从秋季开学那一天起，我就在寻找那个叫薛露红的女生，希望她再次抿着嘴，低头笑着跑开，露出两颗马芦刺一样的尖尖的小虎牙。她应该上高一了吧，假期里不知补没补一直苦恼着她的英语，她父亲的骨质增生和她母亲经常性的头痛好些了没有，两个多月了，她可能更秀气、更稳重了，调皮肯定收敛了不少，因为她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同为农家子弟，她比其他孩子承受得更多，但愿家里大大小小的农活不要压垮她那弱小的肩膀!
　　认识她，缘于自己的一次意外的尴尬。那个冬日的早上，下了点薄雪，我骑摩托车赶到学校时时间尚早，学生们还没到。我要趁他们到来之前，把教室里的火生着，这个小小的举动我要秘密进行。可是在我停车时，因为路滑，加之刹车太急，摩托车一下子摔倒了。我被压在下面了，要脱身，就得把车扶起来，可是，哪里有人来帮忙啊，况且，我一个老师，陷于这种窘迫的困境，多难为情!
　　手足无措之际，我感到摩托车的重量正在减轻。有人在另一面往起来拉车，我趁势抽出自己有点麻木的腿，一边站起来，一边把车扶好。我这才看到，是一个瘦似连筋的初中女生帮了一个高中老师的忙。我正要问她，她却抿嘴笑着跑开了。
　　后来一段时间，我注意到这个一身素净衣服的女生，每天很早就在教师宿舍旁边的一排松树下读书，因为那里有一盏彻夜不灭的路灯。我叫她来，问她的情况，问她的学习，还给过她一些参考书和学习建议，而她，临走时总是笑笑，让我不时想起自己那天的窘困。
　　她的确很用功，她的班主任告诉我，她父母亲常年在外打工，回家后都是她自己做饭，还要照顾她刚上初中的弟弟，但她学习很好，就是英语差一点。
　　熟悉了之后，她也会向我谈起她绸缎般的梦想和桃花般的青春。她说她要做一名医生，当我向她详细解释医生必须从容、胆大、细心时，她点头表示自己行，可当我说起医生要进实验室解剖人体时，她吓得睁大眼睛双手捂着嘴，不再做声。她曾说想当画家，因为自己从小对颜色和线条敏感，上地干活时，她常用土块画白云和飞鸟，画近处的树木和远处的村落，惟妙惟肖。又一次，她认真地说：我会剪纸，猪马牛羊，鸡狗鼠鸟，剪哈像啥。我承认她心灵手巧，也承认她如果下决心去做一件事情，成功的几率很大，可是，一个农村的女孩子，想要实现她的画家梦，是多么不易呀。我提醒她说：那可要一大笔钱哪，画画的材料很贵……她听我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我明显地看到，她刚刚明亮起来的眼睛，又渐渐暗淡了下去……
　　几周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见到那个瘦得叫人担心、风一吹就能倒的女生。早起跟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朝她时常读书的那排松树下张望，希望能看到她走过来坐过去，背书入迷的样子；下午打水的时候，我路过她以前的教室，从敞开的窗户朝里看，希望看到她埋头写字或托腮沉思的样子。可是，她初三时的班主任的话让我的想象彻底化为了泡影：她的父亲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全身瘫软，换了几家医院，到现在还没有查清病因。家里的天塌了，她的学上不成了。我还得知，她是他们那一届学生里年龄最小、成绩最好的学生。
　　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终止学业的女生，在乡下还有很多。从学校走向田野，她们让沉默单调的山坡和土地生动鲜活，却让他们的人生步入逼仄的羊肠小道。细黄的辫子甩到哪里，哪里便是鲜嫩的青草和芬芳的花朵；清脆的歌声飘到哪里，哪里便是欢快的空气和茁壮的庄稼。她们如同遍地的冰草，顽强，耐旱；又像乡村弥漫的浮尘，轻微，渺小，一阵随地而起的风就能让她们远走天涯，一场蓦然降临的雨就能让她们安于草根。
　　远离了宝藏般的知识和童话般的校园，薛露红或许像一块土坷垃融入到黄土地中，开始了春种秋收的劳作；或许已在某个城市里，开始了候鸟一样来去迁徙的打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