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实、自觉的生命阐释学

来源 :当代文坛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qingsong00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史铁生创作总是从“真实”出发,直抵人性和内心,探索命运的奥义和生命的终极价值。本文以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创作为中心,分析史铁生如何在文学写作中,不断地寻找生命意义,自觉地寻求阐释生命本身的方法和途径。这些都直接关乎他深刻的生命体验、命运感悟和哲学思辨。这其中蕴藉巨大的思想力量和信念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得史铁生的叙述气正道大,在庄重、肃穆且富于创造力的境界里,实现着他对于生命自觉的、沉实的、具有哲性诗学的审美观照。
  关键词:史铁生;短篇小说;生命体验;哲性诗学
  一
  史铁生在《杂感三则——权充〈奶奶的星星〉创作谈》中写道:“写小说时我就常常自警:若是因为碍着什么理论,先就不敢去思考真事,创作就必然要走向末路。”①初看上去,这句话可谓简洁而决断。但其中有两个“关键词”,对于他的创作而言至关重要:一个是“真事”,尊重“真事”是他写作的初心,他永远不会因为任何理论而改变其在作品中的真实性;另一个是“思考”,他在“真事”的前面用了“思考”二字,就让“真事”显得意味深长。那么,他通过“真事”思考了什么?他又是如何把这些“思考”融入创作中的?王安忆在一篇回忆史铁生的散文中,记述过一段他演讲的现场,他的声音、语气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虚张声势”,“要说史铁生教育你,就在这地方,那就是,真实。”②无疑,对“真实”的追求,是史铁生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这也是他文学创作、文本叙述的本质性诉求。那么,他在从“真事”到“真实”的过程中,又是怎样通过文本整饬生活,呈现、深入事物的本质或意义层面呢?我以为,这正是探讨史铁生写作的关键所在。其实,从史铁生整体创作而言,真实贯穿着他所有的文本,他从“真实”出发,直抵人性和内心,探索命运的奥义、生命的终极性价值和意义,构成他文学理想大厦的基石。因此,对于史铁生而言,写作本身早已显示出其非凡意义,以及充满着哲性、思辨的诗学品质。这里所体现出来的,不仅是史铁生直面人世、直面人生的磊落和坚毅,而且还有他对世界、对人间万物的深度理解,无尽的情思里张扬着诗意和智慧的并行不悖,文本中释放出精神洞开的伟力。在这里,真实确实构成了史铁生写作的生命佐证。
  1980年代前期,经历过一段阵痛性思考的写作者们,大多表现出急于突破种种思想束缚,由内向外发声的创作冲动和愿望。对历史的反思、现实的诉说、情绪的宣泄,都需要文化、文学相互交织的灵魂共鸣,而这一时期的史铁生,在写作上则呈现出“向内”表现的样态。当其他作家把“真事”与“伤痕”和历史联系起来,把“思考”与“反思”和“改革”结合进行文学表述的时候,史铁生却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在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山顶上的传说》《足球》《命若琴弦》等文本中讲述着“不一样的故事”。他思考生命的过程,从形象、意象和故事出发,一次次地向着精神、心理的真实不断地拓展、深入,走进生命深处,描摹朴素的内心,因而,史铁生的文本,体现出一股持续的、进取的、强大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不断通过文本折射出作为作家的史铁生对生命的敬畏和命运的担当。可以说,从1980年代直到史铁生辞世,他所有的文字都蕴藉着不一样的人生风景,发掘生命内在的淳厚、本真的力量,叙述的背后还隐逸着充满哲思的超越俗世的灵魂的高蹈。他的许多文本,都呈现出个体生命中残酷的诗意,极写生命中积极的、向上的执着。这也是史铁生不同于同时代许多作家的独特之处。他总是能够在时代、生活、人性、命运的整体观照中,呈现出生命本身最值得张扬的灵魂信息,让想象力与思想一起攀援,超越生命、心理、精神的“残疾”,倾心叙写勘察人间和生命本身的寓言。
  小说《奶奶的星星》和《山顶上的传说》,是两篇具有强烈自传性的文本,这两个小说在史铁生的写作史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作品中蕴藉着史铁生早期对生命、命运的思索和表达。前者讲述年轻时候的奶奶,作为大家族的孙媳妇,既要伺候公婆、老公公、老婆婆,还要照顾年幼的小叔子、小姑子,日子辛苦而拮据。后来又因为地主的身份,成为被批斗、改造的对象。这些,都是在爸爸妈妈的简单回忆中呈现的,奶奶自己从未正面讲述,她所有的痛苦都被“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这句话隐藏起来。爸爸用“历史”二字,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而“我”的记忆里,大部分是她那七八年“真正舒心的日子”,以及奶奶告訴他的那些闪着光亮的星星。在这里,奶奶的伤痕是“向内”的,她是真的热爱新社会的生活,也真心地学习和改造,她一生都用含蓄的爱和宽容包裹着隐忍。这会让我们想起余华在《活着》的自序中所言:“‘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喊叫,也不是来自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③奶奶代表着那个年代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和最真实的生命状态。她给予“我”或史铁生的,是对于死亡、疼痛、善与恶等的最初记忆,这里充满了活着和忍耐的力量,而她的“星星”,无疑是对伤痕和人性之痛最好的抚慰。可见,在平庸中克服平庸,在俗世里腾挪出来,在隐忍、坚守中获得力量,是史铁生最基本的叙事选择。
  前面提及,真实是史铁生的叙事伦理。他擅于在对命运、生命和生活的日常状态里,发掘或淬炼生命存在的理由和人性的品质。因此,超越性即超越自我和现实、存在的羁绊,就成为史铁生叙事清晰的理性趋向。《山顶上的传说》中的“他”,与作者一样,是非先天性的残疾,拥有行走、奔跑、跳跃真实记忆的灵魂,却被困顿在残疾的躯壳内,苦闷而压抑。“他”用文学的形式记录下这些真实的感受,却又具有讽刺性地成为“他”发表这篇作品的最大障碍。编辑说“他”应该把这篇小说的基调高昂起来,小说后半部分要让主人公历经艰辛追求到他所追求的东西,给人以希望和振奋,但“他”最坚持保留的、认为最真实的也正是这部分。因为在他看来,真实,是一切存在的理由和依据。
  “不能改。再说,怎么改?他正是要写这个不走运的人。改成走运?如果走运就是乐观和坚强,乐观和坚强岂不是太简单的事了吗?如果乐观和坚强靠的是走运,那么不走运可怎么办呢?再说他也忘却不了什么,艰难的路,每一步都刻骨铭心;他也不佩服靠忘却维持着乐观、希望、高昂。改成‘终于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什么意思?给人家做保险吗?——只要你追求就肯定能追求到?”④这段话不仅代表小说中的“他”,也明确地表达出史铁生的创作立场和人生态度。他从未想过要借用同情到达虚伪的彼岸,希望、乐观不是依靠忘却建立起来的,更何况他也“不愿忘却”,人们只有敢于、勇于面对真实才能真正地拥有乐观和希望。“可我们依然不要忘记,史铁生确实是一名截瘫者,他要抵达真实的途径要比健康人曲折。许多事情,他是以心智去体验,而不是感官。那么,你就可以了解,史铁生与这个世界所建立起的真实关系里的含义,他的日常化里的理性的力量。”⑤显然,这也是史铁生精神“思考”的力量。《山顶上的传说》是一篇象征性极强的小说,但多年来,它对于史铁生而言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却一直被忽略。它看似是讲述爱情的故事,但其实确是一篇不粉饰、不渲染、不夸张、不遮掩,理性地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感受暴露出来,深入自我心理剖析的完整记录。这是史铁生进入不同的人生阶段并沉潜其间进行思考的重要标志,也是他重新赋予生命以灵光的起点。而小说中关于这篇小说的“修改”过程,同时也是史铁生表达、探寻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过程。   发表这篇作品的时候,史铁生刚刚三十出头。他仿佛是要在短短的几万字中,迈入他自己的“不惑”之年。那枚被他看作决定“偶然”命运的硬币,最终被转换成延续生命的烧饼。他接受、承认命运,却不向命运低头,从此偶然再无法决定他的命运、左右他的情绪。对于他,活着,平等地活着,欢快地活着,努力、认真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坦然地面对自己,真实地书写苦难、犹疑、彷徨、困惑、矛盾、欲念,也包括甜蜜和欢乐。他写爱情的欣喜和对于足球的热爱,写失恋的苦闷,写梦想的渺茫。尤其是那篇《足球》,叙写山子和小刚在梦中奔跑,踢足球,却总是找不到进入体育场大门的恐慌。但是,他从不写绝望。不愿与命运、与现实妥协的他,把希望留给了未知,把快乐插入对过程的细微感受之中。山子和小刚在去往体育场的路上,用力地摇车,仍不忘记调侃着二华,而且激动地评论球星,直到小说的结尾,还没人知道最后他们是否买到另外一张入场票,也没人知道体育场是否真的存在那些很高很陡的台阶,他们最后是否看了那场球赛。可见,敬畏生命、不绝望、不向残酷的命运屈服、向往和憧憬未来,那时就已经成为史铁生小说的重要主题。
  在《山顶上的传说》中,“他”如同题目一样,成为了一个“传说”。也许,山顶上的老人就是“他”,也许是那个姑娘,也许是他们两个相亲相爱地在一起了,也许又是其他的谁。面对命运,只能坦然处之,或者擅于等待,因为一切皆有可能。结局是什么样早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上了路,那条路是通到山上的”⑥,这就足够了。
  无疑,奶奶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个在爱情和文学创作的自卑中进退两难的青年也是真實的。“真实的东西才有价值。做一个平等的人,才有意思。”⑦当史铁生接受了命运,就意味着他的心理已经达到和正常人平等的位置,但是,他的思想、精神却已经远远超越他人。胡河清说,命运为史铁生安排了一个“圈套”。⑧当很多当代作家都精心地设计“叙事的圈套”,乐此不疲地看着读者在其文本里“钻来钻去”的时候,史铁生正在努力地不被命运的圈套套牢,甚至表现出想要扼住命运的喉咙的勇气。当其他作家“游戏”于叙事迷宫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生命的迷宫中探寻摆脱绝望的出口。他的创作,在这一时期就已能够正视“生命的阴面”,那个山顶上的“传说”是对过去最好的掩埋,也是对生命承重的考量,对生命肌理的潜心磨砺,更是无限地让高洁灵魂延伸的自省,在黑暗中涅槃,以对命运进行抗争。“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了。”这句被人们耳熟能详的传世谚语,常常用来嘲笑人类的渺小,但我以为,上帝绝对不会对史铁生的思考发笑,因为他的思考是真实、是力量。而且,他只做思考少做判定,他把结果依然留给了“上帝”来决定。他早期的作品,与后期作品相比,生命体验和哲学意蕴虽显得不够厚重,但是,我们分明已经体悟到,史铁生已经洞悉所谓“上帝”的笑声——他一定是这样想的:那就笑吧,又能如何呢。这是史铁生面对生命、命运的达观和从容,是一次次渴望身心自由的自我放逐。他由此出发而进行的追问,其思考的价值和意义可想而知。而真实,在这里铸就了他思考、追问的坚实的精神前提。
  二
  其实,对于一个生命个体的存在而言,生命本身就是一部深邃的大书,而生死之间,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属于自己的那个“过程”。但是,对于史铁生这样一位有着自己“写作之夜”的作家,他对生命、生死、宿命、尊严、意义及其过程等等问题的追寻和重新思考,则充满哲性诗学的意味。他的文字,无不浸润着反抗“宿命”,保持尊严,敬畏生命,直面、抵抗生命中存在的困境,实现生命主体存在价值的执着信念。因此,史铁生文本叙述的意义,就在于他不断地阐释生命过程,并在阐释中完成不竭的思考和追问。特别是,追问及其追问的方式、策略和韧性,以故事、叙述和形象阐释生命、命运和存在本相,并进入诗学领域,是史铁生有别于其他当代作家的独特品质。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⑨史铁生在散文《我与地坛》中如是说。这似乎是他多年来对人生、命运、生命主体力量的种种疑问的深思之后获得的答案,而这思考的过程,则凝聚成一段段温情而伤感的文字,悄然刻进了中国当代文学史。“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无疑是对生死独到的诠释。在史铁生看来,死是一个“节日”,是重生的仪式,是生命的洗礼和涅槃。而当一种思考可以超越生死的时候,思想者或写作主体对存在世界及其自身的缺憾、残缺,就会做出更为达观、释然或自强不息的选择。因此,文本的思考和呈现,就会消解存在的非理性层面,越出悖论的边界。因此,史铁生之所以成为中国当代最令人敬佩、敬畏的作家之一,就在于他能够将写作与生命融为一体,用残缺的躯体表达着最丰富、最深沉的思想。在史铁生的笔下,总是在描绘一个个不幸的生活故事和一幕幕凄惨的宿命悲剧之后,唤醒一种超越性的生命力量。而这些不幸与悲剧,常常是基于主人公个体的残疾,可以说,残疾是史铁生小说中主人公的主要特征,而残疾主人公对生命的态度则投射出作者自身的人生哲思。主人公无法改变自身残疾的客观现实,于是将史铁生的叙述、呈现引向最令人感到沉重的思考空间——如何面对残疾之后的生活和人生道路,成为主人公和叙事者更为关切的聚焦点。
  《来到人间》中的“侏儒症”女孩,注定要在屈辱中度过一生,她必须面对这个“上天”交给她的事实,尽管她暂时选择着逃避,尽管她还不知道她永远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人生的苦痛原是从出生就开始了的,谁也无法预计生活中随时会到来的厄运,一个幼小的生命,从一出生就注定煎熬的人生,注定一辈子要克服的痛苦,这是没有谁愿意看到的存在。在这里,史铁生深沉地表达着对生命生存困境的态度:人都有与生俱来、与生俱存的困境,它无休止地困扰着人类,给人的生存带来苦痛与绝望。面对重重困境,也许只能从内心上、精神上实现超越,并获取人生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
  短篇小说《命若琴弦》,或可视为一部简洁而浩瀚的生存寓言。模糊的时间背景与突出的宿命观,使这部小说更加凸显生命存在价值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作品的开头,就通过一段景物意象暗示出漫长人生之路的艰涩:“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去”。⑩在这里,指引着老瞎子不断地行走在村巷间的是内心的信念——弹断一千根琴弦就可以看见光明。一千根亲手弹断的琴弦,每一根都是生活的记录,也是生命磨砺的承载,握紧这一千根琴弦,配上一副药方,就能获得光明,就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显然,这是摆脱人生苦难的希望。虽然,老瞎子一生没有看过这个世界,而他的内心是清晰的,他能感悟世界的光景,以另一种方式“看”到人心,体悟存在。当得知封在三弦内,被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之后,他的希望破灭,同时也熄灭了内心生活的光亮,活着的理由和意义随之消失。曾以为一千根亲手弹断的琴弦,可以编制成一幅新生活、新世界的蓝图,可以在接近生命终点时看到自己“活过”的世界——“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11。然而,老瞎子的悲剧宿命,最终还是无法被一千根弹断的琴弦所改变。   残疾,带给这一老一小两个瞎子日复一日的黑暗,却在这黑暗中给予他们丝丝缕缕的希望——一张无字的药方和终将离去的恋人。空白的药方使生命走向尽头,恋人的离去使生活趋于绝望。老瞎子在生命即将终了之时,依然重复着虚妄的希望——将一张无字白纸当作生命的真实的希望,传续给年轻的小瞎子。老瞎子再也无法弹完的二百根琴弦,会不会由小瞎子完成?而这个解开绝望谜底的琴弦数目,还会不会逐辈递增?是否每一次的希望都会燃起无限的动力,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行?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一次次登上顶峰,又一次次滚下山坡,这是他的悲剧。然而攀登顶峰的途中,每一步都有巨大的希望支撑他,这不就是他悲剧宿命中所闪现的幸福之光么?身体的残疾和命运的局限,也许或必定带给生命不可逾越的阻碍,但生命的顽强和伟大,正是在跨越阻碍的过程中充分地显示出来的。我感到,《命若琴弦》的开篇和结尾,都有意对山峦起伏进行重复性的描绘,这似乎在映射一代代人重复翻越阻碍人生前行的命运。身体的残疾可以被看见,而有些生命残疾则是隐藏的——比如命运的局限——它就像是人生之谜。
  在另一个短篇小说《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一条最为有趣、神奇的谜语不断被重复,而它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谜语,已成为谜题本身——它的谜面就是谜底;自己猜不到,谁也无法告诉你;若是猜到了,就会明白你尚没有猜到。也许,这则藏在谜题中的谜底,如同睫毛一般近在咫尺却无从把握。周而复始的提问,使谜题更加神秘。这似乎是主人公对人生、对命运、对生命主体状态的反复诘问,是在不同生存状态下的反复求索,而这神奇的谜语携带着神秘谜底成为永远的谜题。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常常成为人行进中的驱动力,各自沿着各自的命运轨迹探求终极答案,但似乎总是无法得到一个理想的回答,若要解开谜底,只有继续探求,继续前行。不论正在经历着什么,不论已经遭遇怎样的灾难,只有解开谜底才能获得救赎。那么,谜底就是谜题本身吗?或是那一张藏在琴盒中的白纸?不得而知,而不得而知又似乎是最好的答案,向着这个答案前行,绷紧每一根生命的琴弦,才是对生活的珍视,对生命的敬畏。实际上史铁生的叙事选择,无疑是在探寻一个结构——心灵的结构、心灵与世界的同构。尽管它充满了悖论,但是,世界却可以与心灵重叠一处,熠熠生辉。
  三
  无论从命运、人生、人性还是从社会、时代的角度,我们今天来阅读、思考、阐释史铁生,都有着特别的精神和文化意义。尤其是,史铁生对生命本身的思考,仿佛是自我的一次次思想涅槃,他不斷地在反思中逼问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从“渐悟”到“顿悟”,接近崇高,呈示出对于生命的敬畏。实际上,有关生命、命运以及生死等终极问题的思考,在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中,有着更为开阔、充分、深邃和辩证的展开。而不能忽略的是,这种“生命阐释学”,这种对存在意义的叩问和追寻,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说里就已埋下了伏笔,并且在几十年的写作中,精神的、爱的沉潜在字里行间潜滋暗长,凸显出一位思想家的情怀。也就是说,从思想到灵魂的维度,史铁生通过自己的文本,不断地进行着人生的“长考”,总是将生命的意义作为写作的新的生长点。
  《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发表在1979年《当代》第二期,是史铁生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小说。当时文学的书写,大多从对历史的控诉和反思中汲取前行的力量,史铁生的这篇小说也不例外。他写出了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在特殊历史时期的心灵颤栗,以及对那个时代的深刻反省。尽管文本叙事的方式,在今天看来稍显“老派”,而我们今天重读这篇小说,仍然能感觉到它朴素文字背后的精神、思考力量。可以说,这篇小说的艺术价值,远远超越了其呈现的语境价值。虽然那时史铁生还是一个文学新兵,但是他的起笔很高,无论是艺术构思和思想内蕴都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法学教授,他有一个外号叫“之死”。很显然,史铁生是在向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致敬。无疑,这两篇小说之间,存在着深刻的互文关系。在《小公务员之死》中,切尔维亚科夫对权力的恐惧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因为在看戏时打了一个喷嚏,把唾沫星子溅在了将军头上,而心里不安,反复道歉,最后竟至于一命呜呼。史铁生笔下的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在这一点上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看来,他们共同呈现了生命在恐惧之下的存在形态。在一次斗争的大会上,教授的夫人,看到原来的学校领导的头上流血,白发被染红,忍不住哭出了眼泪。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表达,在那时却可能被视为对阶级敌人的“同情”,这对夫妇也由此惴惴不安,忧心成疾。从这个角度看,史铁生的写作似乎未超出契诃夫所设定的界限,他们都在表达和思考人性的异化,以及恐惧在人们内心里留下的阴影。但史铁生似乎不甘于只是提供一个中国版的“切尔维亚科夫”,他在《法学教授及其夫人》里,还隐藏了更大的思想的“野心”。他把小说的主角设定为一位法学教授,采用了隐蔽的“成长小说”的模式。经历了妻子的生病、去世以及儿子的入狱,法学教授开始逐渐意识到“法”本身的“吊诡”。谁是人民谁是敌人,是由那些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说了算。这就让小说有了更丰富的内涵。也就是说,它不只是在用“疾病的隐喻”来讲述一个恐惧和创伤的故事,而是把思考带到了“法”的面前,什么是“法”?何为正义?如何才能实现正义?这些关于人的存在、关于社会、历史的“大问题”,将史铁生同那些简单书写伤痕的作家区别开来,把我们带入到更本质、也更持久的哲思中去。
  实际上,关于文学与法,关于法的本质,卡夫卡也曾有过深入的表达。在他的《审判》中有一个著名的片段《法的门前》。一个乡下人,想要进入法的大门,但守门人拒绝进入。这名乡下人一直哀求,但直到生命尽头,守门人也没有让他进入。等乡下人死了,这道大门也关上了,因为这道大门就是专为乡下人而开的。德里达就此写了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在法的面前》,对文学的边界与法的边界进行了解构,让人们看到文学与法的非本质性。史铁生虽然没有生活在解构主义的潮流里,但历史自身的荒诞感让他有了对于“法”的非本质性的思考。不同的是,史铁生对历史的正义和生命的价值还有一种建构的渴望。他希望通过像“法学教授”这样的人的觉醒,去完成新的历史建构。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史铁生多次使用“一千九百七十六年”这类历史化的时间标记,就是要把故事讲述的时间历史化为思考与书写的对象,从而寻找新的起点,去开启新的历史面向。   或许是由于自身的残疾,史铁生对于人的生命状态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他十分善于抓住具体的生活场景,發掘和阐释其背后的存在意义。在小说《午餐半小时》中,史铁生对“午餐半小时”进行了深描:“半小时午餐时间到了,喘口气的时间到了,尽情笑骂一阵子的时间也就到了” 12。很显然,这是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难得瞬间。人们在这样的“闲暇”里,获得了一种自由。他们尽情笑骂,那些富于生活质感的对话,实际上构成了他们生活中颇具哲学意义的部分。这简短的午餐半小时,成了他们幸福哲学的讨论会。史铁生成功利用了小说叙事的假定性。外面汽车急刹车的声音,启动了人们关于被撞后如何被赔偿的想象。我们看到,这个小小的工厂里,有“八个半”人。所谓的“半个”,是因为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小伙子”。这是叙述者的解释,也可以看出史铁生对自我的戏谑化表达。这里面透示出一种卑微的心态:因为残疾被取消了完整的“人格”。但在小说中,残疾显然不止是一种身体创伤,更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人的存在状态。小说中的另外“八个”,也都“别有幽愁暗恨生”。他们或者儿子结婚没有住房,或者没有正式工作,或者夫妻分居两地,或者骨肉分离。这些生活中的悲辛,在午餐半小时里分泌出来,而抚慰的“良药”则是寄希望于被“红旗车”撞了,然后索要赔偿。史铁生用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把这些小人物的存在状态写了出来。这里既包含着对现实不公的批判,也有一种对生命价值的思考。
  存在的本相是什么?存在的不完整值不值得用生命做代价去修补?如果不能怎么办?这珍贵的“午餐半小时”,由此被赋予超越性的价值,成了史铁生挖掘和阐发生命意义的切口,生活在这个切口上既显现出凡俗的一面,也展示出意义的纵深感。这也构成史铁生短篇小说的一个核心特点,他总是能够扎入“真实”的生活土壤中,又不被凡俗的生活表象所遮蔽,始终能在对人间凡俗风景的描摹中,透示出一种深度来,进而让他的小说兼具诗性与哲思,有了一种灵魂和思想的深度。
  读史铁生时,不由得会想起苏轼的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无疑,这首词,对于双肾衰竭、双腿残疾的史铁生,实在是过于“残酷”的一种逆向指征。“竹杖芒鞋轻胜马”,对于史铁生,可谓是欲哭无泪。所以,我猜想史铁生写下短篇小说《足球》的题目时,内心的焦灼感以及他叙述出的巨大的命运的反差,必然构成心理和灵魂的双重压力。也许,正是命运的如此捉弄,史铁生在自己每一个生命的瞬间,其精神、心理和灵魂的维度,都在朝着豁达、宽容、理解的方向寻求巨大的心理平衡力量。“任平生”,构成史铁生自身修炼的达观、摆脱自卑的生命哲学的形象概括。面对史铁生的写作及其文本的悲悯力量,胡河清说:“史铁生的眼泪使苏东坡的旷达显得浅薄。”13我以为,史铁生在文本写作中,寻找生命意义,寻求阐释生命自身的方法,都直接关乎他自身深刻的生命体验、命运感悟和哲学思辨。这是一种巨大的思想的力量、信念的力量使然。正是这种力量,使得史铁生的叙述,气正道大,在一种庄重、肃穆且富于创造力的境界里,实现他对于生命自觉的、沉实的、具有哲性诗学的审美观照。
  注释:
  ①史铁生:《杂感三则——权充〈奶奶的星星〉创作谈》,《小说选刊》1985年第5期。
  ②⑤王安忆:《残疾人史铁生》,《今夜星光灿烂》,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82页。
  ③余华:《韩文版自序》,《活着》,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
  ④⑥⑦史铁生:《山顶上的传说》,《十月》1984年第4期。
  ⑧13胡河清:《史铁生论》,《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3期。
  ⑨史铁生:《我与地坛》,载《我与地坛》,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⑩11史铁生:《命若琴弦》,载《夏天的玫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45页,第161页。
  12史铁生:《午餐半小时》,载《夏天的玫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辽宁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青年项目“辽宁省青年小说家创作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号:WQ2020005)
  责任编辑:刘小波
其他文献
Humanity is facing unprecedented and intertwined crises. Strong political will, determination and global cooperation to collectively tackle these challenges are urgently needed. Integrated, healthy an
期刊
黄金支持的ETF(交易所交易基金)的出现使黄金投资更容易为广大投资者所接受。中国、印度和东南亚许多其他新兴经济体的经济增长与黄金投资增长尤为相关。随着这些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和收入的增加,对黄金的投资需求也随之增加。因此,对黄金的投资需求在影响黄金价格的意义上变得更加相关,特别是在短期内。这种相关性可以在许多例子的基础上得到详尽的说明。根据投资需求确定黄金价格的最后一个明确例子是2013年上半年黄金价格大幅回落,这完全是由ETF黄金持有量下降所推动的。
  本研究的主要成果是建立世界黄金投资市场的理论
The year 2021 marks the 30th anniversary of commencing China-ASEAN (the Association of Southeast Asian Nations) Dialogue Relations. The two sides have yielded fruitful results in such three pillar are
期刊
The year 2021 marks the fifth anniversary of the Lancang-Mekong Cooperation (LMC). Over the past five years, substantial progress has been made within the LMC framework, making it one of the most dyna
期刊
Ever since the first day of its founding,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CPC) has set democracy for the goal of its efforts, and never has it sought to establish a totalitarian party. Since the first d
期刊
The German Green Party, or the Greens, has always upheld environment protection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s its core programme. During its 40 plus years history, the party keeps adjusting itself wi
期刊
这位前桑德兰球员在加盟到利物浦的18个月里表现可以说是平淡如水。乔尔-雷米通过电脑应用程序“数据图”的处理结果,对亨德森在安菲尔德打出名堂的可能性作出了评价。  前五轮联赛仅得两个积分,仅仅收获四个进球而且场场失球,利物浦遭遇到自1903年来最糟糕的开局。开局不利,他们重回英超前四的可能性必定大受怀疑。而且不得不提的是,利物浦这个名字自2008-09赛季就再也没在季末积分榜前四上出现过了。  数据
期刊
主持人语:“地方路径与文学中国“栏目在《当代文坛》推出已届两年,本期四篇论文大约可以反映出这一话题的影响已经在很大范围内扩展开来,来自新西兰维多利亚大学的王一燕教授是著名的汉学家,她将这一話题与国外相关的文化思潮相联系,提出现代文学的“在地”性问题;张全之教授则从学术史的发展出发,全面回顾和总结了地方路径视野的历史意义;杨姿和李生滨的论文则分别以东北和宁夏为例,阐述了地方路径作为思维或方法的学术可
期刊
摘要:作家的“前史”是把握其“全人”的必要条件。作为从地方走向全国的作家,陕西地方文学杂志尤其《延河》可谓是陈忠实早期的重要“根据地”,在其文学生涯中具有深远意义。《延河》不仅滋养、培育了陈忠实的文学生命,也通过奠基其阅读经验和写作经验导引、形塑了其前期作品的基本面相,使其早期小说创作与同时期的写作主流拉开了一定距离。  关键词:陈忠实 ;早期写作;《延河》 ;《陕西文艺》   一 关于《延河》 
期刊
摘要:1950年代的中国电影海报在艺术形式上继承了中国绘画传统,艺术思想上遵循着这一时期“人民美学”的审美原则。人民美学是由东北电影制片厂率先确立的一种新的美学风格,现如今“人民美学”仍然是当下社会文学艺术作品创作重要的指导思想。本文研究以1950年代电影海报中的图形创作形式和表现方法为依据,通过对电影海报文本的分析以及对美学风格的阐述,展现这一时代的美学追求,探寻电影海报的人民美学表达。  关键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