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柯尔(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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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柯尔的时候,从未想到过他会患上这样怪异的病症。他是一个精神的小伙子,至少曾经是。
  那是个漫长的夏天,太阳烤得沥青路几近融化,但时时有凉风扫过树木,吹过门庭。小镇的人们热衷于在这样的天气戴上墨镜,穿上鲜艳的短衣,在某个茶餐厅里或是某个树阴下聚在一起热烈地谈论着镇上那些“先锋人士”。
  他们的谈话总是富于机智,辛辣刻毒的幽默话层出不穷,从衣着样貌再到生活习惯,他们都能逐一评赏,滔滔不绝。每当话题渐入高潮时,就会有几位穿着花背心的单身汉拿小镇的热点人物开上几个粗俗的玩笑,满堂的男人们望着彼此,用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笑声一阵哄闹,女人往往别过头装作羞涩的样子,巧妙地用微微上提嘴角以表示对笑话的捧场。如此,夏日的小镇就是这样,无处不是一阵欢快的笑声,无处不是人群的吵闹与喧嚣。
  就是在那样明媚的一天,柯尔按响了我们家的门铃。
  那时我正在街角的餐厅与老朋友喝啤酒,是我的妻子萨利开的门。后来她跟我描述道,她一开门,柯尔就一边递上热气腾腾的烤松饼一边说:“希望你尝尝,夫人,这是有我家乡味道的松饼。我刚搬到这里就住在隔壁,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到我那坐坐。”
  萨利说她立马就喜欢上了这位礼貌绅士的年轻人,在她的描述中,柯尔有着宽大的额头和明亮的漂亮眼睛,看上去又端正,又干净。“不像镇里那些浑身沾满泥点,一张嘴就是烟味的无所事事的孩子们。”萨利接着补充道。
  这让我对柯尔感到好奇,但我不太相信萨利所说的,你知道,女人总喜欢夸大事实,用她们的主观印象来描述事物。她们总是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见闻,一旦发现听众有了失去兴趣的模样就立刻再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试图用夸张的经历来抓住听众的耳朵,若是你有意詢问两句,她们便会立刻向你坚定地点点头,表示所言非虚。
  但在我真正见到柯尔后,我才知道萨利这一次没有夸言。
  那天照旧太阳很大,我的衣衫背后全已湿透,湿乎乎地黏在身上,我提着鱼桶匆匆回家,整个人塌软得好像锅上的黄油。总算走到了门口,我用力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我接着又加大了力度砰砰砰地猛捶几下,等待的过程中我不耐烦地四处望了望,发现了一位穿着浅色短衬衫的年轻人正在盯着我看。
  “需要帮忙吗,先生?”他向我喊道。
  我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个拿着花剪正在修整庭院的人正是柯尔。
  他比我想象中要更高大一些,我原以为他会是个纤弱、装腔作势的青年,事实上他却身材健硕,看起来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他的确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你时处处透露着真挚与热情,让你难以拒绝他的请求。他的相貌虽不出众,但整体却收拾得很干净,在这样炎热的夏天,你却看不见他衣服上有一点汗渍或污迹。我猜想,他是那种会把每一套衣服都熨上一遍,直到没有一丝褶皱再叠进衣柜的体面人。显然,礼貌与绅士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就算是再粗俗的人,也不会对他的礼节感到任何不适,好似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他可能无论走到哪都是那个地方的焦点,是一个你很难不去注意他的存在。无论你喜不喜欢他,都忍不住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二
  很快,柯尔成为了小镇上的名人。镇上的人都被这位新来的绅士打动了,柯尔同见面的每一个人都送上亲切的微笑,那些满身泥点,手上生着粗糙厚茧的农民的孩子都在他面前自惭形愧,年轻的姑娘们红着脸不敢与他打招呼,却爱在与他擦肩的瞬间偷偷多瞄几眼。而柯尔,永远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时时刻刻穿着一套整齐的白西装,让你挑不出一丝毛病。
  于是下午的茶餐厅被点燃了,人们有了新的话题,显然,柯尔这样一个格格不入却又完美融入小镇的人是不可多得的谈资。当镇上的人肆意谈论别人的时候,他们往往能站在更高一层的位置审视,从他人的方方面面入手,凭借自己的意志加以刁钻的点评,与和自己持不同评价的人针锋相对,不惜争得头破血流,火热的气氛常常让评论者忘记自己的不幸。
  一如既往地,小镇的人热切地猜想柯尔的爱好,家庭,甚至是住的房子:房间应该总是干干净净,摆着花和壁画;客厅铺着地毯,乳白色的餐桌上放着几套精美的餐具;卧室更是应该样式简洁,大方雅致。
  “在床头还要放上两本萨特的书。”我坐在一旁喊道。
  餐厅里的人都笑了。
  我的妻子曾宴请柯尔来我家做客,她觉得这是一个挤进上流社会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知怎么,萨利一心认定柯尔来自名门,她期望与柯尔结交,以满足她曾经在书本里读到的那些上层社会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浪漫幻想。但我对这嗤之以鼻,在我看来,她这只是在人老珠黄之前所做的最后一点挣扎,想要增添一个能坐在轮椅上说的漂亮故事罢了。自然,我不认为柯尔是名门之后,他只能算是个精神的小伙子,而又有哪位贵族公子会搬来这个镇上呢?
  当萨利正式将柯尔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一下子抱过他,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背表示欢迎,柯尔则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对于柯尔的反应,我很满意,这让我有一种率先夺得上风的感觉。
  萨利瞪了我一眼,然后赶紧将柯尔拉进了屋里坐下,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他,“你喝茶还是喝咖啡?”
  “你应该为他用高脚杯倒上一杯白兰地。”我朝萨利挤挤眼。
  柯尔好似没听到我的揶揄似的,回答道,“茶就可以了,夫人。”
  晚宴照常开始,柯尔坐在餐桌的一端,我坐在另一端,萨利在柯尔的左侧,右侧坐着我的两个小儿子,吉米和艾伦。用餐时,萨利一直围着柯尔说个不停,她想叫这个宴会显得高级一些,所以故意将交谈的嗓门压低了许多,几乎是贴着柯尔耳朵讲话。但我的两个儿子显然不买账,他们边吃边玩把沙拉酱弄得到处都是,所以萨利不得不一边怒斥吉米和艾伦,一边又转头与柯尔优雅交谈。我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如一个局外人似的看着这一出闹剧,忍不住笑了。而柯尔自始至终都是那样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有时我觉着萨利殷勤过了头,但柯尔却表现得很理解她,对于萨利讲的任何东西,柯尔都微俯身子仔细倾听,好像萨利讲的句句都是经世警言,这让我由衷佩服他。   谈话中,柯尔提到他的父母都是牙医,生活幸福,他还有个年幼的妹妹,长相可爱还极具绘画天赋,说到这儿柯尔还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他妹妹照片,话语中止不住的兴奋。我在一旁,不时插话称赞他几句,但我并不喜欢这个样样完美的年轻人,他的生活好像一直顺风顺水,像是一艘从没遇见风浪的船,这是不应该的,我坚信他会遇上某种可怕的事情,不可抗拒地将他击倒,这样才算公平。
  三
  不知怎么的,小镇突然掀起了一阵宴请柯尔的热潮,家家主妇争相向柯尔发送请柬,同他亲热地拥抱,再端上精致美味的菜肴,柯尔便迅速地与小镇每个人都熟络起来。走在大街上,不时就有人过来与柯尔熟稔地攀谈几句,孩子们也围着他,“柯尔叔叔,柯尔叔叔。”这样叫,若是他到商店里买点水果、蔬菜什么的,留着胡子的老板必会拍拍他的肩膀,少算他几便士。对于这样的待遇,柯尔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但他理解为这是小镇淳朴善良的民风,于是他更加礼貌热心了,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工具包,时刻准备着对向他寻求帮助的人伸出援手。
  可是生活就像一片平静的大海,大海总是那样的沉默无言、悄无声息,让你突然就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
  某天下午,我正准备和平时一样去餐厅喝瓶啤酒,听听笑话,就遇见了我的老朋友卡斯。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我说,“有什么开心事说来听听。”
  他眯着眼,神色里表露出了一丝讥讽,是我早已熟悉的表情,这意味着他又有了新的可以嘲弄的话题了。
  “你今天早上去了埃尔特大街了吗?”
  “没有,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你可错过了一场好戏,”卡斯的眉毛飞扬起来,却又被压了回去,看得出,他在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随意。
  “到底怎么了?”我對卡斯的卖弄有些不耐烦,卡斯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镇民,他深得讽刺他人的精髓,还非常善于烘托气氛,凡是人们聚集的地方,卡斯都能组织起一场又一场极具攻击性的谈话,但他讲起话来总是神神秘秘地,非要人反复询问才肯抠出牙缝里的一点消息,这点让我非常讨厌。
  “柯尔,这位绅士,今天在大街上当众睡着了,”卡斯刚克制住的眉毛又忍不住开始翻腾,“他还扑倒在一个妇人的怀中把她的篮子都打翻了。”卡斯开始手舞足蹈地跟我讲述他今天早上的见闻。
  “今天清晨我去埃尔特街买果酱,你知道,他们那儿的东西便宜。我在店铺外边看见了柯尔,他好像刚从一家人屋里出来,可能在那留住了一晚,他看起来精神不错,还戴了个黑边礼帽,然后我就专心挑果酱去了,结果接着外面就传来了妇人的尖叫声,再回头时,柯尔就已经倒在了那女人的怀里了。”卡斯讲到这儿咽了口水,然后掏出了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我,像是在等待什么。
  “然后呢,他得了什么病吗?”我只得满足卡斯愿望。
  “没有,一开始人们都赶紧靠过来看看柯尔怎么了,那个妇人更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对柯尔又拍又打的,就是叫不醒他,还有人说是中暑了,要赶紧送去诊所。结果,你猜怎么着,柯尔突然打起了呼噜,哈哈,他口水都淌在那女人的袖子上了。”卡斯说完后,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对我说估计现在每个茶餐厅都在讨论这件事,“这次柯尔应该更有魅力了,”卡斯向我眨眨眼,“谁会不喜欢这位绅士投怀送抱呢?”
  这件风波之后,我大约有一个多星期没再见到过柯尔,不久,小镇就流传出了一个可怕的言论——柯尔染上了怪病。
  据说好几次都有人看见柯尔好端端地突然栽倒在大街上,接着便打起雷鸣般的呼噜,无论旁人如何喊叫、拍打都无法将他喊醒,只有等柯尔自己睡醒了,他才能睁开眼睛。这魔怔的病症对柯尔来说可谓是个巨大的灾难了,他是个注重衣着、看重面子的人,数次直接睡倒在大街上,再弄得一身脏回家,他肯定非常难堪,因而好长一段时间,柯尔都没再出现在小镇上。
  刚开始,镇上那些与柯尔有过交情的人们还时时去探望他,给他带些新鲜水果,还给他推荐些古怪的药方,最后再赠予几句振奋人心的鼓励语,“柯尔,你就快好起来了!”出了门,他们便直奔餐厅,将自己的善行立马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好像再过一会儿,这件事就会被烂在嘴巴里。但随着时间的拉长,柯尔的怪病似乎并没有好转,他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公众面前,渐渐也没人再去看望他,听有人说他现在专挑夜里出门,以避免自己的丑态被别人看见;还有人说,他曾碰见过柯尔一头睡进过垃圾箱里,足足三个小时没有起身。总之,有关柯尔的传言层出不穷,但我却从没亲眼见过。
  四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一点点不幸都足以改变一个人全部生活,就像一团黑墨就足以毁掉整张画纸一样。
  当我再见到柯尔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戴了个灰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他没有穿上那标志性的白西服而是换成了一套全黑色的衣服,最让我吃惊的还是他那双眼睛,过去那明亮的眼眸现在暗淡无光,眼角变得又疲又耷,眼窝深深地凹了下去,只有脸上的胡子刮得还算干净,很显然,柯尔被这嗜睡症折磨得不轻。
  “能借我30磅钱么,先生。”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然后从兜里几张钱票中抽出了一张递给了他。
  “我现在身上只有10磅,柯尔,我的钱全在萨利手里紧紧攥着呢。”
  他好像顾不得我说的了,连声道谢,“谢谢,谢谢,先生你真拥有一副好心肠。”
  “或许你可以上东边那几家借借,过去你不都帮他们修整庭院吗?”
  柯尔听了有些犹豫,踌躇一阵后,我说:“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去。”
  一路上柯尔都在感谢我的慷慨与热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柯尔讲起了他的怪病,“在家里我还好,并不太犯病,可每当我一出门,我过不上一会儿就不知觉地失去了意识。”他越说越激动,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喃喃自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实际上我并不关心柯尔病状,他人生中的前半段过得如此顺心,现在受点小折磨是应该的,我只想亲眼看看他发病的样子是否真如镇上人所说这么邪乎,可现在他像个女人似的喋喋不休,让我失去了耐性。   我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然后把话题岔开,但柯尔这时已经听不进我话了,他开始连连把头低下,避开与人对视。这时我才注意到,街上的人都向柯尔投去了怪异的目光,他们的眼神或探寻,或好奇,有的也带着几丝嘲讽,等我们一旦走过,他们就立即在背后窃窃私语,时常还有几声欢快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没有人再走上前来与柯尔聊上几句,从前与他亲热交谈、暗送秋波的妇人都转头避开,毕竟谁也不想让这个染着怪病的年轻人倒在自己身上。
  柯尔显得很不自在,他将背佝偻下来,贴着墙根匆匆向前。随着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柯尔的背脊弯得愈发严重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是勾着脖子向前走的。终于,在一个卖布料的小摊处,柯尔重重地栽倒在地面上开始呼呼大睡。
  我站在柯尔身后,目睹了他摔倒的全过程,这使我感到惊奇。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怪异的病,一切发生的是那样的突然,明明上一秒还好端端地行走,下一秒就睡倒在大街上,还伴随着巨大的呼噜声来告示人们他已沉入梦乡,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会相信这不幸的乌云会降临在干净利落的柯尔头上呢?
  最后,柯尔半分钱也没有借到,睡醒后,他就揣着那仅有的10磅与我辞别,小跑着回家了。小镇上的人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他们只在某个欢快的谈话的间隙里才提起柯尔——这位曾经的红人,他的怪病早在人们的反复讲述中被大众咀嚼多遍,整个故事都再找不出半分色彩,半点滋味了。于是柯尔被人们抛在脑后,在一场微凉的小雨后,油油的绿叶开始卷曲、飘落,最后随风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只留下了枯黄干瘪的树干。
  五
  小镇的人寻到了新的话题,火热的谈话依然在餐厅里次次上演,我亦如从前一样,抱着啤酒瓶与他们一同放声大笑。
  初秋的时候,柯尔又一次走進了人们的视线。这次,没有人再大惊小怪,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曾经争抢着邀请柯尔做客的日子了。或许是柯尔的出现让大家感到了自己过去的愚蠢,不约而同地,镇上的人都对他送上了白眼。
  柯尔好像比过去更瘦了,他穿得很单薄,身上的骨头高高耸起,手里提着两个大大的塑料袋,里面全是些面包、生菜、牙膏什么的必需品,他头也不抬地往前走,直到回到家中。
  傍晚,萨利和我说起了柯尔。当时,我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萨利在厨房里忙活,她突然喊道:“今天我瞧见柯尔了。”
  “是吗,他看起来怎么样?”
  萨利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她接着说:“玛格丽特太太跟我说她之前还将家里那幅油画送给柯尔了呢,结果现在她在典当行里看见了。”
  “现在没人愿意雇柯尔,他该是穷途末路了。我上次看见他自己的房子都杂草丛生了,像住在热带雨林似的。”
  萨利没说话,半晌,厨房里传来了她恨恨的声音“他的房子迟早也得卖掉!”
  天更凉了,镇上的人开始穿上薄薄的绒外套,人们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钻进热烘烘的酒吧或餐厅里,街道变得冷清起来,有时还能看见一个空空的易拉罐在街上肆无忌惮地滚动。
  柯尔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大街上。刚开始,他仍如从前一样,将脸挡住,沿着墙角谁也不看地直挺挺地行走,但实际上,人们早已将他忘却了,没人再将看见柯尔当作稀奇事,若是现在你在本算热烈的众人面前再讲柯尔的事,他们会瞬间变了脸色,然后感叹着转过头去,顺带将你也置之不理。柯尔已经是个过时的话题了。
  柯尔这个傻小子还以为是大家接受了他,他惊喜地发现人们不再给他送去白眼或嘲笑,他的出现再不会是一阵骚动,他兴奋极了,开始频频出门。好几次,他都想拦住过去的熟人,好好跟他叙叙旧,讲讲自己无可排解的忧愁,但每次他一走上前,那些人就好像没看见柯尔似的,笔直地从他身旁穿过。柯尔不明白,为何无论他如何拼命挥手,用力大喊,都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他驻足,一双眼睛都不曾聚集在他身上。
  一次,我恰好路过埃尔特大街,远远地,柯尔就对我打起了招呼,他拖着那双破烂的皮鞋颠颠颤颤地小跑过来,“好久不见,先生,”他亮着眼看我,“我是柯尔啊,您还记得我吗?”看我依旧无动于衷,他便一把拉住了我的衣服,“我还欠着10磅钱呢,先生。”而我头也没回地就打掉了他的手,你知道,我是一点也不想和他纠缠,直到我走出好远,仍听见他在后面喊,“我是柯尔啊!先生。”
  六
  一入冬,小镇里的人便忙碌起来,灯火节要开始了。
  这是镇上最传统最盛大的节日,就算是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也不知道它是从何时开始的,人们在那一天聚集在凯撒广场,将各自准备的灯饰依次摆放,再将涂上黄油的小麦面包带到广场,与众人共享绚丽的灯火节。
  灯火节上,雕刻成华丽城堡的巨型蜡烛围成一圈,亮红色的灯线从房脊铺到地上,一直蔓延到广场中间的雕塑上——这个镇上神秘古老的存在,雕塑周围是人们用灯线围成的12星座的神像,12尊巨大的神像神态各异,散发出威严的光芒。而四周房角上挂着无数个暖橘色的小灯,只剩躯干的树木被银色的灯包裹,好不灿烂。远处,五个聚光灯相互交错,变换的颜色让人仿入梦幻。有淘气的孩子在街角堆成雪人,将胡萝卜当作鼻子,再用树枝插在两旁,挂上灯笼,可爱又滑稽。人们就在这里一同欣赏灯火,脚下是一层薄薄的白雪,晶莹的白雪将绚烂的灯光投印在人们的身上,每个人的身上都灯光点点,绿色的脸庞,黄色的衣裳,又是另一番别样景色。最后,在大家的歌声中,铺满全镇的灯火依次亮起,每一条街巷都宛如白昼,神像、桔灯、银树在此刻同时闪烁起来,聚光灯挥舞着扫过所有人的面庞……我相信任何一个看见这样景象的人都会忍不住惊呼出声。
  为了这场盛景,镇上的每个人在做着最充分的准备,至于柯尔的死活,自然是没有人去关心。如今,柯尔随意地走在大街上晃荡,每个人都视他如空气,将他当作一个不存在的人,你要是同镇里的人问起柯尔,他们定会懊恼地摇摇头,“该死,我记得没有这个人啊。”镇里的小孩也将他当作一个笑话,捉弄柯尔是最低级的游戏,就算在最无聊的下午,也没有人愿意去对柯尔做恶作剧。我想,要是柯尔睡堵在了路中央,推车的小贩也会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上压过,这是整个镇子的共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柯尔犯病了就倒在路上睡一觉,醒来就继续在街上四处溜达,就算是寒冷的冬天他也不待在室内,好几次我看见他睡在雪地里,都以为他被冻死了。他的胡须不知多久没有理,整张脸都被杂乱的头发和胡须盖住,他穿的那个宽大的棕色皮外套,已经破破烂烂,油迹斑斑,而且柯尔一走起来那衣服就晃晃荡荡,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但这是他自作自受。
  在深秋的一天,几个孩子突然跑到酒馆,叽叽喳喳地与父母汇报他们的见闻,他们说柯尔故意装作晕倒,倒在垃圾房旁边好让孩子们去逗他。“要不是我看见了他睁开的眼睛,我们还真被他骗了呢。”一个较大孩子信誓旦旦地说。要知道,柯尔因为他怪异的病症,对垃圾房、臭水沟这些地方都是敬而远之,绕路而行的。
  周围的人听后不约而同地相望一眼,眼神交换中露出了一丝惊喜与兴奋,但他们用烦躁的语气对孩子说:“我不是说过别管他了吗,快一边玩去。”接着转过身与旁边的人继续刚刚的话题,好似对这一切漠不关心,直到孩子们悻悻地离去。可不一会儿,就有人陆续离开酒吧,他们一出门就直奔镇里的垃圾房,身体里像是提着一口气,一直到看见柯尔确确实实躺在垃圾房里,他们才长舒一口气,嗓子眼里的心脏又安全地掉回了原来的地方。
  可怜的柯尔还躺在垃圾里等着孩子们过来捉弄他呢,可他等到的只是街上人的一口唾沫。自此,镇上的人就再没有一个看得起柯尔的了,人们把他完完全全地当作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是白天里会行走的鬼魂。
  好了,说了这么多,该切入正题了,灯火节是时候开始了。
  七
  节日这天,整个小镇都陷入了兴奋,父母也不再管束,任凭孩子们在街上疯赶大闹,漂亮的灯饰已经摆满了街巷,处处都洋溢着一种欢乐与祥和。
  傍晚,我和萨利带着孩子们来到凯撒广场,一放手,吉米和艾伦这两个鬼小子就不见了。
  “让他们去玩吧。”我笑着对萨利说。
  一转头,我就看见卡斯正隔着老远向我挥手,他拿着个荧光灯兴冲冲地跑来,又与我分享起了最新新闻。
  天逐渐黑了,聚光灯开始加入到这场盛会当中,欢快的歌曲一首接一首地播放,造型各异的灯火也挨个亮起,人们尽情地畅聊,将一年的抑郁不快狠狠发泄,享受着灯光照射在身上的感觉,还有人借着五彩的灯光把雪地当成了舞台,就地跳起了舞,会讲笑话的,会唱歌的,都在这时肆意展现着自己的才艺,赢得阵阵掌声。而孩子们三三两两一起或是堆雪人,或是打雪仗,不时还误将雪球砸到一旁正在聊天的大人身上,引发一阵笑闹。我和萨利慢慢欣赏着一个个鲜艳的灯牌,感觉这热烈的气氛几乎要融化冬天。
  按照习俗,在将整个镇子点亮之前,人们要站成圈,围绕广场唱一支歌曲。而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柯尔。他仍穿着那件皮夹克,晃晃悠悠地径直走向了广场中心的雕塑。我觉得奇怪,望向四周,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唱歌,孩子们的嘴巴张得又大又宽,虔诚地望着雕像。我摇了摇头,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的确是柯尔。
  只见他慢慢地在雕像面前停住,一动不动,头低得很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此时歌曲已經渐入尾声了。我看向身边的妻子,萨利也正望着雕塑高声歌唱,神色间无半点异常,于是我更奇怪了,但正在我准备开口询问时,镇上的人唱完了最后一句,齐声欢呼起来。霎时间小镇被灯光全部点亮,大人和小孩蹦跳着,尖叫声嬉闹声一起挤入耳朵,礼炮彩带在眼前飞舞。一片混乱中,我看见柯尔消失了。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突然消失了。我亲眼看见他上一秒还站在雕塑面前,下一秒就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我再一次看向周围的人群,每一个人都在欢呼跳跃,脸上绽放出大大笑容,嘴角咧得很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谁也没有看见过柯尔。
  “想什么呢?”卡斯用手肘推了推我,他也露出了巨大的笑容,脸上被一条条细密的皱纹堆满。“不去喝一杯吗?”
  我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看见卡斯对我笑,愣了愣。半晌,“管他妈的。”我想,“或许是我那该死的眼睛的错。”接着我揽过卡斯的肩膀也跟着大笑起来,“走,喝一杯去。”
  后来,柯尔再没有出现在小镇上。
  春天里,地上的积雪逐渐融化,沉寂许久的大地露出头来,院里的树木枝条开始暗自生长,视野里增添了几分绿意。小鸟常常飞到餐厅的窗台上咂巴嘴,用清脆的鸣叫给热闹的人们打赏,镇上的人们又开始了轻快的聊天,单身汉们又说起了新的笑话,嘈杂的讲话声一直从清晨吵到夜晚。
  如此,春日的小镇就是这样,无处不是一阵欢快的笑声,无处不是一片热烈祥和的氛围。
  王星儿,湖北宜昌人,现为烟台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18级学生。本篇为其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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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噩梦惊醒的。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我看一眼身边睡熟的吉安,像猫一样蜷着身子,呼吸匀称。我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屏幕,凌晨三点十八分。这几年,我大都会在这个点上醒来,然后迷迷糊糊直到东方发白。好像是睡了又好像没有睡,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后来我遇见吉安。  手机黑屏后,我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身上长了刺一般。更糟糕的是我感觉自己的的心脏像一只充气的气球,慢慢地膨胀快要炸裂开来,这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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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居委会主任刘峰还没走进肖谷理发店屋门,肖谷3岁女儿陶陶骤然嚎哭起来。陶陶的哭在外人听来简直不是哭,是那种杀猪一样刺耳尖叫。刘峰进门后,肖谷老婆林丽一边拍打女儿屁股一边喊道:“哭什么哭,再哭我不要你了,滚蛋,滚蛋,滚蛋!”  刘峰瞪了一眼嘴里一直骂人不休的林丽,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对专心致志给顾客剃头的肖谷说:“告诉你多少回了,快搬了吧,再不搬哪天大铲车轰过来,你这满屋子家当全成废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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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墨盒不是笔名,是本名,是家长起的,意为满肚子的墨水,成为竹林湾有名的人物,至少是有学问的人物。  墨盒上小学的时候,就受到老师的宠爱,写得一手好字,老师都夸他笔杆子。墨盒写得一笔好字,作文也写得不错。老师和家长都一个意思,墨盒就是个头矮了,就是再有本事,都怕难找媳妇。  不过小学是一个开端,上到初中高中兴许就长高了。家长说,但愿如此啊!  上到初中的时候,墨盒的个头仍然没有多大变化,家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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