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鞋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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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街上的补鞋匠有好几个,每到街天,这些补鞋匠,一大早就把补鞋的家什,从家里搬到街上。人,是固定的几个人。地点,是固定的几个地点。一条街,几个鞋匠各分一个位置,各据一个区域。
  小街不大。闲天,补鞋匠也会出来摆摆摊子,只是生意比街天要差一些。其中一个鞋匠常常把地摊支在菜街旁边,紧挨小街最繁华的地方。补鞋的家什放在铺面门前,门前有早些年种下的香樟树。这个鞋匠大多时候是搬了一个小木凳,和几个街上的闲汉,坐在树下玩土二。打土二,是这几年小街最流行的纸牌游戏。打土二的人天天就那几个,而看客也常是老面孔。男男女女,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有时,他们也会为打牌而撕了面皮,乱说乱骂,不羞不臊,不管不顾,粗话脏话张口而出。骂爹的骂爹,骂娘的骂娘,手指着要骂的人,语言粗鄙得让坐在背后商店里的女人们,边听边转了身子,用手蒙着嘴哧哧地笑。有小姑娘,干脆就红了脸往店里去或者低了头离开。即便满嘴臭,可这帮人到底是扯不开,吵完,骂完,又开始发牌出牌,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
  在小街,最特别的鞋匠,是一个四川鞋匠,一说话,浓浓的四川味,来小街有了好些年头。闲天,男人的摊子摆在小吃摊旁边,却又隔了些距离。话不多,只要有生意,态度说不得的好。手上做着事,嘴里和你拉着家常,完全不像其他鞋匠。就因为这点,男人的生意就比别人好得多。男人还兼了帮人配钥匙的事,女人闲的时候,配钥匙就交给女人。女人不在,一天到晚,补鞋配钥匙,就是男人做,这给小街上的人,带来了好多方便。
  每次从男人身边经过,很少见到他闲。不管天晴下雨,他常在补鞋的地方,撑一把大红伞。伞红红地映着地面,也衬着补鞋的人。从面前经过,他就看你笑,一个招呼过后,就自顾做手中的事。他阳光般的笑,让我想起了在昆明大街上曾遇到的一个擦鞋匠。手里拎着擦鞋的工具,穿一身普普通通的衣服,没人的时候,捧一本书在树下静静地看。有人需要擦鞋的时候,他就用一个橡皮凳子招呼着客人坐下,他边擦边乐呵呵地跟你说话,同样是操了四川的口音,同样是说着一些家常,偶尔还会跟你谈余秀华的诗,谈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在他身上,对生活的坦然、坦荡,不得不让你认识生命的高贵,与地位无关,与贫富无关。
  从他们骨子里透出来的光亮,没有矫情,更没有讨好的意思。自然纯粹的人与人之间厚善的交流,让你不得不对生命进行审视、反思和修理。
  忙碌的时候,也会看到他的女人,用一个碗或者一个盒子,把饭从家里送到街上,女人一边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吃,一边跟他闲唠着,不知道说什么,却可以看到男人满脸的笑,嗯嗯地回应着女人。吃完饭,女人掏出一张纸,让男人擦擦嘴角,又轻轻地捏开瓶盖,让男人喝一口从家里带来的水。男人喝了女人递过来的水,又开始做他自己的事情。而女人也就拿了一个小凳子,坐在男人的身边,静静地看着。
  突然之间,我觉得,这有着很多缺失的小街,有了一种原来我没遇到或者意识到却被我漠视的味道。
  阳光下,打土二的补鞋人,还在玩着。大红伞下,那个寂寂的补鞋人,还在一丝不苟地为别人补着鞋子。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不起眼的鞋匠,穿着不起眼的衣服,做着不起眼的事情。但,他们的方式或者某些方面的取向,却是截然不同。
  这样的一条小街,偏僻而又促狭,却是沾了很多的流俗和市侩。
  你会非常不习惯小街上充斥的邪恶,譬如卖肉的,譬如卖菜的,譬如卖零零碎碎物件的。他们垄断了小街,或哄抬物价,或短斤缺两,或售卖假冒伪劣。你也非常不习惯街上充斥的混浊的物欲,你争我夺的歇斯底里。你也不习惯小街上腐水、果皮、纸屑、丢弃的黄菜叶、鸡毛、鱼鳞、灰尘、卫生巾,还有那些肮脏的垃圾箱所构成的风景。你还更不习惯这个地方对外来者的不屑、仇视、欺生、利用、胁迫。
  很多不习惯沉闷着、压抑着、疼痛着。
  而这对补鞋的男女,在小街上补着鞋子,不猥琐也不怯懦。就觉得这对男女,实在比我,比像我一样更多的人强了许多。这更多的人,也许是从他们身旁经过的穿着时髦的高傲女人,也许是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衣冠楚楚的盛气男人。但是,看到这些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我怎么觉得都不堪这对男女坦荡的一瞥。
  那一瞥,有生命力,带了锋芒,会刺疼人,火烧火燎般的感觉。
  我想拒绝这样的一瞥,却最终在这一瞥中,震颤起来,惊慌起来,以至于有一些想转身而逃的念头。
  小街上,也有很多和补鞋匠一类的人,诸如理发的,卖老鼠药的,也有挑了鸡毛掸子沿街吆喝的,在街上支一张小桌子,帮别人拔牙补牙的,还有坐在某个角落晒着阳光替别人卜卦算命的,这些人经常组合成小街的风景。苦着脸的也有,但更多的时候,你看到的却是一种热闹的茫然的笑。那笑,那种茫然,你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还是对风尘中的灯红酒绿?这有些让人不懂,但不懂有不懂的好处,省了思想,省了疼痛。可不思想,却也不麻木。茫然于我,偏偏就生了战栗和惊悚。
  但从小街上补鞋的这对男女身上,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战栗,也没发生过这种惊悚。
  打牌的还在打牌,哄笑的还在哄笑。笑声,隔着空气,隔着一顶顶红色的伞,从那头传到这头,从小吃摊经过的时候,这些笑声里又夹杂了浓浓的佐料味,还有周围腐烂的垃圾的味道。只是,我不知道,这补鞋的男人,能不能听到,或者闻到。
  这些补鞋匠,是不会聚在一起的。即便遇见,也不会互相招呼一声,就连眼也不看一下,更不会侵入对方的领地。每个鞋匠一直都坚持着这种没有明文规定的规定,但凡有需求的人,却不受这些约束。因此,这些鞋匠们对来补鞋的人,倒是绝对的宽容,也不会带了成见。单凭这一点,我倒觉得这些鞋匠们在顾客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大度和宽容,绝对比那些在小街上鸡肠鼠肚、利欲熏心的人们,要受尊敬得多。
  到了街天,小街上又是一番热闹景象。鞋匠就把地点搬到路口边,仍然是占路为市。这个四川鞋匠,他所处的位置刚好离路口不远,一二十米的位置,且离学校距离较近,占了两头地利,对于他而言,还因为他的亲和,摊前等候的人自然就比其他鞋匠要多得多。可这样的结果,最后给他带来的却是同行的疏离。
  好在,仅仅是疏离,却没有遭到同行的挞伐,这实在与其他行业有一些不同。因而这个四川鞋匠,也得以在小街上守着自己的阳光,自己的地盘,自己的风雨,做着自己养家糊口的事情。这怕是小街对异乡人最大的怜悯和最大的慈悲了。
  来到小街所处的地方,其实已有二十年。这个地方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前的辉煌,而今早已看不到。人流,车马,灰蒙蒙的天空,漫天飘飞的灰尘,灰尘中荡漾着的羊肉馆、牛肉馆飘散的香味,还有夜幕笼罩下的歌舞厅,灯红酒绿,红尘男女在小街上的醉生梦死。那个时候,这小镇充斥的风情,醉着小街,也醉着小街上的人。当然,也醉着小街上这些补鞋的匠人。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哦!”这补鞋匠哦哦着,那个时候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他知道。
  他先我而来。
  也许是忘记了二十年、三十年前的一些细节。反正,哦哦之后,他不再说话,低了头,做着手中的事。
  有时,在他的面前,怎么都觉得他就是我的世界,他的眼神,他的生活,乃至于他的思想。有时又觉得我才是他的世界,可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成为这个世界里最值得保留下来的东西:尊严、敬畏、生活、微笑、理想、信仰。
  一切都没有。
  我想,我和他不可能重合,两个不能重合的世界,我只能想,他就是我,或者我就是他。而这,没有谁可以为我,或者为我们作证。
  也許,根本就不用作证。
  他补他的鞋,我走我的路。
  两条轨迹,相向而行,却只能互相成为风景。渐行渐远中,有一天,也许会想起幸福、快乐和健康,也会忘记痛苦、疾病和死亡。
  在小街上,却是好久没有见到这补鞋的男女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就像不知道从头顶飞过的鸽子,十只,二十只,或者十五只,最后只留下疑惑,却一只也见不到。
  但好在阳光照着。
  来时的路一片亮堂,去时的路也一片亮堂。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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