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 jié 小羊,你来搭把手。”午饭后, 父亲煨了烤茶,用白瓷杯倒了一杯递给我, 我端着正要喝,就听见大哥的声音突兀地从中午的安静里爆炸开来,中间的“jié”这个字音,像块灼热的弹片,呼啸着穿透耳膜, 击打在脑海深处,让我眼前一片空白。深吸一口气,父亲,小凳子,茶罐,茶杯,花台, 院子等,如神之手揭去隐形衣,又渐次填满眼前的空白。我看见自己端着白瓷杯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褐色的酽茶在杯中不安地来回波动,糊香味从鼻子前飘过,中间不合时宜地夹杂着一股羊颤和血腥混合的气味。抬起头,屋檐外,斜斜飘洒而下的春阳,被大哥的这句话劈成两半,一半极寒,携带着疼痛和死亡的阴影,让人毛发倒竖;另一半却极热,从心底催生了惊慌与不安,加上热茶的蒸腾,我感到汗水“蹭”地从额头、手心、腋窝里蹿出来。紧张会使肌肤张力加大,毛孔收缩,而流汗是调节体内产热与散热平衡的过程,需要放松皮肤才能排出汗液。两种矛盾的生理现象在身上同时出现,我来不及纳闷,就听见大哥哼着凤凰传奇的《我从草原来》,屋里屋外翻找东西,并逐一放在我面前:崭新的刮胡刀片, 野艾蒿的叶子, 菜籽油,阿莫西林,锅烟子,细麻绳等。我茫然地盯着这些物件,残留在脑海深处的童年记忆,像一截受损的视频,卡顿断续地开始播放:一双大手(应该是父亲的)用类似的物件, 在一只小公羊的胯下忙碌:清洗,划开,流血,挣扎,挤出,挣扎,结扎,挣扎, 切割,更猛烈的挣扎,抹上阿莫西林、菜籽油和锅烟子……哀叫声由弱到强,又弱下去……一双小手(我的或者大哥的)紧紧捉住小公羊柔嫩的四蹄,把小公羊固定在膝盖上……大手忙碌完毕,小公羊挣脱囚牢,跌落地上, 费劲地站稳,拖着受伤的后半身, 艰难地挪回母羊身边,母羊用舌头舔着小公羊的伤口……甩了甩头,从幻境中回过神来,只听见心脏在胸口“咚咚咚”地跳成一串响。
回想一下,我上高中后,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像是撇下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耍的伙伴儿,我离开“jié”这个字音的内涵和外延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个字音以及它所表现的意义,留在老家的日常生活中,渐渐被我忘记。这一次,我带妻子和小儿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大哥信口一句日常用语,这个字音和它所包含的意义猛地从二十多年前蹿到我耳边,那种熟悉而陌生、亲近却疏远的感受弥漫全身。我猜测,只上过小学的大哥到现在仍然不认识“羯”字,他跟我一样,因为之前没见过“羯”字,只认识可以组成“结扎”一词的“结”字,所以就一直用“结羊” 代替“羯羊”。后来,我在字典里看见“羯” 字,才意识到自己的谬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用“羯”字把“结”字从“羊”字身边赶开,让“羯羊”这个词在脑海中站稳了脚跟。“羯”字不是动词,大哥拿具有动词性的“结”来代替“羯”,就是受“结”字“结扎”之意影响。而我虽然早就分清了这两个字,但大哥让我帮他 jié 小公羊的要求的时候, 我意识到, 自己将以一种带血的方式, 让脑海中的“结”和“羯”進行一次绝对意义上的替换和固定了,因为,留存于脑海中的“羯”字,不仅是一个由几个笔划构成的字,而是洒上某一只小公羊的鲜血、烙上了某一只小公羊惨叫声的结合体,绝对会让我印象深刻。
像是驱逐一只令人恶心的苍蝇,我本能地搓了搓手心,想把汗水擦干,仿佛汗水在手心多存在一会儿,我的虚弱和紧张就会被放得更大, 会被别人看到。低头看看手心, 冰凉,白色多,红色少,汗渍若隐若现,再看看手臂, 汗毛倒竖, 如拔了毛的鸡大腿。我看不见内部的毛囊和汗腺,只知道它们在交感神经、温度以及情绪的控制下,靠条件反射工作,准确地反映我的各种情绪。我不能控制自己何时出汗,就像不知道大哥会在什么时候提出阉割小公羊的要求。这些年, 我远离老家在外谋生,除了知道大哥在老家的深山里养了一群羊这个简单的事实外,并未主动或被动地去关注如何养殖一群羊的细节。大哥所有关于养羊的计划和安排,都在我的生活之外。在养羊这件事情中,大哥是统治者, 是秩序建造者, 优秀羊种的引进、种羊与母羊比例的调整、成熟羊群的出售和屠宰等,都在哥一手建造的秩序内进行。这种秩序,以发展壮大羊群、为家庭带来经济效益为目的。jié 小公羊,属于秩序的一个小环节。偶尔回老家,我有时可以吃到风干的羊肉,对羊肉之后的故事不闻不问,就像某位生活在王室的散淡王爷,躲在皇兄的龙袍下,享受富贵,衣食无忧,远离征战、厮杀、流血、牺牲,以及一切尔虞我诈,因而,也就忘记去思考“我如何吃到羊肉、羊肉如何来到我的饭碗里”这样的问题。如今,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羊肉在来到餐桌之前的一个小环节,一个带血的小环节,除了流汗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外,我的胃里竟一阵阵翻江倒海。
羊是什么东西?人又是什么东西?人都对羊做了些什么?谁赋予了人主宰羊的权力?在农历羊年的初春的一个午后,这一堆问题如一个个水泡,从沉寂多年的塘底解冻, 一串串地冒上来。
其实,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知道。只是, 我和其他人一样,享受着香喷喷的羊肉,用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霸气,把这几个问题的答案抛诸脑后,或者干脆融合在自然界等级森严的弱肉强食的真理里,并形成一种共识:我是人,你是羊,我强大,你弱小,这是天经地义的,你就接受被我吃的现实吧。这种共识如同一个对现行律法有透彻研究的狡诈之徒,对某一不能发声或不敢发声的弱小群体做尽坏事,却以一副普通人的面目,不动声色地混迹于人群中,自由自在地存活了几千年,没有人怀疑他。现在,我分明感到这种共识躲在暗处,对一个人类的胃偶发性的翻江倒海冷哼出声,鄙夷不已。确实,一个曾经毫无顾虑地大啖羊肉的人,面对这样的鄙夷时,只有脸红和流汗的份儿了。脸红和流汗都不会让人疼痛,可怜的小公羊却不一样,它们经历的是绝对的禁锢和真正的疼痛!即便在被阉割、被屠宰的时候,羊类也未必意识这个狡诈之徒的存在(当然,羊类也可能意识不到,人类中还有异类会发自内心地同情它)。在万物进化过程中,物竞天择的大手只给了羊儿们低下的智力、温驯的性格、一口只能咀嚼青草和树叶的牙齿、一对杀伤力不大的角、四支适合攀登悬崖的偶蹄的配置。它们没有獠牙,食草为生,不伤害人类,更不会伤害同类,协和地群体而居。在娱乐方式极度匮乏的童年里,我不只一次观看过两只羊打架:双方后腿一蹬,前腿一弹,直立而起,调整好位置,然后用脑袋携着羊角,从半空砸向对方,羊角相撞发出“砰砰”巨响,一次又一次地撞击,不急不缓,怎么看都觉得它们是在闹着玩儿,绝对没有置对方于死地的意思,终于,一方索然了,便都停下来,相伴着吃草儿去,仇恨早烟消云散了。后来,又在各种影视节目上看过斗羊,那些斗羊选手无论多么地强壮,在争斗的时候,我从没看出它们一定要用自己的尖角刺破对手躯体而取胜的意图,仅只是凭力量和不服输的勇气让对手退却。 羊确实是一种弱小、易于管控的动物。翻开人类的成长史,羊的影子一直傍其左右, 因其驯顺,因其仅有远远弱小于人类的有限力量, 致使人轻易地就能啖其肉、寝其皮。早在原始社会时期,人们就把羊作为填饱肚子的主要对象了,到了母系氏族公社时期, 人们已经懂得把这种温驯的动物用圈关起来养殖,以满足食物需求。只是,在漫长的演进过程中,灵长类中最为聪明的人类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当成这个星球的主宰。随着劳动生产力的提高,脑袋里那种改造万物、掌控生灵的成就感越来越盛,如此,先民們在占尽了羊的所有好处并且未受到丝毫反抗后,就把羊看作是一种大吉大利的吉祥征兆。关于这一点,可以在部分汉字里找到证据。秦汉时期的金文、石鼓文里,几乎都以“羊” 为“祥”,“吉祥”写作“吉羊”。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 羊,祥也。”又说:“ 美,甘也。从羊,从大。”徐铉注释说:“羊大则美”。文字从来都不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它与使用这种文字的民族、国度、区域的政治、经济, 特别是文化是血肉相连的。羊性好群,不凶暴,不内斗,不反抗,不惹麻烦,浑身好处而无一不是,羊的种种特性,契合了古代统治者的统治理想,而文字的演变过程在统治者的左右之下,悄悄地刻录了统治者的这种理想。“治大国若烹小鲜”,古代皇家总是把治理视为烹调。再如,《三字经》里有“人之初、性本善”之句,“善”字从“羊”,暗含统治者冀望人民如羊,人性如羊,兴旺、驯顺、易于管控。在中学阶段文言文的学习中,通假字只是一些我为了考试分数必须记住的对象,如今行文至此,“羊”和“祥”在通假字家族中的典型意义,让我触摸到了几缕古人这种借字术后的心理脉络:羊是一种浑身是宝的动物,有了它,好处多多,如意多多,吉祥便生,所以,“吉祥”顺理成章地 为“吉羊”了。细细揣度古人心思,以“羊” 为“祥”,除却寄托愿望之意,隐约还看得到 “你已经属于人类了,没选择的余地了,就拿你来表示‘祥’的意思”的意思。
跳出人的范畴独立地审视就会发现,人, 是多么霸道和任性的一个物种!从自己的需求和主观意愿出发,任意阉割小公羊的行为就是证据。
2
听见小羊的哀叫声,小儿停下手机游戏, 跑过来看热闹。六岁的侄子还没从游戏里走出来, 也跟了过来。我忽然感到一阵慌乱, 仿佛正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被抓了现行, 又像是观众都已就位,而演讲者却还没完全准备好一样。紧张往往会让人的语言表达能力减弱,“ 这没什么好看的, 你和弟弟去别处玩吧!”这几个句子堵在胸口,没有迸出来,只颤颤地问了一句:“你敢看吗?”我只是对着小儿问这个问题,没有顾及侄子。我潜意识里认为,在农村长大的侄子,年龄虽小,但对这种场景早已司空见惯,恐怕不存在敢看或不敢看的问题。以我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来判断,阉割小公羊对于侄子来说,就像是个节日,这一天,开心、热闹,有新鲜的小羊睾丸可以烧了吃。心底竟对侄子滋生出一股羡慕:他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刚出生便融入了一种秩序中,仿佛是那个才懂事就跟随父皇南征北战的太子,流血和死亡在他眼里已是家常便饭。而小儿从小就被关在水泥钢筋做成的笼子里,远离稻麦瓜豆,远离了牛羊马驴猪鸡狗猫。我不知道十二岁的他有没有在书本或电视上接触过“阉割”这个词,有没有见到过阉割的场景,不知道以他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对阉割小羊这样的事情了解多少,又能理解多少。慌乱中,好几个疑虑迅速在脑海中闪过:该不该让他看?如果让他看,他那在另一种环境中发育而成的神经,能否经得起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以他平常看见小动物就会倍加呵护的天性,这样的场景会他脑海中盘桓多久,会对他一生产生怎样的影响?可是,现在不让他看,在将来的某一时间点上,他也会接触到这种场景, 他将会理解“ 阉割” 这件事的目的、意义, 这个时间点是什么时候?难道就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在这个春阳普照的农历羊年的头几天?我紧张地注视着小儿,等他回答。或者是被我和他大伯如此对待一只小羊羔的行为弄懵了,或者是情绪完全被恐惧和不舒服占据,他没有出声。刚才还在和堂弟争抢手机玩游戏,现在却任由堂弟夺了手中的手机, 木人似地站在他大伯身侧,眉头紧蹙,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和大哥的动作。他那刚开始发育的身条单薄、细长,同样瘦长的影子,投在我怀里的小公羊身上,跟他本人一样,沉默不语。我像一名犯罪嫌疑人,承受着太阳以及这沉默的影子的审判,再次感到汗水不受控制地从身体各处冒出来,又被太阳晒干。
在侄子看来,手机游戏可比阉割小公羊这事有趣多了。他夺了他堂哥的手机后,绕到菜畦后,蹲在油菜地里,一个人畅快地玩。这几天,我带回来的智能手机在他质朴而宁静的乡村生活中捅了一个大洞,为他打开了一方精彩的世界:新奇的操控感、炫酷的游戏、好看的视频,都让他目不暇接。他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电子合成的游戏背景音乐节奏感强,音色如刮胡刀片一样,充满金属感和现代感。小儿却站在初春的太阳底下,瞪着星星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大伯手里明晃晃的带血的刀片。侄子和小儿中间的菜畦里,稀疏地长有几株一尺多高的青菜。我看见鲜血从小公羊下身滴下,溅在地上,渗进泥土里,丝丝缕缕,蚯蚓一般在土地里游走,又被青菜的根吸收。一大片阳光覆盖下来,融化在菜叶上,血的红色被菜叶的绿色中和、调剂、纠缠、脱变。青菜的根、茎、叶不断膨胀,越来越高大,长成几株大树,遮蔽了天空,仿佛一堵难以跨越的时空的墙。小儿和侄子被这堵墙远远地隔开,安放在不同的时空里,在完全不同的意识支配下,观看、思考、行动,最终分道扬镳,走向不同的未来。侄子在无意中,用手机游戏屏蔽了血腥场面,用他简单而直白的生活经验淡化了原本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而小儿却用他的好奇心打开了一扇窗子,任由狂风暴雨从窗口灌入而不加遮挡。我似乎看见小儿的眼睛里有一张白纸,有小公羊的鲜血溅在上面,鲜艳的红色,如朵朵梅花;小公羊那凄厉的哀叫声,深深地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的眉头攒得更紧。他的表情里写满了震惊和无所适从。一种惶恐感自胸中弥漫开来:目睹这样的场景后,小儿未来对暴力、弱肉强食、鲜血、伤害持何种态度,对万物有灵、万物平等以及尊严有何认识?他的生命倾向于手持屠刀的屠夫,还是被阉割、屠宰的羊, 或者是成为人类当中更加理性、宽容,更加注重尊严的那部分?这些都是惶恐中的我无法判断的, 我惶恐也正是来源于此。然而, 在惶恐中,又有一些声音在响:万物都是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结合体,过早地下结论,或者过多为将来担忧,是没必要的。我明白这些虚无的声音中包含的道理,但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担忧,特别是对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担忧,是一个具有正常情感和思维的人的正常反应。
小公羊在膝盖上一直没停止过挣扎,我不得不一次次加大力气,囚禁住它的四蹄, 甚至用大腿和胳膊夹住它疯狂扭动的小身躯,让大哥操作更顺手。有一刻,我感到小公羊稚嫩的哀叫如一股有强烈腐蚀意味的液体,猛烈地从耳朵中灌进去,从喉部淌进去, 刺激着耳底,让我胸口发堵,呼吸困难。我感到鼻子酸酸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甚至想,要是今年春节我不回家,就可不必参与阉割小公羊,就不会用自己强大的双手去对付如此弱小的小羊,也就不会经受如此强烈的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当然,如果我没有回老家,大哥也会按照他的计划和安排,如常阉割小公羊,小公羊一样会流血,一样会无助地哀叫,一样会无力地挣扎,一样会经历这一场注定了的劫难。如果我不回来,至少能避免直接参与这件事,避免强烈的视觉和听觉的刺激。然而,这种逃避和怯懦的想法,让毫不拒绝吃羊肉的我感到脸红,只能紧紧抓住小公羊的四蹄,闭上眼睛,在煎熬中等大哥完工。偶尔睁开眼睛,能看见大哥嘴角叼着烟头,眯着眼,平静地忙碌着,不时誊出手来弹烟灰。烟头沾染了不少血迹和羊毫,燃烧时竟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大哥那与风雨摩擦了许多年的脸上,镏着一层古铜色的坚毅,很随意却不容更改的坚毅。我试着透过古铜色,揣测大哥的内心,却无功而返。这种坚毅让我感到陌生,大哥可以不慌不忙地,轻车熟路地,从容地运用父亲传授的技术,轻松地让一只小羊失去传宗接代的能力,而我却差点为此流泪,一半是因为大哥的冷酷无情,一半是因为小公羊的弱小无助。大哥比我大两岁,童年里,他领着我在老家的山梁上、河谷里四处玩耍,放牛、放猪、放羊、爬树、打鸟、捉螃蟹、挖药材、一起上学,天真无邪,无猜无忌,朴实得如同河谷里的一块石头。刚上初中,父亲母亲双双病倒,大哥毅然把上学机会让给我,他辍学在家,用稚嫩的肩膀挑起家里的大部分活计,犁田、耙地、砍柴、养牛、养猪、养羊、种庄稼,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但我又知道,即使是一位帝王,他也曾青葱和徘徊过,在经历无数勾心斗角和无情的杀戮,经过冲突、挣扎后,才能成就功与名。我猜测, 大哥第一次阉割小公羊的时候,肯定也像我一样紧张和不舒服,可现在,大哥的不慌不忙以及平直而坚毅的眼神,如身经百战的帝王,睥睨苍生,傲视群雄。如此,我有一种预估:在参与三至五次阉割后,我恐怕也能做到水波不兴地直视阉割小公羊这种血淋淋的场面, 也会对流血和疼痛麻木不仁, 同时, 也对孩子在这样偶然的一天里,猛然撞见小羊的鲜血和疼痛后会产生的后果感到有一丝释然。可是,我真的能做到像哥一样平静与坚毅么?孩子也能如他堂弟一般,眼睛里只剩下可以烧了吃的小羊睾丸,其他的则漠不关心?显然,答案并不确定。其实,我也希望像小儿这样的孩子们能走出温室,多接受一些事物真相的生猛刺激,无论是哪方面的。只有让他们多接近真相,并有意地引导他们动用自己的眼睛、脑袋观察、思考、判断, 让他们理性地、独立地成长,这样长成的人才更接近完整。如果只是把他们关在教室里, 采取填鸭、灌输的方式培育,恐怕只能培养出一批批储存知识的机器,这与阉割小公羊有何不同?孩子们长大后,身材人高马大而内心怯懦虚弱,毫无血性,这与一只身体健硕却无任何欲望与血性的羯羊何异?想到这,我为刚才没有把孩子赶开,而是让他看到阉割小公羊场面的那丝顾虑也渐渐消融。就像侄子对手机游戏的好奇一样,孩子那星星一样的眼睛里,同样有着那种对人类来说,具有非凡意义的品质——好奇,唯有好奇,才会去探索,唯在好奇,才会去弄个明白。这种品质让人类不断探索未知领域,不断推动人类社会进步,不断走向宇宙深处。而就在我天马行空地想象时,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绕过那墒青菜,跟侄子蹲在油菜地里开始玩游戏,争抢手机的声音不时飘过来,如刚出生几天的小羊羔,音色稚嫩却充满弹性和生机。
3
太阳来到头顶,气温逐渐升高。与南方的春天猴急的脚步相比,乙未年的春节却拄着拐杖,慢腾腾地,直到公历二月下旬才到达。春意却早按捺不住,四处萌动,她先是在山沟边或有水的地方躲躲藏藏,又在枝头探头探脑,终于忍不住从枝头跑下来,从草丛里钻出来, 裹着暖风, 低吟浅笑地来了。羊圈后面是核桃林,原来是自留地,现在却种满核桃。吹了几天暖风后,枝尖上,叶芽若隐若现。树下种了麦子,最近几年连续天旱,雨水比油还贵,落不下来。土壤里的养分没能流动起来,麦苗渴得像干草,枯灰色, 萎缩,干瘪,稀稀落落地,只有几寸高,绝收已成定局。大哥决定直接用麦苗来喂家里的那两头牛。开始时拔了回家喂, 很麻烦, 后来,干脆每天把牛牵到麦地里,拴在核桃树上,任由牛吃麦苗。牛性格迟缓,拖着一根绳子, 边晒太阳, 边绕着核桃树啃麦苗。大哥忙于其他活计,未能及时给它挪动位置, 牛啃光了麦苗的茎和叶后,连根也从土里揪出来吃掉,核桃树周围只剩下一圈灰土。相较之下,油菜更幸运些,同样是稀疏和瘦弱, 却因为母亲每年都要用来腌制菜花腌菜而幸免于难。每每羊群出圈时,总想冲进油菜地里大吃一顿,但总被大哥撵了出来。麦子和油菜同样是被吃,但大哥的行为改变了吃的主体。那些油菜花本来以无机物的身份,存在于泥土里、空气中,后来被油菜、麦子等“吃”了,变成了根、茎、叶、花,其中的一小部分被动作飞快的羊儿们吃了后,变为羊的身体的一部分,等待着某一天被人宰了吃, 而被大哥保护下来的油菜花依然站立在核桃地里,不久以后,将被母亲采摘回家,腌制成腌菜,被我们一家吃掉,或送给亲戚朋友们吃掉。油菜花没能意识到这些,平静地开 着,花枝随风摇来摆去,为蜜蜂、蝴蝶提供花粉。蜜蜂酿成蜂蜜,供给自己和人类吃。一切的一切,经过各种既定的、无形的制度和秩序干预,最终,归宿都指向了人类的胃, 包括那两头牛和这只刚刚被阉割的小公羊。
在阉割完第一只小公羊后的短暂间歇里, 我抓紧时间放松紧绷的神经,盯着一坡金黄的油菜花,胡思乱想。偶尔看见一两只白蝴蝶,纤弱得像一缕风,在油菜花间杂乱无章地飘,像关于春天的一个暗喻,气息微弱却暗含生机。而这一切都与刚被阉割的小公羊无关,它站在母亲身旁,因疼痛而不停地发抖,忘记了吃奶,无所适从。在此之前,它的母亲因为生了它而得到大哥的特殊照顾, 拴在羊圈外,单独享受特配的食物,而它则对刚刚接触的世界感到新奇,不停地四处乱蹿,撒欢累了,就冲到母亲腹下,跪下,用脑袋使劲撞击母亲的乳房,随意吮吸一阵, 又撒欢去了。现在,小公羊能不能看到暖风中的油菜花和自由飞翔的蝴蝶呢?它会不会因此而感到伤口更加疼痛呢?两三年后,它长成大羊,会不会发现自己跟住在同一个圈里的那只种羊在体格、毛发、身体构造,甚至体味等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呢?它会不会记得这种不同是天天赶着它和同伴们上山吃草的主人造成的?从羊的各种动作、神态和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我可以断定它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意识到。看来,一直以来, 整个羊类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现状,更不用说能做出什么改变现状之举。有时候,我不禁想,羊的智力真的就这么低下?羊群就一点也没有要逃离羊圈、逃离人类的生活圈子的意思么?逃离之后,它们就可以自由繁殖、自由生活,就可以寿终正寝而远离阉割和屠杀了啊。可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听父亲和大哥说起羊群有任何异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安分得像被电脑程序控制一样, 每天傍晚,羊们吃饱肚子,浩浩荡荡地沿着那几条固定的山路回家,偶尔发生掉队或独自行动的事件,但都会在鞭子的呼啸声中得以纠正。羊群喝过水后,井然有序地进入垛木羊圈,站着的,躺着的,安静地反刍,没有团体、派别、会议、活动,更别说战争了。有时,有一、二只羊在山上走失了,父亲和大哥也不着急。半夜里,一阵“咩咩咩”叫声由远及近,走失的羊竟自己回来了。
羊圈外,还有两只小羊羔,它们似乎未意识到自己的小伙伴遭遇了什么,只是在我怀里的小家伙挣扎得最猛烈、叫得最凄厉的时候,偶尔停下蹿跳,向这边瞅几眼,然后接着无忧无虑地玩耍。看着它们四处乱蹿的身影,心头一阵阵发凉,中间却又夹杂着一丝庆幸:我为它们下一刻即将遭遇的经历感到难过,它们首先将失去雄性生物的第一性征, 再慢慢地失去雄性的第二、第三性征,成为更易于管理、长得更肥壮的羯羊,最终成为人类口中的食物;又为它们毫不知情感到庆幸, 这样, 至少可以免于内心恐惧的煎熬。这让我又一次感叹:大自然赋予羊的智力配置时,精确而残忍,归结到一句话,就是“无知是一种福气”。不忍细看,扭过头,却见大哥在水龙头上清洗工具和手上的血迹,便问, 其他的不 jié 了?大哥用湿淋淋的手指指着其中一只说,这只是小母羊,然后又指着另一只说,这只骨架好,长得壮,准备留作种羊。我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刚历经一段长途跋涉,虽然腰膝酸软,浑身是汗,却也终于挨到终点了。我坐在小凳子上休息,看着大哥说的那只小公羊,它还在母亲身旁上蹿下跳,与身旁觅食的小鸡仔打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盯着它,感受着它的幸运儿,细看之下,它的体格确实比刚才阉割的那只个头要大一些,要强壮些,精气神更旺一些,它因先天条件优厚,被幸运之神眷顾,仿佛一个被迫进皇宫做太监的小童子, 即将被阉割时,却因得到某种特赦而免遭大难。至少,它完整地保持了一只公羊的第一性征,长大后,它将拥有强烈的性欲,拥有传宗接代的能力,它将在大哥的引导下,左右一个羊群的发展,影响到家里的经济收入。
割去一种动物的雄性激素分泌的器官, 让他长成无欲望的、中性的、能为自己服务的存在,人类不仅在养殖的动物身上做这种事,人类自己也遭到了毒手。封建社会时期, 男性统治者一人独尊,后宫佳丽三千,都需要人服侍。为确保自己的绝对控制欲和占有欲,妥当的办法,是由具有男子一样服务能力而无正常男子的野心和欲望的人来充任服侍者,统治者就想出把男子“去势”这种去一难而两美俱的好办法,一是对三千佳丽无法染指,二是因为本身不可能再有后嗣,其对于权位也很少上心,于是,太监便成为傍在统治者左右最适宜的人物。应统治者的需要,或者自身生活境遇所迫,一些男子进宫接受阉割手术,成为服侍皇帝以及王公贵族的太监,拿中国来说,这种情况,自东汉开始,几乎贯穿了封建社会整个过程。然而事实上,宫闱之中多秽乱无度,其中不乏太监的身影,甚至出现宦官专权的乱象,秦朝的赵高,唐朝的李辅国、俱文珍、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杨复恭、刘季述,宋朝的童贯与梁师成,明朝的王振、魏忠贤,清朝的安德海、李莲英、张兰德等,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宦官。他们的存在,对当朝当代的运势有巨大的影响,有的甚至改写了历史,种种状况,与统治者设立太监制度的初衷背道而走,这也是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无法预料的吧。羯羊却不同,它从没让人操心过,反抗、专权这等现象在羯羊身上却从没发生过。羯羊在失去第一性征后,第二性征也逐渐消失, 变得安静,更加驯顺,极易于人类管理,更重要的是,他的肉质比母羊更美味,更不用说是浑身腥臊的种羊了。为何部分宦官如此作乱,而羯羊却全都如此安分呢?究其原因, 我私下认为,首先是因为羊的智力水平相对较低,简单的大脑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人与羊的进化程度,特别是在智力、体力方面的天壤之别,决定了人对羊的绝对掌控,人在管理羊群时,轻松而回报豐厚;其次,太监制度是建立在同一智力水平的人与人之间,掌控者与被掌握者在思想意识、智力意志以及肉体力量方面相差都不大,加之曾受迫害, 阉人有反抗行为也不难理解,想翻身做主人更是在情理之中。然而,和羯羊一样,宦官也是弱势群体,因为,在人类本性的大背景下,希望原来被自己管控着的对象一直易于管控,同时,不断地去获取更多力量,去管控那些还未管控的对象,一直是人类当中一部分极端分子的目的。在他们看来,放弃力量,就放弃了主动权,就会被宰割、屠杀, 他们为了获得主动权,各种疯狂的手段无所不用,一切行为以获得强大的力量、管控一切为目的。于是,从古到今,人类对付其他物种的手段和武器越来越多,越来越先进, 对付同类的手段和武器也不断升级,比如跨洲跨洋的远程导弹,比如核弹头。难怪有社会学者断言,人类的历史是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武器终结的。
大哥一边洗手一边说,再迟几天就不能jié 小羊了,天热了,伤口容易发炎和生虫。我吃了一惊,想象中,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公羊,某个部位发炎了,被苍蝇或其他昆虫盯上了,几天后,有蛆虫蠕动并不断掉落…… 不用说,各种农事生产活动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大哥养羊也一样,他建造的秩序并不是固若金汤,而是不断地受到挑战,首当其冲的,是来自于自然的大手,这只大手粗壮, 不易掰动、折弯和挪开,当它们想发力作怪的时候,就可能会破坏甚至掀翻既定程序, 秩序就会被打乱。看来,哪怕是再怎么稳固一种的秩序,除了它自身结构的纷繁与复杂带来的不确定因素外,时常还会有不可预知的因素来干扰,导致秩序运转滞涩甚至崩溃。比如羊群,假设它们至今都没有被人类驯化, 仍在野外生存,它同样受到自然之手建造的秩序的控制,极端气候、突发疫情、食物链上级力量的增强等等,都会改变羊群的命运; 而被人驯化后,放牧时间的长短、牧草的茂盛与否、牧羊人的懒惰与勤快,都会左右羊群的发展势头,天气、温度、阉割者的技术手法,都有可能左右一次阉割手术的成功与否,一只羊的运程也随之改变,要么长成健硕的“美”羊,要么疾病缠身一生,瘦弱病终,甚至迅速死去。然后大哥又说,幸好我有意地调整交配期,让母羊的生产季节都比较固定。我明白了,在制度和秩序的干预下, 小羊羔的出生日期被固定下来,它们在春节这几天降生,是控制的结果。春节也是一种制度,它控制着在外打拼的国人在这个特殊的时段,如非洲动物大迁徙一样,都沿着回家路线奔向老家,和亲人团聚。今年,我带妻子和小儿回老家过年,就遇上了这几只小羊羔,并让其中的一只从公羊变成了羯羊。万事万物在各种制度的控制和推动下,沿着固定的时间和空间向前推进,平行的,交叉的,相离的,汇合的,共同组成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其偶然性和必然性的无缝结合, 让人感慨不已。
大哥洗了手,蹲在羊圈旁,一边吸烟, 一边瞅着那只小羯羊,可我总觉得大哥的目光聚焦在更远处。我在小凳子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待心情和身体都平伏下来后,就起身去洗手。手心里的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斑斑暗红的血迹以及几根羊毫。 我一遍遍地抹上肥皂,一遍遍地冲洗,可手上仍残留着羊颤及血腥味,那种若隐若现的味道,像一串犯罪的证据, 让我不安。我不得不放弃, 就回到小凳子上坐下,继续休息。午后的阳光还是明晃晃地,照着青菜和小水塘,照着羊圈和油菜花。又一阵春风吹来, 我看见, 那只小羯羊的身体在风中一阵颤抖后,一滴鲜红的羊血,从它的跨下滴落,洇入脚下的尘土里,不久就风干成暗红色的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