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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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祖上习武,世代相传。家谱云,我清代先祖是水军上将,因打了败仗,自江西发配贵州。是否有水军上将一职?水军上将是个什么官?我无考。如果真有,我想,该是武将。
  我记事起,父亲一有空,早上五六点钟就要把我从床上赶起来,腰上扎一条三指余宽的练功带,到家门口的马路上踢腿下腰、冲拳站桩。姊妹中,我体质弱,父亲逼我逼得最紧。稍大,我喜欢上了父亲的《水浒传》《说岳》《七侠五义》等藏书。大概,这算我最早的武术启蒙。
  我与武术有缘,但真正谈得上习武,是20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那时,我每天都练七八个小时,风雨无阻,早晚皆习。习武是个苦差事,起早摸黑不说,父亲传授的全是传统招数,打砂袋、抨骾子(练前臂的挡搪)、练排打、习吐纳、学器械,实在苦不堪言。父亲的要求是,样样都要认真学,有时一个动作,一天要练好几百遍,甚至好几年。练武更练毅,一般人哪吃得起这个苦。因为练功偷懒,父亲常取笑我:文不能读书写信,武不能稍息立正。若真说我练过武术,似乎也有些过了。
  按司马光的说法,我最多算是小习“弓马”,真要有个乡试类的选拔,顶多中个士卒。可习武,毕竟让我的人生受益匪浅。
  青 锋 三 尺
  那些年,印象深刻的是,我父亲朋友多,都是武术爱好者。为此单位大会小会,父亲总挨点名批评,理由除了不突出政治,便是打拳练武。即便如此,我父亲仍和这些朋友交往。我不曾见父亲向人学过招式,也未见他真与人交过手,总是他教人比画。
  当时我家住修文轿子山电站。虽居深山,却不影响山外朋友的造访。我八岁那年,有个贵阳人到家中拜访。陌生人在我家住了好几天,后来方知,他是动员父亲与他过招切磋的,想见识父亲的流星锤。陌生人说:打伤父亲,他出钱医治;父亲打伤他,医药费自理。父亲拗不过,答应过招,并约定:你伤了我,不用管;伤了你,我负责疗治。二人交手,父亲向陌生人前胸发锤,来人仰身躲闪。哪知此锤是虚,收回弹出的一锤是实。那一锤直取膝盖,当场就把陌生人打趴下了。父亲为其疗伤,来人又在我家住了几天。最后父亲和他成了朋友。这个朋友很有练家子的个性,据说,后来去某军区做了武术教头。
  在父亲诸如此类的朋友中,这个朋友虽有个性,却不算特别。最特别的,要数一个喜欢武术却不练的。他喜欢看《三侠五义》《小五义》《水浒传》之类的小说。我们叫他陈叔叔。聊武侠小说、奇门功夫,陈叔叔堪称一绝。父亲的朋友都嫌他“耍嘴壳子”,啰唆。我却偏偏喜欢他,因为我们可以交流读书心得。
  陈叔叔是锻工,通俗点说就是铁匠。我家菜刀、火钳、火勾之类的物件,大多出自他的锻造车间。有一天,陈叔叔对我父亲说:“我准备打把剑送你!”
  虽然道过谢,父亲并不将此当真。剑被誉为百兵之君,长短、重量、脊、刃、墩、鞘,皆大有讲究。我所见过的剑,无一例外均为无脊的俗物,尤其是那种光滑如镜的剑,不过镀铬的铁皮而已。我们不信陈叔叔能打造一柄真正的剑,很快就忘了此事。
  时隔月余,陈叔叔用废报纸裹了剑的毛坯给我们看。他说是不锈钢,我看不像,父亲也没说什么。那时有一块不锈钢是很了不得的事,更别说用它打剑。陈叔叔还说了许多不锈钢的抛光手段,但我始终不信那是块不锈钢。又待数日,陈叔叔包了成品剑再来我家。打开报纸,我们大为惊讶。其剑叶后宽前窄,中间的突脊细若游丝,直如抖线。整个剑身寒光闪闪。常见的宝剑,剑镡(护手)为圆宝状,该剑镡为云朵状,纯黄铜铸就。
  父亲把剑拿在手上,横臂一量,正好三尺。两手握柄,收于胸前,剑尖似有外力吸引,剑身前奔,重量比例恰到好处。父亲握着剑,爱不释手,我一伸手就被挡了回来。
  陈叔叔说,他把自己的旧呢大衣卸下一块,捆在砂轮机上抛光打磨,既不让它退火,又保证了抛光工艺。为使光洁度纯粹,他还收集别人的烟灰,敷在呢料上细磨。仅抛光,就用了月余。陈叔叔谈论不锈钢加工工艺,我不觉得奇怪。不可思议的是,他不练武术,居然对剑的尺寸、重量、比例,把握得如此精准。他懂剑!
  接下来,父亲打算找一块桐木做剑鞘。尚未找到桐木,陈叔叔又送来了桐木剑鞘。后来,我一个同学抓了条蛇,我把他准备做凉拌菜的蛇皮讨来,用蛋清浸了,拢在剑鞘上,松紧正巧。
  有了这柄剑,我极想跟父亲学套剑法。按父亲的规矩,他的武术器械,谁要练得最好,那个兵器就归他。不巧,姐姐抢在我之前,跟父亲一个异性朋友学剑术套路。姐姐每天都在我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拿着此剑练习。我几乎伤心欲绝。从来都瞧不起姐姐的拳脚,她居然比我先练剑。于是,逮着机会就臭她。
  有次,她练“洗腿”的招式,动作太难看。我说:你这是干啥?敲烟杆呀!父亲说,她练洗腿。我马上明白,洗腿就是假设腿被别人拿住,要把它解脱出来。
  我从她手上夺过剑,做了一个收脚洗腿,接着以金鸡独立收束。父亲惊呼:做得标准连贯,我没教过你呀?他让我继续给姐姐做示范,这下我解气。我非但不给她剑,还一边做示范一边奚落:你那师傅只能算个“师娘”,可惜这把剑了。
  姐姐参加工作后,住单位。她想把剑带走,我死活不让。寝室人多手杂,我怕弄丢了剑。大概我说动了父亲,剑就留在了家里。没事时,我四处收集烟灰,包在父亲准备的一块平绒布里,擦拭那把剑。又在剑墩(柄尾)上加了一双穗。父亲说,加了穗就叫穗剑,玩法又不一样了。
  姐姐时不时回家练剑,虽然不再妒忌她用剑,但却因她剑术平平,心生惋惜。为了配得上这把剑,父亲曾安排我去四川学一套青城剑,结果阴差阳错,没有学成。直到后来,父亲一个朋友送我一条九节鞭,我把狠劲都用在了这条鞭上。在练过的器械中,我觉得自己还算配得上这条九节鞭。
  那把剑一直留在父亲手边,现在回家,仍抽出来把玩。但一剑在握,唏嘘不已。
  砸 场 子
  父亲指点过不少人拳脚棍棒,却从不承认授徒,师兄是个例外。我这个唯一的师兄,和我是中学同学。
  师兄身体素质好、本力好,大概和他父母在食品站工作有关。那个年代有肉吃,身体肯定好。师兄的父亲是食品站站长,母亲是饲养员。每天凌晨三点,我师兄的母亲要把头天选好的待宰猪,赶到宰杀车间。这是个力气活,而且要耐力好。奇怪的是,这项工作师兄主动要求代劳。后来方知,赶猪师兄有绝活。师兄赶猪不用棍子,先跳到圈里把所有的猪吓惊,再打开猪舍到宰杀车间的栅栏。门一开,师兄居中扎个高马,手眼并用,既防止没打记号的猪窜出,又要保证打过记号的一头不漏。师兄虽腰圆膀阔,却能在乱哄哄的猪群里躲闪、退让、攻击。   我站在墙头上看,两头没打记号的猪就要蹿出栅栏,师兄一个锁腿先锁倒一头,同时一掌打回另一头。待打过记号的冲过来,他一个侧身,猪顺利冲进宰杀车间。师兄这一手,让我心生羡慕。他赶的猪,宰杀后剥了皮,肉上能见青红紫绿的掌印或脚印。试了几次,我不行,虽能不被其所伤,但攻击力始终不够。
  我师兄还有比我大的本事。流行戴军帽那会儿,师兄和比他年龄大的人打赌,挺着肚子任人打三拳,他纹丝不动,赢得一顶军帽。十六七岁的娃娃,竟打不倒他,有力气大的成年壮汉不服,再赌。结果师兄赢了军大衣、皮手套等一身时髦行头。为此,我师兄还得了个“金刚肚”的绰号。
  当年商店里没有绵绸卖,不知母亲从哪弄了一段黑绵绸,给我缝了条灯笼裤,专用于练功。师兄自己也做了一条,是浅绿色的,比我的漂亮。我问他练功裤的来历,师兄不语。问急了,他贴着我耳朵小声说,是用两条彩旗做的。原来,那年头的绵绸都做了彩旗。
  按我父亲的规矩,收下徒弟是要承担责任的。有一次,我和师兄差点给父亲惹下大祸。
  我们想多学套路,可我父亲反对过多学习套路。传授招式时,父亲只教不拆,高马、中马、矮马,任何动作皆不容半点走样,只要求我们照着习练,不容自己有任何创造。就连打砂袋熬制的红砂掌洗手方,洗手时也有诸多讲究。我们讨厌太多规矩,想学套路,心思甚切。
  一天,师兄对我说:南白镇(贵州遵义县的一个大镇)来了个办武校的,正在招生,我们去看看。南白镇离乌江镇四十余里,我们一早赶车去了。下车,果然贴有招生海报。按地址寻至招待所,招生的是个精壮的中年男人。
  言明来意,中年男人放下脸说:要想跟我学艺,必须要有过硬的基本功。我和师兄学武心切,中年男人话音刚落,我们前踢、后踢、二起脚、旋风腿……噼噼啪啪踢了一阵,还扎马步、弓步冲了几拳。展示完毕,我们忐忑不安,不知是否合格做中年男子的徒弟。
  中年男子闷了半天,最后说:明天早上你们来了再说。
  晚上回家说及此事,我觉得很丢脸,中年男人不满意我们的基本功,父亲亦沉了脸。父亲的表情说明,这件事很严重,他会骂我们练功不刻苦,给他丢人。
  谁想过了好一会儿,我父亲突然吼了一句:乱来!你们这是砸人家场子。我不明白。父亲又说:我不反对你们在外面学东西,但你们的底子一般人教不了,这就是砸人家场子。人家不过混口饭吃,你两个知不知道,你们冲那几拳叫什么?那叫少林子午锤,练好了,是一招行天下的招数。还有没有规矩!你们真要遇到有本事的人,这下就算给我闯了大祸。父亲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还不停数落师兄。
  第二天早上练功,我仍心有余悸,不敢对师兄说及此事。他不提,我也不说,大家都不言语,这事就算过了。练完功,我们分手。晚上再一起练功时,师兄说:今天早上我又去南白镇了,办武校的人骗我们,他一早就走了。
  我没想到师兄会再去南白镇,他太执着。他不知那中年男人为何要走,我也绝口不提。还好,事情有惊无险。
  现在想来,如果没我这个师兄相伴,大概我练不了武术。
  打 架
  一打胆,二打眼,三打腾落四打闪。这是练武与人交手的基本要素,其中胆量尤为重要。父亲曾传授逃跑要略,不是撒腿就跑,就连逃跑也要讲胆量,往往选在攻击的状态下进行。
  我天生胆小,不敢和人动手,加上长了一副瘦小的身架,从没在气势上占过便宜。有几次,到了要与人动手的地步。先在心里衡量,肯定打得过他,但对方的架势让人生畏,加上我手重,怕事后难缠。最后,不得不言和告终。让人指着鼻子,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心里窝火。总想着下次凶点,可一到势头上又软了下来。很没面子。
  跟父亲学拳脚枪棒,明白练武更练毅的道理。这个道理虽不易做到,却好懂。练胆就不一样了,根本找不到具体方法。二打眼,这个“眼”与胆量也有关系。“眼”除了讲眼疾手快外,指的是交手时要盯住对方的眼睛,因为眼到手到,这是提前防守要诀。这一点我也做不到,盯着别人的眼睛看总有点难为情,甚至是柔情,哪怕他是对手。
  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有个小偷掏我后包。当时痛下决心,一定要教训他。于是站正身体,细心感受。只要钱包一出口袋,我会一蹬足,先扎个四平高马,跺他脚尖,待对方护痛身体前倾,随即转身抢背一肘,击他头部。若他足尖躲开,我则顺势一个反勾,踢他裆部,再转身击肘。如果再闪开,则反肘为拳,变反背锤直击。不是我出手狠,技击的手段就在于连贯性上,出手即一串动作,而不是想好再出手。一个未经训练的小贼,随便怎么也该中上一招,只需一击,他不可能再有还手的余地。然后,随转身之势拉住公交车顶的两根拉杆,正面对付他的第二、第三个同伙。虽然前后左右没有活动空间,但上下空间足以应对。所谓拳打卧牛之地,就算对方有刀,借助拉杆凭两条腿,上下空间足够了。
  当时为能一招制胜,我想确定对方身高,以判断肘击的位置。结果眼一斜,小偷醒悟,不再动作。事后突然明白,“眼”明是“胆”大的前提。当然,此是后话。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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