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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叫若素“小姐姐”。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这么叫,小姐姐,小姐姐。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嗲嗲的广东腔,当然,她不是广东人。
提到家乡,她只是说那儿不下雨,山上都是石头,河里都是沙。没意思,没劲。她总把没意思没劲挂在嘴边,目光放空,带着一点哀愁。她十五岁跟着一个表亲出来打工,洗过厕所,端过盘子,在街上缠着人求扫过二维码,还在一家美容店做过美甲。总而言之,都是没意思或没劲的事。
小区保安打电话给若素,说有这么一个女孩找她,自称是奚容的朋友。格格一身素色连衣裙,腹部微凸,穿高跟鞋的姿势像忍着疼。四叶草形状的耳环和手链都是淘宝热卖款,塑料拉杆箱打着一个大大的hellokitty头像。她化过妆,单眼皮,皮肤白皙,下眼睑泛着粉红色,鼻子小而肉,嘴巴也小,肉嘟嘟地鼓起来,想要人吻一口的样子。
若素想,奚容喜欢这张嘴吗?他当然是喜欢的。他一向偏好长相清纯的女孩。格格不算漂亮,但是年轻得恰到好处,总有点楚楚可人的风致。若素想象他的嘴唇,耐心地舔舐过格格那张肉嘟嘟的樱桃小口,一遍又一遍,就像过去他和她在一起时一样。
“我要亲一下。”若素说着嘟起嘴。奚容在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她说:“再一下,还要一下。”他们在一起最融洽的时刻,她总会变得特别孩子气。
有时候他瘫在沙发上看手机,她会靠过去,把他的手臂拿起来环在自己肩膀上,把头靠在他胸口。那一刻总是很美好,他们焐在一起像两只冬眠的熊。但他太瘦了,总是硌疼她,所以靠不了多久,她就会自动挪开去。
她有时候会捧着他的脸,把他的嘴巴鼻子眼睛挤成皱巴巴的一团,念叨着:“我爱你,很爱你,好爱你。”他由着她,傻笑,不说话。然后她又会纠正:“我其实也没有多爱你,不过是闲着无聊而已。”他还是傻笑,张嘴来咬她的手指。
格格的手指光白而肿胀,皮肤没有弹性,像裹着一层薄薄的橡胶,是过去两年在洗脚城工作留下的纪念品。
“小姐姐,奚容哥哥呢?”
“他死了。”若素说。
奚容是年初去世的。那个春天漫长而多雨,若素频繁梦见自己的死,因为癌症、白血病或者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她一次次整理存款、物品、网银账号密码,一遍遍告诉身边的亲友:“我死后,有用的器官都捐掉。骨灰不要埋进公墓地,撒到海里就好。”
那些梦里没有奚容,梦里的她完美规避了所有与奚容相关的记忆。只在醒来一刹那,躺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沙沙的雨声让人有种从深水慢慢浮起的错觉,她会突然醒悟:哦,原来我没有死,死的是奚容。原来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奚容。
奚容死后,没有人提及捐献器官这回事。他们按照乡俗举办了葬礼,把他埋在城西的公墓地里。那里所有墓碑都是统一制式,黑色大理石上刻着金色的宋体字,两旁摆着机器切割出来的石狮子,远远看去像一排排锯了腿的椅子。
夏初的时候,若素的生活逐渐恢复。妈妈不再一次次唠叨要搬来陪若素,同事和朋友之间的话题也不再显得小心翼翼。但若素眼前总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把她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她会长时间看着人群发呆,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穿梭来往的芸芸众生。过去她和他们一样,在闹钟响过两遍后起床,购物,看电影,上班,下班,抱怨活多钱少。他们讨论房贷,交流基金和股票,詢问哪家店的食材新鲜,计划假期去哪儿旅行,在微博和微信上发表对新闻热点的见解。这些她习以为常的生活细节,逐渐变得寡味和陌生。她就像一节终日飞驰的火车,脱轨在一片无人的荒野。
一次站在门口摸钥匙的时候若素失手摔了手机,捡起来时,屏幕上出现了一条贯穿的裂痕。她从抽屉深处拿出奚容的手机,充上了电。几个月没有上线,社交APP里积累了无数未读信息,其中一个署名为格格的人,给他发了99 的信息,每条信息的内容千篇一律:哥哥,你在吗?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和他分手了,我能来找你吗?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们曾经的对话内容空洞,有一搭没一搭。
“哥哥睡了吗?”
“还没,你呢?”
“没。在看电视。”
“什么电视?”
“言情片。”
“噢。”
“你喜欢什么片子?”
“科幻片。”
没话可说的时候,他们就发表情包,发不知哪个群转来的搞笑视频和图片。
他们在一个名叫“魔都抑郁症自疗会”的群里认识。这个群汇聚了两百多个自称得了抑郁症的ID。抑郁这种负面情绪一旦用病症的形式重新包装,每个活得不得意的人都自觉“丧”得理所应当。群里大多数人潜在水下一言不发,经常出没的只有十来个人。一个佛门居士每天发一段经文,一个田园政治家每天发一些阴谋论,一个减肥者每天定时打卡跑了多少公里。一个母亲,每天定时发早餐照片,垫了碎花的桌布,精致的卡通餐具,上面点缀着一朵番茄花。有几个人在群里卖过澳洲奶粉,还有一个在代购化妆品。更多的人会时不时发一段署名为莫言或村上春树的鸡汤文。只有聊到某些特殊话题的时候,比如童年时父母是怎么冷暴力和难以沟通,奇葩亲友是怎样势利和多管闲事,群里会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每个人都有一段真假莫测的经历要贡献,在文字的哗哗流动中达到了一种集体自怜的高潮。
格格在群里发自拍,每天一张。逆光睁大一双朦胧的眼睛,刨松了的卷发上要么戴着一个蝴蝶结发箍,要么插着一个水钻小发卡。
“恭迎格格。”
“格格吉祥。”
“格格越来越漂亮了。”
“格格最近是不是胖了?”
“真的哎,格格有双下巴了。”
“格格一定是宫廷御菜吃多了。” 只要有人回应,她就很开心。
直到一次有个ID冷不丁冒了出来:“恶不恶心啊,长这么丑还出来吓人?”
没人搭话,他或者她自顾自喷了下去。
“土了吧唧的,还每天都发,发上瘾了,有点自知之明好吗?这么骚情,干脆脱光了去做直播赚打赏啊。”
一阵死寂之后,奚容回了一句:“人家小姑娘发自拍碍着你了?有病就按时吃药,心理变态到厕所里哭去,不爱看可以滚出去!”
对方马上反唇相讥,双方的措辞逐渐不堪入目。格格再没发过自拍,但她记住了这个跳出来维护她的ID。她单独加了他,叫他哥哥,在他朋友圈的每一条下点了赞。
她告诉他,她想换一个工作,换一个男朋友,换一个住处。没意思,没劲。她想回家,想妈妈。不,她不想回家,她只是很孤独,很累,想找个人说说话。
一年后,她问了他的地址,给他网购了一条格子围巾。一段时间奚容一直戴着,若素问起,奚容说是一个网友送的,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若素笑笑,没有理会他的嘚瑟。
他也回馈了礼物给她。有次若素瞥见他的网购记录里有一套四叶草首饰,他说是替小三买的。若素说谁这么没眼力想做你的小三?
他们见过面,奚容出差去过格格所在的城市。他们约了见面的地点。她本人比P得花里胡哨的自拍照要清纯得多,他也没有她想象中的落拓惫赖,相反,他穿着合身的商务装,显得头脸整洁。她的脸有点烧,垂下眼睛,又情不自禁地想微笑。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光,这光笼罩了他,使他从惯有的庸常的状态中跳脱出来,显得体面,显得绅士。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在后来的文字对话里没有详解。
他们经常提到若素,统一口径叫她“小姐姐”。
“小姐姐在家吗?”
“小姐姐出去散步了。”
“哥哥不和小姐姐一起去吗?”
“小姐姐喜欢一个人散步听音乐。”
“那不是很无聊吗?”
“小姐姐就喜欢一个人呆着。”
小姐姐就喜欢。
一个人。
呆着。
……
一天深夜,若素毫无理由地惊醒过来。奚容不在,她打奚容的手机没人接。反复打都没人接。她站起来,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是冬天,凌晨两点,街上的车流已经稀疏。她拉开窗帘,楼下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在争吵着。沿着空荡荡的街道,从互相唾骂到哀哀哭诉。
奚容有好几茬朋友,一块儿打球,一块儿长跑,一块儿泡吧。她对这些人都不感兴趣。他的那一部分生活,她从来没有参与进去。所以当她联系不上他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找谁询问下落。
奚容死于车祸。他平时性情随和,却是个典型的路怒症患者,一握上方向盘就逮谁怼谁,永远在超车,从不被超越。遇到强行变道加塞就隔着窗户冲人喊:“你丫是不是找死!”
耳边有刺耳的撞车声,若素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站在空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被轰鸣声急速抽离。光从眼前擦过,通向一个没有尽头的所在。
她仍像过去一样隔个周末去看奚容的父母。过去去得随便,现在她会特地买上几样水果和糕点。她和他们一起吃饭,坐一会儿就回来。维持对话很艰难,因为彼此的生活三言两语就能说完。奚容的父亲还像在机关工作时一样穿着熨得笔挺的衬衫,头发染得一丝不苟,说话字斟句酌像大会发言。奚容从来不和父亲直接对话,有事也只是打电话给他妈转达。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吃饭,父亲的话茬他从来不接。他一直循规蹈矩,读书不错,大学是家里做主选的专业,毕业是家里做主选的工作,买房是家里做主选的地段。
奚容父亲说话,永远是亲切商量的语气:“你说说看,这个好,还是那个好?”
选了这个,他会举例子作比较论证另一个更好,直到你说,好,就选那一个。他很欣慰,表示,你们自己喜欢就好。
很长一段时间,若素都受不了奚容的选择困难症。无论怎样征求他的意见,他都回答随便。后来才发现,他只是习惯了自己的意愿被否决。
随便,你说哪个就哪个。奚容说。脸上写着不耐烦。
若素可以看到他年少时的样子,孤僻的,敏感的,长辈眼中总有点难以沟通的乖样子。和同龄人玩起来又很疯,说话没什么分寸,活跃到招人嫌。
他脸上有时候会短暂地出现一种干燥枯竭的神情,像一块很久没有下雨的沙地。有次若素夜半醒来,看到壁灯开着,奚容坐在昏黄的灯光里,莫名说道:“我要是死了,有用的器官都捐掉。别把我埋在那些恶心的公墓里,把我的骨灰撒在海里。”
他们在一个单身聚会上认识。一开始,若素并没怎么注意到奚容,吸引她的是他的同事,个子高高,长得很俊朗,说话幽默世故。
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家境贫寒的缘故,若素小時候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是得不到的,所以她学会了退而求其次。这种习惯的日积月累,导致后来她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还是会下意识地选择其次的那个。
奚容就是其次的那个。他不显眼,也不讨厌。家境中等,条件中庸,是个可以一起过日子的人。
若素的好处是,因为得到的不多,所以总是很珍惜,因为那是属于她的。
奚容是属于她的。
然后格格来了,带着五个月的身孕来找奚容。这中间的曲折不需要太多想象力就能构思成一幕狗血伦理剧。
若素做了多年的文书工作,习惯于把简单粗暴的事实用婉转的措辞精心包装,但那一刻脑子里浮现的念头却和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一模一样,只想用指甲抓得那张白生生的脸都是血。
她当然没有真的这么做,虽然这个念头后来又浮现过无数次,每次都有种施虐的快感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可以把她拒之门外,就像把一桩丑闻拒之门外。但是她让她住了进来,怀着一种自虐的情绪,差不多是破罐子破摔。
格格一开始就说了许多自己的事,天真坦率得近乎可耻。她男友失业半年多了,一直用她的钱,逼急了甚至会对她动粗。他们在一起同甘共苦好几年,她对他有爱,也梦想过将来。那天夜里她忍无可忍跑到街上去,他追了来,在空荡荡的街上互相唾骂,最后嚎啕大哭。天亮后他在出租屋睡着,她突然感到空虚得不可忍受,起身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一路吹着风走到了火车站。 她在回家和找奚容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有许多切切实实的亲人,他们会帮助她,但是没有人会同情她的处境,没有人会给她心灵上的慰藉。现在,她迫切需要的不是帮助,而是慰藉。她选择了千里之外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那个消失了好几个月只字未回的人。在火车站的卫生间里,她换了新的衣服,仔细梳理了头发,化了妆。她觉得找到了奚容,接下来的事情都能顺理成章。她并没有担心过“小姐姐”会怎么想。
格格在小区的绿地上哭得蹲下身去,几近抽搐。来往的人都看着她们。若素心中恶意翻腾,几乎以为她是在耍赖和示威。奚容死的时候,若素都没有这样,像把整个心呕吐出来一样地哭。
若素带她进了门,让她洗了澡。客房床上的抱枕是海蓝色的,格格把脸偎在抱枕上,睫毛还有点湿,忽然嘴角一弯微笑,像只心满意足的猫。
若素一早出去上班,傍晚回来,发现格格做好了晚饭。家里角角落落被她打扫得很干净,她穿着红色短裙,戴着蝴蝶结发箍,嘴里轻轻哼着歌。
若素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她还有点积蓄,会尽快去找工作。
若素想,奚容不可能和她发生过什么。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像。但是下一秒她又会冷笑,果然有点手段,她这样跑来,分明是赖上了她。
若素有令格格艳羡的学历和工作,但她的生活比格格想象的简朴得多。家里的装修摆设都很素净。她用的是平价的护肤品,衣服除了工作装,多数都是素色的家常款。她长得也很家常款,身材不高,圆脸,不美,但是沉静斯文。
格格自告奋勇给若素做美甲,上一层透明指甲油,点上几朵银色的小梅花。她做得很仔细,做完后抬头,抿着嘴笑得很动人。
她还给她做按摩,那是在洗脚城做惯了的。十指按捺的巧劲透过一个一个穴位,沿着七经八脉,通往五脏六腑。开始的酸痛难忍到后来就变成了熨帖舒服。
相处久了,总得说点什么。从谈话中格格断断续续得知,若素的出身并不比她好多少。她来自农村,年少的时候很吃过一番苦,在贫困中煎熬着受完了高等教育。
格格没有提什么时候走,若素也没有问。若素常常会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但是真的回到了家,看到桌上有现成的饭吃,不需要费一点心,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周末若素带格格去外面吃饭,吃完去看一场电影,就像奚容在的时候那样。只不过若素代替了奚容,格格代替了过去的若素。
格格一住两个星期,若素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事。直到有天她在浴室洗澡,姑姑打电话过来,格格接了电话。
若素姑姑生来是个不凡的人物。姑父是个土豪,姑姑大半辈子都赋闲在家。亲友中谁家遭了难、破了财、离了婚,她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去宽慰和指导。她有一大堆人生哲理需要和这些不幸的人分享。每次脑补别人家过得很惨,能让她的人生充满了使命感。
奚容死后,若素成了姑姑的定期关怀对象。
姑姑凭着天生敏锐的感知力,很快发现了事情不对。第二天若素回家,发现格格已经被扫地出门,姑姑占据客厅一角,对她严加审问。
“她是不是奚容的姘头?”姑姑单刀直入地说,“你把奚容的姘头留在家里,你的心未免也太大了点!”
若素又听到了那刺耳的撞车声,它呼啸而过,震得脑子嗡嗡作响。她满脸赤红,强忍着不发作:“不是,她只是奚容的网友。”
在姑姑眼中,网络是个充满了骗子和婊子的地方,网友和姘头差不多是同名词。
“你还替她说话?她都告诉我了,她认识奚容三年了。要是没跟奚容有一腿,她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他?你还说奚容经常出差,他出差到哪儿去了?他是跑去睡那小婊子了!事情明摆着的,你没有孩子,她大了肚子,你公婆知道了,将来房产铁定落到那小婊子的手里。我早就跟你说过,奚家全家都在算计你,你就是不听。现在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像个傻子一样!你不要嫌我多管闲事,你是我亲侄女,我都是为了你好!你妈没文化,你爸又是个活菩萨,你从小就是个肉性子,任人家搓扁揉圆,我不替你做主谁替你做主!”
若素压下第一阵怒火,心智逐渐变得清明。姑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想过,都反复算计思忖过,她只是不愿意表达得如此露骨,如此恶俗,不愿意从心里承认自己和他们一样,是个再物质庸俗不过的人。
“小姐姐”、“小姐姐”,若素不觉想到了格格的叫声,以及她粉红色的眼睑、橡胶质地的手,唐突又天真无辜的样子。
若素平静地说:“姑姑,你先回去吧,这事,我心里有数。”
她给格格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若素说:“我这就过来。”
格格在火车站,还是拖着她的hellokitty拉杆箱,穿着齐膝连衣裙,略显散乱的头发上戴着蝴蝶结发箍。她说:“小姐姐,我想我妈,我想回家。”
她要乘一夜的火车才能抵达那个偏远的省城,然后乘两个小时的汽车,转车,颠簸,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回家。
格格家里沒有什么人,她妈妈在一家老人院当护工。老家虽然偏僻,倒是有不少新建造的房子,只是人少,只留守了一些老人。那里老是不下雨,山上都是石头,河里都是沙,土地没什么收成,只要走得动的都出去打工了。她出来这些年,春节回去过几次,也说不上来高兴不高兴。想和家里人亲近亲近,但女人们从早张罗到晚,得空蹲在灶边说家长里短,男人们则是喝酒抽烟赌钱,同龄的兄弟姐妹互相问赚了多少钱,以及哪一行更容易发财。空气里氤氲着烟气、水汽、香烟的雾气,人有种熬夜熬过头了的恍惚,下半夜空气寒凉,木柱子冻得断裂了,喀的一声脆响。
她想过要把孩子生下来交给妈妈带,自己仍然出来打工。等孩子能上学了,再接出来照顾。但是更多的时候,她想的是把这个和她一样注定漂泊的孩子打掉,重新开始,一了百了。
她们在车站大厅坐了很久很久。人群如尘沙一般聚拢又四散,看久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变得很模糊,似乎都是同一张等待和忍耐的脸。一开始旁边坐了一个满身汗味的男孩,踩着一个大包,骂骂咧咧地打着游戏,后来换成了一个散发着香水味的年轻女子。一个打扮整洁的乞丐蹭过来要零钱,一个小孩拼命摇晃着可乐罐。若素提议一起去吃饭,于是她们进了候车大厅二楼的餐馆,对坐着吃了盖浇饭和水果拼盘。格格一定要付钱,若素没坚持,就让她付了钱。中间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奚容妈妈打来的,因为次日就是周末,奚容妈妈问若素去不去吃饭。若素说明天刚好有事,下星期再去。另一个是若素妈妈打来的,问起格格的事,若素打断了她,说回去再解释。 在恍恍惚惚中,格格说起了奚容和她的见面。他们在一家商城的咖啡馆里喝了咖啡。那咖啡不好喝,像烧焦了的刷锅水,但是冰淇淋很好吃,她一小勺一小勺把它们都吃完。咖啡馆旁边是游乐场,一群人在那里打怪兽抓娃娃练跳舞机,她都看过,但是从没上手玩过。他冲了一张卡,带她玩了一圈。她记得他们在投篮机前例无虚发,一旁的人都笑着在为他们加油助威。他们花了很多硬币都没有抓到娃娃,于是奚容在旁边的礼品店给她买了一个娃娃。后来,他又叫了出租车,把她送到小区楼下。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礼貌周到,他的体贴让她觉得心静,感到被尊重。而这种尊重又拉开了他们的距离,使他回到了网络无法抵达的那一端。她抱着娃娃踩着斑驳的灯光回家,整个人变得很小很小,像童年时代从邻村看完露天电影回来,想象中的仙女裙突然变成了褴褛的布衫。
若素说起了奚容的死。她说他出差回来,在山道拐弯处和一辆大幅度越线的工程车迎头相撞。肇事司机疲劳驾驶,根本没有刹车,奚容的车子瞬间被撞飞。碎片扎穿了他的后脑,他歪在安全气囊上,脑浆和血液一起往下淌。
一连许多天她都在忙碌,许多人围着她,许多事等著她拿主意。她足不沾地地走着,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情和哀悼。等这一切程序完成后,她忽然意识到,其实整个过程她并不悲伤,她只是在人前体面地表现出她的悲伤。
在随后的几个月中她默默等待那种悲伤,能把人的心哭得呕出来的悲伤,可是它迟迟没有到来。这使她不禁怀疑,她有没有真的爱过奚容,她对奚容的感情,究竟是出于爱,还是习惯。
困扰着她的还有那件事。奚容明确说过,他想捐献遗体,因为没有签过相关文件,所以需要做妻子的替他下这个决定。可是当时奚容的父母已经悲痛到几近崩溃,他们永远不会理解这个诡异的心愿,那无异于在他们心头加上一道狰狞的伤。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开口。后来的葬礼、坟地、墓碑,那一系列奚容厌恶的形式,都是按照他们的意思一丝不苟地完成。从生到死,奚容都没有跳脱出人生的流水线。
格格要上的那列火车夜半到站,但是她们互相靠着睡了过去,没有听到上车的提示声。天亮后,她们离开火车站,在路边的工地偷了一根铁钎,开车前往奚容的墓地。公墓建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满山的树油亮发黑,鸟在叫,不远处的工厂烟囱飘来刺鼻的烟味。
她们想用铁钎和车载锤子撬开那一小方墓穴,但水泥封得严实紧密,过程比想象的艰难得多。最后她们不得不撬裂了上面的大理石盖板,才从尘埃中取出了骨灰盒。艳阳下,两个人都一头一身的汗。前往海边有三个多小时车程,路上她们加了一次油,又在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买了两份鸡蛋煎饼和豆腐脑。收音机里絮絮说着时事新闻,中间格格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一次,耳边听见绵绵密密的雨声,无数透明的雨落在家乡的山脊上。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