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窗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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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师大美术系教学楼面南,画室房顶设计人字形,为稳定采光,房顶北坡特开天窗。我们互称同窗,有同在一个天窗下画模特儿的意思。需要说明的是,以下记叙虽有丹青雅事,更多是七八级油画班弟兄的乐事、趣事、糙事,还有尴尬事。

1.幸遇破格


  乘一天一夜火车,从酒泉赶到兰州,我已经错过了学校规定的接站日期。下了车,我拖行李走进站前广场,意外看到有人举着牌子,上面几个大字“师大美术系”。各系的接站人员都撤完了,难得他们还在坚守,只为接应迟到的我。接站的几位少年,一个比一个英俊。
  他们已经报到好几天了,了解些新生情况:“你的素描、创作两项专业课是全省考生里最高的。所以,系领导和老先生们都力主破格录取你。”
  他们说:“咱这一届是‘国考生’(文化课国家统一命题)!你是本届美术系唯一已婚又超龄的新生。”
  系主任陈兴华教授和系党总支书记党伯民先生,还有参与录取的其他老师,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决定破格,使我梦想成真,从此改变了命运。
  我进校之后才知道,陈教授是晋察冀的老八路,抗战初曾任过贺龙的警卫员。黄继光烈士生前唯一的那张炭笔素描像就是出自他手。1999年秋天,我来省上参加党代会,在东方红广场偶遇陈教授。他拍着我肩膀说:“你呀你,为什么要改行?画油画不是很好嘛。”想想他从延安、晋察冀,从朝鲜的战火中一路走向艺术高地,我低头无言。
  ——半年前,我参加恢复高考后第一次考试,落榜了。那年各省自行命题,甘肃的作文题是《不到长城非好汉》。拿到试卷,我头脑发热,情绪冲动,洋洋洒洒写了几百行高腔硬调的所谓政治抒情诗。不料,诗歌不能计分,我落选于自己的长项。
  1978年夏天,参加过全国统考之后,我自信稳操胜券。不料,坏消息如一桶冷水,劈头盖脸倾下:音、体、美三个专业招生规则已经修改,录取年龄上限是23岁,已婚的一律不取。冷冰冰的两条新规,像为我而量身定制——我刚满24岁,不久前才结婚。
  我任教的公社中学正放暑假,窝在家听着别人(包括我的学生)拿到入学通知的消息,心情黯然。
  一天,远在百里之外的,公社邮电所的老郭,突然拐弯抹角打电话找到我,用河南味普通话说:“陈老师,有你一封公函,师大来的。”
  我说:“你快拆开看看。”
  一会,传来他高兴的声音:“你被师大录取了。”
  我大乐,又不敢相信:“你再仔细看看,别搞错啊。”
  “没错。是美术系油画专业。”他肯定地说。

2.“鲜衣怒马少年时”


  记得报到那天,去车站接我的张斌戴着草绿军帽,穿着涤卡质地四个兜的六五式军官服,足蹬白色回力牌高腰篮球鞋。面对翩翩少年都市风,我立马感到省会与远乡的差距。
  我们的影集中,都有几幅弟兄们戴军帽,骑自行车的照片。六十年代中期以来,城市青少年苍白的花季只能用军帽军服点缀。机关干部,厂矿青工,演艺才俊,插队知青,街头混混,都云集军帽之下。绿军帽、黄军装、白球鞋组合的流行,曾在“蓝蚁之国”的冻土吹过一缕暖风。如果说这副行头是鲜衣凶服(古人称军装为凶服),那么大链盒轻便自行车,就是坐骑。一群少年驱车疾驰,掀动“鲜衣怒马”式的视觉冲击,想必很是拉风。
  进校时,坚冰还未化开,急急试水的弟兄就以酷扮、以新潮服饰晃眼校园。远远看去,长发蓬松、上衣松松垮垮,窄腿裤紧绷屁股……不用说,美术系的。
  因为有了年龄限制,七八级的平均年龄,比七七级学长小了一大截。系里老师和上一级学长喜欢说七八级是“油画班的娃们”“国画班的娃们”。如今“娃们”的娃都有了娃。再看老照片,当年背画箱的“娃们”一个个头发那么厚实,那么纷乱;明明稚气未脱,却留着唇须;还故作睥睨神色一副酷样。难怪家长不悦,路人侧目。
  正如一首歌里唱的,春天来到花园“生活立刻就会变了样”。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个性张扬越来越被社会接纳,开始宽容人们的着装选择,正体现了文明进步。军帽军服渐渐退场,夹克西装还没来得及登台,美术系又以喇叭裤摇曳生姿。
  看了电影《追捕》,警长的发型“矢村头”从美术系男生开始流行。看了电视《加里森敢死队》,迈克式蛤蟆镜又成美术系酷男的标配。
  那年,我发表的小说《太阳镜的标签》,写的正是身边故事。

3.另一类光鲜


  上大二时,我穿过一件米灰色西装。张乐勤说那是西北师大学生里的第二件西裝。他还说第一件是中文系的雪花诗人(以诗作《雪花》出名,后任省会教育局长)的。从照片看,我身上那件,品相如现在农民工筛沙子时穿的无异。其实,西装不西装与男同窗穿着喜好无关。今天,除了极个别的礼仪场合,弟兄们都不穿西装,多的是户外夹克之类。新年前,陈东阳在高领拥颈的羽绒服上,套起一件三十年前的老款西装。看起来,鼓鼓囔囔地像是演绎怪诞的潮人。他自己颇为自得:“看啥?看身材?你们谁把旧西装能套到羽绒服上,一个个油腻男似的!”陈东阳是美术系的大帅哥,当时大家公认他最像央视主持薛飞,现在不像了。话说回来,薛飞现在是啥样,我们也不知道。
  遥想当年,同窗们一个个浑身油彩斑驳,加之背上脏兮兮的画箱,合成另一类光鲜,一种不可模仿的风度。为此,我们清高矜持,我们自以为是。一个小男生如此这般风度,却被心仪的外系女生笑话为邋遢。他沮丧之至,愤愤说来。我好生安抚:“记得吗?咱背着画箱去乡下写生,被农民伯伯当成劁猪匠,直接往猪圈里引……如果,那女子和农民伯伯同样眼力,说明她跳起来够不着你,是不是?”
  小男生乐了:“大哥这话,兄弟爱听。绝对地!”   真正的邋遢在男士宿舍。舍有奇葩“闻”所未“闻”,尼龙袜子久久不洗,居然能硬得像靴子一般立得起。那是纪明的袜子。纪明是高干子弟,在家是最小的孩子,也是班上最小的同窗,15岁上了大学才开始自理生活。
  ……前年中秋,浙江省博物馆举办纪明油画展,开展式上名流云集,纪明西装笔挺皮鞋铮亮,领带胸花辉映,笑容灿烂。

4.影视冲击波


  异域文化进校园,见风起雨是电影。电影解禁,校园生活因而缤纷多彩。往昔只看过《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的我们,与现代电影艺术不期而遇,兴奋可想而知。学校附近的长风、万里、新兰三个国防科工委的大厂,经常在露天播放进口片。演出《警察局长的自白》《偷自行车的人》《塔曼果》等进口大片,只要挤进去、混进去,我们从来不缺“席”。哪有什么席呀!爬在树上,立在墙头,抱住电杆也要看。
  有次,兄弟几个相约进城,去兰园影院看晚场印度名片《流浪者》。看完出来已是后半夜,公交不再運行。返程三十多华里路,大家一直在亢奋中,边走边唱边跳。寂静的夜空响起荒腔走板近似吼的歌声:“啊巴拉古,亚拉噶基西尼……”(电影插曲)偶有下夜班者以为忠字舞重现,吓得蹬起自行车飞也似地躲远。
  一路闹腾,回到学校已是凌晨五点,哥几个互相踩肩膀翻越大铁门,上午集体旷课。当晚,保卫科陈克敏科长先生对我说:“美术系有人后半夜翻北门,是你带的头吧?”我本是为蹭喝陈科长的酒而来,听话赶紧溜走。心想,没看到门房有动静,也没遇见谁个呀,他情报从哪里来?
  那年月,有电视机的人家极少。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连播期间,我找到父亲兰大地下党的战友,兰州第一毛纺厂书记于崇信家。于书记家客厅不大,我和弟兄们把住一台14寸黑白电视,全不顾他的四个美丽女儿被挤一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现在想起来,弟兄们真是没眼色。
  《望乡》热播时,我又带弟兄们到外语系主任余杰教授家去看。教授夫人是俄罗斯族后裔,十一年前,她怀孕期间被关进群众专政私牢受尽折磨,女儿娜塔莎生下就失明了。看电视时,听她给两眼一抹黑的娜塔莎,极其耐心地讲述阿崎的故事,不由悲从中来。眼前的大悲苦,苦过电视演绎那些!

5.心中的“花儿”


  毕业前的那个春天,学校组织在九州台山上植树。美术系和中文系,赛起“花儿”(甘宁青民歌)。一条山沟两面坡,聚音效果好,两边的师生心情更好。中文系的歌手不知是谁,现场串词者,是诗人、后来任西北师大文学院院长的彭金山。美术系我串词,歌手是来自甘南草原的陈沛林。大多数外系同学没有方言基础,听不来歌词,无妨气氛热烈,喝彩声声。
  我们班的能听懂,几次艺术实践,在“洮岷花儿”流行之地差不多住过小半年。喝下养育“花儿”的清泉,纵马“花儿”的草原之后,就能理解为什么:“‘花儿’本是心中的花,不唱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是这个唱法!”
  我在速写本记下的一首首“洮岷花儿”,无意中为三十年后写作《最美的“花儿”献给你》准备了素材。
  一面怀念遥远的森林草原,一面倾听陈沛林带来的“花儿”,是油画班特有的享受:
  “出了个大门往树上看耶
  尕喜鹊做窝着呢
  哎呀,我把我的憨墩墩么,就想着
  就想着,想着……”
  “撩开个门帘着往炕上看耶
  白牡丹睡着呢
  哎呀,我把我的尕心疼么,就想着
  就想着,想着……”
  把心爱的女子称为“憨墩墩”“尕心疼”,称为“阿哥的肉”,是大俗,还是大雅?比起西方人的夜莺、玫瑰、甜心之类比喻,是不是更本真、更坦诚、更痴情、更动人心魄。
  我调北京前,和陈沛林共事一年多,我在甘肃省人口计生委任职,他主持国家人口计生委一份面向全国发行的月刊《科学与幸福生活》。凡有合适场合,我定鼓动他登台放歌。他激越恣情、元气酣畅的演唱,把‘花儿’引进无数人心田。

6.马氏秦腔


  马荣胜是另一类唱家,平时哼哼总是秦腔段子,最喜《铡美案》,吹笛子也少不了秦腔调调。唱秦腔讲究吼,马荣胜在全班面前放声吼过,只一次,还弄出些许不愉快,全怪我。
  劳动课,清理塌陷防空洞现场。马荣胜应邀吼了一段《三滴血》,非常投入,非常动情。大家反应并不热烈,不懂呀!还好,听明白了其中一句:“你把我哭的,心软了……”
  从深深的洞底拽出大疙瘩树根很费力,像拔河那样,大家协力拉绳。我喊号子指挥,随想随喊,怎么地就想起学马荣胜的秦腔来:“你把我哭的,心软了……”弟兄们跟起,边吼边拽:“软了!软了!嗨哟!嗨哟!”
  歇工了,有人还嘻嘻哈哈:“心软了!软了!”
  马荣胜震怒,含泪发声:“你们糟蹋我没啥,你们不能糟蹋秦腔!”我赶忙制止闹腾的弟兄。
  从此,班上不闻马氏秦腔,我追悔莫及。
  艺术追求上,马荣胜很个性。大三以后,他的风景小品独树一帜,竹韵花影清新雅致。我们认定,他将会成为出色的风景画家。
  马荣胜对书法篆刻兴趣浓厚,我当时觉得他或许是玩玩。想不到十几年后,他竟成驰名省内外的篆刻大家。再巧不过,我刚写到这里,马荣胜发来一段他治印的视频。背景音乐是秦腔,他身穿藕荷色对门襟大褂俯首操刀,漂亮的卷发已变成满头飞雪,手指树根般粗糙。我立即给各地同窗发去感言:但见华丽转身,那知攀援艰辛!
  马荣胜的妻子曾是地方秦腔名角。他俩选择对方,各自收获了双重精彩。

7.只此一曲


  胥肇平现在的文章,是名副其实的山居笔记。他在岷县山中修起一院平房,画画、读书、写作、喝酒,乐不思归。我和他开玩笑:“可以土豪,不能劣绅。”
  独居山中,胥肇平与外界的联系多用微信。他时而发些抽象玄妙的言论,实在不好琢磨;时而宣示生猛情绪,叫人无言以对。前两天,他在微信里指责我写父母的作品:“大哥,以你那么好的文字,干吗写那种无聊篇章?谁没有父母呀!”   我当即回复:“欢迎一切批评,拒不接受这条。”
  第二天,他来电致歉,说山中寂寞,来客喝高信口开河啦!多少年来,这类事儿可是不少,每每一笑了之,要不怎么叫弟兄?
  胥肇平出身于大户人家。当年,红军长征到哈达铺(归原岷县管,现属宕昌),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一行入住的药行深院大宅,正是胥肇平外公的产业。在此,毛泽东做出决策,把长征目的地定于陕北。那个大宅院,现在成了红军长征纪念馆。胥肇平的家庭,有着基督教文化背景,他从读《圣经》出发,走进许多宗教哲学著作。他有追求,时而偏激,偏激前提是思考,不像有些书画家脑中空空。
  我们班同窗能“左右开弓”,油画、国画、书法都好的唯独胥肇平。他分配到岷县师范不久,学校被撤销,他的工作关系挂到山区农村学校。我向兰州教育学院院长黄中劼教授推荐了他。试讲那天,胥肇平画完示范写生,一句话没说就势蹲讲台下蒙头抽烟。黄院长说,画得可真是好!但这样试講,我没得办法接受呀。我调离定西前,协调文化、人事部门把他调进陇中画院,成为体制内的专业画家。
  胥肇平高个长颈,小头锐面,相貌使人想起古书记载的秦国大将白起。他不多言语,难得唱歌,酒后唱过一首小调,歌词严正,曲调轻佻:
  “这么大的窗子,这么大的门,
  这么大的女子,啊门个(为什么)不嫁人?
  老婆子呀,你坏了良心!”
  唱着,顿足甩臂做指责状。
  我逗趣:“人家的女子嫁不嫁人,你猴急啥?”
  “嫑打岔!悄悄听……”接着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多年了,他每每酒后高歌,只此一曲。

8.读者·师者


  新婚长别,家书万金。日复一日,每到课间操时段,我总要穿过连片枣园,行好长一段路去校收发室,为的是及早接应爱妻来信。
  与我同行的总是苏谦。他去收发室,为看《参考消息》。
  在兰州,我见识过不少天天不改口吃牛肉面的人,而几十年如一日盯住《参考消息》的,唯苏谦。《参考消息》只是他的阅读“小菜”,他“正餐”之丰盛,美术系无出其右。被师大图书馆工作人员记得最清楚的,是苏谦而不是别的谁。苏谦判断国际事件生发演变的先见性、准确度,叫人不可思议。我说他把一些吃这碗饭的专家甩出去几条街啦!浏览他的书柜,疑似属于国际政治类学者的收藏。这方面知识积累与我们的美术专业、与他执教谋生无关,关联的是放眼世界兼济天下的情怀,我想。
  刚刚走出文化专制阴影,翻译作品陆续面世。谁要有本新书,会被不客气地抢来抢去。主人倒成最后的读者也罢了,有些书竟传到外班、外系再也找不回来。在靖远分校劳动期间,苏谦带来一本新版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他悄悄说:“咱俩先看,想法子别让人抢走。”我让他用旧报纸包个皮拿来,随手在书皮写上“论阶级斗争与群众专政”。他大笑:“哈哈!这下没人争抢啦!”
  不比多数同窗狂热奔放,苏谦沉静的时候居多。他高度近视却目光犀利,说事论理总在最后发声,语言带几分柔软的尖刻。有次,弟兄们笑话我写不好字。他慢慢地丢一句:“笑啥?大哥几十年练成的三个字,你们谁能比过?”
  “哪三个字?”
  “拟同意。”
  我说:“苏师从不做思索状,却把每句话都想的好好地才出口,难怪一口咬到紫肉上。厉害!”
  “苏师”是我给他起的外号,全系师生皆知,现在人们还以此称呼他。
  苏谦有唯美倾向,他的画精致灵动,又不失磅礴大气。我想,如果坚持画下去,他一定能给画坛贡献独特的风格。毕业后,他踏踏实实地从教为师,教中学、教职业学校,现任兰州财经大学教授,甘肃省美协主席,苏谦所在学院的院长马刚教授告诉我:“苏老师教学很出色,他的课受到历届学生欢迎。”我想除了丰厚的专业学养、开阔的知识面,机智风趣的语言表达,也是成事之道。苏谦还是中国权威室内设计学术团体甘肃省的负责人。兰州的建材商城巨大幕墙上,有省内知名设计师群像,大咖拥簇,苏谦居中,很严肃,很优雅。

9.两个人的九寨


  在校最后一次艺术实践,是为毕业创作做准备,系里没有统一安排地方,任由自己选点。我选择去九寨沟,张乐勤、刘宣和女生高人模同往。
  1982年初春九寨沟,还没有开发。不售门票,不通班车,没有客栈,没有饭馆和商店。除早晚赶着牛羊出进的牧人和偶尔过往的樵夫,一天难得见几个人影儿。山山水水野性十足,神奇景观比比皆是。
  我们住在诺日朗瀑布(已毁于大地震)附近的林场工区。停止砍伐后,采伐工区成了管护单位。与工区相邻的,是九个寨子之一的树正一队。树正一队的藏民很友善,轮番在自家塔板房(木屋)请我们饮奶茶,吃糌粑、喝青稞酒。放下酒碗,藏民讲起仙女达娃的传说,讲魔鬼崖上下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讲香港人陈复礼来时,让寨子里的小伙子背着满包的彩色胶卷跟起走,后来那些彩卷就成了铺天盖地的画册、挂历、明信片。
  下大雪了,藏民一大早上门叮嘱:“这天气,豺狗喜欢结伙游荡。野牲口里,豺狗最凶残,常把牦牛撵得滚崖,还能把熊猫撕碎。再说,山洞里窝了一个冬天的黑熊,也到出来的时候了,你们得提防!别往深沟里钻。”
  恋爱中的男女是勇者。在刘宣和高人模看来,没有比皑皑冰雪见证热烈爱情更浪漫的,他们宁愿把天荒地老的山山水水当成是两个人的世界……
  我和张乐勤去别处画,兰州话叫“有眼色”。
  刘宣剑眉凤眼,现在美髯及胸。他画的灰调子风景别具一格,被誉为色彩魔术师。刘宣、高人模双双南下几十年,弟子遍之江,两个人的世界现在杭州。他俩带我参观自家画库,把这些年的油画统统搬出说:“大哥,看上哪幅拿哪幅。”
  油画家没有这么给人送画的,画一幅小画也得画十天半月吧,不容易呢。
  张乐勤的太太是省里“两会”上有席位、媒体上常亮相的名律师。他家境裕如,无须为卖而画,本人早就脱离体制,也不会为赶任务而画。自由自在,最适合潜心习艺。

10.永遠的弟兄


  要说坦诚豁朗,不能不说张斌。十年来,同窗聚会,餐前会有片刻凝重,大家用第一杯酒,遥祭远在天国的张斌。
  张斌在兰州市图书馆工作时,图书馆还在市中心的中央广场、省政府对门。他办公室成了各地同窗联络处,没有手机的时代,找到张斌,就能找到任何一个同窗,就能找到油画班的存在感。无论谁有什么困难,找到张斌就找对了人。一直以来,他对往昔集体的维护,任谁也替代不了。
  张斌高个疏发,面容俊朗,细目圆唇,表情阳光。交往向深,更中意他的厚道与才华。坚信这两点,我向诗人张家昌推荐了张斌。张家昌先生是位爱才的领导,他把张斌调进了省委宣传部。有几年,我和张斌同在一栋楼办公,楼上楼下天天见面,是知音,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1995年夏末,宣传部在漳县开会,张斌负责会务,邀请我参加。我当时没去,也没明说原因。事后,我才给他说,漳县我是要去的,不是去几天,可能得几年。
  我在漳县工作时不少劳驾张斌,主要是为当地群众上省城寻医问药之类的事。他人脉广,又热心,把老百姓求助事儿办的妥妥帖帖。记得张斌的漳县人,可不是十个八个。
  大二上学期,兰大教授、美学家高尔泰要我找人帮他抄《论美》书稿。我带张斌、陈东阳和张乐勤去。事后,高先生对张斌的字很赞赏,说如果学国画,这就是优势。
  县里工作时,我看到省报上发表的张斌关于书法的文论。立即拨通电话,希望以后能看到更多的类似作品。可惜,他著文练字都没能很好地坚持,却把更多业余时间用来帮朋友,及朋友的朋友办这事办那事。张斌豪放任侠乐于助人舍得付出时间,交友无数,常为人情所累。
  张斌不幸早早病逝,带走弟兄们心头一片灿烂的晴明,留下了久久不能遣散的阴云。

11.同组的你


  画室中不置备课桌,美术系没有“同桌的你”一说。往来更多的,是同组的你。艺术实践上山下乡,在一个小组朝夕相处几十天,总能留下许多集体记忆。有些,拿来嬉笑说道,有些,被小心翼翼收藏。
  我是班长,每次下乡编组,班主任老师总要把年龄最小的分在我的组。1979年初冬,我们到深山老林的林场作业点写生,住在农民工工棚。整条原木码起的工棚,有门无窗走风漏气,晚间冷的很。同组的你只好抱团取暖,两个人打通铺,压上两床被子就好多啦。
  班上有个活泼好动的小男生,五官清秀皮肤粉嫩,长发掩耳,乍一看像个美丽的小姑娘。林场作业点的一个精壮汉子住在单身职工宿舍,屋里的生铁烤炉不停地烧劈柴柈子,暖和得很。汉子很热情,坚持要小男生去他宿舍住。不知咋地,我觉得汉子热情中飘忽一丝暧昧,颇可诧异。接着,我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纠结再三,我做出决定:任何人不许离开集体单独活动,不许以任何理由搬出去住。小男生想去暖屋,被我劈头盖脸一通骂得无声垂泪。大伙儿不由纳闷,好不端端地,大哥发飙为哪般?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的。离开作业点前夜,有个老工人酒后附耳相告:“我们那个老兄有毛病,你看破不说破,干散!(利索、有章法)”啥毛病?断袖之癖。

12.各有雅兴


  男生多贪玩,小同窗玩心尤重。没人打纸牌,也少见下象棋围棋的。玩啥呢?弹吉他、打拳击、学太极、蹦迪,课余生活不能说不丰富。
  吉他、拳击热闹一阵,也就罢了。每个男生宿舍都有哑铃、拉簧,弟兄们练胸肌、练腹肌,热情一路走高,数年坚持不懈。“肌肉男”练成的过程,无意中成了磨练意志的进程,对学习和以后的工作,说得上一种积极准备。
  各有各的雅兴,各有各的成色。马荣胜热爱秦腔,喜好民乐,吹笛子、吹箫样样拿手,因而结缘知音,牵手美人归。胥肇平俯身马家窑文化几十年,练就一双法眼,成了彩陶鉴赏的大咖,在收藏界颇有名气。杨树峰从美国回来后,热衷非洲鼓乐,短短几年练演,竟以“京东鼓王”声振北京宋庄画家村。弱弱说一句,当年在省直机关迪斯科表演赛中,我曾获得奔马奖。
  我在中国国土资源报报社任职时,一天被邀请去听海外学者讲座。按外事礼仪,我穿起西服、打好领带,要了台车,赶到望京“798”美术基地的讲堂。主讲是去国二十多年的同窗范炳,他带自己的一拨美国学生来大陆游学。讲课结束,彩发色目的范门弟子们,一水儿对门襟大褂、吊裆裤,中规中矩地在台上打起太极拳。我坐台下,西装革履倒像假洋鬼子。
  范炳对我说,2008年,美国经济萧条,他以白菜价收购了许多散落民间的中国文物。从此,开始琢磨这些东西。几年后,他出了一本厚如砖块,中英文对照,图文版相关专著。他现在大洋彼岸给美国人教太极拳。
  我和范炳有过一次未曾谋面的交集。1985年,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赵养亭推荐我去甘肃电视台工作,干部处处长刘立军负责协调此事。刘处长安排我去电视台,魏台长热情接待。他说:“还有人推荐了个画家,请你看看他的画。”说着,带我到一间空屋。摆的是几幅范炳作品。我说:“好!”
  从此,我再未去过电视台。我当然有竞争优势,但不能让人笑话同窗弟兄争一个饭碗吧?范炳也未到电视台,他好像是从兰州铁道学院出国的。
  十五年后,我任定西行署副专员,刘立军是专员。他开心地说:“哈哈,那次你要去了电视台,咱俩还能在一个班子共事?”
  我说:“若去,那时受你领导。没去,现在你领导下工作。不是缘!”
  顺便说一句,刘专员对我很信任,分工相当重,且非常放手。我调北京后,他当了省委常委。他说:“你要不走就好了……”

13.读有短板


  有中文系校友调侃道:“你们美术系的不读书,多的没文化,和农村画棺材匠人有啥区别?”
  我的反驳以同班王琼、姜建华为例。王琼先后在三所高校任教,现任苏州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他参与了室内装潢企业龙头老大苏州金螳螂公司的创办,并一直任这家公司设计总院院长。他出版发行过几本专业文集,几次出任国家级出国大型展览的总设计,在全国室内装潢领域,属于重量级专家。王琼的多彩,有读书底色。   1986年,我受命創办《丝路论坛》,请时任省出版社美编的姜建华设计封面。很快,他寄来初设方案,出手果然不一般。白底,橘红色的太阳下穿插几道浅棕、明黄、亮灰,使人联想起沙漠、绿洲、漫长的丝绸之路。学报封面,还没见过如此大胆泼辣的设计,简洁、抽象,既出格,也出新。强烈的视觉冲击,蕴含不一般的审美情趣,我立即决定采用。前不久,敦煌文艺出版社总编杨继军先生还和我说起,姜建华能读书,设计总有创新。他俩曾在甘肃美术出版社共过事。
  对中文系学友反驳归反驳,我底气实际不足。坦率地说,班上读书风气是不咋地。多数同窗上中学时,初、高中一共四年。四年里,至少三分之一时间不进课堂。课堂上,至少三分之一时间不讲文化科技。整个中学阶段就没有读几本书,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缺乏“书不负人宁毋读”的自觉。说来惭愧,学习西洋美术史,应该读的参考书那么多,我们仅翻翻《古希腊故事》《古罗马故事》了事。
  我父亲生前曾对经常去家的陈东阳、张乐勤,还有油画班的“编外班员”知名律师张小娟等人,谈过一些关于读书的见解。他主张精深阅读,说与其浮泛地浏览一百本闲书,不如把一本真正的好书认真读一百遍。他“下得死工夫,学到活本领”的论点,坚持地朗读、抄写、背诵三结合的学习方法,都是出自对精深阅读的理解。他强调要深入地读进去、带着收获读出来,最终把书本知识融入思想、活化为智能,转变成才干。父亲的见解,蕴含了他几十年办学经验,我们却没有很好地理解实践。
  从总体上看,忽视多维度的文化修养,把阅读范围锁定在离专业最近处,是我们的通病,精深阅读更是共同短板。书到用时方恨少,短板制约着对艺术高地攀援。
  14.在那遥远的地方
  学习美术,最大的乐趣,在下乡艺术实践。我们油画班几次艺术实践都在藏区,先后住过甘南冶力关林区、兰州军区尕海军马场、白龙江源头郎木寺,以及四川阿坝九寨沟。所到之处人情敦厚,酒风热烈。
  最是难忘在尕海,一个月里,天天画自己的画,骑牧人的马,也没少喝军马场的“拥军爱民酒”。军马场,喝酒的理由可是不少,有客来访要喝,送人出门得喝,打到野兔,套得嘎啦鸡,也能扯起酒局。积极张罗的是一位藏族军人,藏族人一般不说姓,他名带个龙字。我喊他连首长(正连职干事)。若干年后,他已经是团首长,在青海当县武装部部长。还有位热心攒酒局的随军职工,是师大子弟,我们叫他小阮。小阮能把藏式踢踏舞——“锅庄”跳得出神入化。
  每次,肉菜还没上,主客就轮番“开战”。那情景,有点“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劲儿。挥臂弹指,见招拆招,打一圈通官换一路拳:什么口是心非的大拳,什么正说反比的灯笼拳,什么绕口费舌的凤凰拳;还有且歌且舞,唱错、比划错,都得喝的酒曲儿《尕老汉》,等等。拳来拳往,急智反应、体育规则、尚武精神,要有尽有!
  来到牧人帐房,又是一番情形。“锅庄”奔腾,欢歌飞扬,心灵激荡,溶溶漾漾。有位女歌手名叫卓玛草,翻译成汉语是仙女湖的意思。卓玛草高挑丰腴,沉甸甸的长辫垂下翘臀(骑手体态),黑红肤色映衬着珠玉般的白齿,面颊“高原红”似天敷胭脂,澄澈的目光,用王洛宾的歌词形容“就像十五明媚的月亮”。她两手擎杯一展歌喉,满座惊心动魄。不能说她像仙女,应该说仙女像她。
  画卓玛草,都有超常发挥。草原写生,大家画艺猛进。从甘南回来,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感觉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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