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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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病了。马添接到女儿小莉的电话时,他正在街边小摊吃一盘河粉,河粉油滋滋的,是他百吃不厌的食物。现在他却怎么也吃不下了,尽管肚子饿得慌。此刻,心里的慌才最要马添的命。
  赶紧回家。马添什么都不敢去想了,回家再说,天大的事也只能扛了,发生都已经发生了。跟主管请假,主管一脸疑惑,问你上次不也是谁谁谁病了请了假?马添点头,说上次是我妈病了,这次是自己的女人。主管笑着说,都轮着来了,该不会是唬人的吧?马添举起手,脸憋得通红,说我发誓……主管就把马添的手按了下来,说你发个鬼誓,跟个小孩似的,请几天?马添有些为难,还真说不准。是啊,女儿小莉没有说清楚,她妈妈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只是说妈病了,奶奶叫你回家。看来这病应该也不轻,要不一向倔强的女人也不会这么轻易妥协。但马添也不排除家里人添油加醋、耸人听闻,没见过世面,小小的病说得比天还大。马添说,你看这病,具体怎么样我还得回家才能确定。主管摆摆手,说,理解,你先写个条子,先写个十天,如果不够再补了。马添连忙道谢。自从进了这个电子厂,别看主管平时说话做事一脸的严肃,可对马添那是相当的照顾,大概也扯上了那么一点关系,他们是一个县里出来的老乡。上次母亲要去做个鼻息肉的小手术,马添请假回家,来回用去了三天时间,可回到厂里,拿卡一看,却只空白一天,马添就知道那两天是主管偷偷帮他打的卡,主管耍这点小把戏还是绰绰有余的。马添就请主管去街边喝酒,炒了两个河粉和一大盘田螺,河粉每一根都像是在油锅里泡过似的,洋溢着马添的满腔谢意。
  简单收拾一下衣物,马添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时下立秋刚过,春运还远远未到,火车里少有的敞亮,一个人可以横躺两个座位睡觉。比起过年时回家,那可真是要舒适多了。可马添不稀罕这样的舒适,他心里慌,这次回家可不像过年那会,虽路途艰辛却心里愉悦,有盼头;也不像上次,母亲的鼻息肉手术,至少心里有底。可现在,未知的危险仿佛就潜伏在马添的眼前,随时可以把他致命地撂倒。
  出门讨生活的人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生病,不管是自己病,还是家里人病,那都恍若晴天霹雳,能把人劈垮。人在城市,勉强能保个吃保个穿,余下的供家里的老人小孩生活,可病就得不起了,平时有个感冒发烧什么的,马添都是能拖就拖,从不请假也从不吃药。当然,马添可以让自己保持健康,或者看起来健康,但家里人呢?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路上,马添都没怎么合眼。他回想着女儿小莉在电话里的每一句话。小莉虽然也不小,去年刚上了初中,成绩还算不错,可就是不怎么爱说话,老沉着脸,本来农村里父女之间的关系就不亲密,加上马添出来打工多年,一年才回去一两次,因而和女儿就更是隔了道墙似的,想找句话说都困难。马添看城里人的父女关系,简直和情人一样亲密,走路还牵着手哩,马添感觉好笑,其实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羡慕。即使是在电话里,父女之间仍不能顺畅地交谈,要不是马添一个劲追问,小莉早就把电话撂了,尽管如此,小莉由始至终也只是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妈病了”,第二句是“奶奶叫你回家”,第三句则是“快点”,然后面对马添的追问,小莉答了几个不知道,或者干脆沉默。
  马添想,但愿事情不是那么严重。马添抻了抻上衣,收紧身子,五千块钱就放在上衣的内里,这可是他半年多来的全部积蓄,如今眼看就要离自己而去了,不免让他感觉沮丧。马添总算眯了一会。醒来时,已到了县城,家乡离深圳不是很远。马添拿出多年来一直舍不得换的诺基亚手机,看女儿有没有打电话过来。家里没电话,小莉打电话要跑去两里外省道边上的一个路管所打。有一个未接电话,一看号码正是路管所的。兴许是自己刚才睡得沉了点,这破手机的响声又小,就没听见。马添慌忙拨了过去,响了很久却没人接听,再拨还是一样。马添这才想起路管所这个时候是没人在的,都出去修路锄草了。没出来打工前,马添就曾在路管所干过一段时间,整天出去修路,活虽重,却能赚钱,赚的可是政府的钱,可后来不知怎么他却被开除了,原因是路管所的头有一个远方亲戚也要进来工作,自然就得把一个人给顶下来啊。
  
  2
  
  马添出了站,拦了一辆三轮车就往村里赶,要是在平时回家,这么几里路马添是怎么也舍不得花钱坐车的,如今他却连价格都不问了,一上车就叫着快点。司机知道这人肯定是遇急事了,油门一拧,三轮车就突突突地绝尘而去。回到村里,整个村庄静悄悄的,甚至田里都不见有走动的人。村里人大多都出外打工了,就连马添这样的中年人都放弃了伺弄多年的土地,年轻一代更是沾一下泥土都感觉可耻,尽管他们在城里干的活比沾泥趟水更没尊严,可他们不在乎,他们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就天真地以为是衣锦还乡了。这会秋天刚到,没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家,除非像马添这样遇到事情的。
  有几个老人坐在榕树下,远远地看着马添进村,之间还在说着什么话。马添不觉加快了脚步。回到家里,未进门楼,马添就亮亮地喊了一声妈。马添先回的是老屋,老屋只住着父母二人,马添一家早就搬出来另起了屋子,就在老屋的后面,同一个巷子。马添的女人孝顺,和公婆都相处得好,平时三餐父母就上去儿媳那儿吃,再回老屋休息。马添偶尔回家,也是先回老屋,带了什么东西回家都放在父母的眼皮底下,不藏着掖着。这在母亲看来是儿子的一份孝心,胜过一切物质,叫她心里舒坦。
  听到马添的喊叫,母亲慌乱跑了出来,劈头就问,你怎么回这里了?马添疑惑,怎么啦?母亲说,小莉没打电话给你啊?她们在县医院里呢。说着,母亲流下了两行泪来。马添恨不得敲自己的头,说,妈你放心,会没事的。说着马添放下包,跑出了屋。
  来到县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简陋的医院院子里走动着几个懒洋洋的护士或医生。马添对县医院的印象一直不好,如果不是有事,他一辈子都不希望自己踏进去半步,谁会没事想着往医院跑呢?上次母亲来做手术时,马添光包红包就包掉了好几百,从主刀医生一直包到护士,谁漏了还主动向马添要呢,像是过年时小孩要红包一样理直气壮。这都是什么医院啊!马添想,如果是在城里,他妈的我就叫记者来把你们都曝光了。母亲出院后,马添总算舒了口气,走出医院,他狠狠地想,这辈子再也不来了。可现在才没隔多久,三个月不到,马添又得来了,匆匆地来了,而且这次来还不像上次那样目的明确,他还不知道女人的病到底是个什么病。
  是什么病?这个问题从一开始接到女儿小莉的电话直到进入病房,一直就盘踞在马添的心里。女人躺在床上,已经睡了,身上盖着有好几块污渍的白色被子。小莉则默默地坐在旁边一张空着的病床上,看到父亲马添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把头低下了,双手搓着衣角。显然,让小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在医院里守着,实在应付不过来,况且又是在这样的医院里,一个大人都应付不过来啊。马添知道女儿小莉心里有气,就因为那个未接的电话。
  马添不想惊醒女人,看上去她明显已经憔悴不少,脸色苍白,也瘦了。马添就把小莉叫到走廊,想问一下到底是什么病。可小莉还是摇头,说不知道。马添压抑着气,问,医生没说吗?小莉说,医生也不知道。马添这下就紧张了,连医生都不知道的病就不可能是小病了。以前村里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好好一个人病了,然后送到县医院,结果查不出来,说不清楚,只是要求家属转院,然后再到大医院一查,没得救了,是绝症。马添的额上顿时冒出了汗,整个人也没有了一点力气,像是随时可以跟着空气一起飘起来一样。
  正如小莉说的,医生确实不清楚马添女人的病。医生给马添的建议和马添心里预测的一样,就是要求转院。马添真想骂那个狗屁医生几句,不,还要骂整个狗屁医院,但还是忍住了,交了钱,叫了一辆三轮车,一家三口就回到了村里。路上,女人叫马添别理她了,回家死了就死了。小莉叫了一声妈,然后就哭了起来。马添心里也难受,不过他还清醒着,不管是什么病,是死是活,总得有个说法啊。马添突然说,明天和我一起去深圳,咱们去深圳的医院检查。
  马添想带女人去深圳检查纯粹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觉惊讶,女人更是执意不肯。回到村里,陆续有一些邻居和亲戚过来看,女人故意表现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搬凳子,倒茶,招呼来人。马添知道女人的心思,无非是想证明这个家没事了,平安大吉了。马添的心不禁一阵紧缩,他决定非带女人到深圳检查个清楚不可,女人跟着自己受了大半辈子的苦,不能连有病在身了还上不起医院,即使是马添心里担心的那个病,那也得弄个真切。
  
  3
  
  三天后,马添就带着女人返回了深圳。
  带女人来一趟深圳曾经是马添的梦想,不但是带女人来,还要带女儿小莉来,带父母来。这个梦想在一般人看来不像是梦想,可对于马添来说却怎么也实现不了。一年一年过去了,马添虽然也能赚不少钱回家,但在深圳却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住处,别说是买房了,就连租房都没有,也不是租不起,主要还是为了省钱,再说厂里有免费的宿舍,丢着免费的不要而去租贵得吓人的房子,刀子架在马添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干。马添曾设想,等女人下来了再租个房子,可这一直都只是一个想法。去年,女儿小莉嚷着说不读书了,要到深圳来打工,她们班里的同学大都没读了,都进城打工来了。女人拿不准主意,就打电话问马添,马添大可以借这个机会把一家都搬到深圳的,可他最后还是没答应,他不想女儿像自己,将来是个半文盲。城市里不是流行这样一个说法吗,现在认识字并不代表你就不是文盲,你还得要有文化。马添就想要小莉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像办公室里那些面对着电脑的女孩那样。马添看着都羡慕,做梦都想小莉将来也是她们其中的一员,穿着白色的厂服,不用到脏兮兮的车间里来,上下班走的道都跟其他员工不一样,人家有电梯,多有面子啊。于是,马添就坚决要小莉读初中,不许她出来打工。大概也从这时候起,女儿小莉对马添就有了更深的意见吧。马添自信自己都是为了女儿好,将来她是会慢慢理解的。
  带女人来深圳那天,小莉也想跟着来,说不想上学了。马添就把她骂了一顿,说你这孩子,学费才刚交,你想白白把钱丢粪坑里啰。小莉就气着跑一边去了,眼睛红红的,大概是去哭了。马添想上前安慰一下,至少也说几句软的,但最终没有,女人的病让他神情恍惚了。
  回到深圳后,马添没有直接回厂,而是先把女人送到医院去。他现在最关心就是女人的病。他还在心里设想,如果女人的病没什么大碍的话,他就不让女人回家了,而是在厂附近租个房子,像厂里大多数年轻夫妻那样,夫妻俩一起生活打工。想到这,马添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微弱的希望,他还真希望事情能朝这可喜的方向发展,那样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一进医院,女人几次停住脚步,拖着马添的衣角说,算了吧。马添哪肯!
  接受了一系列检查后,女人被安排住院,马添问医生是什么病,医生说等几天吧,结果很快出来。接下来的几天简直就是熬过去的。
  四天后,医生对马添说,是尿毒症。马添不知道什么是尿毒症,也不知道这种病好不好治,严不严重。但他看医生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当医生把尿毒症的一些情况给马添作了详细的介绍后,包括治疗的费用,马添才真正意识到天塌下来了。女人得的不是要命的病,而是要钱的病。不管是哪种,在马添看来都是自己所承受不了的。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能有什么办法呢?马添身上的钱在家里时花去了一些,剩下的都不够几天的住院费用了。怎么办?钱去哪里找?借,找谁借去?城市里虽然到处人来人往,却都是陌生人,都不能帮马添一把。马添惟一能想到的人还是厂里的主管。主管对自己虽然不错,但要开口借钱,马添还是感觉为难,本来在厂里,同事之间什么都可以借,但一提到钱,人们就会有所顾忌的,厂里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借了钱却不见了踪影的事。
  马添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大声地哭一场,然后再大声地冲着天空喊叫几声,可他却连这个机会也没有。马添走在大街上,看到人家开着小车挽着包,他真想一步上前把包给抢过来,然后死命地跑。然而,马添不敢,他从小就是个胆子小的人。如果谁能在这个时候说要帮马添一把,马添就是一辈子给他做牛做马都是愿意的,只要女人能好起来。
  
  4
  
  马添打电话给主管。主管问,马添,这么快就回来了?马添说是啊,晚上我在宿舍等你说点事。主管问是什么事,电话里还不能说?马添说,还是当面说吧。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安顿好女人。女人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问马添,马添只是笑着说,没事,过几天就好。女人也意识到马添是在骗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女人越来越消瘦了,脸色也益加的苍白,不时恶心呕吐,精神也恍惚了,哭过几次后就睡了过去。马添这才趁空隙回到了工厂。
  马添在宿舍里等了半天,才等到主管下班。宿舍里人多,有人过来问马添,回来啦。马添应着,然后急忙地把主管拉到了走廊的角落里。马添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胡乱地说了一些话,然后就说出那个自己都不愿意说出来的名词:尿毒症。主管毕竟不是马添,知道的事情多点,一听到尿毒症,他啊的叫了一声。是啊,得了这个病的,不说是一个打工仔,就是一个老板,那也是会倾家荡产的,其治疗费用高到常人无法接受。
  马添倚在走廊的护栏上,如果不是有东西倚着,马添估计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工业区里到处是工人们走动的身影,他们吆喝着,声音里有着加完班后的快感,有的拉着恋人的手往外面的烧烤街走,更多是在工业区的小店门口打桌球,噼噼啪啪的,竞争激烈。马添说不出来的羡慕——还是一个星期前吧,他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虽然自己年纪大点,下班就往宿舍里躺,但快乐还是一样的,现在才知道快乐原来就那么简单。
  沉默了一会,主管说,这样吧,这钱谁也借不起,我看能不能组织厂里的员工给你捐点款,怎么样?马添握住了主管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有了主管这句话,马添的心也就稍稍宽慰了,尽管他知道靠工友们的捐款是远远不够女人治疗的费用的,医生说透析一次就要几百元的费用,治疗下来至少也要十几万啊。但现在至少有人愿意帮忙了,这对马添来说太重要。
  几天后,主管把厂里捐出来的五万块钱拿到了马添的手里。马添颤抖着接了过来。和主管一起来到医院的还有厂里的其他工友,他们不说话,就站在病房里,使得冰冷的病房一下温暖了不少。马添始终把泪忍在眼眶里。
  然而,在医院里,花钱那真的就跟扔纸一样,几千块钱转瞬就没了。马添不得不把情况告诉了家里人,很快母亲和女儿小莉也从老家赶了过来,带着东拼西凑的两千块钱。马添做梦都没想到,一家人在深圳的团聚竟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马添恨不得在寂静的病房里骂人,不是骂人,是骂天。可医院里只允许马添沉默,甚至连烟都不能抽。更多的时候,女人是由女儿和母亲去照顾的,马添看着女人膀胱处插着的导管和每天程序繁杂的透析过程,他就头晕,看见女人日渐消瘦的身体更是让他受不了。而女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竟是:让我死了算了。然后就是哭。马添的心都碎了,他来到阳台,糊里糊涂地向一个行人要烟,那人一愣,把剩下的半包烟都丢给了马添。马添抽着要来的烟,望着楼下的停车场发呆。
  医生时常向马添暗示,叫他准备好钱。医生害怕马添到时候没钱交——城市里太多这样的先例了,他们可都是农民工,病好了或者医了一半时,乔装打扮潜出了医院。马添每次都说有有,有钱。然而钱从哪里来?马添还真的就没有办法。他想过深夜的时候带把刀出去抢劫;想过去银行的取款机旁蹲守;大半夜还想出去闹街里瞎逛,幻想着一不小心踩到了什么金银珠宝;他还想过写张大字到大街上去乞讨……可都被自己推翻了。
  工厂那儿马添是不敢再去了,再去求助就显得不近人情了。主管倒是一天一个电话打来询问,问情况如何。马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味叹气。主管最后说,不行啊,马添,得想想办法,这样下去是撑不了的。马添也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可还有什么办法呢?马添感觉自己已经走上了绝路,他没有任何能力了,他救不了自己的女人,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去死了。马添来到阳台,泪水终于一行行地落了下来,有的滴在阳台上,更多是像雨水一样,落下楼去,落在那些有钱人的车子上面。
  
  5
  
  一天,主管打来电话,急匆匆地跟马添说,你是不是应该求助于社会?马添不解。主管又说,咱们可以找来电视台记者。马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在工业区小店门口的电视里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新闻,社会热心人士救助病患者或救助孤儿老人,一个个慷慨解囊,大把大把地捐钱。可马添不知道那是真是假,隐约还是有一点怀疑,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让完全陌生的人来帮助一个搭不上边的人。但马添还是心动了。事实上主管的话让马添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似乎也成了马添惟一的办法,他甚至有点恨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
  马添嘴拙,联系记者的事当然得交给主管去做。主管特意守了一夜电视,才找到了报料电话。主管给电视台打电话的时候,马添就站在身边,他的心都快跳到喉咙上来了,吞了几口口水都没能把心吞下去。电话里,主管如实说了马添的遭遇。对方说好吧,我们会安排。就挂了电话。可是等了两天,都不见一个鬼来。马添也丢不起这人,正打算放弃。主管却有着自己的考虑,主管说,看样子马添你还不够惨。马添听了一脸愕然,恨不得啐主管一脸。这还不惨,该怎样才叫惨啊?主管说,你也别不爱听,现在外面惨的人多了去,你这样的根本不算什么,尤其是在深圳这样的大城市里,多你一个也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这样就不能算是新闻了,难怪他们不理睬,依我看,你应该做点什么,让事情看起来更惨,自然就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马添想想也是,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更惨。马添想不出什么头绪。
  主管突然说,我有一计,不知你敢不敢用。马添说,你说。主管说,如果你现在和你的女人提出离婚,事情肯定就好办了,你只要留下一份离婚协议书,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是。马添的心突然像是被扎了一下,感觉刺痛。马添心想,好你个主管,这样损的主意你也想得出来。不过马添马上就意识到了主管的聪明。是啊,如果按主管说的去做,肯定能引起媒体的关注。问题是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成了众人唾骂的对象了。马添就有些犹豫了。主管说,我知道你心里担心的是什么,你就是担心自己那点面子嘛,问一下,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你女人的性命重要?当然是女人的命重要。马添说,好,就听你的。
  接下来几天,马添和主管把事情安排了一下。按主管的意思,马添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自己的家人,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就行了,因为被马添的家人知道了,在面对记者的镜头时,他们未免就会紧张,继而露出破绽来。主管说,你去写一封信,和一份离婚协议书,然后偷偷地留在病房里,就离开,找个角落躲起来,余下的事就由我来应付。马添又为难了,如果不让家人知道,那家人不就真的以为马添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吗?不过马添还是咬着牙答应了。
  当天晚上,马添偷偷地写了一封信,讲述了自己离开的无奈,泪水好几次把信纸打湿了。他感觉自己就真的要逃避了一样,要丢下她们一家子不管不顾了。想到女人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怎么对这样的丈夫失望,母亲会怎么看待这样一个儿子,女儿小莉又会怎么恨这位不负责任的父亲?马添几次都想把信撕个粉碎,可他终究没有,他知道,女人的命正需要这封信来拯救。
  信写好了,连同一份主管为他准备的离婚协议书,马添把它们紧紧地掖在口袋里。第二天中午时候,母亲和小莉出去吃饭,女人刚做好透析,正在睡觉,就马添一个人在病房里。他看着女人的脸,那张脸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没有一点血色。马添把手伸进袋里,抓住那两纸张,手就有些发抖了。马添喃喃自语,不要怪我,我这是为你好啊。然后,马添把纸悄悄地塞到了女人的枕头底下,就匆匆地离开了病房,离开了医院。
  马添站在医院对面的大街上,回头看医院时,终于忍不住了,他蹲在大街上,大声地哭了起来。行人看着他,却不敢靠近。一会儿,马添站了起来,像疯了一样朝远处跑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他想跑得远远的,把自己跑丢了。
  接下来的事情,马添都是在电视上了解到的。一个丈夫抛妻丢女一走了之不负责任的社会新闻在深圳的各大电视台里报纸上被用大写的标题报道了出来,一时引起轰动,街头巷尾,人们无不对那个逃跑的男人唾骂几句,恨不得把他揪出来打一顿。
  当然,事情果然也像主管事先设想的那样,得到了空前的关注,每天都有热心的观众到医院里来看望女人,捐钱,陪着女人落泪。摄影机也一路摇摇晃晃地跟着,记录着这感人的一幕幕。马添也在角落里流泪,并且每看到一个人捐钱,马添都会在心里轻轻地说声谢谢,尽管没有人听得到他的谢意,不仅听不到,大家还都把马添当成了谴责的对象,不负责任,无情,各种各样的贬义词汇都用在了他身上。马添能怎么办呢?他能跳出来解释吗?主管的电话还是经常打来,说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要躲得远远的。
  马添从路边的电视看见,当记者把话筒伸给病床上的女人时,女人的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她边哭边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啊。母亲也在旁边伤心地哭着说,崽啊,想不到你这么狠心啊!你就没想想这么多年来她是怎样跟你走过来的吗?然后,记者就把话筒送到女儿小莉面前。记者问,如果你爸爸现在在看电视,你最想对他说的是什么话?小莉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把头扭开了。看到这里,马添的内心发出了一声沉默的嘶吼。
  
  责 编:宋世安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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