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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容易怨天尤人,然而命运不会因此而变得温柔。当你开始怨恨时,无论住在别墅还是茅屋中,你其实已经破产了。
那条梦中的小路
在张凤的记忆中,没有撒娇的经历。她比弟弟只大1岁,所以哺乳期很短,也就是说,她不到1岁时,便天然地丧失了依偎在母亲怀中的权利。弟弟出生后,她就跟着奶奶,偶尔能跟着母亲睡,就很奢侈了。母亲跟弟弟睡一头,她睡另一头,抱着母亲的脚入眠。她最温馨的记忆,是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去姥姥家,于是那条乡间小路,蛮横地楔入了她的生命,并出现在她一生的梦中。
姥姥家是齐河,先坐船,再走十几里的乡间小路。弟弟还太小,开始还能走一点儿,后来终于走不动了,于是母亲先把弟弟放下,拎了东西把张凤送出一段路,其远近正好彼此能望见,再返回去抱弟弟。这种奇特的“接力”,加上对母亲的等待以及对姥姥家的热望,深深地烙进了张凤的记忆。当时她应该不到3岁吧,依稀记得路边的玉米地里有蝈蝈在叫,天上有云在飞。这种“接力”是吃力的,对母亲而言,那条乡间小路应该很漫长,但张凤的记忆中没有这些,只有温馨而甜蜜的等待。
等待,大约是人的命运,虽然等待的内容有些差异。比如已经人到中年的张凤,每天还在等待。母亲患老年痴呆近10年了,张凤像侍弄自己的女儿一样侍弄母亲,她等待母亲有一天能醒来,用一双母性的手抻抻她的衣角,或者摸摸她的头发。一些植物人,在亲人的悉心呵护下会恢复一些生理功能,为什么母亲不可以?最近,母亲的语言能力大有提高,张凤惊喜莫名,她看到了曙光。她有一个已经伸手可及的梦:有一套大一些的房子,关键是一定要有一片草坪,她推着母亲在绿色中漫步……
母亲最初生病是1989年,一天,她突然穿不上外套了。用邻居家的三轮车把母亲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轻微的脑血栓。张凤没有想到,母亲从此便缠绵病榻,她一年中总要数次陪母亲住院,医院已经很像自己的家。但母亲不仅没能康复,后来竟突然说不出话,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
现在母亲喊张凤“姐姐”,这大约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母亲的智力相当于几岁的儿童,她有一个姐姐,而童年的记忆是蛮横的,既然父母早已过世,于是她感觉是“姐姐”在服侍她。母亲的语言,包括肢体语言,只有张凤能懂。这是爱的默契,是长期相濡以沫的结果。
张凤初中毕业就接班了,那一年她16岁。她用自己节省下来的钱,给母亲买了戒指和耳环。古语说,鸟有反哺之日,羊有跪母之恩。张凤的“反哺”开始得很早,且成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但张凤不以为苦,她感觉这是自己的天职。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接触一位敬老院老人。那也是一位母亲,90多岁了,她坐在女儿刚给她买来的“便”椅上不下来,并不停地夸奖女儿。但她是寂寞的,不停地对张凤说东说西,于是张凤知道,为了老人住敬老院的费用,几个子女经常闹得血肉横飞。
张凤见过老人的女儿,穿得很体面。望着知足却凄冷的老人,张凤潸然。那一刻,她萌生了一个今生最大的“野心”:如果自己将来有了条件,就办一所像托儿所一样温馨的敬老院。
孩子需要爱,母亲同样需要爱啊。
她终生都被那条梦中的小路缠绕着。
人都是脆弱的 但你只能选择坚强
张凤是有毅力的。她只有初中文凭,接班后开塔吊。她不想一生都做一个“铁姑娘”,于是自学,先考进职工中专,后参加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最后考取本行业的最高资格——注册造价工程师,一干就是19年。
职业是不错的,单位的待遇也很好,但有两大难题无法解决。首先,她要服侍母亲。母亲病情严重时,喂一次饭要3个小时,全身都是母亲喷出来的饭。开始时,单位领导很照顾,一天行,一月也行,但常年累月照顾,就是菩萨做了领导也做不到,而她不能为了工作而抛下母亲。另外,她一直想给母亲买套房子,两家挨着住,这样好照顾母亲。女儿还很小,她希望将来把女儿送到海外留学。要实现这些目标,第一个拦路虎就是钱。丈夫是一般公务员,靠夫妻俩的工资,充其量也就是维持温饱。
张凤辞掉工作,来到一家世界著名公司跑销售。在这里她可以自主安排时间,而只要努力,收入会丰厚一些。她犹豫了近半年,但权衡来权衡去,分明别无选择。经营了半生的一切就这样扔了,那一年张凤38岁。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这个年龄已经有些“秋意”,但她选择了从零开始。
万事开头难,但张凤没想到会这样难。辛辛苦苦跑一天,跑十天,跑一个月,一无所获,当然也就没有一分钱收入。深夜回到家,两条腿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冷锅冷灶,满目萧然,丈夫跟孩子都睡了,这个嘈杂的世界也睡了,只有她还醒着。醒着的是她的痛和身上的担子,还有无以名状的委屈。先是无声的眼泪,继之是啜泣,最后是无法抑制的号啕。
哭声惊醒了丈夫。张凤擦干眼泪说,咱们需要谈谈了,如果你也不支持我,我就走不下去了。于是,夫妻俩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于是,张凤又有了信心和力量。
这是张凤人生的一次转折,但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结婚前后那几年,她曾经几次想自杀。弟弟先张凤结婚,跟父母住一起。如今的婆媳关系,是世界上最难解的数学题,张凤夹在中间,既心疼母亲,又无力左右弟媳,在一种长期的焦虑折磨下,她得了甲亢。后来她结婚了,因为没有房子,跟公婆住一块儿。这时嫂子却要回来住,于是她和老公被“赶”了出来。先住单位宿舍,后来租了两间楼房,丈夫想隔出一间厨房来,自己干起了泥瓦匠。张凤的甲亢还没好,却又患了胆囊炎,医生甚至建议摘除胆囊。另外,长期伏案工作,她的颈椎也不好。身上的病加心里的病,令张凤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生的艰难与无趣。都说新婚是甜蜜的,她的生活却因为结婚和住房问题更加不堪了。丈夫没干过泥瓦活,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张凤感觉他是在砌一座墓,每一块砖砌上去,她眼前的光明就死去一寸……
夜深了,劳累了一天的丈夫早已酣然入梦,张凤却无法入眠。那是春天,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她吃力地挪到阳台上,听远处孩子的欢叫,看天上的一轮明月。风柔柔的,但张凤感到一如冷水泼面。月亮已经很老了,她还非常年轻,但她那么渴望死去。从三楼到地面,十几米的距离,只两秒钟,她就可以永远解脱。望着漆黑的脚下,她感到死神近在咫尺,且一点儿也不狰狞。
然而,想到病中的母亲,她五内俱焚。母亲对她的依赖,一如一个无助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没见到她,母亲就会焦躁不安。当然,她也放不下丈夫。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从结婚那天起,天天给她熬中药,家里永远散不去的是草药味,但他没有一句怨言。
自杀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资格。想到这一点,张凤没有跳下去,但她泪流满面……
她是一只右手
无论大家还是小家,应该是一个温馨的港湾。俗话说,争着不足让着有余,也总会有人争有人让,而那些敢于争且善于争的人,就总要赚些便宜。
结婚后,张凤跟公婆住一块儿。嫂子要回来住,理由是孩子上学近。于是,张凤开始了四处“流浪”。后来,公婆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嫂子却搬走了。这时公婆又让张凤回来住,好有个照顾,她就又回来了。
她给公婆重新装修了房子。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嫂子又要回来住。
这就是家庭,所谓一家一本难念的经。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其实不是难断,而是家庭是靠伦理道德维系的,它没有强制执行能力。如果在利益面前大家都争,而在义务面前大家都让,一个家庭要么破裂,要么成为一个“战斗集体”。
张凤不想争,也不会争,在利益面前她总是选择退让,而属于自己的责任,她一直默默地背起来。
按说,张凤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似乎有一个很大的“自由”空间。这么多年来,母亲住院都是她陪床,近10年来每天为母亲喂饭,只在每个周六弟弟替她一天,算是给她“放假”。母亲经常便秘,这时就要借助于张凤的手,或许她刚刚开始吃饭。
父母住的是老楼房,没有暖气。张凤装了电暖气,父亲却不舍得用,只在估计女儿要来时才热一会儿,以应付“检查”。父母用的电器都是张凤买的,电费也是她掏钱,但父亲很固执,而且脾气很大。父亲80多岁了,他的世界很小,所有的小事也都是大事。比如煤气没有了,他会马上给女儿打电话,且必须火速赶到,或许女儿正在几十里之外,忙得不可开交……
张凤做得多,与父母相处时间多,父亲对她发火也最多。张凤习惯了,别人也习惯了,习惯也就成为自然。你习惯承担,你就必须承担,应该承担而从不承担的人甚至可以指责你。人都习惯用右手,张凤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右手,因为这只右手的存在,这个大家庭是温馨而和睦的。
当然,张凤万分感激丈夫周先生,如果没有他的支持,或许她早就垮了。丈夫对她的支持,其基础是理解,因为他也是一只右手。周先生的父亲重病6年,每周到医院透析4次,基本上是他的“专利”,而他在家中排行老二。
当年选择周先生,张凤凭的是直感。恋爱时,她工资远比周先生高,张凤每给父母买一件东西,周先生也会节衣缩食为他的父母买。一次,张凤为周先生买了一件上海产的“永升”牌风衣,300多元,周先生试衣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爸爸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那一刻,张凤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这是两只右手的邂逅。
自己阳光起来 才有幸福和美丽
结束采访时,张凤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什么都能学,但没学会怨恨。
我见过张凤给母亲喂饭的场景,历时1小时。张凤说,这是最快的。在这过程中,父亲在喝酒,话题是房子。张凤在自己家附近给父母买了套房子,120平米,但父亲拒绝去住,“理由”一大堆。张凤始终微笑着,让母亲张嘴时,她自己的嘴早就张开了。几杯酒下肚后,父亲开始发火,张凤只是微笑。
我见过张凤的女儿,只有6岁。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双眸清湛,一脸阳光。我想,这阳光应该首先来自母亲。
我见过很多事业有成的女人,或者很有钱的女人,但她们脸上经常写着“苦大仇深”。把一颗心很轻松地浸在怨恨或者苦水中,地位或者金钱,难道真的有什么价值吗?
不能说命运偏爱张凤,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女强人。她背起了常人可能拒绝的很多东西,但并没有因此而破产,相反,她很有幸福感,笑得很灿烂。
人很容易怨天尤人,究其本质,是诿过于天与他人。然而,命运不会因此而变得温柔。而一个人,哪怕他孔武有力,最终并不能改变他人。
当你开始怨恨时,无论住在别墅还是茅屋中,你其实已经破产了。
编辑乌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