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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朱恒山
进入中央党校学习，对一名党员领导干部来说，是一次相当难得的机遇。提高理论修养，改变知识结构，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更为实际的是，无论是春季班学员和秋季班学员，毕业或结业后，其中相当一批人都有望升迁。老实说，我对升官一直抱任其自然的态度，想也想过，但没有奢望。临近结业前，有小道消息，说我有可能留在北京，进国家监察部当差。司长､副司长什么的，心想，我有何德何能，听了一笑了之。结业典礼过后，传闻烟消云散，我倒庆幸自己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去拉关系，跑官要官，而是回到了省城，我只是离职进修回来干纪检老本行，轻车熟路，合自己的心愿。
没有想到的是，返省第二天，省委书记顾立群召见，在场的还有省纪委钟书记和组织部长，显然，这阵势就是冲着对我的任用来的。
顾书记问了我在党校学习的情况，又谈到官场腐败､党风不正的严重，而后宣布：根据省委常委研究决定，任命你为市委副书记兼市纪委书记。
说完，他和组织部长就离开了，留下省纪委钟书记和我。钟书记与我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我在组织部任干事时，他已是副部长，后来一步步擢升，而今是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我的成长和进步与他的关照奖掖也是分不开的，我们之间说话从不兜圈子，而是直来直往。
恒山，我实话告诉你，你有过一次留在京城工作的机会，中组部曾征求过省委的意见，省委研究过，拟服从上级的决定，但在最后的时刻，仍把你要了回来，为什么?工作需要。老领导把话止住，点燃香烟望着我。
“工作需要”，这是官场沿袭多年的铁律，凡遇到岗位职务变动，不论你理解或不理解，只要上级说出这四个字，再多申诉也没用，识相点惟有服从。何况，这话又是老领导亲口说出的呢!
怎么样?他笑着问道。
坚决服从。我说的是官话，套话，但也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那好，任命文件今天已下发，明天下午，组织部长到你们市宣布。老领导边说，边翻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卷宗，说：你是不是感到有点突然，节奏太快了点?告诉你，不快不行啊，你那儿后院起火啦!
后院起火?我一惊，这是啥意思?我怔怔地凝视着老上级，指望他给出明确说法。
他将卷宗打开，取出一叠信札，说，这些，是你们市纪委，还有市属县､区纪委的一些干部给省委的信……
举报?我打断了他的话。
举报倒好了，说明他们作风正，有作为，不愧为纪检干部。可偏偏是劝进，要求省委任命方翔为纪委书记，补你的缺。说着，他又将信札装进卷宗：具体内容我就不说了，你带回去看。噢，若说举报，也有。他又从卷宗里取出一张光盘：啥内容?我说不出口，你也带回去看。再有据提供光盘的人说，你们市下辖的山谷县李集镇小鄢庄有处休闲中心，举报人亲眼看到方翔在李集镇党委书记杜亚威陪同下，进去消费长达两个小时，他这个人已经烂掉了。后院的“火”就是他烧起来的，你要认真去查，查个水落石出。老上级习惯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现在你该理解省委为何把你要回来，并给你压担子的原因了吧?不要顾虑，不能手软，问题涉及到谁查到谁，有省委撑腰，希望你打一场漂亮的攻坚战。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在上级面前作信誓旦旦的表白，听了老上级的一席语，我心里敞亮 了，说：行，我明天就去市里报到。
离开老上级我携着卷宗回家，晚饭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翻看那些劝进信。有手写的，也有从电子邮箱下载的，有署名的，更多的写的则是××县纪委干部××等。这些信从学历､才干､年龄结构等几个方面为方翔评功摆好，有的还将方翔与我进行比照，说擢拔方翔乃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吁请省委倾听民众声音，顺应民意。一共17封信函，我相信其中确有出于不同动机劝进的，但从行文风格看，我怀疑有枪手炮制，甚至是方翔直接授意的。这不是民意，而是一种非组织行为，是党纪所不容的。看完信，我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但头脑沉静不下来，我意识到面临的将是一场硬仗，方翔是我的副手，他在纪委的时间比我长，有一定群众基础。而且，问题有可能涉及到方方面面，甚至他的老上级，这一仗怎么打，想了好几个方案都不理想，遂又一一推翻，真的茫无头绪。
午夜过后，妻子和在此寄宿读初三的外孙女入睡了，我回到客厅，将带回的那张光盘放进DVD机，瞬间，画面闪现方翔与一个年轻女子上演了秘戏大战，丑态猥琐，实在不堪入目。知道了这么回事，我很快把电视关了，想起了老上级所说此人已烂掉的话，我心中弥漫着极度的鄙夷和气愤。自己跟他一块共事两年，他的道德败坏竟未察觉，固然，他隐藏得十分诡秘，但我的失职也是不待而言的。这种人不仅不能再当纪委副书记，而且连做个党员也不配，非清除出干部队伍不可。
然而目前却动他不得。证据没完全到手，问题需彻底查清，最让人难受的是，还得继续与他共事，何时了结，也难以预料。
翌日，我准时去纪委上班，我原来的职务并未免掉，因而在市委召开大会宣布我新的任命之前回到纪委，也属正常。我上了二楼，只见我办公室的门外走廊里，方翔领着十多位党组成员和中层干部正在列队欢迎。
什么时候你们学会这一套了?我扫了众人一眼，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方翔身上。
朱书记，方翔笑容可掬，压根儿就没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里，他献媚地说：您的归来，又恰逢省委对您有新的任命，大家都很振奋。这一来咱们市纪委，今后办起事来将更有力度，更具权威性。
是啊，是啊……与他相配合的是一片应和声。
朱书记，请您安排时间，我想汇报一下这半年来的工作。方翔说。
不急。我说。
但有件事，省､市委催办得很急，就是公路坍塌事故……
我在北京就听说了，不是立案侦办了吗?进展如何?
省､市委责成市纪委､检察､建委，组成了联合调查组，由纪委牵头，您没回来，我便顶上去了。
结论出来了吗?我问。
最终结论尚未得出，但大致轮廓有了，由于连续大雨，冲刷渗透造成坍塌……
与工程质量有无关系?
这还不好说，缺乏相关证据。
噢，这样吧，你把此次事故的所有材料送我看看，可以吗?
那当然，方翔不动声色：就是您不说，我也会送来的。
一摞材料堆在办公桌上，我大致翻了翻，其中有事故始末调查，设计人员和工程施工人员甚至气象部门的工作人员的旁证，从中看出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认为是自然因素影响所致；一种则认为工程质量有严重问题。而方翔采纳了前一种意见，这是为何?
情况肯定相当复杂，急不得，但又不能不抓紧，我把这事揽了过来。方翔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说啥对他不信任，指我官大权大，一把手一把抓，事无巨细统统揽在自己手上……
他的抵触显然另有原因，我决定先不动他，纪委该他分管的处室仍由他管。我一面统筹全面工作，听取汇报，检查督促，一面挤出时间约见检察院､建委､公路建设指挥部的相关人员了解情况。其中有一个情况引起我的注意，检察院一位副院长，在调查组讨论事故性质认定时，曾与方翔有过激烈冲突，以致那次会议不欢而散。方翔这种态度是思想偏激，还是自己牵扯了进去?可我只能猜测，难下结论。
几天之后，连我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那张光盘，光盘拍的是方翔的丑事。那么，持有光盘的人没准与方翔有过交往，应该对他会有一些了解，这个人也许是个关键。这一想，我有茅塞顿开之感，于是问了省纪委，遂把山谷县小鄢庄支书鄢大魁找来。但鄢大魁并不是持有光盘者，而是一个叫魏酸枣，曾用名陶淘的女孩。公路坍塌事故的死者中有她。鄢大魁说，酸枣是他们村上的人，在省城开了一家洗浴中心，她认识方翔，方翔送过她一幢公寓住房。但那幢房子实际上是广厦置业公司老板任志鹏的，可见任､方二人之间有经济往来。我问，方翔与魏酸枣是否情人关系?鄢大魁说 不清楚，好像魏酸枣并不情愿接受房子，更不愿把自己搭上去，只是为方翔出入休闲中心提供了某些方便。
鄢大魁的证词让一个人浮出了水面，这就是任志鹏，动他就能带出方翔。
鉴于公路坍塌事故的性质认定，在调查组内部还没统一，因而，我只通知了那位检察院副院长与我一道问讯任志鹏。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地点选在检察院。像任老板这样的人，本来无需我这种身份的人与之接触，但因事涉方翔，我与副检察长亲自出面是想对任志鹏保持一种高压姿态，希望一击奏效。
任志鹏被带进一个小型会议室，里面除了我､副检察长和检察院一名记录员外，别无他人。任老板五短身材､平头､墩实，我让他坐下，他犹豫不决地望望我们。我索性介绍了自己与副检察长的身份，他刚挨近椅子倏又站了起来，腮边的肌肉颤动了一下。
请你来，不是提审，只是想向你了解些情况。我说，你坐下，不要紧张，知道啥，据实说出来。
他点点头，扫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
有个叫陶淘的女人，你认识吗?我突然发问。
陶……陶啥?他猛一抬头，却又装起糊涂：不认识。
她死啦，死于公路坍塌。我继续自己的攻势。
她死了?任老板黯然神伤：她怎么会死，死的怎么是她呢?可惜啊……
听你的口气，你们是认识的，对不?
对，对，认识，任老板仿佛回过神来：好女孩呀，守诚信，讲义气……
听说你曾送给她一套房子，可见关系非同一般啰!
噢，不是我直接送给她的，是……
谁?你是否有顾虑不想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谁向你要房子转手送这位小姐的。陶经理遇难前有揭发。我引而不发地“敲打”他：今天主要是看你的态度。
我说，任志鹏又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说：是纪委方翔副书记找了我，后由他把钥匙交给陶经理的。
你回答得不错。我示意他坐下：还有一件事，陶经理藏有一张黄碟，涉及方翔的隐私，怎么会在她那儿呢?
这个……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干脆说吧，方副书记这人特喜欢女人，每搭上一个，总要将床上的事拍下来刻成碟片，保存下来欣赏，我也看过。至于陶经理手上的这张是他跟哪个女人的，我不清楚，我没看。听方副书记说过，由于一时疏忽，看完之后，匆忙之中忘了带走。等二天再去，碟片还在，但陶经理却复刻了一张。方知道后，成了一块心病，几次去要，没成。再后来，陶经理以这张碟片要挟方，提出为家乡修建公路的要求。方为此事伤透脑筋，最后，他在举报的材料中寻找线索，发现有人举报交通局局长兼市公路建设总指挥袁国庆有贪污受贿问题。所举事例有虚有实，难以立案，但不妨利用一下，于是把袁某叫到市纪委，以可能将他“双规”为由，逼他就范。当然，方的话，说的很含蓄，让袁践行“三个代表”将功补过，给他一个机会。袁某心怀鬼胎，几句话谈下来已成惊弓之鸟，一口答应尽快立项修建通往陶经理家乡的公路。至于他们二人还有没有别的交往，我不清楚。
呵，“双规”成了杀手锏，方翔真有能耐。我嘴上这样说，心中着实振奋。袁国庆此人又露出水面，而方翔的劣迹有了新的发展。但我不想到此为止，继续往下问：公路，最后还是竣工通车了，那么，方翔要回那张碟片了吗?
这个我不知道，任志鹏说，我只晓得公路施工之后，他再也未让我去向陶经理讨要碟片。是否由他自己出面去要，他没说。而且，我发现他们之间渐渐疏远，好像断了联系。
那你认识袁国庆吗?副检察长问。
知道这个人，但从未见过面，任志鹏回答得很干脆。
我们获得的资讯比预想得多，当然，这才开了个头，但饭总得一口口吃，我与副检察长交换了一下眼色，打算结束这次问讯。最后，我问：任老板，你是党员吗?
是的，而且还兼公司党委书记。
噢，那我们按党的纪律办事，今天我们之间所谈的事，你不得外泄，尤其是跟方翔更不能说，倘发现你们统一口径､订立攻守同盟，那后果如何，你应当清楚。
那是，那是……
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走了。
首战告捷，正当我准备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之际，又一件事发生了。
浑然不觉之中，中央一家平面媒体以显著版面，曝光了本市所属山谷县小鄢庄芳草地原生态旅游公司，打着“脱贫”的幌子，“小姐”进村，娼盛繁荣的严重腐败事件，令人触目惊心。文章详细描述了该村娱乐休闲设施及其服务项目和“小姐”人数，尖锐指出，自“小姐”进村，上级机关来的人多起来了，美其名曰“深入基层建设新农村”，以此遮人耳目。于是，灯红酒绿取代了山水野趣。纯朴民风，惨遭践踏。情欲突破了道德底线，某些党政干部乐不思蜀，官场腐败向农村衍生。文章最后呼吁对此类丑恶现象，全社会要高度重视，并要求政府执法部门采取断然措施予以处置，文章后面还公布了几十辆挂有公家牌照的轿车号码。其中，方翔的奔驰也赫然在列。
文章刊载当天，省纪委钟书记即亲自打来电话，说此事引起中央高层的震怒，责成省委迅速查处，举一反三在全省范围内作一次普查，采取切实可行的举措加以解决，并向中央作出检讨。
这事，严重影响了本省的形象，十分恶劣，中央的态度又那样严峻。省委得知情况后，随即召开常委扩大会，采取了果断措施，由省委政法委书记带领省政法委､纪委､公安､文明办､“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等部门的负责人，会同市里相关部门负责人连夜赶到小鄢庄。孰知，那边早已获得信息，等大队人马进了村，昔日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景象已不见了。进入休闲中心，“小姐”们也不见踪影，只有少数勤杂人员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打扑克聊天。随后，李集镇党委书记兼旅游公司董事长杜亚威和公司其他领导全被传唤到场，听取了他们的汇报。调查组责令他们作出检查，并且查封了公司账目和休闲中心，以及村中另外几处足疗室､发廊……
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后，除留下少部分人继续排查外，大多数人回到了省城。
见报的那篇文章，署名“本报记者”未见真实姓名，不用说他一定是听到传闻后到小鄢庄暗访的。卧底也有可能，他(她)所列举的车牌号，仅是公车，涉及本省一些县市，也有别省的，由各地自查。
车牌号印证了小鄢庄举报者曾目击方翔进出休闲中心的话。事已至此，方翔的问题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我给党组其他同志分别打了招呼，双休日后上班头一天下午，召开了市纪委党组会。会前，我让办公室的同志在小会议室内放上电视机和DVD。人员全都准时到会，方翔进来时，乜了眼电视机和DVD机，笑着说，哟，党组会还有卡拉OK助兴?
与会者一个个面容沉肃，没有答理他，他尴尬地坐了下来。
方翔同志，关于小鄢庄芳草地的那篇报道看到了吧?我问。
看呐!他说，将色情业作为农村经济新的增长点，错!小姐进村，典型的腐败。他振振有词。
你也去过，是吧?
对，朱书记，我想，您是看了那篇报道公布的小车牌照，其中有我的，不过，我正是听到一些负面反映之后，才下去调查的。怎么，作为一名纪委干部，去一趟也属正常吧?
在座的党组成员相互交睫，似乎被他的话忽悠了。我有意将会场冷了两分钟，看出他的得意，遂问：事情真是你说的那样?!
当然，我总不至于也涉黄吧?我时刻都记住自己的身份。
能记住自己的身份当然好，但事实是否真是这样呢?咱们往下看。我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张黄碟放进DVD。这时，我看到他的脸上交织着茫然和紧张，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机。
霎时，荧屏上出现了他的尊容，他丑陋的裸体，他与那个女人无耻的交欢……
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他像发疟疾似的浑身颤抖，“笃”地在大家面前跪下：我给纪委丢了脸，败坏了纪检干部的名声，我请求党组织给我处分。呜呜呜……他捂着脸，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你不要这样，快起来，有啥问题老实向组织交待。一位党组成员说。
我是有问题，只是，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请求党组给点时间，让我理一理，一定向党组汇报。方翔垂头弯腰，像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上班时，他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说自己一夜没睡，把自己的错误一条条列了下来。说着递上一份交待材料。
我翻看了一遍，交待的全是男女之间的事，说他先后有7个情人(那个陶淘也在其中)，时间､地点､结交经过写得甚详，几页纸绝口没提经济问题。
方翔，我就弄不懂了，找情人是要花钱的，你拿什么养她们?我问。
她们都是主动､自愿的，不要我花钱，倒贴。
哎，你以为她们会认同你的这一说法?
这，我不敢保证，也许看我倒霉了，她们会栽赃，胡说八道。
方翔，你别再跟我绕圈子了，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我将桌子一拍：说，陶经理的那幢房子是不是你送的?你花了谁的钱?和任志鹏是如何相互利用的?再有，你跟袁国庆又做了哪些交易?此外，还有啥问题?你要跟组织说清楚。
你既然都知道了，方翔凄然而狡黠地咧了咧嘴：我再说岂不是多余的了。
方翔，你给我听好了，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恼怒：说不说是你的事，我现在代表市纪委宣布，自即日起对你实行“双规”。说完我便打电话叫来大案室主任，吩咐道：赵主任，你把方翔带到322室，让他考虑交待问题。
过去，他无数次对别人使用过“双规”杀手锏，不知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遭遇这个杀手锏。在它无形的威力面前，他失去了昔日的风光，低着头一声不吭跟着赵主任走开。
“双规”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络。与此同时，对袁国庆也实行了“双规”，并与任志鹏数度交手，前后经历了一个半月，方翔的问题和公路坍塌案基本见底，方翔任职市纪委副书记六七年期间，先后结交了9名情人和二奶，受贿达900余万元。另有住房三套，面积达520平方米，其中不少案情都牵涉到任志鹏和袁国庆。而袁国庆主管公路的修建，方翔又让其发包给任志鹏属下的工程队。这个工程队是由一些乡镇建筑包工头临时拼凑起来的，前不久坍塌的那段公路，正是这个工程队承包的。因工程施工队不具相应资质，且偷工减料，尽管表面平整，铺设了砂子､沥青，而基础却是豆腐渣工程。加上雨水冲刷､渗漏，造成坍塌也就不奇怪了。更令人气愤的是，方翔利用职权，插手工程招投标，牟取私利，从中受贿50万元。工程运作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因事故引发的旅客伤亡和财产损失，方翔､袁国庆､任志鹏等自然有不可推诿的罪责。
事情至此已很清楚，方翔严重违法乱纪，收受贿赂，道德败坏，已丧失一个纪检干部，一名党员的资格。经省委批准，撤销其市纪委副书记的职务，开除党籍，并移送司法机关侦办。而对袁国庆､任志鹏的审查仍在继续之中。
芳草地休闲旅游和公路坍塌事故，在省内外都产生了恶劣的影响，这两件事，方翔都牵扯了进去。我参与了查处，可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我对方翔失察啊，离职去中央党校进修之前，由谁接替我主持市纪委工作，省､市委都征求过我的意见。当时，纪委内外对方翔都没有什么负面反映，因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监察､政法部门工作，头脑灵活，知识面广，接受新事物快，也有办事才干。我看到的尽是这些，因而从三名纪委副书记中推荐了他，并任命为常务副书记。谁知他是两面人，其阴暗的一面隐藏得又那么深，但不管怎样，本市出了这两件大事，我有责任。古人云：置不肖之人于位，是为虎传翼也。我荐了方翔这不肖之徒，使他以权谋私，干了那么多坏事，无论从党性或良心讲，我都忐忑不安，记取教训并不难，可要挽回损失着实不易。今后，还会不会发生公路坍塌或小姐进村的事，谁都不好打包票。想到这些，我的思绪不由得延伸到小鄢庄，芳草地休闲中心被查封之后，那儿情况咋样了?尽管我不管“脱贫”的事，但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念想着那儿，放心不下，得找个时间去那儿看看，对，无论如何应该去一趟。
十三､鄢大魁
就像发生过一场瘟疫，芳草地休闲中心和相关活动场所被查封之后，小鄢庄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连偶尔听到的鸡鸣犬吠也显得有几分凄凉无助，往日人流如潮的景象只能在记忆中去寻觅。山没变水没变，村民们却都变得沉默无语，每天上山放羊，下地干活，重复着千百年来简陋､粗放的农耕生活。
这次，作为小鄢庄党支部书记，俺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俺请辞却未获准，让俺带过工作，俺的过失据说是自觉不自觉地谋划“小姐进村”，败坏乡风，衍生腐败。经调查组几次谈话，反复教育，俺承认了错误。既然有错，咋不让俺“下岗”，仍要俺硬撑着干呢?说“带过工作”，说好说，咋工作?一连许多天，俺左思右想，俺们村的干部，远的不说，自改革开放以来，由于闭塞，一直守着老祖宗的规矩过日子。村里，别说啥犯罪，连打架斗殴的事都没发生过。邻居和谐，家庭和睦，村头的贞节坊就像一尊道德神龛，以含而不露的孝悌､忠贞，温婉，潜移默化地规范着，影响着村民们的言行。说俺们这里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无疑，这是令人满足，令人欣慰的。可是，多少年来，日子总过得紧巴巴的，咋就富不起来呢?
后来，随着村里一些年轻人受到五颜六色的外部世界的吸引，出去打工，后生､妮子，陆续将挣到的钱捎回来，几户人家买了电视，安了电话，甚至盖了新房。这把全村的人心挠得痒痒的，但大多数仍走不出去，守着自家的承包地，春播夏种，秋收冬藏。老少爷们对现状没什么怨言，对明天也没啥太大指望，就这么过呗。
直到“建设新农村”的口号，像当年“农业学大寨”一样传遍了村头地角，村民眼里先是茫然､疑惑，进而有了期待。而俺们当干部的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压力，小鄢庄除了几幢古民居和山野风光没啥资源，山路弯弯，交通困难，咋“脱贫”，咋“建设新农村”?后来，镇党委书记杜亚威传达去南方考察的感受，说那边将休闲娱乐作为产业打造，而且一些城市因饱和将这种产业转移到农村，“小姐进村”，在不少地方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话当即遭到仁义的反对，而俺却将信将疑，最终在杜书记压力之下，下级服从上级，按党的规矩办。俺听了他的话，这才有芳草地原生态旅游总公司的成立以及其后的红红火火的运作。原指望经营好这份产业，增加公共积蓄和村民收入，进而达到“脱贫”，建设新农村的目的。万万没料到，最后竟让记者曝了光，上面如临大敌，派了精兵强将来查处。风云突变，小鄢庄倒了血霉，元气大伤，不知何时才能缓过来。如今，那些如过江之鲫来此休闲､腐化的大小官员不见踪迹了。调查组的人查清了账目，处分了相关人员后，也拍拍屁股走了。更让人气不过的是，对力主引进“小姐”，在小鄢庄开办“休闲”的那个杜亚威却网开一面，是的，他的镇党委书记撤了，行政级别由正科降为副科级，但却调到县国税局任副局长，明降暗升，美差啊!仁义说这里面肯定有官官相护的鬼名堂。俺们咽不下这口气，这事没完，俺们得一级一级向上反映，非让他该去哪儿去哪儿，否则人心难服，天理难容。
这些日子，俺是隔三差五地去魏老绵家，自从得知闺女遇难，酸枣她娘受到刺激，猝然疯了。村里没让她与闺女见上最后一面，后来在村后的一处山坡，替酸枣做了个坟。老绵领着她去了一趟，也就想帮她了个心愿，但不知咋的，她好像明白了是啥回事，烧过纸，祭拜过后，她愣是不肯走。老绵去拉她，她索性躺在坟旁，老绵只好留下陪她在闺女身边过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老绵要她回家，她站起来猛然撞向坟前的石碑，碰得头破血流。老绵让放羊娃把俺叫去，俺知道事情严重了，很快叫了两个年轻婆姨跟老绵一道将她送往县精神病医院，直到今天一个多月过去了，仍没回来。而老绵呢，原本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现在更是整天不听他说一句话。白天放羊干活，到了夜晚，家里黑灯瞎火的，电视不看，电话撤了，独自窝在黑古隆冬的屋子里，一天捱一天地过日子。
说起酸枣坟前的石碑，也有一段故事呢。
她的骨灰盒领回来后，俺将酸枣的“遗言”向村干部和老绵说了，财产的分配，自然按她的意见办。但对骨灰的处理，老绵和村干部都不赞成，一定要为她建个坟。在立不立石碑这个具体事情上，却有不同意见，俺比谁都清楚酸枣为家乡做了些什么，俺不但主张要立碑，而且，碑上要镌刻“烈女魏酸枣之墓”几个字。但是，仁义和另外一名支委不同意，他们也说酸枣是个好妮子，但从“遗言”中可以看出，她在省城经营了一家休闲中心，由此联想到小鄢庄的休闲中心。说啥做了不正当，不名誉的事，认为冠以“烈女”她不配，甚至主张不立碑最好。商量立碑时，先把老绵支开了，当场争论很激烈。俺以为仁义他们的话说得太过分了，但又不能硬顶着，最后，俺说，酸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外出打工这些年，对家乡资助很多，那俺们就在碑上刻写“小鄢庄的女儿魏酸枣之墓”，可不可以?俺的提议没人反对，就这么通过了。
酸枣走了，芳草地变成了伤心地，小鄢庄又回到了从前，冷落得让人揪心。一天上午，俺正在村前贞节坊的遗址旁转悠，想到它也曾长期是老少爷们的精神寄托，想到它神秘的倒塌，不禁感慨万千，却又理不出头绪。对村庄的历史和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无从评述。
正当俺杂乱无章地想这想那时，远远看到一辆小车开了过来，在大榆树一侧停住，一行三四个人步行进村。
俺迎了上去，一个熟面孔先跟俺打起招呼。啊，认出来了，那不是市纪委书记朱恒山吗?查处芳草地休闲中心时，他来过，是调查组的领导之一，而且他曾找俺谈过两次话。他的诚恳､平实给俺留下了印象，但不知他今日来此又为啥?难道又有啥问题要查，咋没完没了呢?俺心里有点不快活。这时，他已来到俺跟前，主动向俺伸出了手，俺心头一热，一个受了处分的基层干部，他非但没嫌弃，反而这般热情，平等待人，俺的疑虑多少去了一些。
大魁同志，他先开口说，这次俺跟几个同志一块来，是想看看咱们小鄢庄的现状，下步咋办，咋去改变?
能咋办?俺连自己都感到了声音冷冷的：调查组的人屁股一拍走了，扔下个烂摊子，让俺们收拾，俺们有啥本事改变?
大家想办法，大家想办法，朱书记说，大魁，陪俺走走看看，行吗?
俺啥也不说了，领着他们村里村外转，不时遇到几位村民，看是上面的人，村民有的目光疑惑，有的则充满敌意。
伤筋动骨呀!朱恒山看到村中空荡荡的冷寂景像和村民低落的情绪，不无感慨地对身边的人说。
途中，他问了俺一些情况，俺说俺们村没资源，这您清楚。好不容易搞了休闲旅游又让一锅端了，而且还恶名在外。朱书记，俺是个党员，党处分了俺，还让俺干，明知很难，俺硬撑着，总不能让乡亲们没有头儿领着啊，那样，俺们小鄢庄岂不要乱了套?
好同志，朱恒山转过身在俺臂上拍了拍，来之前，最担心的是村干部的精神状态。听了你刚才的话，俺多少有些放心了。至于小鄢庄下一步咋办?你要相信上级党委不会不闻不问，当然，行动是迟缓了些，但肯定会想办法的。虽说，俺不负责“脱贫”的事，但俺身为市委副书记，建议权总还是有的。回去后，俺将建议市委会同山谷县委迅速组成“扶贫”工作组进驻小鄢庄，不改变这儿的面貌就不撤走。
朱书记，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俺们等待的就是上级这样的表态啊。工作组进来，俺们村干部和村民一定跟着好好干。
一席话，让俺的心亮堂多了，俺陪着他们往村后走去，不经意间来到酸枣坟前，朱恒山凑近石碑看了看，问：咋这样落款呢?
俺的心陡然紧张起来，忙问：错了吗?
俺没说错，俺只是想知道你们的想法，他说。
于是，俺把酸枣苦难的身世和她为家乡所作的贡献大概说了说。
噢，是这样，俺们对她的了解太不够了。朱恒山沉吟片刻，说，大魁，俺要补充一点，从小鄢庄通向县城的这条公路，酸枣姑娘也有贡献哩。是她促成了相关人士，相关部门立项拨款，抓紧施工，使乡亲们多年的愿望变成了现实。
这事，俺从她的日记中已约略地知道。眼下，又从市委副书记口中得到证实，依然让俺感动不已。俺的眼泪夺眶而出，朱恒山说的比较笼统，没有具体展开，但只要肯定有这件事就行了，没有必要再去追究那些已成过去的细枝末节了。情急之下，俺对着酸枣的坟深深鞠了个躬，朱恒山他们没这样做，但俺分明看到他一直凝望着面前的这一抔黄土，久久不语。
时辰已经不早，小车回到省城，估摸也要半夜了。俺送他们出村，临行前，朱恒山拉着俺的手说：大魁啦，建设新农村的路长着哩，不是增加些收入盖一批房子就了事，前进路上会遇到许多新情况，出现许多新问题，要在实践中善于辨别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改革开放，胆子是要大一些，可也要谨慎啊!为啥讲要摸着石头过河呢?河里有险滩，有急流，有漩涡嘛!他凝思了一会儿又说：基层的同志做错了事，责任不全在你们，上级党委也有份儿。要么忽视农村，忘了农村，要么虽想着农村，政策却到不了下面，或最终到了，却七折八扣变了样，咋能都怪你们呢。
句句话都说到俺心里了，他的平易，他的实诚，促使俺要抓住这个机会，把梗阻在心里的另外一个问题提了出来：朱书记，听说杜亚威调县国税局任副局长，果真有此事?
是的，他说，不过，俺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不正常，纪委听到不少反映，也正在研究解决办法。当然，阻力也不小……
他没再说下去，在西坠的夕照下，俺看到他有些憔悴，眼角和眉心的皱纹较之一个多月前明显增多了。原来，纪委书记也不好当呀!俺不忍再看下去，赶紧将目光移开。他上了车，疾驰而去……
进入中央党校学习，对一名党员领导干部来说，是一次相当难得的机遇。提高理论修养，改变知识结构，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更为实际的是，无论是春季班学员和秋季班学员，毕业或结业后，其中相当一批人都有望升迁。老实说，我对升官一直抱任其自然的态度，想也想过，但没有奢望。临近结业前，有小道消息，说我有可能留在北京，进国家监察部当差。司长､副司长什么的，心想，我有何德何能，听了一笑了之。结业典礼过后，传闻烟消云散，我倒庆幸自己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去拉关系，跑官要官，而是回到了省城，我只是离职进修回来干纪检老本行，轻车熟路，合自己的心愿。
没有想到的是，返省第二天，省委书记顾立群召见，在场的还有省纪委钟书记和组织部长，显然，这阵势就是冲着对我的任用来的。
顾书记问了我在党校学习的情况，又谈到官场腐败､党风不正的严重，而后宣布：根据省委常委研究决定，任命你为市委副书记兼市纪委书记。
说完，他和组织部长就离开了，留下省纪委钟书记和我。钟书记与我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我在组织部任干事时，他已是副部长，后来一步步擢升，而今是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我的成长和进步与他的关照奖掖也是分不开的，我们之间说话从不兜圈子，而是直来直往。
恒山，我实话告诉你，你有过一次留在京城工作的机会，中组部曾征求过省委的意见，省委研究过，拟服从上级的决定，但在最后的时刻，仍把你要了回来，为什么?工作需要。老领导把话止住，点燃香烟望着我。
“工作需要”，这是官场沿袭多年的铁律，凡遇到岗位职务变动，不论你理解或不理解，只要上级说出这四个字，再多申诉也没用，识相点惟有服从。何况，这话又是老领导亲口说出的呢!
怎么样?他笑着问道。
坚决服从。我说的是官话，套话，但也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那好，任命文件今天已下发，明天下午，组织部长到你们市宣布。老领导边说，边翻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卷宗，说：你是不是感到有点突然，节奏太快了点?告诉你，不快不行啊，你那儿后院起火啦!
后院起火?我一惊，这是啥意思?我怔怔地凝视着老上级，指望他给出明确说法。
他将卷宗打开，取出一叠信札，说，这些，是你们市纪委，还有市属县､区纪委的一些干部给省委的信……
举报?我打断了他的话。
举报倒好了，说明他们作风正，有作为，不愧为纪检干部。可偏偏是劝进，要求省委任命方翔为纪委书记，补你的缺。说着，他又将信札装进卷宗：具体内容我就不说了，你带回去看。噢，若说举报，也有。他又从卷宗里取出一张光盘：啥内容?我说不出口，你也带回去看。再有据提供光盘的人说，你们市下辖的山谷县李集镇小鄢庄有处休闲中心，举报人亲眼看到方翔在李集镇党委书记杜亚威陪同下，进去消费长达两个小时，他这个人已经烂掉了。后院的“火”就是他烧起来的，你要认真去查，查个水落石出。老上级习惯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现在你该理解省委为何把你要回来，并给你压担子的原因了吧?不要顾虑，不能手软，问题涉及到谁查到谁，有省委撑腰，希望你打一场漂亮的攻坚战。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在上级面前作信誓旦旦的表白，听了老上级的一席语，我心里敞亮 了，说：行，我明天就去市里报到。
离开老上级我携着卷宗回家，晚饭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翻看那些劝进信。有手写的，也有从电子邮箱下载的，有署名的，更多的写的则是××县纪委干部××等。这些信从学历､才干､年龄结构等几个方面为方翔评功摆好，有的还将方翔与我进行比照，说擢拔方翔乃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吁请省委倾听民众声音，顺应民意。一共17封信函，我相信其中确有出于不同动机劝进的，但从行文风格看，我怀疑有枪手炮制，甚至是方翔直接授意的。这不是民意，而是一种非组织行为，是党纪所不容的。看完信，我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但头脑沉静不下来，我意识到面临的将是一场硬仗，方翔是我的副手，他在纪委的时间比我长，有一定群众基础。而且，问题有可能涉及到方方面面，甚至他的老上级，这一仗怎么打，想了好几个方案都不理想，遂又一一推翻，真的茫无头绪。
午夜过后，妻子和在此寄宿读初三的外孙女入睡了，我回到客厅，将带回的那张光盘放进DVD机，瞬间，画面闪现方翔与一个年轻女子上演了秘戏大战，丑态猥琐，实在不堪入目。知道了这么回事，我很快把电视关了，想起了老上级所说此人已烂掉的话，我心中弥漫着极度的鄙夷和气愤。自己跟他一块共事两年，他的道德败坏竟未察觉，固然，他隐藏得十分诡秘，但我的失职也是不待而言的。这种人不仅不能再当纪委副书记，而且连做个党员也不配，非清除出干部队伍不可。
然而目前却动他不得。证据没完全到手，问题需彻底查清，最让人难受的是，还得继续与他共事，何时了结，也难以预料。
翌日，我准时去纪委上班，我原来的职务并未免掉，因而在市委召开大会宣布我新的任命之前回到纪委，也属正常。我上了二楼，只见我办公室的门外走廊里，方翔领着十多位党组成员和中层干部正在列队欢迎。
什么时候你们学会这一套了?我扫了众人一眼，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方翔身上。
朱书记，方翔笑容可掬，压根儿就没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里，他献媚地说：您的归来，又恰逢省委对您有新的任命，大家都很振奋。这一来咱们市纪委，今后办起事来将更有力度，更具权威性。
是啊，是啊……与他相配合的是一片应和声。
朱书记，请您安排时间，我想汇报一下这半年来的工作。方翔说。
不急。我说。
但有件事，省､市委催办得很急，就是公路坍塌事故……
我在北京就听说了，不是立案侦办了吗?进展如何?
省､市委责成市纪委､检察､建委，组成了联合调查组，由纪委牵头，您没回来，我便顶上去了。
结论出来了吗?我问。
最终结论尚未得出，但大致轮廓有了，由于连续大雨，冲刷渗透造成坍塌……
与工程质量有无关系?
这还不好说，缺乏相关证据。
噢，这样吧，你把此次事故的所有材料送我看看，可以吗?
那当然，方翔不动声色：就是您不说，我也会送来的。
一摞材料堆在办公桌上，我大致翻了翻，其中有事故始末调查，设计人员和工程施工人员甚至气象部门的工作人员的旁证，从中看出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认为是自然因素影响所致；一种则认为工程质量有严重问题。而方翔采纳了前一种意见，这是为何?
情况肯定相当复杂，急不得，但又不能不抓紧，我把这事揽了过来。方翔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说啥对他不信任，指我官大权大，一把手一把抓，事无巨细统统揽在自己手上……
他的抵触显然另有原因，我决定先不动他，纪委该他分管的处室仍由他管。我一面统筹全面工作，听取汇报，检查督促，一面挤出时间约见检察院､建委､公路建设指挥部的相关人员了解情况。其中有一个情况引起我的注意，检察院一位副院长，在调查组讨论事故性质认定时，曾与方翔有过激烈冲突，以致那次会议不欢而散。方翔这种态度是思想偏激，还是自己牵扯了进去?可我只能猜测，难下结论。
几天之后，连我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那张光盘，光盘拍的是方翔的丑事。那么，持有光盘的人没准与方翔有过交往，应该对他会有一些了解，这个人也许是个关键。这一想，我有茅塞顿开之感，于是问了省纪委，遂把山谷县小鄢庄支书鄢大魁找来。但鄢大魁并不是持有光盘者，而是一个叫魏酸枣，曾用名陶淘的女孩。公路坍塌事故的死者中有她。鄢大魁说，酸枣是他们村上的人，在省城开了一家洗浴中心，她认识方翔，方翔送过她一幢公寓住房。但那幢房子实际上是广厦置业公司老板任志鹏的，可见任､方二人之间有经济往来。我问，方翔与魏酸枣是否情人关系?鄢大魁说 不清楚，好像魏酸枣并不情愿接受房子，更不愿把自己搭上去，只是为方翔出入休闲中心提供了某些方便。
鄢大魁的证词让一个人浮出了水面，这就是任志鹏，动他就能带出方翔。
鉴于公路坍塌事故的性质认定，在调查组内部还没统一，因而，我只通知了那位检察院副院长与我一道问讯任志鹏。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地点选在检察院。像任老板这样的人，本来无需我这种身份的人与之接触，但因事涉方翔，我与副检察长亲自出面是想对任志鹏保持一种高压姿态，希望一击奏效。
任志鹏被带进一个小型会议室，里面除了我､副检察长和检察院一名记录员外，别无他人。任老板五短身材､平头､墩实，我让他坐下，他犹豫不决地望望我们。我索性介绍了自己与副检察长的身份，他刚挨近椅子倏又站了起来，腮边的肌肉颤动了一下。
请你来，不是提审，只是想向你了解些情况。我说，你坐下，不要紧张，知道啥，据实说出来。
他点点头，扫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
有个叫陶淘的女人，你认识吗?我突然发问。
陶……陶啥?他猛一抬头，却又装起糊涂：不认识。
她死啦，死于公路坍塌。我继续自己的攻势。
她死了?任老板黯然神伤：她怎么会死，死的怎么是她呢?可惜啊……
听你的口气，你们是认识的，对不?
对，对，认识，任老板仿佛回过神来：好女孩呀，守诚信，讲义气……
听说你曾送给她一套房子，可见关系非同一般啰!
噢，不是我直接送给她的，是……
谁?你是否有顾虑不想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谁向你要房子转手送这位小姐的。陶经理遇难前有揭发。我引而不发地“敲打”他：今天主要是看你的态度。
我说，任志鹏又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说：是纪委方翔副书记找了我，后由他把钥匙交给陶经理的。
你回答得不错。我示意他坐下：还有一件事，陶经理藏有一张黄碟，涉及方翔的隐私，怎么会在她那儿呢?
这个……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干脆说吧，方副书记这人特喜欢女人，每搭上一个，总要将床上的事拍下来刻成碟片，保存下来欣赏，我也看过。至于陶经理手上的这张是他跟哪个女人的，我不清楚，我没看。听方副书记说过，由于一时疏忽，看完之后，匆忙之中忘了带走。等二天再去，碟片还在，但陶经理却复刻了一张。方知道后，成了一块心病，几次去要，没成。再后来，陶经理以这张碟片要挟方，提出为家乡修建公路的要求。方为此事伤透脑筋，最后，他在举报的材料中寻找线索，发现有人举报交通局局长兼市公路建设总指挥袁国庆有贪污受贿问题。所举事例有虚有实，难以立案，但不妨利用一下，于是把袁某叫到市纪委，以可能将他“双规”为由，逼他就范。当然，方的话，说的很含蓄，让袁践行“三个代表”将功补过，给他一个机会。袁某心怀鬼胎，几句话谈下来已成惊弓之鸟，一口答应尽快立项修建通往陶经理家乡的公路。至于他们二人还有没有别的交往，我不清楚。
呵，“双规”成了杀手锏，方翔真有能耐。我嘴上这样说，心中着实振奋。袁国庆此人又露出水面，而方翔的劣迹有了新的发展。但我不想到此为止，继续往下问：公路，最后还是竣工通车了，那么，方翔要回那张碟片了吗?
这个我不知道，任志鹏说，我只晓得公路施工之后，他再也未让我去向陶经理讨要碟片。是否由他自己出面去要，他没说。而且，我发现他们之间渐渐疏远，好像断了联系。
那你认识袁国庆吗?副检察长问。
知道这个人，但从未见过面，任志鹏回答得很干脆。
我们获得的资讯比预想得多，当然，这才开了个头，但饭总得一口口吃，我与副检察长交换了一下眼色，打算结束这次问讯。最后，我问：任老板，你是党员吗?
是的，而且还兼公司党委书记。
噢，那我们按党的纪律办事，今天我们之间所谈的事，你不得外泄，尤其是跟方翔更不能说，倘发现你们统一口径､订立攻守同盟，那后果如何，你应当清楚。
那是，那是……
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走了。
首战告捷，正当我准备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之际，又一件事发生了。
浑然不觉之中，中央一家平面媒体以显著版面，曝光了本市所属山谷县小鄢庄芳草地原生态旅游公司，打着“脱贫”的幌子，“小姐”进村，娼盛繁荣的严重腐败事件，令人触目惊心。文章详细描述了该村娱乐休闲设施及其服务项目和“小姐”人数，尖锐指出，自“小姐”进村，上级机关来的人多起来了，美其名曰“深入基层建设新农村”，以此遮人耳目。于是，灯红酒绿取代了山水野趣。纯朴民风，惨遭践踏。情欲突破了道德底线，某些党政干部乐不思蜀，官场腐败向农村衍生。文章最后呼吁对此类丑恶现象，全社会要高度重视，并要求政府执法部门采取断然措施予以处置，文章后面还公布了几十辆挂有公家牌照的轿车号码。其中，方翔的奔驰也赫然在列。
文章刊载当天，省纪委钟书记即亲自打来电话，说此事引起中央高层的震怒，责成省委迅速查处，举一反三在全省范围内作一次普查，采取切实可行的举措加以解决，并向中央作出检讨。
这事，严重影响了本省的形象，十分恶劣，中央的态度又那样严峻。省委得知情况后，随即召开常委扩大会，采取了果断措施，由省委政法委书记带领省政法委､纪委､公安､文明办､“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等部门的负责人，会同市里相关部门负责人连夜赶到小鄢庄。孰知，那边早已获得信息，等大队人马进了村，昔日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景象已不见了。进入休闲中心，“小姐”们也不见踪影，只有少数勤杂人员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打扑克聊天。随后，李集镇党委书记兼旅游公司董事长杜亚威和公司其他领导全被传唤到场，听取了他们的汇报。调查组责令他们作出检查，并且查封了公司账目和休闲中心，以及村中另外几处足疗室､发廊……
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后，除留下少部分人继续排查外，大多数人回到了省城。
见报的那篇文章，署名“本报记者”未见真实姓名，不用说他一定是听到传闻后到小鄢庄暗访的。卧底也有可能，他(她)所列举的车牌号，仅是公车，涉及本省一些县市，也有别省的，由各地自查。
车牌号印证了小鄢庄举报者曾目击方翔进出休闲中心的话。事已至此，方翔的问题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我给党组其他同志分别打了招呼，双休日后上班头一天下午，召开了市纪委党组会。会前，我让办公室的同志在小会议室内放上电视机和DVD。人员全都准时到会，方翔进来时，乜了眼电视机和DVD机，笑着说，哟，党组会还有卡拉OK助兴?
与会者一个个面容沉肃，没有答理他，他尴尬地坐了下来。
方翔同志，关于小鄢庄芳草地的那篇报道看到了吧?我问。
看呐!他说，将色情业作为农村经济新的增长点，错!小姐进村，典型的腐败。他振振有词。
你也去过，是吧?
对，朱书记，我想，您是看了那篇报道公布的小车牌照，其中有我的，不过，我正是听到一些负面反映之后，才下去调查的。怎么，作为一名纪委干部，去一趟也属正常吧?
在座的党组成员相互交睫，似乎被他的话忽悠了。我有意将会场冷了两分钟，看出他的得意，遂问：事情真是你说的那样?!
当然，我总不至于也涉黄吧?我时刻都记住自己的身份。
能记住自己的身份当然好，但事实是否真是这样呢?咱们往下看。我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张黄碟放进DVD。这时，我看到他的脸上交织着茫然和紧张，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机。
霎时，荧屏上出现了他的尊容，他丑陋的裸体，他与那个女人无耻的交欢……
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他像发疟疾似的浑身颤抖，“笃”地在大家面前跪下：我给纪委丢了脸，败坏了纪检干部的名声，我请求党组织给我处分。呜呜呜……他捂着脸，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你不要这样，快起来，有啥问题老实向组织交待。一位党组成员说。
我是有问题，只是，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请求党组给点时间，让我理一理，一定向党组汇报。方翔垂头弯腰，像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上班时，他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说自己一夜没睡，把自己的错误一条条列了下来。说着递上一份交待材料。
我翻看了一遍，交待的全是男女之间的事，说他先后有7个情人(那个陶淘也在其中)，时间､地点､结交经过写得甚详，几页纸绝口没提经济问题。
方翔，我就弄不懂了，找情人是要花钱的，你拿什么养她们?我问。
她们都是主动､自愿的，不要我花钱，倒贴。
哎，你以为她们会认同你的这一说法?
这，我不敢保证，也许看我倒霉了，她们会栽赃，胡说八道。
方翔，你别再跟我绕圈子了，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我将桌子一拍：说，陶经理的那幢房子是不是你送的?你花了谁的钱?和任志鹏是如何相互利用的?再有，你跟袁国庆又做了哪些交易?此外，还有啥问题?你要跟组织说清楚。
你既然都知道了，方翔凄然而狡黠地咧了咧嘴：我再说岂不是多余的了。
方翔，你给我听好了，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恼怒：说不说是你的事，我现在代表市纪委宣布，自即日起对你实行“双规”。说完我便打电话叫来大案室主任，吩咐道：赵主任，你把方翔带到322室，让他考虑交待问题。
过去，他无数次对别人使用过“双规”杀手锏，不知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遭遇这个杀手锏。在它无形的威力面前，他失去了昔日的风光，低着头一声不吭跟着赵主任走开。
“双规”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络。与此同时，对袁国庆也实行了“双规”，并与任志鹏数度交手，前后经历了一个半月，方翔的问题和公路坍塌案基本见底，方翔任职市纪委副书记六七年期间，先后结交了9名情人和二奶，受贿达900余万元。另有住房三套，面积达520平方米，其中不少案情都牵涉到任志鹏和袁国庆。而袁国庆主管公路的修建，方翔又让其发包给任志鹏属下的工程队。这个工程队是由一些乡镇建筑包工头临时拼凑起来的，前不久坍塌的那段公路，正是这个工程队承包的。因工程施工队不具相应资质，且偷工减料，尽管表面平整，铺设了砂子､沥青，而基础却是豆腐渣工程。加上雨水冲刷､渗漏，造成坍塌也就不奇怪了。更令人气愤的是，方翔利用职权，插手工程招投标，牟取私利，从中受贿50万元。工程运作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因事故引发的旅客伤亡和财产损失，方翔､袁国庆､任志鹏等自然有不可推诿的罪责。
事情至此已很清楚，方翔严重违法乱纪，收受贿赂，道德败坏，已丧失一个纪检干部，一名党员的资格。经省委批准，撤销其市纪委副书记的职务，开除党籍，并移送司法机关侦办。而对袁国庆､任志鹏的审查仍在继续之中。
芳草地休闲旅游和公路坍塌事故，在省内外都产生了恶劣的影响，这两件事，方翔都牵扯了进去。我参与了查处，可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我对方翔失察啊，离职去中央党校进修之前，由谁接替我主持市纪委工作，省､市委都征求过我的意见。当时，纪委内外对方翔都没有什么负面反映，因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监察､政法部门工作，头脑灵活，知识面广，接受新事物快，也有办事才干。我看到的尽是这些，因而从三名纪委副书记中推荐了他，并任命为常务副书记。谁知他是两面人，其阴暗的一面隐藏得又那么深，但不管怎样，本市出了这两件大事，我有责任。古人云：置不肖之人于位，是为虎传翼也。我荐了方翔这不肖之徒，使他以权谋私，干了那么多坏事，无论从党性或良心讲，我都忐忑不安，记取教训并不难，可要挽回损失着实不易。今后，还会不会发生公路坍塌或小姐进村的事，谁都不好打包票。想到这些，我的思绪不由得延伸到小鄢庄，芳草地休闲中心被查封之后，那儿情况咋样了?尽管我不管“脱贫”的事，但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念想着那儿，放心不下，得找个时间去那儿看看，对，无论如何应该去一趟。
十三､鄢大魁
就像发生过一场瘟疫，芳草地休闲中心和相关活动场所被查封之后，小鄢庄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连偶尔听到的鸡鸣犬吠也显得有几分凄凉无助，往日人流如潮的景象只能在记忆中去寻觅。山没变水没变，村民们却都变得沉默无语，每天上山放羊，下地干活，重复着千百年来简陋､粗放的农耕生活。
这次，作为小鄢庄党支部书记，俺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俺请辞却未获准，让俺带过工作，俺的过失据说是自觉不自觉地谋划“小姐进村”，败坏乡风，衍生腐败。经调查组几次谈话，反复教育，俺承认了错误。既然有错，咋不让俺“下岗”，仍要俺硬撑着干呢?说“带过工作”，说好说，咋工作?一连许多天，俺左思右想，俺们村的干部，远的不说，自改革开放以来，由于闭塞，一直守着老祖宗的规矩过日子。村里，别说啥犯罪，连打架斗殴的事都没发生过。邻居和谐，家庭和睦，村头的贞节坊就像一尊道德神龛，以含而不露的孝悌､忠贞，温婉，潜移默化地规范着，影响着村民们的言行。说俺们这里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无疑，这是令人满足，令人欣慰的。可是，多少年来，日子总过得紧巴巴的，咋就富不起来呢?
后来，随着村里一些年轻人受到五颜六色的外部世界的吸引，出去打工，后生､妮子，陆续将挣到的钱捎回来，几户人家买了电视，安了电话，甚至盖了新房。这把全村的人心挠得痒痒的，但大多数仍走不出去，守着自家的承包地，春播夏种，秋收冬藏。老少爷们对现状没什么怨言，对明天也没啥太大指望，就这么过呗。
直到“建设新农村”的口号，像当年“农业学大寨”一样传遍了村头地角，村民眼里先是茫然､疑惑，进而有了期待。而俺们当干部的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压力，小鄢庄除了几幢古民居和山野风光没啥资源，山路弯弯，交通困难，咋“脱贫”，咋“建设新农村”?后来，镇党委书记杜亚威传达去南方考察的感受，说那边将休闲娱乐作为产业打造，而且一些城市因饱和将这种产业转移到农村，“小姐进村”，在不少地方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话当即遭到仁义的反对，而俺却将信将疑，最终在杜书记压力之下，下级服从上级，按党的规矩办。俺听了他的话，这才有芳草地原生态旅游总公司的成立以及其后的红红火火的运作。原指望经营好这份产业，增加公共积蓄和村民收入，进而达到“脱贫”，建设新农村的目的。万万没料到，最后竟让记者曝了光，上面如临大敌，派了精兵强将来查处。风云突变，小鄢庄倒了血霉，元气大伤，不知何时才能缓过来。如今，那些如过江之鲫来此休闲､腐化的大小官员不见踪迹了。调查组的人查清了账目，处分了相关人员后，也拍拍屁股走了。更让人气不过的是，对力主引进“小姐”，在小鄢庄开办“休闲”的那个杜亚威却网开一面，是的，他的镇党委书记撤了，行政级别由正科降为副科级，但却调到县国税局任副局长，明降暗升，美差啊!仁义说这里面肯定有官官相护的鬼名堂。俺们咽不下这口气，这事没完，俺们得一级一级向上反映，非让他该去哪儿去哪儿，否则人心难服，天理难容。
这些日子，俺是隔三差五地去魏老绵家，自从得知闺女遇难，酸枣她娘受到刺激，猝然疯了。村里没让她与闺女见上最后一面，后来在村后的一处山坡，替酸枣做了个坟。老绵领着她去了一趟，也就想帮她了个心愿，但不知咋的，她好像明白了是啥回事，烧过纸，祭拜过后，她愣是不肯走。老绵去拉她，她索性躺在坟旁，老绵只好留下陪她在闺女身边过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老绵要她回家，她站起来猛然撞向坟前的石碑，碰得头破血流。老绵让放羊娃把俺叫去，俺知道事情严重了，很快叫了两个年轻婆姨跟老绵一道将她送往县精神病医院，直到今天一个多月过去了，仍没回来。而老绵呢，原本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现在更是整天不听他说一句话。白天放羊干活，到了夜晚，家里黑灯瞎火的，电视不看，电话撤了，独自窝在黑古隆冬的屋子里，一天捱一天地过日子。
说起酸枣坟前的石碑，也有一段故事呢。
她的骨灰盒领回来后，俺将酸枣的“遗言”向村干部和老绵说了，财产的分配，自然按她的意见办。但对骨灰的处理，老绵和村干部都不赞成，一定要为她建个坟。在立不立石碑这个具体事情上，却有不同意见，俺比谁都清楚酸枣为家乡做了些什么，俺不但主张要立碑，而且，碑上要镌刻“烈女魏酸枣之墓”几个字。但是，仁义和另外一名支委不同意，他们也说酸枣是个好妮子，但从“遗言”中可以看出，她在省城经营了一家休闲中心，由此联想到小鄢庄的休闲中心。说啥做了不正当，不名誉的事，认为冠以“烈女”她不配，甚至主张不立碑最好。商量立碑时，先把老绵支开了，当场争论很激烈。俺以为仁义他们的话说得太过分了，但又不能硬顶着，最后，俺说，酸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外出打工这些年，对家乡资助很多，那俺们就在碑上刻写“小鄢庄的女儿魏酸枣之墓”，可不可以?俺的提议没人反对，就这么通过了。
酸枣走了，芳草地变成了伤心地，小鄢庄又回到了从前，冷落得让人揪心。一天上午，俺正在村前贞节坊的遗址旁转悠，想到它也曾长期是老少爷们的精神寄托，想到它神秘的倒塌，不禁感慨万千，却又理不出头绪。对村庄的历史和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无从评述。
正当俺杂乱无章地想这想那时，远远看到一辆小车开了过来，在大榆树一侧停住，一行三四个人步行进村。
俺迎了上去，一个熟面孔先跟俺打起招呼。啊，认出来了，那不是市纪委书记朱恒山吗?查处芳草地休闲中心时，他来过，是调查组的领导之一，而且他曾找俺谈过两次话。他的诚恳､平实给俺留下了印象，但不知他今日来此又为啥?难道又有啥问题要查，咋没完没了呢?俺心里有点不快活。这时，他已来到俺跟前，主动向俺伸出了手，俺心头一热，一个受了处分的基层干部，他非但没嫌弃，反而这般热情，平等待人，俺的疑虑多少去了一些。
大魁同志，他先开口说，这次俺跟几个同志一块来，是想看看咱们小鄢庄的现状，下步咋办，咋去改变?
能咋办?俺连自己都感到了声音冷冷的：调查组的人屁股一拍走了，扔下个烂摊子，让俺们收拾，俺们有啥本事改变?
大家想办法，大家想办法，朱书记说，大魁，陪俺走走看看，行吗?
俺啥也不说了，领着他们村里村外转，不时遇到几位村民，看是上面的人，村民有的目光疑惑，有的则充满敌意。
伤筋动骨呀!朱恒山看到村中空荡荡的冷寂景像和村民低落的情绪，不无感慨地对身边的人说。
途中，他问了俺一些情况，俺说俺们村没资源，这您清楚。好不容易搞了休闲旅游又让一锅端了，而且还恶名在外。朱书记，俺是个党员，党处分了俺，还让俺干，明知很难，俺硬撑着，总不能让乡亲们没有头儿领着啊，那样，俺们小鄢庄岂不要乱了套?
好同志，朱恒山转过身在俺臂上拍了拍，来之前，最担心的是村干部的精神状态。听了你刚才的话，俺多少有些放心了。至于小鄢庄下一步咋办?你要相信上级党委不会不闻不问，当然，行动是迟缓了些，但肯定会想办法的。虽说，俺不负责“脱贫”的事，但俺身为市委副书记，建议权总还是有的。回去后，俺将建议市委会同山谷县委迅速组成“扶贫”工作组进驻小鄢庄，不改变这儿的面貌就不撤走。
朱书记，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俺们等待的就是上级这样的表态啊。工作组进来，俺们村干部和村民一定跟着好好干。
一席话，让俺的心亮堂多了，俺陪着他们往村后走去，不经意间来到酸枣坟前，朱恒山凑近石碑看了看，问：咋这样落款呢?
俺的心陡然紧张起来，忙问：错了吗?
俺没说错，俺只是想知道你们的想法，他说。
于是，俺把酸枣苦难的身世和她为家乡所作的贡献大概说了说。
噢，是这样，俺们对她的了解太不够了。朱恒山沉吟片刻，说，大魁，俺要补充一点，从小鄢庄通向县城的这条公路，酸枣姑娘也有贡献哩。是她促成了相关人士，相关部门立项拨款，抓紧施工，使乡亲们多年的愿望变成了现实。
这事，俺从她的日记中已约略地知道。眼下，又从市委副书记口中得到证实，依然让俺感动不已。俺的眼泪夺眶而出，朱恒山说的比较笼统，没有具体展开，但只要肯定有这件事就行了，没有必要再去追究那些已成过去的细枝末节了。情急之下，俺对着酸枣的坟深深鞠了个躬，朱恒山他们没这样做，但俺分明看到他一直凝望着面前的这一抔黄土，久久不语。
时辰已经不早，小车回到省城，估摸也要半夜了。俺送他们出村，临行前，朱恒山拉着俺的手说：大魁啦，建设新农村的路长着哩，不是增加些收入盖一批房子就了事，前进路上会遇到许多新情况，出现许多新问题，要在实践中善于辨别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改革开放，胆子是要大一些，可也要谨慎啊!为啥讲要摸着石头过河呢?河里有险滩，有急流，有漩涡嘛!他凝思了一会儿又说：基层的同志做错了事，责任不全在你们，上级党委也有份儿。要么忽视农村，忘了农村，要么虽想着农村，政策却到不了下面，或最终到了，却七折八扣变了样，咋能都怪你们呢。
句句话都说到俺心里了，他的平易，他的实诚，促使俺要抓住这个机会，把梗阻在心里的另外一个问题提了出来：朱书记，听说杜亚威调县国税局任副局长，果真有此事?
是的，他说，不过，俺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不正常，纪委听到不少反映，也正在研究解决办法。当然，阻力也不小……
他没再说下去，在西坠的夕照下，俺看到他有些憔悴，眼角和眉心的皱纹较之一个多月前明显增多了。原来，纪委书记也不好当呀!俺不忍再看下去，赶紧将目光移开。他上了车，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