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早，贾明珠迫不及待地去办了离婚手续。
　　外面，浓雾深锁，氤氲升腾，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那被称为法律文书的一纸公文，在她手上失去了是轻、是重的概念。空蒙中她侧目窗外，浓雾深处，小海的身影重重，乞伏跪地，狂笑离去……她的手不由地颤了一下，笔上的墨点溅了下来，仿佛泪珠似的渐渐洇大。这墨点溅在了她苍凉的心里，溅在了她多年苦闷而纠结的婚姻里。她定了定神，飞快地落了笔，像卸下了一个包袱似的，顿感一身轻松。
　　很多人都说他俩没有夫妻相。丈夫余小海高挺俊秀，走在街上异性频频回头。而她，身材矮小，眉眼平平，全身上下，只有白皙的皮肤还算过眼，遮盖了她的不足。可婚姻有时就是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当初，是余小海主动追求她，现在，是她主动提出离婚。
　　贾明珠打开车门，手机响了。她一手接电话，一手拢着被风刮起的头发，电话里传来铁姊妹刘慧的声音：“真办了？”
　　“办完了。”贾明珠疲惫地长叹一口气。
　　“那好，中午到世纪大都会来，我和尤丽为你压惊。”
　　刘慧、尤丽、贾明珠是从中学就要好的朋友，被人眼热地称为“铁三角”，她们关系亲密，是经过岁月的检验，不离不弃过心的朋友。三人各忙各的，虽不常联系，但像歌词里唱的“不是经常想起，永远不会忘记”的那种。
　　“改日吧，我还要处理点事。”贾明珠没有心情。
　　回到家里，余小海正耷拉着脑袋往拉杆箱装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回父母家。在财产问题上，余小海深知家底大都是妻子操劳和积攒的，就连这套大房子也是她运作的手笔。他选择净身出户。而贾明珠爽快得像条汉子，一副条件随你提、一切无所谓的架势，让余小海心里又是一番难以名状的感叹。这么多年，她总是那么强势着，让男人在她面前黯然无光。他们唯一的儿子余琪在外地读研，她感觉自己忙于工作，对儿子有些亏欠。儿子的成长更多的是倾注了小海的心血，她明白儿子对他父亲的感情要高于自己。但她还是象征性地征求了儿子的意见。儿子的淡定令她出乎意外：“只要你们感觉幸福就好，不在于什么形式，再怎么离也是自己的父母。”
　　贾明珠盯着余小海看了半天，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冲她骂两声也好。可余小海沉默着，仿佛她根本不存在。她感到心像打满气的气球忽然撒了气，空得没了底。余小海装完东西看也没看她一眼，推着拉杆箱走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贾明珠的心一震，半天回不过神。此刻，她真想扯开嗓子吼两声，可又怕邻里听见。她摩挲着胸脯，安慰自己道：“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的。”
　　这是她在不如意时常有的口头禅。可是过往的那些事偏偏像黑暗中跳出的小老鼠在她的思绪中乱钻。她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常说的那句老话，“心刚命不强”，从不掉泪的她，现在却耸着肩一抽一抽地涕泪而下。
　　二
　　转眼到了年底。年三十的傍晚，空中不时划过的鞭炮声，弥漫着阖家欢聚的浓浓喜气。贾明珠盼儿子过年能回来看看她，可被婆婆叫回了家。当然，婆婆也叫她回去过年。贾明珠想，我回去算什么，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便婉拒了婆婆。刘慧、尤丽也纷纷来电话邀她去。她感到，这个日子，谁家也不去为好，看来除夕之夜只有自己和影子干杯了。
　　电话铃响了，是儿子余琪的声音：“妈，我有一个手机充电器在家里，你给我送到奶奶家吧。”余琪还煞有介事地悄声告诉她：“今晚爸爸值班不在家，你就过来吧。”贾明珠说：“你自己回来拿吧。”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是儿子怕她寂寞出的小花招。接着婆婆抢过电话说：“闺女，来家吧，给妈个面子……”这一声闺女，启动了她的泪点，顿时哽咽着说不出话，婆婆后面的话说了什么，也听不清了。放下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觉得不能辜负老人家，便穿上了新买的裘皮大衣、高腰皮靴去了。婆婆见她来了，两眼笑成了一弯月，张罗着让她上桌吃年夜饭。全家人只差余小海了。贾明珠和婆婆关系一直很好，即便离婚了，她还抽空去给婆婆洗洗涮涮，婆婆还念着她，说：“不管小海和谁，儿媳我就认你一个。”还念叨着希望他们复合：“就算复合不了，你也是我的亲闺女。”贾明珠不置可否地似笑非笑。全家说说笑笑正吃得热闹，余小海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这么晚，你上哪了？”贾明珠脱口问道，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怎么你还管我？现在我可是自由身啊！”余小海乜斜着眼睛瞪着她。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贾明珠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起身穿衣拎包要走。
　　余小海用身子挡住她说：“真的想我啦？那我们就复婚吧。”说着从包里掏出个大牛皮纸袋塞给她，嘴有些发瓢地说：“呐，这是我的年终奖10万，拿去。”
　　贾明珠一愣，感觉像被人当面羞辱一番，脸涨得通红：“我干吗要你的钱？想复婚，那你就等着吧！”说着把钱口袋朝他身上一搡，口袋散了，一捆捆红红的大票撒落一地。
　　“好，这是你说的，那你可别后悔。”余小海大着舌头，满口酒气。他和儿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就要结婚了，下个月18号，就18号，别忘了，你一定要参加。”
　　“什么？”贾明珠有如当头棒喝，惊得瞪圆了眼睛。原来他复婚是假，另娶是真。
　　看到贾明珠的窘态，余小海得意起来：“你不想知道我的新太太嗎？她25岁，是个大学生呐。”
　　“大不大学生关我屁事，你爱谁谁谁！”贾明珠拿起包，不顾婆婆和儿子的劝阻，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她气得浑身发抖。一阵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条鞭子，呼啸着向她抽来。她浑身战栗着，呛得咳了起来，咳着咳着，胃里一阵痉挛便呕吐起来。吐干净后，她感觉心不那么堵了。冷静下来细想，现在他是自己什么人？什么都不是，犯不着和他生闷气。
　　这样的闷气生多少次了，连她自己也数不清。
　　这时外面鞭炮声声，烟雾弥漫。大红灯笼顺街一串，嫣红闪烁的灯笼被寒风刮得摇曳不定，一如她现在失落的心情。不由地想起26年前那个年三十的夜晚。那个沸腾又沉醉的夜晚，那些隐秘又纠结的波澜，一切都是如此清晰而又模糊。 　　贾明珠和余小海是大学同学。两人无论从长相、性格还是价值观都是格格不入。贾明珠是班长，学习尖子，积极上进。余小海是后进生，玩世不恭，我行我素。那阵儿，学校搞先进帮后进，贾明珠和他结成了帮教对子。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两人帮着帮着，竟帮到了一起了。
　　余小海本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也不可能看上她，开始对她的帮助并不领情。但贾明珠任务在身，并不气馁，软硬兼施，好言相劝。事情的逆转是一次余小海和人发生斗殴，被人打断胳膊住院。因他先挑事，影响极坏，学校要给他处分。快毕业的节骨眼，背个处分以后如何做人。贾明珠一遍遍跑学校找老师给他说情，最后免于处分。这使余小海很受触动。在余小海最失意最需要有人照顾安慰时，他的漂亮女友就此和他分手。贾明珠知道了，去做他女朋友工作未果，无奈到医院陪护他。余小海的内心是脆弱的，感动的他一把拥住贾明珠哭了起来，慌得贾明珠赶紧抽出身子，不知说什么好。余小海一遍遍表示爱她，会一辈子对她好。贾明珠像姐姐望着弟弟般的眼神，看着他俊秀的面庞，便有自知之明地说：“不行，我配不上你。”余小海恼怒起来：“你那么优秀，和你比，我才不配，我不过空有一副皮囊而已。”贾明珠在顾虑重重中被他追着相好了。年轻的心一旦贴紧，发生什么就顺理成章了。那年三十晚上，两人跑到外地一家宾馆，夜晚的独处，两双闪着火花的眼睛深情对视着，似乎将彼此融化，甜蜜得如一对小夫妻……
　　三
　　毕业后，贾明珠分到了市内一家国有大商场做营业班长，由于她的热心服务受到顾客的欢迎，她被评为省、市劳动模范；由此事业突进，很快升到部门经理，过了几年，又升为商场副总经理、总经理。她把这一切归结为自己运气好，遇到了好的领导和下属。当领导处理关系是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可她和别人打法不同，最大的特点是关爱员工，也许是劳模出身的关系吧。她重视职工食堂，把店里的食堂办得像餐馆，品种丰富，色香味形俱佳。吃了这食堂，员工撒欢地干，直呼不想家了；再者，那些年，无论店里怎样减员改革，她的店一个员工不减。这个做法深得人心。别看她个头不高，但面孔严肃，目光威严，只要往店里那么一站，就是一种强大的气场和无形的感召力、凝聚力，把人管得服服帖帖。
　　可在家里，贾明珠强大的气场却压不住余小海。余小海工作可没有她那么顺利，他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头脑灵活，敢想敢干。
　　一天半夜刮起了大风，贾明珠正担心着余小海，两人架着余小海进来了。他瘫软地倒在沙发上，喷着酒气叫道：“真痛快，我他妈把铁饭碗砸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贾明珠不相信酒话。
　　“真的，撒谎是这个。”余小海用小指比划着。
　　“百货批发是多好的工作，别人挖窗挖门还进不来呢。”
　　“我真的辞了，就，就在今天。”余小海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贾明珠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上前一个巴掌朝余小海打过去：“你活腻歪了还是犯神经病了！”
　　余小海捂着被打麻的脸，呼呼地喘着粗气，半天没吭声。继而忽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贾明珠大声叫道：“你竟然敢打我，是他们下绊子挤兑我，干的不如看的，干得越多毛病越多。老子早就不想干了，自己下海創业。”
　　很快，余小海在一家合资酒店当上了副总。
　　在爱的激情逐渐归为柴米油盐平淡如水的庸常日子后，余小海对家的概念越来越淡，除了忙乎酒店的生意，就是和朋友打麻将，常常玩到半夜通宵。他不回来，贾明珠心里没着没落，睡不着觉。两人常常吵嘴，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夫妻生活像上映着各自的独角戏。
　　那年，贾明珠听说丈夫和办公室的女秘书关系暧昧。她找到这个打扮花哨的女孩子，给她一笔钱，打发女秘书远走高飞。她不动声色干净利落地处理了这件事。余小海知道后，冷笑道：“你这样做，我从心里瞧不起你，你以为你是谁，望风捕影的事你也信？”
　　余小海在家里沉默了，对贾明珠不理不睬，连夫妻之事也少有碰她。无论贾明珠怎么关心他，就是不冷不热的。余小海其实就是个大男孩，性情不定。他似乎不领老婆的情，常常对她冷言冷语，少有温情。过了几年贾明珠生病了，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余小海像猛醒过来，对老婆有了歉意，想和她亲热，可轮到贾明珠不理他了。两人都暗自较劲，暗自神伤。她虽伤心，可在单位人前不漏半点委屈。
　　实在咽不下去，贾明珠找来了铁三角哥们儿刘慧和尤丽，说说唠唠排解情绪。往往见面不等她先开口，她俩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三人中，按年龄，贾明珠老大，她性格开朗，风风火火，说话办事有板有眼，关键时一锤定音，是铁三角的主心骨；刘慧老二，她话语不多，办事沉稳，交际甚广，凡事有办法，有关系，是名副其实的点子王；尤丽最小，她心思单纯，爱开玩笑，插科打诨，滔滔不绝，是不可缺少的开心果。铁三角都是聪慧之人，事业稳定，收入丰沛，美中不足都是对方的另一半不尽人意，她们同病相怜。姐仨儿常常自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们现在是货真价实养家的“女汉子”了。刘慧长得白皙端庄，原是个机关处长，后来认准时机下海经商，钱大赚了一笔。她认为男人就该有本事，闯一番天地。可她老公在外面是个“抹不上墙的烂泥”，专在家里来劲，两人见面就是吵嘴打仗。为了孩子和各自的前途，一直没有离婚，而是各居一套房子，互不干涉，分居数年，都有自己的朋友圈。这样下去，刘慧觉得相安无事挺清净。尤丽长相漂亮，观点和她俩不同，她主张女人在外面无论多强，在家就要做个小女人，不能身份错位。因此她和丈夫很恩爱。可惜好景不长，丈夫在她30岁那年，到海里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上来。丈夫不在了，尤丽无意再嫁，一直单着，领着5岁的儿子和公婆一起过。公公有个家族企业，生活优渥，承诺儿媳只要不嫁人，每月给她5万元生活费，不让她辛苦工作，只把孙子培养成人。尤丽带孩子的同时，也在网上开个微店打发时间，也有自己中意的男朋友。铁三角闲暇时经常去洗浴、桑拿、喝咖啡、吃甜点，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唠不够的心绪，往往说着说着，便痛哭流涕或放声大笑。她们之间无需掖着藏着防着，她们的情感在这里得到缓释发泄，浮躁、空虚的心灵在这里找到平衡充实和温暖。她们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尤丽常取笑她俩色厉内荏，贾明珠问她啥意思，她笑而不答，说有个形容词最贴切，就是强弩之末。没待说完，两人就把尤丽摁趴下了。 　　四
　　让贾明珠下决心离婚的是，余小海又和人“暧昧”了。这次的女人让贾明珠堵在家里了。开门进屋时，在他们家的客厅沙发上，看到一个女人两条胳膊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着余小海。她的双眼被刺痛了。令她不可理解的是，这个要素质没素质、要颜值没颜值的的女人，余小海究竟看上她什么了？贾明珠一改往日的深沉，愤怒得像头母狮，她抄起枕头没头没脑朝那女人和余小海打去，枕头芯都打飞了。余小海在她面前跪下了，说两人什么也没做，两人关系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肮脏，要解释给她听。贾明珠捂着双耳，大喊不需解释，我不听！这么多年来，她的神经时时像一根上紧的发条，快要绷断了；她感到自己像一条在火上烤的鱼，翻来覆去，备受煎熬。她冲动地吐出两个字：“离婚！”
　　一晃儿3年过去了，刘慧给她介绍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贾明珠都看不上，谈着谈着就令她失望：现在的人都特现实，张口闭口，曲里拐弯全是利益。
　　一天傍晚，贾明珠刚吃过晚饭，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只见余小海抱着个小女孩站在她的面前。
　　几年不见，余小海胡子拉碴一脸沧桑相，一扫当年的风流倜傥。若不是他喊她，她几乎认不出他来。
　　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伶牙俐齿的，贾明珠第一次看到和余小海神似的女儿，她沉着脸不说话。
　　“她妈妈出国了。我今晚有事，能不能帮我照看一宿？”余小海陪着小心说。
　　贾明珠真不想管他们家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喜欢这孩子。
　　小女孩留下来了，张口叫她奶奶，她想童言无欺，自己看来老了，赶紧纠正说：“叫阿姨。”贾明珠给她洗澡，梳头，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周过去了，余小海也不来领孩子。无奈，她找刘慧帮忙，把孩子送到了长托幼儿园。刘慧恨铁不成钢：“你呀，真是‘犯贱’！”是啊，她也恨自己在他身上终是狠不下心来。
　　这年，余小海的爸爸妈妈相继离世，对他精神打击很大，忽感没有家了，他难掩悲痛，想想自己也50多岁了，渐渐老去，心生凄凉。他的酒店因宏观调控，效益不好，入不敷出。员工纷纷跳槽，作鸟兽散。这些都导致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低落。
　　更使余小海难以释怀的是，他听说贾明珠有男友了。
　　五
　　一次在接待客户的酒宴中，贾明珠感觉吃得很不舒服。
　　回到家她的肚子开始闹腾起来，想吐又吐不出来，肚子转筋般的一阵疼似一阵。她家过道就是铁路医院，她捂着肚子一步一挣扎地来到道边，疼得她浑身无力冒虚汗，倒在地上。这时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偶尔有车辆经过。她想喊车，只觉声音卡在嗓子眼儿出不来，一丝力气没有，浑身大汗淋漓。
　　“你怎么了？”昏昏沉沉中她听到一口好听的东北口音。
　　“我肚子疼。”
　　“是哪地方疼？”
　　“哪都疼。”说完，她昏厥了过去。
　　醒来是在医院的床上，她感觉好多了。定睛看去，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年轻大夫站在她的面前。他个头高高的，白皙微胖的面孔，和蔼地冲她微笑着，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感觉好些了吗？”他告诉她，要不是昨天及时送医，她的阑尾就要穿孔，恐怕生命难保。
　　她断断续续想起昨晚的事情。“谁送我来的？”贾明珠要好好谢谢那个好心人。
　　小护士冲她指了指眼前的大夫：“是林大夫下班碰到的。昨晚林大夫没有回家，马上给你消炎打针，现在不用手术了。但还要住院观察。”
　　“太感谢了！”贾明珠眼里泛起了泪珠，紧紧握住林大夫的手，那手肉乎乎的细嫩得像个孩子的手。得知她没有家属，林大夫吩咐小护士好好照顾她，说完查房走了。
　　出院后，她想请林大夫吃饭，以此答谢他的救命之恩，林大夫以有手术婉拒了。她便订做了一面锦旗，送来了感谢信。林大夫被她的诚意打动，两人熟络起来。
　　这天她等在医院门口，一定要请林大夫出去坐坐，他没拒绝爽快地赴约了。贾明珠在一家豪华酒店包了个小单间，她点了四个菜，有红烧海参、鹽水大虾、清炖河豚、鲍鱼捞饭，香气在屋里袅袅四溢。望着这些高档硬头菜，林大夫有些拘泥地说：“太破费了。”当两人举起酒杯时，贾明珠说：“我这命，是你给捡回来的，救命之恩，永生难忘！”林大夫听了，露出了小虎牙，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大姐过奖了，救死扶伤本是大夫的责任。”两人频频举杯。林大夫酒量不错，五六瓶啤酒下肚，面不改色，脸颊还是那么白润，特别是他说话音调好听，不紧不慢，举止文雅，时时给她夹菜，提醒她少喝。这使她感到润心贴骨地舒服。酒至半酣，贾明珠从包里掏出一件绣着企鹅头商标的高档的湖蓝色T恤送给他，这颜色和林大夫的脸色很搭，他很识货，一眼就认出了是韩国大品牌，价值得上千元。“快穿上试试看合不合适。”贾明珠一面说一面拆开包装。林大夫说：“太贵重了。”说啥不要，两人撕撕巴巴，看贾明珠有些生气了，林大夫穿上了。整个人变得俊朗年轻了。似乎是有些喝多了，他甩掉了拘谨，话也多了，一口一个姐叫着很亲昵，叫得她心里热烘烘的，轻飘飘的。林大夫醉眼朦胧，他看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执意要送她回家。贾明珠站了起来，一步不稳，就势倒在林大夫的怀里，抱着他厚实的胸膛哭了起来，她自己记不得讲了什么。那一晚，林大夫不仅把她送回了家，还留了下来。
　　两人清醒过来，都有些尴尬。贾明珠心里陡然升起一种犯罪感，我这不是犯傻吗？她歉然地看着正在穿衣服的林大夫。林大夫说：“姐，不好意思，我……”她赶紧抢过话头：“我们都喝大了。”
　　六
　　余小海疲惫地回到家，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头有些晕。屋里蒸笼般的闷，他烦躁地打开空调，衣服也没脱，倒头躺在床上睡着了。等到醒来，已是半夜了，空调还在打着。只感觉全身木木的。此时，惨白的月光钻进床头，倾泻一地，很是凄冷。他感觉左胳膊腿像不是自己的不听指挥，几番挣扎也没起来。我这是怎么啦？他心里害怕起来，他想到贾明珠，摸索手机给她打电话，手却使不上劲。这可怎么办？他心里在呼喊，明珠，快来啊！无奈伴着眼泪淌了下来。 　　天亮后，余小海的哥们在医院给贾明珠挂了电话，告诉余小海中风了，正在医院挂水。贾明珠想也不敢想，这么年轻怎么能得这种病。她犹豫一番还是去了医院。
　　余小海见到她，委屈、埋怨，兼而有之，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她红了眼圈心里翻腾起来不好受。余小海那乞求的目光，使她顿时忘了旧恨，攥住他的手安慰他，给他喂水、擦了脸。余小海踏实地睡了，轻微的打鼾声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凝视着余小海的面庞，那线条清朗的脸已刻上了深深的岁月纹路，缕缕白发清晰可见。她一阵叹息，擦了擦眼，叮嘱自己千万别心软。
　　刚要走，儿子余琪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到医院来了。贾明珠对儿子说：“我和你爸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是他的儿子，你好好照顾他吧，不行请个陪护，我有事得回去了。”
　　余琪的目光像不认识她似的，在她脸上盘旋好久。
　　就在贾明珠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余琪撵了上来，他拽住她的胳膊使劲摇晃着说：“妈，求你一件事呗。”
　　“什么事？”贾明珠觉得有些奇怪。
　　“你得先答应，我再告诉你。”余琪一脸认真地说。
　　“是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
　　“是生活上遇到了困难。”
　　“是缺钱吧。”贾明珠心想。“好，说吧，我答应你。”
　　“我有个请求，就是，就是求你和我爸复婚。”
　　“什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你爸已经和别人结婚了。”
　　“没有，妈，那是我爸故意骗你的。”
　　“不可能，他的女儿还在我那。”
　　余琪笑了起来：“那是我的女儿。妈，求您原谅我没告诉你，我结婚三年了。”
　　“什么？”賈明珠大吃一惊。
　　“妈，你知道吗？当初你错怪了我爸，那个女人是爸爸多年帮助的下岗女工，她是上门来感谢并主动拥抱爸爸的。你那么强势地不听解释，一脚把他踹出门外。我几次劝他再婚，他说忘不了你。你看我爸现在多可怜啊！”余琪越说越激动，眼圈红了：“我知道，妈妈心眼可好了。”
　　看贾明珠默不作声，他绷起脸，皱着眉头说：“难道你不想让你的儿子好过？”
　　“好了，这小祖宗还真的威胁起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作者简介：脱微娜，女，大连市作协会员，高级职称。曾任大连渤海饭店集团宣传部长、《大连商业报》副总编、大商集团企业高管。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在《人民日报》《辽宁日报》《芒种》《海燕》《岁月》《中国诗人》等20多个国家、省市报刊杂志发表作品200余篇，有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