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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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去找她。把她找回来。把她带走的钱找回来。她说走就走,带着那么多钱说走就走。他想象不出来这么多钱塞进她背包里有多吓人。对,她的黑色小包,他为她买的黑色小包。她是带卡走的,建行卡,也是他的卡。她身上所有东西尤其婚后的东西都是他买的。去幼儿园接儿子的路上他非常想他,生怕他也消失不见。他们唯一的儿子,三岁多了,就坐在门前等他,乌黑的大眼珠子逼视他一步步靠近,像谴责他迟到了。他们之间隔一条灰白的柏油马路,笔直空阔,如众神之河。心脏砰砰敲着但是速率渐渐慢了。这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小子就是儿子啊,小圆脸上的表情颇不耐烦,眼睛眯着,使劲看他。他才三岁五个月哩。他过去拽他的小手,有点凉,哪怕天上挂着太阳没有一丝北风但下午四点以后的昆明温差很大,比不见太阳的早上还冷,干冷,提醒他是数九寒冬了。昆明冬天经常出现轻佻的淡蓝色反光,就像镜子藏在水下。空气甜而微苦,如十月的蜂蜜。不远处,浅浅的盘龙江安静流淌,黝黑的鹅卵石相当光滑,但水流湍急的下午你看不见石头,只能瞅见小马鱼穿梭的影子。走吧,他说。儿子让他牵着手,并不叫一声爸爸。他什么也不叫,也不出声。他说,对不起。儿子仰起脸,说王小米呢?他说,走了。走了?儿子说。他说,走了,就是走了,坐着飞机火车,走了。去哪了?儿子又说。他说,走了,我说了啊,走了。儿子说,我们,我们去找她吧?他迟缓地答,好吧,去找她。我们去找她。把你妈妈,找回来。
  回家途中他不时将儿子举起,举得高高的似乎炫耀他,似乎给自己增添信心。进门后蓝色小书包撂在地上羽绒服也撂在地上,鞋子没脱,儿子就喜欢穿着仿冒的红色小耐克跑来跑去,骑到童车上跳到滑板车上,但是今天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一动不动。王小米在哪?儿子说。他摇头,说我讲过了嘛,走了,不回来了。儿子又问,去哪里?他不摇头也不说话,再次检查客厅卧室梳妆台衣柜那些原本屬于她的东西。毛呢大衣消失了,翡翠手镯消失了,一两千零钱也消失了。卡,建行卡反正没了。刚刚卖掉房子的120万没了。十天前他以为这笔钱足以挺过寒冬。没有蛛丝马迹,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当晚乘儿子睡熟后要他使劲要她的女人即将带着一大笔钱消失。她还说,她十分郑重地说她爱他,而且连说两遍。他以为窟窿即将填上还能剩下不少,他以为足够熬过三五个昆明的冬天,那时候儿子升入小学,他们手挽手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一起送他接他。没了。什么都没了。像棺材和骨灰。另一种死亡。小一些的沉寂只会被更大的沉寂埋葬就像一座坟埋葬另一座坟。他被埋葬了。儿子呢,那么小的儿子也要埋葬?他给儿子倒一杯水,儿子喝得很慢,之后用质疑的眼神看他。真受不了。难道是他把她藏起来的?他还小,像小狗小猫一样却什么都明白了。他在等他回答。他必须非常坚决:去找她嘛,我说了我们一起去找她。她去哪了?儿子说。老家。他脱口而出。老家?儿子说,哪里是老家?保山。他说。好,孔孟,我们就去保山,去找王小米。好吗?好,他说。马上去找她。儿子继续追问,她为哪样走?他答不上来。儿子又问,孔孟,王小米为哪样要走?他说你不要问了,你烦不烦。去找就是了。要吗?要不要找她?要。儿子孔方斩钉截铁。好,好,我们走。他说。出门前他知道这趟要跑很远。非常之远。去一个他最不想去的小城而且肯定找不到她那也必须去找她就像知道天亮就死那也得撑过今夜。如果这么容易找到她就不是120万的事情了,最多是一次小规模绊嘴吵架离家出走了。
  体育馆高尔夫练习场从前是市足球场,倾圮的地面杂草遍布。他们从8号门进去,偌大的空荡荡的看台衰败腐朽露出烟黄色的烂牙般的豁口。儿子说孔孟,来这里干哪样,这是哪样?孔孟站在齐膝草丛中想起初次见王小米的黄昏,灰色弧形围墙上光线刺眼,他途经8号门时被一个女人叫住,问他说喂,你们体育馆的人都那么丧?他说,哪样?她重复一遍,丧,就是要饭的意思,你们一个个都像要饭的。他笑了,说,除了我,怕是没人像要饭的。女人迎着金色余晖走出来就像从我的经典小说中走出来。你像,你们都像。她说。他说是啊,我是像个要饭的,我晓得我像个要饭的。女人大约三十出头,翻领白衬衫包裹的身体性感挺拔,一条灰毛呢宽腿裤,下面是半高跟小羊皮棕色长筒靴,他似乎见过她又似乎没有,记忆出了小偏差,像一辆跑偏的破汽车。女人脸上有明显的皱纹但白晳的皮肤将它掩盖不少。他说,你认得我?她说,认得啊我见过你。她的昆明话不太标准。她说她是高尔夫练习场的头儿,你们租金吓死人啦,你们故意的吗,你们非要为难我们外地人吗?他说你哪里人,她说,你猜。现在他抚摸着儿子温暖的头顶说,王小米让我猜她是哪里的,就像你现在要让我告诉你这地方到底是哪样。孔方抬头看他,又继续看向伟岸如古罗马斗兽场的市体育场内部,从前的著名足球场,后来被改建成高尔夫练习场现在荒僻如坟场啊,什么也不是了。过去王小米的地盘,什么也不是了。他蹲下,抱抱儿子。巨大的缄默让他听见荒草迎风轻响的声音,像一小段时间嵌入另一段时间,像我的小说正相互嵌入并找到某种立体均衡之感。他说,你咋会认得我就是体育馆的人呢?王小米,一个时髦女人,也就是高尔夫练习场的女老板说,我经常这时候看见你从我门前走过去,像模像样地走过去,但是晚上,你又会踩着路灯皮塌嘴歪走回来,你好像被人打了,鼻青脸肿,伤得不轻呢,后来才听说你是拳击馆陪练员,专门挨打的。哈哈,挨打是你的职业哟,居然有人专门挨打。女人捂着嘴笑了。他说是的我就是个挨打的,就是专门挨打的,没本事像你一样开高尔夫嘛。那么从前,从前你是?从前,他说,搞拳击的,我参加过全运会。哦哦哦,她说,哪个有福气做你女人,走夜路就不害怕啦。你现在又去挨打吗?是,他说。去挨打。她惋惜地瞧着他,就像打量全中国最丧的男人。她说你咋个想的,打坏了哪个负责。他拍拍胸脯说打不坏,而且,而且被打的感觉相当爽。女人惊讶地说是吗?是。他说,骗你我就不姓孔,就不叫孔孟。
  孔孟没瞎说,但很难描述皮肉遭到不得要领的侵犯后席卷而来的爽,就像,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可他不知她底细啊。这有什么关系?人和人之间要什么底细?你只是个挨打的。你只是个很丧的挨打的。从前被教练打得鼻青脸肿,现在被客人打得浑身冒汗。孔孟拖着步子重返8号门,她敞亮的办公室透出浓烈的火锅味,他见她举着筷子往锅里涮肉,噗噗响的牛油汤锅红浪翻滚,桌上堆满生鲜。她说你挨完打了?他说,是。她说,你站着干哪样,进来啊。他走进去,见桌上已摆好两副碗筷,两瓶啤酒。那天晚上,儿子,你妈说她专门等我呢她的确是自己买了火锅底料和肉啦菜啦洗干净专门等我呢。她要跟我吃火锅,她说她很久没吃火锅了,她超级想吃火锅。这是她原话。孔方说爸爸我也想吃火锅,孔孟说你还没吃过火锅呢,你这辈子还没吃过火锅呢。孔方说,哪样是火锅。孔孟说,火锅嘛,火锅就是王小米第一次煮给我吃的好东西。孔方说你带我吃火锅嘛。他说没问题,我会带你吃火锅的相信我。四年前的夜晚就在香浓的火锅味中开始了,王小米说他脸上青了,他说很正常,明天就消。她说你真有意思,你真是有意思。他说我有哪样意思?一个丧得像要饭的有哪样意思?王小米咯咯笑,说你真的有意思。你叫孔孟?孔孟说,是。哈哈,多有意思这名字。她说。名字能有哪样意思。他说,我很饿,我能把你火锅全吃了你信吗。那就是他们的开始,开始于一顿自制火锅,开始于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开始于被人赞美的黄昏和晚上。那天的牛油浓香并非这个城市的气味下水道臭味垃圾味才是,它混合了高尔夫球场和从前足球场的青草味以及一些钱味道四处散开。晚上有很多慢跑的人,像傻子一样绕着体育场外围跑啊跑,他还记得她故意敞着门要让那些傻子看见他们欢乐地吃着,在给这个城市最小的角落制造一点麻辣味肉香味菜香味而四处是风槐树碎裂的剪影像一把把漂亮的碎钱。当天夜里,他们就睡在他体育场后面家属楼那张硬邦邦的棕垫铺的床上。她鼓胀得像粒种子,急于借他厚实的身体生根发芽。后来王小米摸着我的脸,我被揍得有点变形的面包脸说,如果不挨打,你挺帅的呢。儿子,王小米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一二十年来我听过的最美妙的话。孔方说,哪样是最美妙的话?他说你会明白的,等你长大,你总会明白。   他们踩着及膝的荒草往里走,小心翼翼踏上业已毁坏露出黑色塑胶颗粒的跑道,越过一小摊一小摊积水,跺着脚板将粘人的刺球草甩掉,儿子的小手始终被他攥得紧紧的似乎担心他也会消失。只剩他们了。他和他。三人关系瓦解了,就像铜皮火锅里的牛油一样瓦解。他们重返8号门,穿出阴暗的前廊(有刺鼻尿臭,地上也有一摊摊尿迹),他将昔日王小米的办公室指给孔方看,告诉他当时他的妈就坐里面而且一坐四五年,多年来,每天早晨它必然是开着的而且一直开着,就算她出个门上个厕所也会开着。体育馆从来不进小偷,从来不会,所有蟊贼都晓得这里的人个个能跑能打。孔方呆呆看着那扇朱红色木门,它也快倾圮了,歪了半扇,里面空空荡荡像缺牙的嘴巴。他不想凑过去细看,没有必要。哪怕其中仍然萦绕着当年浓烈的你就是站在对面13号门也能闻见的火锅牛油味也不想再看看它了。半年前她就从此撤出,高尔夫球场坐满穷凶极恶的追债者。他四处找钱凑钱最严重的一次给十个三十年不见的小学同学群发短信借钱,还真有人给他汇来两千块钱,可两千块够做什么呢,塞牙缝也不够。但那时候,也就是王小米生意上还没出问题的时候,他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客人越来越少,只有几个老熟客还来打球,每次攥紧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紧贴大肚腩,像一头大棕熊急于吞下一只小鸟。比如朱总那个光头老家伙干脆将她的手从球杆上抓到裆部,他好几次想冲上球道揍他,但王小米说你有本事把钱还了?也就那一次,就那一次他亲历了羞辱当然也是对她的羞辱,可她不觉得羞辱。只是生意,简简单单的生意。她早过了被这种事情羞辱的年纪更莫说这些老家伙都太老了已经让这种磨磨唧唧的事情变得可怜和滑稽。没有别的办法。夜里她经常醒来,点一根烟,将孔孟熏醒,他问她咋不睡觉,她说刚才明明听见有人敲门你没听见?他说你疯了,深更半夜的哪个敲门?她说明明有啊,你真没听见?她跳下来,趿拉拖鞋走出去,开门,往外看,往漆黑一团的黑夜之黑里看,夜风呼啸,除了深渊般的黑再无其余。她返回来一间一间屋子搜找,没有,什么也没有,房子也就80平米,藏不住任何人。后来发现一只落在地上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她把他晃醒说不要睡了,你不要睡了,陪我说说话。他说说哪样,半夜三更的你要说哪样?王小米说,随便,随便说点哪样。他翻身起来,叹口气说,你为哪样欠那么多钱?王小米说你要觉得我拖累你了我明天就走。他说你不要讲这种话。过了片刻又说,你要是觉得你会拖累我那就干脆嫁给我。她有点懵,说你再讲一遍?嫁给我。他说。凌晨4点,这种话就像突然宣布明早就去抢银行一样。在男女关系上,没有人比沧桑的女人更敏感的了,王小米说她从保山跑来昆明无非想忘记男人,眼下哪个男人要娶她她当然也不反对。那个男人两三个月才回来一趟,将化妆品啦小坤包啦仿冒皮草金戒指银项链啦一股脑倒她怀里就又消失了,直到他被抓她才知道他是一家地下赌场的小老板,那个地方,那个诡秘的地方远在澜沧江边一条小船上,每月十天,从各地涌来的赌客和大包小包的钞票能把小船压沉。后来警察搜他的家,天花板凿开后像下雨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钱,钱受潮发霉就快和沤烂的泥巴一样了。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看守所,男人说你把我送你那些东西倒给某某某,够你做笔生意了。她问男人还有没有三五十万,男人说你贪心呐丫头,我两套房子你拿不走,我那七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啊。于是王小米变卖家当直奔昆明,东挪西借开了高尔夫练习场。她觉得只有这门生意才值得拼命。高,尔,夫,你听听。小小的高尔夫球像利箭射向天空转眼消失落地只是一粒雪白的点。就像梦中闪闪发光的小东西,比如怎么走也走不出的隧道口,比如三只乌鸦死后的眼睛,比如老家的老狗咧着白森森的牙。孔孟说,那天,你为哪样叫住我,跟我说话,还请我吃火锅?王小米说,为哪样?你说为哪样?过了很久,她又说,你鼻青脸肿的样子,很酷。他摇摇头说,不酷。一点也不酷。是这行的钱比别的行当好挣些。是吗?是啊,那些不讲章法只管胡抡的傻瓜都是软绵绵的二尾子,你一面装出被打得很惨还一面指点他们如何打得更狠呢,对我们专业人士来说,这种活法很简单。有意思。真有意思。她说。他摸着儿子的脑袋说孔方啊,以后你要学会拳击才会选择打和被打。拳击是哪样?孔方说。现在他们站在弧形阴影之下犹如站在广袤的苍穹之下,像两个彼此无法理解却又格外亲密的人谈论这世上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们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啊,再没别的了,没有了,他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原以为王小米也会是,现在看来他比打他的傻瓜还傻,就像你非用盐巴造出一座大城。爸爸,我们要去哪。孔方说。他说去找她啊,找王小米。孔方说王小米呢?孔孟说我们现在要找的人就是王小米。你不要再提她了行吧?不要再提了,再提就没意思了。孔方使劲揉着眼窝说,再也不提了,再提就没意思了。再也是哪样意思?对,再也,这个词,你看,你马上就学会了,再也的意思就是……孔孟忽然发现自己根本解释不了再也。再也的意思,不就是再也吗?
  他们穿过凹坑和泥巴,跨过长长的楼房影子,扎进各种恶臭和香气,走在没完没了永远延伸着的大街上,从这头走向另一头,从外围回到中心。在一座快坍塌的小花园附近,就在喷水池早就不冒水的某个他也搞不清楚的地点,他给儿子买了一只包子,给自己买了一只馒头,他们坐在水池边上吃着。孔方又问王小米去哪了,孔孟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不是说了不问了吗?孔方埋下头,盯着脚下一串黑色蚂蚁,它们仿佛在天空中列队,又小又勤快。爸爸你打喷嚏了。孔方说。哦。孔孟说。孔孟笑了笑,拍拍儿子的脑袋。父子俩一动不动。宁静如昏睡的临界状态,就像孔方降生之前。那时他们整天趴在阳台上欣赏体育馆斜后方坠落的夕阳,天空亮如血钻,风中有湿漉漉的香气,仿佛全城鲜花不约而同开放了;大肚子王小米每天沿体育馆外面的塑胶跑道慢走兩圈,然后汗津津地回来,坐下,等他为她端上一碗紫米饭或排骨汤。那时候她的高尔夫球场仿佛黄金铸造,当你从高处俯瞰你能瞥见其内部叠加向上的看台以及那种舒缓衰朽的和谐,巨大的帆布丝网拽得紧紧的,防止高尔夫球飞出伤人,你能听见它们呼呼攒射的子弹一样的声音。王小米会说,会拍着肚子里的你说,儿子啊儿子,以后你也学打高尔夫球,打会了才好跟别人谈生意哩。你妈居然想让你学高尔夫可她自己根本不会高尔夫,她总说,吃猪肉的人没必要养猪嘛。你妈就是这种女人,一个不太想钻研哪样的女人,一个不太在乎别人的女人,一个总想使用男人的女人,一个抱定这世上只有女人或单靠女人是万万不行的念头的女人。王小米就是这种人啊。孔方说,高尔夫,哪样是高尔夫。孔孟说,行啦行啦,你当我没说。我哪样也没说,好吧?   他经常回忆那个黄昏,那个被她认出脸上淤青的黄昏。她的讥诮、挑逗和热切一目了然并且被夕阳无限放大就像满眼闪光的女超人。衬衫也像是特地准备的,雪白刺眼,像大把时间被奢侈地浪费。直到火锅热气腾腾端上来也没把这片雪白抹掉堪称美味啊美味后面热气氤氲那就是幸福的影子吧。后来尝不到了,她再也不做了,白衬衫也没再穿过。她半夜惊醒时嘴里喷出的气息像烂苹果沤在稀泥里必须靠香烟才能压住。她一再问他到底听没听见敲门声,他说,没有,哪样也没有。王小米抱腿坐着,失眠和恐惧没把她打跑打垮反而让她牢牢坐着犹如生铁,因此债主,总有那么两三个债主派来的人手轻易找到她,他们敲门进来,让她还钱,她故作镇静,还给他们泡茶,请他们在旧椅子上坐下,说你们看看,沙发都当了,我儿子还那么小呢,刚开口叫妈呢。再宽限半年嘛。这些人有的凶神恶煞,有的沉默寡言,有人愿意看在孩子份上再饶她三个月,有人说干脆把你儿子卖掉算了。孔孟打倒一个,两个,第三个就没办法了,三人都练散打出身,一起上来几拳几脚把他撂倒。几次之后他老实了,这跟上拳馆被人揍一顿的性质截然相反。他想报警,王小米说你找死啊,还是我和儿子死了你落个干净?那就搬家,他说。王小米眯着乌黑的眼圈说往哪搬?你告诉我,往哪般?你就是搬到火星上他们也会找到你,再说,高尔夫还能撑一下,我还想撑一下。实际上还怎么撑呢,空荡荡的场地上连个球童都没了,球杆倒在装备室里腐烂,球被蜘蛛网缠绕。她呀,王小米呀,王小米一根筋呐明明什么人也没有了她还是每天跑到球场坐着,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等客人上门,凡是能打的电话都打过去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他们帮她一把。问题是火烧眉毛啦,这两年经济不行了,一点也不行了。很多店面关了转了她凭什么咬定青山不放松?他口气伤感,并不在乎孔方能否理解。街上的人明显少了,物价明显涨了。王小米仍然相信哪怕全昆明的店面都关了还是有人会打高尔夫的,仍然相信无论个人魅力还是私下情谊总会拉来一批回头客的。他们泥菩萨过河啊还咋个来?王小米就是个傻瓜。他继续说,孔方,王小米就是个昏头昏脑的大傻瓜。真他妈傻透了。
  孔方累了,眼里像飞着一群小虫子,随时可以躺下睡觉。孔孟希望他醒着陪他说话。这儿是胜利堂,当年纪念抗战胜利扛住日军空袭的胜利堂。他想起来了。那是国家的胜利,和几十年后他这个蚂蚁似的男人有哪样关系?他盯着孔方的小脸和困得噘起来的嘴巴似乎被他追问为哪样还不回家,可他们出发了,无家可归了。他要找到她却不清楚去哪里找她。好歹,好歹屈指可数的周六傍晚或周日早上,还是有少数年轻人跑来玩一把高尔夫的,王小米客串了老板兼服务生为区区几十块奔走。又一个周五傍晚,朱总来了,那个大腹便便把她的手拽他下面的老色鬼,仍穿着帆布鞋宽腿白裤子黑马甲,脖子上的链子没了,手腕上的珠子还在,光头闪闪发亮。他一把拖住王小米说我来十局,王小米说朱总去哪潇洒了?朱总说,叫我朱丕。朱丕?哪个丕?曹丕的丕。朱总说,知道曹丕吗?王小米摇头,问他是上回一起来打球那位?朱丕哈哈大笑,说算是吧。她贴近朱丕,希望他还像从前一样拽她过去揽在怀中再将手拽向下面。但朱丕干脆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王小米吓坏了,满脸绯红地说朱总你——叫我朱丕,对,朱丕。我公司卖了,手头闲了,可以找个项目再干它一票。她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喏,高尔夫。朱丕眯着眼睛思考,说你这里是没人了,你看,今天周末,就我一个。王小米小声说,营销好了还会东山再起,我可以为你打工看场子嘛,你当老板我看家嘛。朱丕说不好不好,就算你看家也轮不到你打工,那叫CEO,懂吗?不是打工仔,CEO是打工仔的头,是二老板,懂吗?王小米笑了。之后陷入沉默。长长的沉默。王小米,你妈王小米从老男人朱丕身上看出她从没看出的沉甸甸的东西,一种没着没落的绝望。你妈王小米急了,她一直幻想朱丕伸手帮她,所以你就理解你妈为哪样虽然看出绝望还是拖住他一说再说没完没了直到天都黑了,但这种事情,这么大的事情哪是三下两下搞定的呢?他们打球,一轮又一轮,一下又一下。高尔夫球嗖激射而出就算塞紧耳朵也听得清清楚楚,就像小挫刀在他脑袋里来回划拉。直到她打开全部的灯,直到朱丕再也动弹不了。此时孔方忽然问他一辆硕大的像火车头的垃圾车要开去哪里。他说,垃圾场啊,还能是哪里。孔方说,哪里是垃圾场,垃圾场在哪里?垃圾场就是,就是埋垃圾的地方啊。很远,你一辈子也不会去那个鬼地方。我想去,孔方说,我想去垃圾场。我们去垃圾场吧。不去,孔孟摇头,我也晓不得在哪里。我也晓不得啊。他不再说了,竭力返回那天深夜。现在我必须好好写它,好好写,绝不敷衍。我说不敷衍的意思是你们将发现王小米出走的动机和秘密也许就在那天,就在她和朱丕打球那天。嗯,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我的小说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保证。嗯,后来他们吃火锅了,王小米主动煮的,就在孔孟直奔拳击馆挨那些无聊拳头的时候,就在他走出来并立即闻见牛油气味的时候,那种绝对忘不掉的气味像鞭子一样抽着他直奔8号门,正好看见妻子王小米往朱丕嘴里塞牛肉。朱丕一面吸溜嘴巴一面招手,小孔!赶早不如赶巧,来来来,火锅。王小米回头说,下班啦?他看着那张胖脸及油亮亮的光头就像一条将死的大马哈鱼,他说我不饿,你们慢吃。转身往家走时才觉得自己是个孬种。他折身返回,她正把鲜香的牛肉下到锅里,锅子闪闪发亮。朱丕继续请他入座,王小米一声不吭。他发现她穿着白衬衫。他凑近她,说你不怕弄脏衣服?王小米说,脏了我自己洗。他坐下来,抓起她的筷子和碗,埋头大吃就像很久没吃饭了就像真的饿坏了真他妈的饿坏了是的他挨了一顿揍眼睛都睁不开了感觉被火辣辣的血糊住就像扔进火锅一样。一模一样。他的吃相似乎把他们吓着了,两人不发一言。那种沉默和惊惶就像已经做下不该做的丑事。后来,天更黑了,猛然亮起的路灯洒下迷蒙的光,蠓虫蛾子成群结队绕着灯泡砰砰乱舞,孔孟几乎吃光了肉和菜。他打着嗝,问她这一顿,这一顿花了多少钱?王小米说你回家,先回去。他又说,到底花了多少钱?她说你管我花了多少钱。他又问一遍,多少钱?王小米说,一百多。孔孟说,是我挨打挣的钱。王小米一声冷笑。朱丕赶紧说我晓得兄弟不容易,但是你该为弟妹想想,她更不容易,她一个人,一个女人,支撑这一大摊——孔孟打断他,要么,你吃我两拳试试?朱丕站起来,将硕大的光头探过来,说兄弟,要是揍我让你舒坦你就来吧,我要怕了就不姓朱。孔孟盯着这只脑袋像大肿瘤像铁皮敲出来的圆球动弹不得。王小米说,一百多块钱是你挣的,那也是共同财产吧,也有我一半吧,你要么连我一起揍了就当我还你五十了行吗?孔孟一动不动。除了呼吸,除了刺鼻的牛油味,除了沸腾的汤料泡沫和袅袅升腾的烟雾之外再无动静就像早年被教练一拳打倒。朱丕落座,火锅噗噗叫着。他想,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除了椅子发出嘎吱声以及他肥硕的屁股撞击椅子的噗嗤声还是噗噗噜噜的沸腾之声。朱丕认真看着他,说要不,她跟我走。王小米说你讲哪样话!朱丕大笑说玩笑玩笑,兄弟你莫介意啊千万莫介意,这么好个老婆你要珍惜啊。孔孟当天傍晚跌跌撞撞离开就像喝多了其实一口酒没喝,回到家里搂着儿子轻声哄他,直到孔方喝干一瓶配方奶才呼呼睡了。儿子啊儿子,当时我想,我该带着你浪迹天涯。立马就走。一秒也不耽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孔方说,去垃圾场,我要去垃圾场。孔孟说那里太黑了,黑漆漆一团,而且很臭啊。不去,我们永远不去垃圾场。孔方说,好吧,我们不去垃圾场。孔孟问他包子吃完没有,孔方一声不吭将吃剩的包子皮攥成一团塞他手里。现在水池边来了几只鸽子,几只装模作样的禽类,市政府投放此处后被早早进城的农民工偷得差不多了,他们有时候拿弹弓打,有时候直接一把抓住塞进怀里撒腿就跑。这些狗操的啊。他更饿了,好像整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一只小小的馒头只会加剧饥饿。他想找个像模像样的餐馆带儿子大吃一顿虽然口袋里钱不多了,用完就没有了。上哪把王小米找回来,把一个带走巨款的女人找回来?开哪样玩笑。他开始质疑此行的意义。你无法唤醒死人,有时候你连自己都唤不醒因为你大部分已经死了。那天深夜王小米很晚才回来,头发上衣服上全是火锅味,他相信他们还算清白,如果做那种事情连火锅味也懒得清除实在说不过去,至少王小米不会那么说不过去。她说,朱丕的话你不要当真,他要做大股东要投资高尔夫啦。哦。孔孟说,要债的不上门了?只要窟窿堵上,王小米说。她扳着手指算了一笔账,从账面上看她还掉那些钱,那些利滚利的钱应该没问题且略有盈余,她还能经营它,还是它的老板。孔孟不太相信这么好的事情送上门来,要么王小米代价惨重要么姓朱的脑子进水了。他回身盯着儿子的脸蛋,孔方睡得真香。天使一样的儿子啊。他忽然发现唯一的牵挂无非儿子。老婆,老婆到底算什么?和她对坐吃火锅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就是这样。哪个时候,他说。哪样哪个时候?王小米说。这个朱丕,哪个时候帮你?明天。王小米说,带着满脸红晕在他面前走动,明天,全部解决,全全部部彻彻底底一次性解决,孔孟啊孔孟,我有两把刷子吧,你说,我是不是有两把刷子?孔孟看着她。条件呢,他说,当他女人?王小米站停,冷笑道,你有病啊,我是你的女人。孔孟挠挠下巴说,他亲口说的,我咋个晓得你们――你是不是被打傻了?我是你女人,你孔孟的女人。但是那天夜里出状况了(我说过它事关重大),他梦见自己被一伙蒙面人按住暴打,他惊醒了,梦的残余是一记尖利的啸叫,像大鸟或狗发出来的,但更像自己临死的哀嚎。他浑身冒冷汗。凌晨三点多,她不在。他摸摸空枕头,坐起来。清晨六点,她带着一身寒意和酒气闯进门来纳头便睡。他瞧着她的背影但不敢惊动她。连稍稍动弹一下也不敢。现在他说孔方啊孔方我相信你媽我相信她我愿意相信她我不相信她哪个相信她?姓朱的也未必相信她呐而且我告诉你,我们结婚的时候发过誓,我们站在一个台子上面发誓,说我们老了病了也要在一起。孔方嘴里发出单调的音节就像一根小管子发出颤音。那时候这小子刚刚生出来还只是一个能吃能拉的小肉团子哩此外就什么也不是,他为他耗尽心血还要求涨薪,否则就不去拳馆挨那些傻逼的揍了。他怀疑脑子被打坏了,经常嗡嗡响,经常被各种噩梦纠缠。那天他不知该对王小米说什么,就像你无法对一匹精疲力尽的马说些什么。他等着。只是等着。终于听见她说,定了。然后她呼呼大睡。他不再盯着她而是盯着睡熟的儿子,唯一的安慰就只是他周身散发的那股浓烈奶香然而王小米自他出生就无奶可喂只能泡奶瓶吃奶粉而且是不太差的进口奶粉。天亮时他和她互相瞅着,打量着,就像早就厌倦的老夫老妻残忍地直面对方的丑陋裸体。她起来,洗漱,又出门,说要赶到朱丕那里把协议签掉。他没说话。还能说什么呢。高尔夫球场再也回不到足球场了,从前他每次上拳馆训练就听见球场传出吼声叫声,踢球的小子们从这头奔向那头,绿茵场像油画一样漂亮。他带儿子进去。什么也没有。没开门,没有足球,没有客人,像伤口一样晾着的高尔夫球场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白天与夜晚不过一瞬之间,当黄昏降临他又得走进拳击馆,等候一个即将揍他的陌生男人。   儿子啊儿子,这是我和王小米结婚的饭店啊你看。从胜利堂弧形台阶下来往西一公里就是云南饭店,当年著名的云南饭店,如今只是废墟。他站着,茫然不知所措。似乎有高大的烟尘冲天而起,似乎他们所见只是废墟自身诡异的影子。他握着孔方的手顿觉无力,凉冰冰的。他说当年的云南饭店啊,厚重的大理石门楣,大堂挺括干净,地道的法式风格,堅固精致的细节随处可见,比如门童胸前的十字徽章,比如旋转门上撒花的金色鹅卵石,以及前台像钢铁一般结实的花岗岩面。再往里走,往深处走,左转,可容纳八百人的凯撒厅承办了婚礼而且价格不贵。真不贵,一桌也就488,他记得很清楚,他们没什么钱,也没多少朋友,东拼西凑18桌。18,挺好的数字。酒店别出心裁,派出一艘巴掌大的小直升机载着他的钻戒飞到新娘面前。啊哈,再穷的人也能办一场不错的婚礼。儿子啊儿子,当时还没有你,我拽着你妈的手窜上台,主持人说我着急当爹呢,我说我是着急当爹呢,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起她来使劲亲了一分钟,我们眼泪汪汪像两个傻×。然后把礼金抛在高尔夫球场上,就是这样,去填那个根本填补不上的窟窿明明可以不填可以出门旅游,或者添一两样家具。我们都拿去还债了因为当天夜里啊,当天夜里,当王小米提着婚纱走到家门口,几个催债的已经等着了,抽烟,不声不响,像黑煞神,升腾又冷却的热汗臭烘烘的。我把当天彩礼其实根本不知道多少钱都递上去,也许两万,我猜。两万,最多三万。他们拿了钱倒也没为难我们还客客气气留下三只红包。人一走,我们拆了包,每只一百。破天荒啊,这些人头一次没把他们必须掏空的东西掏空。我实在没钱我那点钱算哪样钱。我也有偷懒的时候,我也有想买的东西,我不能时时刻刻惦记把我挨打挣来的全部交出去啊我们已经很久没上馆子了,最多上街边广东烧腊摊买二两叉烧。很久没吃火锅了。太久了。喏,儿子,这片废墟就是我们的见证人,我和王小米的见证人,曾经性命攸关的好地方呐可是现在,妈的,你看看,现在。
  他像是自言自语,像在噩梦中祈求,孔方拧着小眉毛一声不吭,既不赞同也不愤怒,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高尔夫迟迟没有动静,迟迟没有重新红火也没有更加堕落,偶尔传来击球的呼啸,那是王小米独自站在发球处挥杆发出的声音,他抱着儿子凑近8号门,见偌大的球场里孤单的王小米犹如困兽,或一片叶子,一粒黄沙,动作潇洒但是没用。本来就没用啊,高尔夫,谁规定了有钱人才玩得起而且可能促成很多大生意?他想不明白。这个女人,自己老婆,这个宁愿独自挥杆也不愿照料儿子的女人还是无法还债,无法重新迎来好局。姓朱的没在合同上签字,第二天就跑路了。她跳着脚诅咒的时候孔孟并未料到终有一天她让他也落得同样下场,区别在于他似乎没付出更多而她付出的也许太多了。他怀疑那件事情发生过了,就像她请他吃了一顿火锅。跟生生死死相比它算什么呢,跟她带走120万扔下三岁的儿子相比又算什么?那天黄昏他没去挨揍,将儿子交给来帮忙的妈,搬了椅子坐在王小米空荡荡的办公室门口,面对8号门瞧着自己的女人,瞧着她玩命挥杆直到擦着满头大汗再也挥不动了,然后像虚脱的木偶迈着僵直的步子从发球台上下来,来到他面前。汗湿的头发耷拉着,紧身白球衣勾勒出生完孩子先是变形后来被各种焦虑磨细的腰,摘下皮手套的手泛出冷冷的白。她说,不上班?我还以为来客人了。没有客人了,他说,你这里,不会有客人了。王小米说,呸呸呸,乌鸦嘴,你要闲着没事干就回去带儿子。他说,我妈在家。他看着她,又说,卖掉算了。废话,王小米说,朱总不都出价了?妈的,鬼晓得这些人,这些老混蛋,拍拍屁股就走啊。找别人,孔孟说,再找别的人。我们撑不下去了。王小米一声冷笑,我们?不是我们,是我。我一个人在撑,你撑哪样撑?孔孟低下头,看着塑胶跑道外缘长期缺乏照料的草皮,它们稀稀拉拉,又黄又硬,让他想起梦中的死人。咋个办?他说。凉拌。她说。回家吧,她说。你不回家?他说。我待一会。她说。好,他站起来。我给你做饭。她没回答。他走到门口,回头,只见8号门内稀薄的光将她孤零零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的影子死死按住,一动不动,像一颗无法把握命运的灰色雨滴。
  现在他问孔方,你喜欢王小米?孔方说,喜欢。他说,喜欢我吗,孔方说,喜欢。那么,他郑重其事地蹲在废墟阴影中问他,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她?孔方不假思索,你。他欣慰地抚摸儿子。孔方仰脸说,我们要去哪里?孔孟对这个问题十分茫然,只能勉强给他一个答案:找王小米啊,我们去找王小米。孔方说,是的,我们去找王小米。孔孟说,必须找到王小米。他说这番话时带着深深自责,他知道接下来无非徒劳。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抛家弃子的人,一个叛逃者。永远找不到了,也许不用找她会自己回来,但基本没指望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人活着不必遭罪。什么指望也没有了。他只是一个售卖疼痛的人,一个挨打者,一个被各种人打得咬牙切齿并大呼过瘾的中年傻瓜。还能挨多少打?挨不住也得挨,受不了也得受。终归还活着,还能一遍遍教那些更傻的傻瓜如何暴打自己以便好好活着。那就狠一点。你他妈的再狠一点。
  比如老徐,看他长大的老家伙,爹当年的队友,如今只是抱着茶杯守着拳击馆大门的糟老头,酒量都不行了,尿都撒进裤裆里了。每次见他走近就大喝一声,孔孟,你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他说好,好,徐老。他当面叫他徐老背后叫他老徐。之后老徐嬉皮笑脸开玩笑,昨天又上你老婆了?他横他一眼往里走。老徐大声说小狗日的,你要是上了老婆就挨不住拳头了。他挺一挺胸膛说挨得住,徐老,你放心。老徐嘿嘿笑,递给他一条白毛巾,说今天这个牛高马大,要遛他,遛狗一样遛他,用碎步,用节奏变化。记着,你小子给老子记着。这让孔孟觉得即将参加一场洲际拳王金腰带决斗。他晃晃脑袋,进去,又折出来,将兜里两颗奶糖放他桌上——有时候是奶糖,有时候是瓜子花生,有时候是二两烧酒,还有时候是一块卤猪肉。老家伙捧着下巴嘿嘿笑,说有媳妇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了。老徐和他爹老孔当年打遍云南无敌手,后来两人约战,老孔七个回合拿下老徐。也有说法是老徐喝多了故意输掉比赛。后来老孔老徐退役,没多久老孔身亡,老徐留下看场子。人一辈子记住的事情没几件。老徐老孔之间没多少可讲的也就是一个拳击队里师兄弟那些鸡毛蒜皮,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不腻歪也不拆台。但如果老徐没拉孔孟一把他就不可能体校毕业直接进体育局混饭吃。他又能帮老徐什么?帮这个老光棍,爹的队友什么忙?什么也搭不上手,他才是处处要老徐倚老卖老罩着的小子。他走进去,那个大块头,那个表情很丧也许死了老婆也许离婚了失业了的男人,一个四十出头的大家伙,像条大狗一样看他。来啦?他说。对方气焰马上消了七八分,说你就是拳击队下来的陪练啊,他说,是。对方说我可以随便打你?他说,是。但只有一小时,超时费用翻倍。对方唯唯诺诺和他的大个头很不般配就像被老师罚站的小子。我真的可以打你,你,不还手打我?是,也不是,我会做出打你的样子,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打我。嗯,明白。汉子穿戴齐整,猩红的大手套向他挥来。他不明白这些人,这些看起来鲸鱼一样威猛的大男人怎么打起拳来像没吃饭一样,现在的爷们怎么都这样,都皮塌嘴歪精疲力竭?汉子接连三拳,他迎面而上,没感觉,不疼,也不过瘾。他想被打得狠一点也好肾上腺素飙升也好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家,让他爽一把。是啊,天天演戏,跟这帮废物混账演戏,扮演满场逃窜的小耗子吱吱惊叫着其实他们才是傻×娘娘腔,绕着5×5的拳击台磨磨唧唧吵不像吵打不像打,虽然大块头每打一拳都发出性高潮般的喊叫,虽然每一拳弹无虚发落在他肩膀上脑袋上耳朵上肚子上但就是不过瘾,对一个专业运动员来说,对一个专业挨打者来说就是他妈的不过瘾。一小时很快溜走,他大声问他,还打?打。对方吼道。双倍的钱,你可以直接给我,直接。大块头说三倍,三倍,我也给。他气喘吁吁拳头愈发稀软像温吞水一样。孔孟说你不行了,你已经不行了,要么算了。不行,我哪里不行呢我操。大块头猛然来劲,说不行是他老婆经常挂在嘴边的蠢话果然就把我绿了呀我操。那就来吧,狠一点!他大吼。大块头说我操,你们,你们这些玩拳击的,都这么,牛逼哄哄?妈的,不信打不垮你。事实上他彻底耗尽了,就像废电池无法再用,每挪一步喘得不行像烂醉的牛。白长这么大个了,银样镴枪头的蠢货。孔孟猛给他一拳,将他打到网绳上重重弹回。大块头难以置信地瞅他,然后错身,嗷嗷大叫着扑上来像要一拳砸死他,可仍然像鼻涕一样没力量了不可能有了力量也就那么多,被这样那样的悲剧耗尽,被这样那样的女人透支。最恶劣之处还在于我们明明知晓却心存侥幸。大块头的胡抡像慢动作一样滑稽,孔孟说行啦,不加钱,走吧。对方差不多双膝跪地,说,要么,你揍我,大哥,你狠狠揍我一台。孔孟说不能揍了,再揍你就严重犯规,饭碗就保不住啦。大块头说我不说,我哪样也不说,你只管揍,他妈的,我他妈的,活该被揍一顿。孔孟说你想好了?大块头使劲点头,说来吧,只管,只管放马过来。孔孟逼近,一记直拳就将他KO在地。他感到某种荒谬,近似一种亵渎,之后是迟缓的向体内丝丝渗透的欣快,就像喝高了。他俯身问他还行吗,大块头说,行。他扶他起来,见他鼻孔正在冒血,孔孟摘掉手套,找了手纸帮他塞紧,带他去卫生间抄着凉水泼脑袋。爽,大块头说,爽。大哥,你这两拳,真他妈爽。孔孟点了一根烟说,不讲出去?大块头咧嘴笑笑,纯洁得像儿子孔方,他发现他牙齿上也沾着血。所幸就给了他两下,要按比赛强度就完蛋了,估计很难走出大门。但走得出走不出有什么区别?臭肉啊一堆臭肉罢啦。道别时对方要给他钱,他拒绝,大块头非给不可,他顺势接过来塞兜里。出门经过老徐,他的心砰砰跳。老徐歪在露出海绵的破沙发上睡了,发出响亮的鼾声。他想把钱塞他怀里,想想又没这么干,最后找出一张五十的塞进抽屉,然后走出去,然后经过黑灯瞎火再也没人的高尔夫球场。高耸的体育馆形同巨兽,一种坚硬又永久的存在物,挡住月亮和星星,挡住半个夜晚。周围黑漆漆的。黑夜之黑。他想起火锅,香喷喷的牛油味辣椒味扑进鼻子多美的气味混合体。王小米不在家。她不在。她经常不在家。她总在游说各路人马各路朋友为她重新投资或帮她还债。只有儿子在,儿子奶奶也就是他的七十老母在。他闻见他们身上散发的亲切温暖的奶香味饭味老年人的淡臭味。妈说你吃了?他说没有,妈说我给你热热。妈佝偻着背,端菜去了厨房。   上哪找她?保山?跑遍昆明?要么放弃吧不可能找到她了,根本不可能了,我这个写小说的深深知道她绝对跑路了再不回来了何况她怎么可能让你轻易找到?你怎么能叫醒一个死人?同理,我又怎么可能跳进小说叫醒一个悲伤的男人?
  夜班车七点开出,三点抵达。只有夜班车除非明早再走,可他们等不了那就出發吧,迫切的心情让他相信八小时后就能见到王小米,就像她哪也不打算去只是回一趟娘家。汽车开动后他渐渐冷静,知道此行没有结果。但不是结果的结果终究是个结果。大巴驶离昆明,逼近楚雄。然后大理。然后保山。一路向西。孔方在他怀里睡了,小小的圆脸被零零星星的光划过,他想起童年,想起三岁的时候被小伙伴推下池塘差点淹死,要不是有人及时赶到就没命了。那是体委背后一片刚挖的池塘,几场大雨过后攒下一池子脏水,他和几个小伙伴跑去捉青蛙和蝌蚪。没多久他忽然被推下去。他不知道哪个推了他。也许是故意的,也许只是帮他一把让他离猎物更近些。总之醒来的时候躺在某人怀里。后来他怀疑此人就是老徐,但老徐不认账,说他要是干过会干干脆脆承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救他的人从没下落,孔孟的爹,拳击高手老孔知道是哪个可他至死不讲,就好像此人不是恩人不必记住,又或者,他们有仇,救儿子一命算是两清了。他问过妈,妈说她也不清楚,更何况,她昂起脑袋,佝偻着背,忽然失神地说,更何况,嗯,你问我哪样?她糊涂了,厕所冲过三遍又拽下水箱绳子。哗啦。现在汽车嗡嗡响,让人恹恹欲睡,可他睡不着,他怕睡着了孔方从怀里掉落,被人偷走,再说真睡不着啊。失眠一个多星期了,自从王小米消失就再也睡不着,喝酒、吃药都不管用。他担心自己死了,无人照管儿子。妈七十了,顶多搭把手。七十岁的老妈说她再不来王小米睡过的地盘,死也死在自家床上。他送妈回去,送回老房子二楼老屋。他走的时候她说,关灯,莫费电。他的手停在开关上。关呀,她说。他噼啪按下去,屋里顿时黑洞洞的。她又来一句,去找她,把钱,找回来。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从漆黑的小床上冒出来就像从地底冒出来。去找。他说,好。离开前他在床头柜上放了两千,差不多是最后的钱了。次日老徐给他一千说拿走,拿走。老徐又说,那天大块头淌着鼻血出这道门的,你揍他了我操!他说没有,老徐你不要乱讲。老徐说小狗日的,我还认不得你?忍不住了?哪个都会忍不住嘛。我问他咋流鼻血了,他说撞的。撞的,我操,瞎话都不会编啊。孔孟说,软蛋,也是个软蛋。老徐鼻孔里喷气说,拿着。他掏出一只苹果。他接过去,谢了老徐,一路走一路啃。相当甜,他猜是团结乡的上等货。他心里充满温暖,就像大雪天抱着一只暖手炉,就像曾经奢望的金牌啦奖金啦忽然实现了。可他刚刚失去一切,女人,房子,钱。再过十天必须挪窝,和买家说好了。十天后他和孔方住哪里?妈家里?当年,到底是老徐撂倒爹还是爹撂倒老徐,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徐更像亲爹。面目模糊的亲爹。从小他就希望骑在爹的肩上像骑着一头老虎周游昆明,但从来没有实现永远不会实现了。爹死得太早。跟眼前的自己和儿子差不多吧当你刚刚明白爹的意义,爹消失了,再也没有了。清晨五点,大巴穿出大理,逼近保山,扑面的山岭像奔走的猎豹,在清澈的天空下展现它亘古不变的内在,就像河水和盐巴。甘冽的空气打磨着它仿佛萃取某种真实,展现那种慷慨。他忽然觉得,王小米就在保山,就在她老家待着。哪也没去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顿顿是最好的。嗯,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
  任何城市都像同一座城市,保山和昆明也像孪生的,但更小,更拘谨。孔方醒了又睡了,下车后叫喊着拉屎,孔孟就近找棵树,扒掉他裤子。孔方使劲攥住他的手问他这是哪里,他说是王小米的家啊。孔方说王小米在哪里?他说在她该在的家里,这就是生她养她的保山啦。孔方说,王小米不要你了,是吧?是的,他承认说,王小米不要我了,也不要你了。哈哈,孔方笑了,她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那么,她要哪样呢?孔孟被他的问题吓住了。对啊,她要哪样呢?转念就想起来,她要钱。他说,她要钱。孔方撇嘴说,为哪样?他被难住了,只好回答,她喜欢钱。她喜欢钱,孔方重复说。你喜欢钱吗?喜欢,他说。那么,孔方眨眨眼说,我也喜欢钱。没人不喜欢钱。孔孟说。我们都喜欢钱。孔方说,为哪样呢,孔孟?为哪样我们都喜欢钱呢?他再也答不上来,瞪着儿子有些苍白的小脸说,拉完没有,屎拉完没有?拉完我们上路啦。
  大街空荡荡的,高高的路灯顶部是一朵硕大的白玉兰,像延绵的花树;两侧是葳蕤的小叶榕,炎热的空气绕着树干嘶嘶作响;街边行人和狗慢慢悠悠仿佛还在做梦,他只在昆明最古老的街区,比如翠湖周边才会发现类似表情。后来催债的杂种半夜杀到,干脆有礼貌地敲门或爬到封闭阳台外面紧贴玻璃直僵僵站着一动不动。顺着下水道管子攀上四楼简直是玩命啊。王小米吓坏了,说你们下来,下来。两张压在窗户玻璃的变形扭曲的脸上毫无反应,她只好拽开窗户说你们进来,进来,掉下去哪个负责哦。他们顺势跳入,把孔孟身上的零钱买菜钱全部拿走顺便捎走一两样值钱东西,久而久之,家里就不剩多少值钱东西了,除了儿子。一旦意识到儿子也很危险他就不寒而栗,赶紧把妈找来帮忙看着,不上班的白天他寸步不离,晚上必须搂着睡觉。后来那些人连电饭煲、热水器也不放过,他们不声不响,不再喊打喊杀,不再把孔孟撂趴下。孔孟央求王小米搬家,王小米说就快到头了,快了,再咬咬牙,就过去了。咋个咬牙?咋个过去?孔孟大声说,没钱,牙齿咬碎了有屁用。王小米非常肯定地说,某某要帮忙了,某某对高尔夫有兴趣。快了,马上。希望啊,总要充满希望。你咋能不充满希望呢?孔孟面对空荡荡的家,说,去他妈的希望,我们就快卖血卖房了。大约有两三周孔孟带上儿子搬去妈那边,王小米来电话说你就是这么对你老婆的?就是这么嫌弃她不管她的?他说家都空啦,王小米啊,你看看这个家。她说你回来,你先回来。我保证,家还是个家。他带着孔方回去了,家里变魔术一般又出现了被顺手牵羊的瓶瓶罐罐。她说总有办法嘛,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所以你要充满希望。后来他发现那些东西是新买的旧货,她哪来的钱?她不回答,说你不要遇着困难就逃跑。他说不是我逃跑,是你欠钱太多,我们一辈子都陷进去了。为表达歉意,王小米包下一个月家务,他和她和孔方的关系又渐渐从冰点复苏,周末他说要不来一顿火锅嘛,王小米沉默片刻,说她再也不做火锅了,朱丕跑路了,那顿火锅是她人生中最后一顿火锅。他不再说话。是的你让他说什么呢,你让这种女人的男人还说什么呢。但在黄昏,在家里,只要偷看几眼被失眠折磨得憔悴仓惶的王小米,他就像被教练狠揍一样难过,巴不得她和她的高尔夫球场被大风吹跑,吹到天上,吹到非洲,吹到月球,吹进宇宙黑洞。那就好啦。那就省心啦。可她无路可逃,他也没有。她成了他的牢笼。他掏心掏肺也得不着她半句好话哪怕搭上性命她也觉得应当应分吧这事她抱定了,死死抱定了。她热爱高尔夫,也许她只爱高尔夫。他一次次回忆她独自坐在8号门巨大阴影中的模样,像被压扁的小纸人。她孤零零一个人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是误打误撞从遥远的云南边地小城跑来谋生,要是没碰上他,没和他结婚成家,事情是否会变得容易?那就可以放开手脚和各路人马试试这个或那个了,总会有人帮她,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男人帮她。那么,很大程度上,结局是他造成的,他,一个半吊子拳击运动员,一个挨打的,一个不再年轻也没什么钱的职业挨打的。是啊当初不是她主动约的他吗?不是她做好了火锅等他吗?不是她同意嫁给他的吗?她哪知道高尔夫说不行就不行?没用,只有希望相当于什么也没有。她不走,也走不了。他呢,除了挨打再也没别的路子可走。唯一指望还是王小米本人。她早出晚归,有时干脆彻夜不回他猜她躺在姓朱的床上但姓朱的什么忙也没帮。就这么耗着。她耗不起,朱丕不管这些啊这个杂种,这个无耻的有几个臭钱的杂种。每次去往拳击馆都有赴死的悲壮。他倒真希望被人一拳撂倒、揍死那就一了百了,但哪有这种人,哪有这么厉害的男人,除了现役拳手你打着灯笼也无法在这个娘娘腔的世界找到如狼似虎的爷们啦。这些人,连拳头都攥不住的傻帽,移动和节奏更无从谈起的二尾子,总以为掏出几张钞票就能在打人这件事情上找到尊严。打,往他脸上打,不得要领。要领还得他去教他们,教他们如何揍他,如何出拳,更有力地出拳,你得学会使用全身力量,蜷身,收紧,再打出去。老徐偶尔在无人光顾的夜晚探进脑袋说,我们练练?嗯,练练。老徐进来,戴上行头,到底是功底扎实的老江湖,除了体能和爆发力下降技战术没得说,揍他时那叫一个稳准狠,打得他摇摇晃晃,好几次顺势倒下享受片刻的宁静。像突然死了,像被抽空。能听见宇宙黑子像雨一样飞溅的噼啪响声,无限宁静又无限畅快,周围漆黑空寂除了自己的呼吸没有一丝杂质。原来挨打真他妈会上瘾呐。会的。当然会。不信你试试看。只有老徐的暴揍才让他心服口服。左勾拳,右直拳,再来右勾拳,组合拳。倒地后老徐的聒噪刺透黑色的海扎进耳朵,起来,起来,你给老子起来。他不起来,睁眼问他说,当年和他爹究竟有没有分出高下,老徐说不分高下还叫拳击?不分高下是高尔夫嘛。他问他到底爹厉害,还是他厉害,老徐说,你爹,你爹厉害,老孔的直拳狠啊,你挨一拳就废了,就可以躺下来看星星了。他们又打几个回合,老徐越来越慢越来越乏力,之后,他们真的坐在门前仰望星斗——昆明的星群遥远模糊,再不是他记忆中的清澈和透亮了,再也没有被融化被抹掉的冲动。云彩来得很突然,不到十分钟就乌云翻卷,再过片刻又云淡风轻了。   老徐说,那场大战就在改扩建之前的老馆拳台上开打,战至第七回合分出胜负。重要的不是哪个撂倒哪个,重要的是两大高手终于过招了。第六回合老徐还勉强占优,第七回合,老孔突然两记重拳得手,台下几十人的嗷嗷尖叫你就是站在十里开外也能听见。老孔脱了拳套,拽起老徐,后者不顾冒血的脸拥抱老孔。他们的风度、骄傲让在场者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值一提。人人都说老孔真不是吹的,老徐也不是吹的,这场大战没有输家。可惜啊,多他妈可惜。老徐说,不到一年你爹突然走了……我真心佩服,他的直拳是憋足劲打的,是从脚底板运气蹬地才打出来的,他能上全运会为哪样就不派他?不信你瞧我眉毛,喏,看见这道疤了?你爹留的。你爹专门给我留的。夜色昏暗,孔孟只隐约摸出一条肉棱。那晚之后,老孔老徐半年不再碰面。那晚孔孟才三岁吧跟眼前孔方差不多大,哪里晓得爹已经是火遍昆明的传奇英雄了。
  父子俩在保山老城转悠,寻找他来过一次的某个老小区。太老了,像一打破鞋盒。他攥紧孔方的小手往里走,越深入灯光越暗,越看不清房子破成什么样了,但能闻见臭味,一种腐败的酸臭加排泄物的污臭像脏水一样黏住身体和头发。孔方抬头说,你怕吗?孔孟说,怕哪样?孔方说,真黑。孔孟说,是的,真黑。孔方说,为哪样这么黑呀?他说,因为黑夜的黑就是这么黑。孔方说,王小米在这里面?在黑里面?孔孟说,不一定。孔方把头抬得很高,说你看,飞机,大飞机。他抬头看去,果然,一架闪着细光的大客机从深不见底的黑夜中缓慢掠过。孔方说,飞到哪里呀。孔孟说,不知道。也许,北京。孔方说,去北京的大飞机呀。孔孟说,是的,去北京的大飞机。孔方说,王小米在飞机上。孔孟说,是,有可能,王小米就在飞机上,低头就看见你了。孔方说,那么黑的地方啊,她咋个看得见。孔孟没说话,低头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路边出现一个灯光刺眼的米线摊,浓烈香味让孔方大喊,我饿了。孔孟这才意识到,他们已很久没吃东西,只喝过大巴派发的矿泉水。他忽然觉得对不住孔方,非常对不住他,虽然一路上他呼呼大睡,虽然他也许梦见了王小米。他们上前坐下,让老板来两碗米线。保山米线和昆明米线不是一个路数,它又细又软,口味偏辣。他们稀里哗啦吃完,抹抹嘴巴上路。一座阴沉沉的小区大门渐渐从黑暗深处浮出来,四年前,他就是在一项简单的仪式中踏入此门走进一楼王小米的家。就是这所空阔的散发着植物霉味的小院落见证了一个昆明男人娶走了一个保山女人,很多人围桌而坐,即将大吃三天;礼钱给得很少,最多一百,通常五十,甚至三十,二十,一大家子三姑六婆都可以跑来吃个够了。他找到那扇门,虚掩的门,用力敲了五下。应门的是王小米的妈,他看不清她但立即闻到她嘴里的酸味。她惊讶地打开门,让他往院里走了几步,问他咋个跑来啦。他问她,小米在家?女人说,不有嘛。不和你在昆明?听起来不像撒谎。他承认说,王小米跑路了,带着他卖房子的巨款,跑路了。天爷!拢共多少?120万。当确定孔孟不是开玩笑,也没心情跑那么老远来开玩笑,女人猛然蹲下,蹲在黑沉沉的院子里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说咋个搞到这种地步啊,咋个搞的啊。孔方吓得钻他怀里。孔孟说如果她回来,麻烦你让她把钱还我。一半也行。那么,我们走了。丈母娘止住哭,起身打量她的外孙,还没吃?他说吃了,米线。丈母娘说孔方,孔方你过来,奶奶看看你。但是孔方死死抱着孔孟的大腿。丈母娘只好凑近了眯眼瞧他,伸手摸他小脸。孔方躲开了。女人一声长叹,说你到家门口了还吃米线?他没吭声。丈母娘说你身上该还有钱?他听不太懂保山话,直到她重复三遍才赶紧说,有,还有一点,够回家。那么,丈母娘说,回去咋整?哪样咋整?他反问。丈母娘说,我在问你。孔孟说,我也晓不得。丈母娘说,要么,你把孔方留我这里,我帮你带。他吓一大跳,就像她忽然从暗处掏出一把刀子。不用不用。我能带。他说,没得事么,我走了。孔方探出脑袋偷偷打量,孔孟让他喊一声外婆。孔方喊得非常勉强。丈母娘说错了错了是奶奶,说好不分娶嫁的嘛,都叫奶奶。孔孟只好让孔方叫了声,奶奶。最后他站在院门口再次问她,王小米真没回来?没有,没有,天爷,丈母娘大声辩解说,她要是回来,天打五雷轰,我还敢骗你?他望向深处,望向那些模模糊糊的深黑的影子,似乎看见王小米就抱着两手偷笑呢。他抄起儿子转身就走。丈母娘说你不留一晚?我给你收拾床。他说不了,我们坐夜班车,回昆明。是了,是了,丈母娘说,屋头也脏,怕你住不下。他空着手来,空着手走,倒也免了许多麻烦。丈母娘没把他们送出大门,只在黑暗中轻描淡写挥了挥手,但也许是幻觉,她连挥手这个简单动作也取消了。大铁门哐当合上,一切归于寂静。他站在异乡的黑暗巷道中不知往哪走,心中诅咒自己贸然跑这么老远寻找一个无法寻找的女人,一个亲近又遥远的女人,自己的老婆,儿子的母亲,像暴徒一样把他毁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蹚过一遍的水泥小道仍磕磕绊绊,就像所有的异乡歧途。无人追出来给他们一点额外的亮光就像王小米连给儿子买条小裤衩的钱也没留下。他们回到米线摊,老板娘说再来一碗?他问儿子还想吃吗,孔方摇摇头,孔孟说你累吗,孔方还是摇摇头。然后他忽然看见对面那座山了,似近非近,说远不远,如沉睡的巨象,点点灯火勾勒出它的浑厚神秘就像复制大地本身,让一切进去,藏起来,如同消失的王小米本人。他问老板娘那是什么山,老板娘笑了,说天爷,你咋个连太宝山都晓不得,这是保山最高最大最有名的山啊。
  他挠头回忆那场婚礼前后是否有人提及此山,自己和王小米是否爬上去过。没有。肯定没有。就像眼下凭空长出来的。不过,山和山不都一样吗?难道还能不一样吗?他问老板娘真是保山最著名的山?当然,太宝山哟,最著名的,老板娘说,你们上山看嘛,有个儿童乐园。你可以带着你儿子,上去嘛。现在太晚了,关门了,你们明天去。明天早上直接爬到上面。出了巷子,孔孟果断决定上山,反正看起来不算远。他拦下一辆出租,瘦黑的司机说上山怕是不行咯,你想看么,就开一半,看两眼,就下来。他们上到山腰,到处是山的气味也就是混杂参天大树和茂密草丛的清新闷香以及雨后盛开般小蘑菇的清爽气息就像梦幻秘境。他让司机等着,他和儿子马上回来。司机说你还带着娃娃,山上又没灯,你搞哪样名堂。他问孔方要不要上去,孔方说,上去。很黑。他说,是,很黑。你怕吗?孔方说,孔孟啊,有你在,我不害怕。孔孟说,就是嘛,有我在,哪样也不怕。孔方说,有老虎吗?孔孟说,没有,没有老虎。就算有,我也会咬死它。老虎最怕爸爸。是的,孔方说,老虎最怕爸爸。司机大声说,你们要交点订金,不然我就走咯。好吧,他给了司机二十。司机勉强同意了。他们顺着青石板山路上去,四周很黑,幸而山下的灯光刚能照亮脚下,青石板湿滑透亮,像打过蜡,干净的空气让人兴奋,让他觉得当年娶亲竟然没造访过它实在不可思议。他们在一扇低矮的铁门前停步,那里,就在园子中间,耸立着仿佛舞台上或幼儿园才有的东西,旋转木马啦,小轨道啦,圆形小火车啦,以及,很高的摩天轮。保山居然有摩天轮。它在暗夜中凝固,呈现一个巨大的圆,看起来像戳在天空的图章。松树前后铺开,碎光像很小的箭从松林里射出,飘在深邃的夜幕之上,像一群孤独的眼睛,一群孤独的孩子。对,孩子。他攥紧孔方冒汗的小手,问他说,冷吗?孔方摇头,说,不冷。有老虎吗?他说,不怕,老虎来了也不怕。他俯身亲吻儿子被夜风刮得冰冷的小脸,问他说,我们进去?孔方使劲点头。于是他翻越栏杆进到里面,再把儿子抱过来。他们跑到木马、小火车和摩天轮上嬉戏,吼叫,直到他觉得和这些呆头呆脑不会动弹的玩意儿再玩下去实在没意思了才停下。他很快找到控制小屋的电闸,合上,小灯一团团一簇簇猛然亮起,木马们嗖嗖转起来,细碎的灯光像一群萤火虫绕着暗夜和森林飞舞,孔方咯咯咯的清脆笑声在空气中绽开,他两耳发麻双眼发花,大脑因吸氧过度而阵阵晕眩。儿子跨上一头金色老虎,转啊,起伏啊,滴滴答答的音樂围绕着他们,直到他觉得已经太晚,不得不命令他下来,该下山了。孔方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他连续叫了十来声,只好轻轻拉下电闸。一切戛然而止,陷入长长长长的喧嚣之后的岑寂。黑暗中,传来旋转木马咯吱咯吱的轻响,似乎马儿累了,轻轻跺脚,打着喷嚏。孔方说,怎么啦?孔孟说,行啦,行啦。孔方想了半天才说,王小米呢?孔孟说,没有,没有王小米。孔方大声说,王小米呢?他无法回答。孔方继续大喊,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孔孟,我问你王小米呢?孔方稚嫩尖细的嗓音在幽暗中久久震荡,像山上树木倒下来狠狠揍他,抽打他,一下又一下。耳朵麻了,疼了,被他的嗓音割破,捣烂。让他也想大喊大叫让漫山遍野的黑暗都听见。可他没喊。儿子的声音已经被山坳里的黑暗一口一口吞了。儿子不叫了,停下来,呼呼喘着,问他,爸爸,我们去哪?孔孟说,走吧,儿子,走吧。孔方说,好,我们走。孔孟摸黑抱起他来,能感到儿子滚烫颈窝里湿漉漉的细汗和一层层散射的奶香。儿子似乎哭了,又似乎没有。太黑了,他什么也确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是抱着他,紧紧抱着,一步一步往下走。远远看见那个收过订金的司机和他的车仍在山腰,他招招手,对方毫无反应。关于老孔和老徐的巅峰对决他问过妈,妈说她哪记得这些,有一点可以肯定,老孔当年是昆明拳王,这一点永远不用怀疑,是的他就是昆明拳王的儿子所以从小练拳,可惜全运会都没打过,一上场就脑子发懵两腿发软,勉强应付三五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他不是打拳击的料,跟爹差太远了。他早已料到自己的命最多像老徐,退役后谋个饭碗混吃等死吧。人活着无非等死,像老徐一样死守着拳击馆没什么不好,非常好,还可以听着花灯,喝着小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徐没有女人也没有儿子。老徐说过,高尔夫球场早晚要垮,不行的东西非要干,那就等死嘛。他说你爹要是活着,咋可能让你娶一个保山女人?你看看你爹娶的女人,你妈,好歹军区体委副主任的千金啊你看你爹脑子被打一辈子还是好使。爹死得很突然,被一辆北京吉普撞飞。那天夜里他跑去火车站接拳王阿里。拳王默罕默德·阿里!天知道哪来消息说阿里经昆明去丽江。老孔从早8点守到深夜最后一班上海来的T78进站也没见拳王的影子。次日早上,老孔过街买油条。砰。孔孟不敢相信爹的死就这么简单。妈说,就这么简单,过街,过了无数次的街,去那边吃碗米线买根油条,一辆北京吉普……你才三岁,还认不得哪样是死,还记不住哪个是爹,还不晓得人人都有个爹,等你晓得你已经不觉得非得有个爹了。某天晚上,孔孟带着丝丝钝痛买了酒和花生米陪老徐坐着,眼前反复出现老孔也就是爹走上体育馆路的清晨。砰。像今晚的重拳。砰。牛哄哄的拳王阿里怎么可能跑来昆明呢?他怎么会相信拳王阿里要来昆明?今晚,一个精瘦小子的拳头还算有劲,他故意吃他几拳,回想8号门内的王小米眼圈乌黑,像凋零的水仙一动不动。他担心她要是起身走到体育馆路口也会被汽车来那么一下。砰。他说徐老啊,我爹天天泡在拳击馆?是,老徐说,你爹是个训练狂,是个疯子,是个……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孔孟说,我咋觉得,你像我亲爹。你是我亲爹?乱讲,呸呸呸!老徐大声说,我见你妈必须鞠躬叫嫂子呢。孔孟瞪着空空荡荡车少人少的体育馆路,瞪着模糊虚幻的影子,瞪着一棵棵直立不动的梧桐树,说,徐老,你的意思是,人要是爱上哪样东西,必然丢掉哪样东西?老徐摇摇头,说你小狗日的讲得深了,老子听?不懂。孔孟说,你就让我叫你一声爹吧。老徐沉默。长长长长的沉默,只剩夕阳拖着疲惫的步子缓慢移动。孔孟说,爹。老徐张了张嘴巴,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   狗日的朱丕拍拍屁股走了。狗日的就留下一串甜得发腻的檀香木佛珠,就撂在她摆放火锅的写字台上。他问她,咋办?她不说话。他又问,走?她还是不说话。他继续问,到底咋办?她抬起头,目光空得像高尔夫球场。要债的周六就来,她说,我也没办法了。她低头盯着脚尖。黑牛皮高跟鞋擦得雪亮。你有办法?她说。孔孟笑了,我有啊,我有办法。王小米说哪样办法?孔孟说,把我卖给人贩子。王小米说你有病啊,你有毛病。孔孟,我嫁你四年了!孔孟说,快四年半啦。王小米说你记得啊,你他妈还记得啊。孔孟说你骂人?王小米操起佛珠摔到墙上。砰。一颗珠子差点崩了他眼睛。他低下头,那颗褐色小东西溜到高跟鞋底蹦跳翻滚,忽然无影无踪了。周围很安静,他听见门外跑步声,喘息声,像垂死的牲口。两人站着,不说一句话。最后,王小米说,只有一个办法。他扭头看着她。唯一的办法。她又说。孔孟没吭声。黑夜之黑里躲在深处隐约可闻不近不远的巨大的东西,大象,或者老虎。就像头一次经过他早就习惯了忽视了的8号门被这个身材姣好的女人拖住一样,就像被她煮好火锅邀请他坐下一样。他没有想法,对这个世界,这些事情,这些必然经历的事情丧失了判断,就像他比儿子更早返回了出生之前的混沌漆黑。房子是体委特意照顾的三居室,是上世纪90年代的老小区,昆明最早的小区之一,墙面不再是马牙石镶嵌的灰不溜秋的冷灰而统一使用了淡黄色墙漆,远远望去就像回到上个世纪初,那种你只能在金碧路一带可见的老昆明法式洋房的温暖金黄,就像夕阳一直趴在上面。于是他努力向家的方向望去,但8号门廊廓极高,除了黑夜,什么也看不见。王小米不再说话,似乎专等他回答。他还是无法出声,时间和空气像钢筋混凝土一样胶着。算?,大不了,我一个人扛,王小米说,要坐牢要枪毙,我一个人。孔孟开口说话了,这些词仿佛从身体深处往外冒,不要讲这种话。不要讲。还没到那一步。没到哪一步?王小米说,讨债的又要来了,就要住你的吃的喝你的了,就要剁手剁脚了,马上的事情了,眨眨眼就来了。以前没有儿子,老娘抬抬腿也就走了,但我沒走,我是你女人啊你孔孟的女人,而且有个儿子,我是儿子的亲妈。儿子,我们儿子——她讲不下去了。他说你不要这样。他停下,又说,房子嘛,是住人的。住人,住哪样人,王小米说,人就要完蛋了。大不了我就给他们砍条胳膊下条腿,一人做事一人当。孔孟瞅着她,她也瞅着他。人人要死。死了人的房子算什么房子。孔孟说,卖吧。你是我老婆。王小米说,不行。她说,不行,你当我没说。朱丕回来了我再去找找他。行啦,他说,行啦,先搬我妈那边,以后有机会再——实际上没有机会了,他非常清楚。非常非常清楚。他今年四十了。
  机会是给年轻人的,孔孟除了挨打干不了别的,也不会干点别的。老徐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但有哪样关系?终归是路,终归活着。除非当年爱拳击爱得发疯像爹一样,最终呢?最终甚至没听见儿子叫一声爹。被儿子狠狠叫一声爹哪怕天塌下来也值啊。爹。爹。爹。要命的是无论有爹没爹必须一个人扛着,哪怕被一拳打垮过不了今夜还得扛着,哪怕立马断气也要睁着眼睛答一声,哎,儿子啊,儿子。晚上他让小子(典型90后)狠揍自己,不要手软。小子拳头够硬,好几次揍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叫,尖锐的疼痛让他头一次觉得老了,还不如一只沙袋了。老徐备了苞谷酒,猪头肉摊在塑料袋子里。他坐下,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一口酒。脸上肩上脑袋上火辣辣的。90后小子背个双肩包出来,躬身向他道别,他看见自己年轻的模样,或者,二十年后的儿子。二十年后的孔孟也就是个撒完尿裤洞也系不上的老家伙浑身发臭摇摇欲坠腰弯背驼,也许,二十年后已经没有孔孟了。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叫孔孟了。小子大步流星而去,他忽然泪流满面。老徐说,咦,咋个了?他低下头,眼泪砸在地上。体育馆路的街灯刚刚亮起,柔软的灯光雨一般洒下来。老徐说你讲嘛,你讲,出哪样事了嘛。他没法说话,陷入深深的难以言说的悲伤,仿佛自己将死,仿佛孔方即将离开,仿佛王小米不再是自己的女人了。他擦掉眼泪直视体育馆,这个装下高尔夫球场以及一切被切割被改变的大东西,这个陪他长大又翻新的家,一个似乎永远会存在下去的庞然大物,早就面目全非了。来,干酒。老徐说。他只好喝酒,让热辣辣的液体顺着嗓子直刺空荡荡的胃。然后不再喝也不再吃,只是坐着。老徐埋头喝酒,不久也放下酒杯。城市正披着一层厚厚的金衣走进昏暗,在探询价值、意义并忍受那些车马人声和没来由的但已渐渐低沉微弱的聒噪的同时,什么也无法确定。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也是天黑之前最美的时光,距离纯粹的黑只有非常短的一小段,也许五分钟,也许更短,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半分钟,天地随即湮灭。捡垃圾的乞丐忽然出现在体育馆路口,一个接一个翻检垃圾桶,背上背着一只沉甸甸的漆黑的蛇皮口袋。老四,老徐说,老四又他妈出动了。孔孟盯着这团黑色的影子,老四,他知道是老四,每天捡垃圾的老四。当年老四是跳高运动员——你能想象吗,笔挺的身材像橘皮一样皱缩了,当年老四拿过全市冠军,全省比赛也名列前茅如果好好练就没有朱建华什么事了,但他天天喝酒,后来迷上麻将,再后来被体委开除。谁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开始捡垃圾的,每天返回体委大院翻检垃圾桶,唯一忠实的伙伴就是背上的蛇皮口袋。狗日的老四,狗日的疯了才当了叫花子,老徐眯着眼睛说,人要发疯是分分钟的事情,分分钟。孔孟问老徐他咋个疯的,老徐说有人讲他姑娘死了,有人讲他死了老婆又死了姑娘,又有人讲是全家老小一年之间就剩他一个。就剩一个了。不发疯简直过不下去嘛。不捡垃圾,咋整。他们瞧着老四从这只垃圾桶走向另一只,忽然回头冲他们做个鬼脸,朝地上狠啐一口。老四!老徐大喊,过来,喝酒。但疯子老四并未听见,也许距离太远了,也许他已经忘了自己叫老四。他拖着一袋子垃圾摇摇晃晃在暮色中消失。孔孟说,我回家了。我疼。回去吧,老徐说,你儿子想你了。他站起来。老徐又说,回家拿冰敷一下。孔孟说没有冰,冰箱都卖了,五百块。狗日的,老徐骂道,你过的哪样日子。他忽然朝老徐伸出手。老徐犹豫了一下,只好伸出手来。两只都练拳击的手内部光滑外面粗糙,布满疙疙瘩瘩的老茧和死皮,他们紧握时彼此都能感觉到,但两手热乎乎的,全无年龄的差异。老徐用了用力,攥了一把,然后松开。孔孟转身就走,回到家时,王小米带来看房子的买家,一个獐头鼠目的老男人已经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现在下山的路虽不平坦也不算难走,没有荆棘和泥沙,山下有灯光闪烁,仿佛告诉他王小米的地盘才是她一生的奥秘所在,然而这些秘密很难窥破,就像周遭的黑暗也很难窥破。孔方的小手渐渐凉了,他不得不抓紧,好几次抱他起来,直到气喘吁吁只好放下,勒令他跟住自己。孔方说王小米,王小米来过这里?是啊,是,她来过,从小就来过,有你那么大的时候,就来过。孔方站下来,仰脸看他说,爸爸,我累了。那张酷似自己儿时的小脸上有朦胧轻柔的灯光。他蹲下来,我们下山呢儿子,他说,马上回家了,马上。今天回家吗?孔方说。他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不知是否在王小米的故乡,她的成长之地过夜。他慢慢向下,青石板沾染了最早的夜霜,必须步步小心了。他说我们大院里那个疯子,那个捡垃圾的疯子,从前是跳高运动员哩。跳高运动员,孔方说,哪样是跳高运动员?跳高运动员就是,跳得越高,就越厉害的人啊。孔方说,跳多高?树那么高?是的,树那么高。山那么高?是的,山那么高。孔孟,你为哪样不做跳高运动员?哦,我是拳击运动员,我是练拳击的。我晓得呢,你是練打架的。他笑了,紧紧抱住儿子,贴住他凉凉的小脸。是的,我就是练打架的。早知道,早知道我就练别的了,练跑步,练跳高。不对,我应该练练咋个挣钱,挣大钱。那么,孔方说,挣大钱要咋个练?这个嘛,就是把钱种进泥巴,每天浇水,等它一天天长大,结出一张一张钱。孔方笑了,咯咯咯的笑声在暗夜山谷中传得很远。树上才不会长钱哩,笨蛋,孔孟是大笨蛋……当那个司机,那个等得不耐烦的黑瘦男人大声嚷嚷说你他妈的搞哪样名堂,老子刚要走时,他质问说,不是讲好了送我们下山?司机说,现在要三倍的价。三倍?孔孟说。是,总共一百二,不然就不干了。孔孟说你咋个能这种?司机说咋个不能这种?你打电话叫车嘛,看看哪个会这么晚上太宝山来拉你嘛。孔孟看看儿子,让他背过身去。他不想当着儿子的面。孔方表情茫然,他只好很不客气地命令道,转过去!孔方战战兢兢转身。他数着,也许三秒,也许更短,一到两秒吧,KO,一个嘴里喷出烟臭味的司机已被撂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也就指关节稍有些疼,迅速被凶猛的快感淹没了。多年没有站在拳台上正儿八经打比赛了,更没有直接把对手KO撂倒。那么多年过去,那么多年,他一直是个挨打的家伙,一个只能默默忍受别人拳头的陪练员,每月挣四千块,养着儿子,养着老婆。而他欠债的老婆消失了,带着一大笔钱。消失吧都消失吧没关系没半点关系几十年没爹都没关系好赖必须扛着必须咬牙扛着这没什么,你都当爹了,这有什么?!现在他轻松得像黑夜本身,仿佛即将腾空飞去,在太宝山山腰挖出王小米逃匿的秘密隧道。耳边传来阵阵松涛,清脆婉转就像那个美丽的黄昏那个陌生又柔媚的女人的说话声,嘿,进来,吃火锅。他转身,一把抄起儿子。司机使劲趴住车头,大声说你给我等着,你他妈,有种,就给我等着!他大声说,我等着。然后将孔方高高举到肩上,如威严的老虎一步一步往下走去。黑夜里传来司机打电话叫人的呼喊以及凶狠恶毒的诅咒,之后发动汽车向山下疾驰,经过他们时探出脑袋说狗日的你给老子等着,我要你死,要你死!他不再回骂。出租车一溜烟消失了,山间传来清晰的马达。孔方拍了拍他的脑袋说,爸爸,你看。孔孟使劲按住孔方的小腿,抬头看天,果然,漆黑的天上出现星星,很亮,也很温柔,似乎伸手就能抓住它们。不怕,儿子。他说,有我在,哪样也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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