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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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次上了须须香的床,方英雄就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当年的方英雄可是精悍强壮出名的。
  他当石匠,三三幺石头可以拦腰抱起;当泥匠,揰泥墙可以揰完一夹板不伸腰;弹墨的时候,左手斜撑起一根圆木,右手握住墨盒子,小臂一扬,线把子乌溜溜地转,钉头牵着墨线飞到圆木另一端,牢牢扎在下刀开锯的点位……这精准的摔线手法,需要手上把持恰到好处的力度和精确稳定的准头,一般掌墨师历练一辈子也做不到。
  方英雄潇洒熟稔的施工姿态,吸引了水铺好多妇人惊羡的目光,也让一众同行后悔选错了职业。
  那年月的方英雄风光无限,他从水铺街中央走过,两边店铺都能听到风声,引得各个店铺的老板娘们纷纷探出头来张望。
  人说“花无百日红”,壮士也有亏空的暮年。见方英雄神态萎顿一身瘫软,须须香体贴地说:“能不接活就不接嘛,钱是挣不完的。”
  “真是莽婆娘!陈街长翻修老屋,敢不接?光老板给他老妈修阴山,能不接?三元什么角色你知道,不接脱得了手?”方英雄仰身斜靠在床头,被须须香的手指抓挠得浑身燥热,心头痒痒的,但就是力不遂心,没好气爆出一串牢骚。
  须须香生性乖巧,忙堆出满脸娇媚,说:“人家关心你得嘛!那个黄老怪搭猪圈,也要你天天跑去守到嗦?”
  男人的脾气像气球,女人的柔媚却是针,一物降一物。如果两个脾气硬对硬,伙伴全都会打成敌人。须须香恰到好处的慰藉,让方英雄生出歉意。他轻轻拉过须须香的手,在她肉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软了语气说:“黄老怪算个球,我是想把他家二娃子莽牛收了。那娃憨厚,心没野。”
  “你还是想带徒弟?”
  方英雄没吭声。他曾经带过的两个徒弟,吃不下这份苦,跑出去挣轻松钱去了。收莽牛当徒弟,不全是为了要找个传人,他心里有更深的盘算—黄老怪那块地,谈了几次,出高价都拿不下,等把莽牛收为徒弟,这个传衣钵饭碗的师傅面子,黄家总要给吧。想到可能如愿的结果,方英雄鼻孔里缓缓吁出一股粗气。须须香不知就里,用手掌从他胸口往下揉摸,帮他顺气。
  这些计谋,自己放心里就行了,没必要让女人家操心。他顺着须须香话题应付道:“带个帮手,好歇下来,养养身体。”
  这话有气无力,须须香几乎没听清楚,但她能意会。
  须须香可人的脾性,方英雄很受用。
  风月不饶人。翻过四十,方英雄感到精力一天不如一天,经常是抱着这团诱人垂涎的软玉温香心急火燎,身子却不争气,始终一副低头默哀的熊样,再施展不出当初强抱须须香进屋那股霸气雄风,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自觉渐入老境的方英雄遇到三十出头的须须香,不是真老了,是年岁不敌虎狼。
  二
  方英雄是水铺最有名的掌墨师,年纪轻轻的时候,逢人都会尊称他一声“方师”。都说手艺人隔行莫染指,但方师身兼阴阳堪舆和修房造屋、岩场取石、器物制作的定向放线、掌墨把关,一身包揽石匠、木匠、盖匠、泥瓦匠各门技术,行行通吃,而且还技高一筹,所以在水铺,方英雄就是点石成金、神一样的大师。
  一个地方,出一个高手,会砸了一批同行的饭碗。
  水铺过去少说有十几二十号掌墨师,围拢来能坐两桌。当然,他们一辈子很少坐到一起,同行生嫉妒,相互間抢名夺利,竞争激烈。方师同门师兄弟七八个,到后来也大多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
  其实,他们之间没有仇怨,都是被名利套进了一个角斗场。拼手艺就是为了扬名,出了名就有更多生意,生意旺才能赚大钱。
  方师一心一意要赚大钱。他生命中有件大事,需要花钱。
  所以方师不是在做手艺,是在拼命。多年拼下来,方师渐渐一方独大,霸占了水铺掌墨师头牌名气。方圆几十里,邻里乡亲只认他,其他掌墨师天天在茶馆闲坐,成年累月无人请,久而久之,只能改行另谋生计。
  水铺七山九岭十八沟,修房造屋、开山动土工程络绎不绝,方师就算有吃天的本事,还是忙得缓不过气来。另外,让同行断了财路,方师心里也有些过不去。于是,他尽量去请那些闲着喝茶、无所事事的掌墨师来帮忙管工。
  起初,那些师傅心存嫌隙,东支西吾拒绝邀请。彼此都是掌墨师,在匠人行列有着同等地位,凭什么要听你方师使唤帮你管工?他们依旧坐在茶馆,闲着,掌墨师身价不掉,一边看方师只手遮天手忙脚乱的笑话,一边期待有人因方师接不下活而找上门来。奇怪的是,水铺民众宁肯到方师门下排队等候,春天不行等秋天,今年不行待来年,偏偏对茶馆里的一干掌墨师傅视若无人。久而久之,师傅们发觉方师一方独大的格局已不可撼动,渐渐认命,从扭扭捏捏到心甘情愿地投到方师名下帮工。当然,不是做掌墨师,是做他过去掌墨行当对应的带头师傅,帮忙管理本行工匠。
  只有棒棒爷坚决不从。
  棒棒爷在掌墨师行当高出方师一辈,是方师传艺恩师的同门师弟,按辈分,方师该喊他师叔。这师叔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女。这女子命硬,横着身子出生,难产磨掉老娘半条命,劳神费力养育十多年,总算出落得含苞待放,却又被爱情蛊惑,跟着街上操滚龙的四海离家出走,一直在外面鬼混,把老娘剩下的半条命收了。原本性情刚烈的棒棒爷连续遭遇家庭变故,脾性更加极端,仿佛水铺人都借他谷子还了糠,逢人抬杠,看谁都像有深仇大恨,为人处世就像一根棒棒,直来直去,所以男女老幼都叫他“棒棒爷”。棒棒爷年届六旬,倒是身强力壮,往年凭掌墨师手艺还能挣够孤身一人的花销。方英雄风生水起那些年,棒棒爷的生意就渐渐冷清,到后来无人上门,便成天泡茶馆、酒馆,经常喝得烂醉。
  他一直认定,水铺掌墨师的饭碗都是被方师巧取豪夺了的,他说水铺百年就出了方家这一个不讲行业道义的“孽徒”。那些年,棒棒爷心目中的头号敌人是拐跑他独生女的四海,这出于私情;二号敌人是夺了大家饭碗的方师,则是出于公心。每次在街上碰面,方师还是会停下脚步,点头招呼一声“师叔”,棒棒爷总是扭过头去,“啪”一口浓痰吐出老远。   后来四海打烂仗没了踪影,他女儿回到水铺。棒棒爷心已伤透,说“老子是孤寡汉,哪来女?”那女子有家回不去,就在水巷子租房住下,摆一个卖冰粉儿的摊子谋生度日。
  冰粉儿是水铺特产,既是小吃,又是饮品。相传明朝时期,水铺有个农家美女叫唯媛,一天上山采摘枇杷,把旁边一棵野枇杷树的果子撞落了几颗,恰恰掉进她的香包里。回家搓洗香包时,搓出黏糊糊的果浆,有种清香甜润的味道。她把果浆用碗装起来,不一会,果浆就凝结了,像豆粉调制的凉粉儿,却比凉粉儿更晶亮剔透,水嫩细滑,似有若无的样子,她忍不住尝了一口,清凉冰爽,一触即化,那种感觉,是其他任何食品都没有的美妙。唯媛觉得青涩味重了点,就加入红糖水,给父母尝鲜。父母惊叹,问:“啥东西?”唯媛随口应道:“冰粉儿。”
  一代一代传下来,冰粉儿成为水铺一道特色,不仅夏天,很多人一年四季都好上这一口。
  冰粉儿的起源就与美女相关,一个妙龄女子操持这个,自然占尽了色香味美。水铺人善良仁厚,街坊邻里和睦亲切、自在随便,满街男女老幼不喊她名字,都叫她“冰粉儿婆娘”。这婆娘又媚又黏人,对谁都眼波流盼的样子,让水铺老男人、青壮汉统统春心荡漾,满怀幻想,企图这女人真成为自己的婆娘。婆娘的生意,谁不眷顾?所以水巷子冰粉儿摊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听说冰粉儿婆娘花容月貌,但方师自己有禁忌,加上师叔对他的敌视,他没趁路过水巷子去一瞻芳容。倒是心里对她父女亲生骨肉各守单身,不能相互照扶有些惋惜,尤其是看到愈渐衰老的棒棒爷拒绝天伦亲情,坐吃山空没有进项,多少有些怜悯之心,连续几次放低身段到茶馆请师叔出山,其实是想帮衬老人家挣点養老盘缠,可是棒棒爷每次都说:“老子收刀捡卦了,清闲过余生。”
  方师无奈,也没空过多去安抚这个同行长辈。有那么多钱要去挣,尽快挣够钱,才能完成生命中那件大事。
  三
  作为男人,安家立业为本。
  方师业立了,家却难安。
  方师第一个老婆暴死之后,周师爷说他是“英雄”,命太刚,伤人不养家。
  周师爷是方圆百里唯一的算命先生。方师自小就见一个戴瓜耳皮帽儿的老者在上场口一根小木凳上坐着,两片圆形像酱油瓶底的黑色玻璃遮住眼睛,一双手全部留起长长的指甲;他背后城墙缝隙中插着一根黄荆条子,顶端悬起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上面两行竖排的字——“勘破阴阳,问断吉凶”——这就是周师爷的算命摊子。
  直到方师长大成人,无论春夏秋冬,每次上街路过上场口,老者都像一截树桩杵在那里,走近却见他总是掐着手指喃喃自语。
  水铺经历过几次天灾兵燹之后,大家越来越觉得命这个东西不可捉摸,即便能算出命运走向,一般人却绝对没有扭转的能力,所以周师爷的生意江河日下,奄奄一息。
  方师起初并没有把这个算命先生与自己扯上关联,最多路过时放慢一步听他嘀咕个啥。事实上,就没人听清楚过老者念的什么经。
  方师新婚次日上街,走过算命摊的时候,老者突然抬头向着他,嘴里蹦出两个清晰响亮的字——英雄。方师起初不知道是老者对自己说,左右张望,没人,看来就是说自己英雄。方师回味头天洞房之夜的情景,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扭头盯住老者,眼里满是疑惑的神色。
  老者继续说:“英雄!你命硬啊……”
  方师顿了一下,没应声,加快脚步,面红耳赤地走开了。
  不久,方师的老婆莫名其妙得了一种怪病,四处寻医问药无效,很快死去。
  那时方师已是成名的掌墨师,正值壮年,家境条件优越,周边的媒婆接踵前来提亲,方师重又挑了一个身体健康,红头花色的女人,不像前一任老婆那么娇弱。
  选好中意的女人,便欢天喜地办了婚事。新婚次日,路过老者摊前,老者又突然喊道:“英雄!”
  方师一惊,一种不祥之兆油然而生。他停下来,蹲到摊前,虔诚地问道:“请问周师爷有什么指教?”
  老者拈了拈下巴翘出的几根山羊胡子,说:“你命硬啊!”
  “你是说我跟老婆的八字不合克妻吗?”
  老者摇摇头,慢吞吞地说:“八字没问题,你命硬,是命根硬,太强大了,女人经受不起。”
  这话玄乎。
  别人说什么,方英雄可以置之不理,但这个算命老者的话,方英雄不敢掉以轻心。据说这周家曾经是远近有名的望族,水铺有大半街坊店面都是周家先人建起来的,所以至今有人还称水铺为“周家场”。周师爷自小秉承家学,志向远大,不愿像祖辈拘泥于土地作坊一类钱财营生,他要操弄宏图大业。弱冠之年便考取功名,做到县衙师爷,成为高官幕僚。这是从水铺走出去在外面世界混出荣耀头脸的唯一俊杰,也是水铺父老教诲子弟必然树立的标杆榜样。
  可惜他跟随的官员参与一场党争,满衙文武尽数被革职查办。同时,老家又遭一场天火,满门灭绝、家业尽毁。待他灰溜溜回到水铺,已无安身之处,只好流落街头,以算命为生。
  虽然家道中落,但淳朴的水铺人依然对周家满怀崇敬,把水铺这个唯一见过大世面的周师爷奉为通圣达灵的化身,大凡小事,总要找他问计拿脉、掐算吉凶。在方英雄眼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周师爷也是一尊光辉耀眼的观音菩萨。他的话决不可轻视。
  很多时候,人们信奉什么,什么就会产生灵异效果。不知是碰巧还是周师爷真具神技,不到半年,方师第二任老婆又突然暴毙。有关方师“床上英雄”“命根硬”的流言满街风传开来。
  水铺从此没了“方师”,诞生了一个命硬的“方英雄”。
  也许周师爷说的是方师性格气势,但人们更多却从具体的房事去理解。这个误解的后果是,街上乡下再没有女人敢眼带秋波冲方英雄媚笑,上沟下沟的媒婆也不再上门说媒。后来有人跟他提亲,他一句“戒了”,把媒婆的话噎在喉咙说不下去。
  方英雄自己也把周师爷的话想偏了。回想那些床笫间的事情,他暗自思忖,周师爷真神,连自己这么隐秘的事情都能算准,仿佛冥冥中真有神灵,心里就生出一种自责与恐惧,觉得自己摧残了花朵一样的女人,是作孽,伤人害命,会遭老天报应。   这成了方英雄一个心结。
  他觉得自己命中带恶,不仅砸了同行饭碗,还戕害女人,这样伤天害理,是一种罪过。问题在于,周师爷为什么事前就能预算出来?
  这件事,让他对过去半信半疑的所谓命运,以及占卜算命一类法术深信不疑。他找到周师爷,询问有没有办法改变这个太硬的命运,如果有,就不惜代价也要请周师爷施法改罪。周师爷装神弄鬼折腾了大半天,说,要化解这两大罪过,你得把三泉铺的泉水引到水铺来,那清凉的泉水长年流来,既可以消解你的一些气势,冲刷掉你的罪孽,又让满街的人不再翻山去方古井挑水吃,算是行善积德,即所谓的“修阴功,改阳罪”……
  周师爷强调说,这事要尽快,早改罪早翻身。
  方英雄暗下决心,一定要修成这个功德,洗净命中的罪恶。
  他现场勘踏过,从三泉铺引水到水铺,需要顺着东大路连通沟渠,工程不小。他确定线路以后,利用平时给人掌墨放线的机会,这家留一条沟,那家建一段渠,他盘算的是,到时候把平时这些隐藏的沟渠串接起来,或可省去很多功夫。只有一个拦路虎不好打通—连通水渠必须经过黄老怪的屋檐边菜地,无论方英雄怎样说叨,黄老怪始终不松口答应。方英雄迫不得已,才打起了莽牛的主意。莽牛是黄老怪的二娃,水铺后生差不多都外出谋生,只有莽牛一直跟着自己做工匠,如果把他收为徒弟,也许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既然决心引水洗罪,就不能继续造孽。这些年,方英雄刻意回避女色,甚至不敢动一下正常男人固有的妄念。
  直到棒棒爷的独生女回到水铺。
  周师爷说那女人是水铺另一个命硬的人——生来克母,嫁人克夫,毁了娘家又毁夫家。
  那么,水铺这一对天生命硬的男女,假如相遇,会不会碰出惊艳水铺的春花秋月?
  四
  这天,方英雄在东大路上面的石场放线,给莽牛开石起料。
  莽牛是水铺年轻匠人中方英雄最看好的苗子,身体强壮,脑瓜子迟钝一点,但这也是一种可靠的品行;老实本分,没有歪心眼,不会好高骛远。方英雄带他从泥工、木工做起,目前正在教他开山取石,等他把各门技艺都会了,再把他培养成掌墨师。
  掌墨师在连山石的岩边找准石头纹路,按纹路走向弹出墨线,再顺墨线两三尺敲一个点。石匠就用手锤、尖錾在每个点上打一个嘴型口子,将铁楔子插进口子,然后抡起大锤,轮流敲击铁楔子。
  那大锤起码有20斤,把子是一根细长的檀木棍,柔软而有弹性。击打的时候,石匠要把大锤甩起来,在身后舞成一个圈,靠惯性势能准确地落到铁楔子上。铁楔子“矮胖”,高五寸,宽也有五寸,楔头扁如刀口,顺着墨线插入一排事先掏出的口子里,待大锤一次次敲击,楔子渐渐深入,把纹路越挤越大,整体的连山石被挤开一条裂缝,一大片石头由此脱离山体,再按长短大小切断,就成了建筑所需的石料。
  水铺的匠人干重体力活都要吼山歌,吼起山歌干活不累人。莽牛甩开大锤,嘴里吼着:看到看到要过年,喔……嘿!莫得婆娘不安然,喔……嘿!把你幺妹借给我,喔……嘿!过了十五就还原,喔……嘿!
  吼山歌是从后鼻腔发音,生生硬挤出来的嘶叫,高亢、尖锐。这时候,气息运积,大锤挥起,吼出歌词,是大锤往上提的过程;到了“喔”的时候,浑身气息、力道逐渐汇集、膨胀、提升,凝聚在体内,放纵汹涌,增强压力,以达到爆破力的最大化,所以,这个 “喔”字,气息要尽量拖长,绷满绷足,与大锤从最高处下落的过程一致;随后,全身储蓄积攒的力气喷薄而出,爆发出短促铿锵的“嘿”。一句吼完,大锤恰好砸到楔子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敲出一个完美的休止符。
  石匠慢慢拖回大锤,体内力道释放的快感,酣畅淋漓,抵消了体力付出的辛苦。
  半晌下来,连山石裂缝被扁錾锲开连通,脱落出一层厚厚的石板,再弹墨放线,切成一块一块一尺见方、长约三尺的料石,业内称之为“三三幺”条石。然后,顺着山坡挖出的一条浅沟,把条石翻滚滑到坡下大路边,由抬匠搬运到工场。
  从早到晚,石场里歌声悠扬,锤声叮当,从山坡滑下来的条石越堆越多。
  方英雄在旁边看莽牛黢黑的背梁泛起油光光的汗渍,脸上却像新婚之夜搂着女人享受般的表情,心里有些得意。
  这套方法,是方英雄讨了第一个女人以后总结出来的。他发现,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个共通的规律,就是讲究技巧,转移注意力,把艰苦辛劳变成快乐行动。他告诉跟他干活的人:把苦活累活当成你老婆,再费力,只要心头安逸,一身爽快,就不晓得恼火。
  你听那些干重活吼的山歌,每句都有点暧昧、香艳,跟女人、跟房事有关,但又不露骨,留着想象余地,让人浮想联翩。水铺人把凡是跟女色相关的事都加个“花”字,有女人陪着喝酒叫“喝花酒”,唱山歌就叫“吼花调”。
  水铺的女人,都喜欢听“花调”,每每路过石场的时候,脚步尤其缓慢,甚至装着崴了脚,蹲在某棵树下歇着,久久不愿走开,想多听几句。好多没出嫁的姑娘家,就靠这样启蒙,了解了男女之事。
  有了听众,吼着花调的工匠更加心旌摇荡,劲头倍增。莽牛越吼越精神,因為东大路远处飘来一个婀娜的身影。
  在工场吼起花调干活,经常有女人身影在眼前晃动,但像这个前凸后翘、一步三摇的曼妙身段,十丈开外就有一股腻人的吸力扑面而来,令人神思恍惚、想入非非,确是难得一见的尤物。
  莽牛竟然停下来,撑着锤把,两眼痴痴地望着越走越近的女人,“方师,快看那货,一身好软,像没个骨头样。”
  方英雄眼巴巴盯着那个身影,身子某个地方突然动了一下。几年来,他都没有这种下意识的反应了。
  这天杀的!是哪家骚货?
  “是冰、冰粉儿婆娘!”莽牛有点惊艳地叫起来。听得出他内心的骚动,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水巷子卖冰粉儿那个婆、婆娘。”
  那个命硬的女人?方英雄心里咯噔了一下。
  四海是一个操烂账的滚龙,早年在水铺横行霸道,惹得天怒人怨,混不动了才背井离乡外出闯荡。没人想到他离开水铺的时候,会把棒棒爷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带走。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没几年,他又抛下女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那美妇落花成泥,漂浮无根,只好重归故里,回水铺安身。
  这水铺建制别致。两条街,T字型,建在一个山脊上,上街都要爬坡。上场口、下场口是斜坡,街中间的水巷子正对山脊最高处,是陡坡,靠一溜石梯上街。自从那美妇在水巷子摆了一个卖冰粉儿的摊子,很多人上街就不走上场口、下场口,专门要去爬水巷子陡峭的石梯子,走那个窄得两个人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水巷子。相邻的场镇,时不时也有一些青年后生往水铺跑,走路往返四五十里,就为了从水巷子路过一下,看能否有眼福看到冰粉儿婆娘。
  方英雄过去偶尔抄近道也走水巷子上街,自从水巷子的冰粉儿摊开张,他却不走水巷子了,绕道也走场口,他怕自己“戒了”的邪念伴随作孽的种子重生,再摧残无辜,增添罪孽。还有,听说三元每天都要去吃几次冰粉儿。三元是什么角色,方英雄心知肚明,跟谁较劲也别招惹三元。所以,方英雄至今没有见过那妇人。
  今天算是狭路相逢。
  正当莽牛眼睛收不回来的时候,方英雄突然顺着放料石的滑道冲到大路上,赶在那女人走拢石场下方把她拦住,说:“要放石头了,等一下过去。”然后仰头朝莽牛喊:“快点,把料放了,人家要过路。”
  莽牛正惊诧于方英雄怎么不走正路,而是从笔陡的滑道下山,又听他喊“放料”,一时回不过神来。一般要把条石砌够一堆,石场摆满了不便继续起料,才会把条石一块块推到滑道放下山。现在只有昨天没放完的三块条石,这方英雄是疯了,怎么就催放料呢?
  “放个锤子啊,只有三块。”
  “只有三块就放三块,快放!”
  山上,莽牛不知道嘴里嘀咕着什么,但掌墨师的话不能不听,于是屁颠屁颠地去搬那几块条石。
  山下,方英雄近距离观察被大家吹得神乎其神的绝色美人。仔细看,这女人单眼皮,尿包脸,大嘴巴,小鼻梁,五官没哪一官算得上标致;眼角上翘,一副丹凤眼,乡下相师所说的“勾人眼”;那嘴唇又宽又厚,幸好有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但皮肤水嫩,腰身柔软,尤其是因为走路而潮红的面颊,以及随着气息颤动的胸脯……这一切合起来,竟然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魅惑,让方英雄禁不住心头乱跳:这就是老天专门派来收拾男人的异类!
  方英雄想起周师爷说的命。其实,绝大多数男人,在这种女人面前,命一定不再重要了。如果与之一亲芳泽后注定丧命,肯定也有男人不计后果勇往直前。
  此时,方英雄就有这样的冲动。
  也许是夏天,衣服穿得太少;也许,碰上了真正的“石榴裙”。
  出于对女人的怜悯,出于对天道报应的恐惧,方英雄在第二任老婆死后,一直禁戒,清心寡欲,但人为压制的欲望,被生理本能和巨大的外部引力激活,一股热能在身子里翻腾、冲撞,仿佛抡起大锤到了最高点,迫切地要砸下去,把蓄积达到临界爆炸的能量释放出来……方英雄感到心里一阵慌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可能是那莽牛因为心猿意马,居然把一块条石掀偏了,条石不是顺着滑道往下滑落,而是在滑道的边埂上翻跳着滚下来,更可恶的是,恰恰在靠方英雄他们站着的这方边埂。
  石场坡陡,挖出的滑道平顺内陷,条石放下来不会翻滚,只是依次滑到坡底堆起。但边埂是自然坡面,凸凹不平,条石带着巨大的惯性往下翻滚时,会碰到凸起的阻挡,以致条石左蹦右跳,谁也不知道落点在哪里,如果下面有人,那真是天降横祸,躲都无从躲避。
  眼下方英雄就遇到这种危殆。
  情急之下,方英雄伸手一捞,拦腰揽起那女人往远处避让。安全方向只能是背后,这方英雄一用力,那女人就等于仰着身子被方英雄抱着拖离原地一丈开外。
  从手臂搭上她的身子,方英雄就感觉到一种僵硬,或者叫抗拒的力量,但回头一看,那块条石正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怀中的娇躯顿时柔软下来。方英雄右手从她胸前横穿过腋下揽着她身子平衡,左手从她背后扶着,撑起她身子重量。女人仰身斜靠在方英雄怀抱,也许是惊魂未定,待条石砸起的尘土落定,她还没有要挣起的动静。
  隔了好一阵,山上莽牛大声喊到:“方師,放完了!”
  山下两人这才如梦初醒。方英雄急忙松开右手,左手用力,帮助女人站直起来。他还沉浸在右手臂的美妙感觉中,几乎没注意到她脸上重又泛起一抹红晕,以及眼神飞花的异样。
  “你……方英雄?”
  方英雄没听清她说的什么,搓着双手不自然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认得到我?你是?”
  “我是冰粉儿婆娘啊!你认不到我?”
  “婆娘?”方英雄晓得满街妇孺都叫她“冰粉儿婆娘”,但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还是有点惊讶,不自觉一缩手。女人后仰的身子突然失去支撑,顿时一个趔趄。方英雄赶忙又伸手接住。
  他引开话题,说:“哦,是棒棒爷家的师妹?”
  女人挣了两下,自己站直,应道:“棒棒爷是我前老汉儿。”
  这水铺女人说话!老汉儿还分前后?
  见方英雄不解的神情。女人带着点调皮地解释道:“我小时候,他是我老汉儿;我长大以后,他不认我,只有我认他。所以叫前老汉儿。他也不认你这个师侄,你可以喊他‘前师叔’。”
  说话间,她低头盯着自己右边大腿外侧,用手牵了牵那里的裙边,还用手掌揉了两下。
  方英雄最初以为她大腿那里受伤了,突然,他意识到刚才她那个部位与自己身体接触的地方,不禁咽下一口口水,收收腹,双腿也靠近一些,用左手摸了摸右臂内侧。
  两人的动作,都是不自觉的条件反射,但好像都被对方看穿了。
  不过,这一切都是双方特定情境下产生的幻觉。见方英雄愣着,但手臂还搂着自己的肩膀,女人右手臂一挥,掀开方英雄,昂首挺胸,花枝乱颤地走了,头也没回一下。
  方英雄痴痴地站在原地,眼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魂也跟着去了。
  五
  故事讲到这里,明眼人已经可以看出:棒棒爷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水铺人称“冰粉儿婆娘”的女人,方英雄的师妹,水巷子冰粉儿摊老板,其实就是本文开头跟方英雄同床共枕的须须香。   就是从石场偶遇开始,水铺这对“命硬”的男女扯上了牵连。
  同在一个小小的场镇,方英雄的境况,须须香有所耳闻。听说方英雄的异秉,她不仅没有畏惧,反而一度心旌摇荡,体内生出一股热流。带着几分好奇和一丝恐惧的复杂心理,她既向往,又顾忌,就像在与方英雄身体接触后表现的那种矛盾和反常。
  那天她是回老家,想跟老汉儿缓和关系,虽然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包括棒棒爷嗜如命根的烈酒,但还是被拒之门外,回途中路过石场,恰恰遇到放条石,阴差阳错遭那个硬命男人抱了个满身,她能敏感地察觉到那男人的失态。她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有些失态。她迷糊的是,当天自己心情沮丧,且巨石袭来的危急情况下,还被那一抱刺激得身子一阵酥麻,可见对方的气场是多么强大。回到水巷子,她一边摆弄冰粉儿,一边回味当时的奇异感受,连续几天都跳不出当时的情景。她甚至有点期待那个男人出现在摊子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冰粉儿是水铺人隔顿不隔天的美食,方英雄也好这一口,尤其是他自我禁忌的这些年。冰粉儿带凉性,他要用冰粉儿的凉性来稀释体内的燥热。
  据说须须香的冰粉儿在传统做法上有所改进,加了揰成颗粒的炒花生,吃起来除了清爽回甜,还多了嚼头和焦香。不过,他从没去品尝,他怕须须香比冰粉儿的性能更烈,那就不仅不能冲淡燥热,可能还会有火上浇油的后果。
  那天在石场有了肌肤之亲后,方英雄每天都想去尝一口水巷子的冰粉儿。忍了几天。这天中午烈日当头,他从乡下回到街上,口干舌燥,心里热得发慌,终于忍不住绕到水巷子,但还在街对面,他刹住了脚步。他有个顾虑,担心遇到三元。这世道老百姓怕有钱人,有钱人怕权贵,让有权有钱和老百姓都怕的,是那种不要命的。三元就是那种可以不要命的人。方英雄知道,虽然自己在水铺也算有头有脸的角色,但水铺藏龙卧虎,明里暗里有好多人是自己惹不起的。所以,他隔街站定,仔细观察,没看见三元的影子,这才狠下心来,走过街面,到摊前坐下,冲忙碌着的背影喊道:
  “婆……师妹,来碗冰粉儿。”
  须须香看到他,眼皮明显跳了一下,但即刻恢复了冷若冰霜的神态,仿佛从不相识,不紧不慢递过一碗冰粉儿,收了钱,回头再也没看方英雄一眼。
  这份漠然,让方英雄心跳加速。凭他的经验,女人装出高冷,其实已经心动了,在自我掩饰。女人在你得到她前后,表现是两个极端,之前她是公主你是狗,之后却是天地大逆转。
  有了开头,方英雄几乎每天都去,每天去了都没话找话。须须香爱理不理,他总想说,有回应就多说,没回应就自顾自说,说过了心里才感到舒畅。
  这天,他趁摊前没有其他顾客,又找话说:“师妹,你劝劝师叔……”
  须须香扭身白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用背对着方英雄。
  “毕竟血浓于水……”
  “废话。”
  “多回去看看……”
  “废话。”
  “师叔好多年没活干,多给他买点东西……”
  “废话。”
  满心好意,换来三个“废话”。方英雄被激出一股豪强,他起身,绕过摊子,走到须须香背后,换了一口蛮横的语气,“婆娘,那天你欠我一份情!”
  须须香警觉地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胸前,盯着方英雄,硬生生顶出一句:“你欠你婆娘更多!”
  “我欠我婆娘的,我会还!你欠我的呢?”
  “我……还你妈个脚。骚牛,滚!”
  “婆娘,看你滚还是我滚!”
  “我要喊了!”
  “婆娘,我就是要你喊!”
  方英雄不由分说,一把抱起须须香,撞开虚掩的房门,往小屋里拖。须须香哇哇大叫,手脚挥舞,拼死挣扎,但抵不过方英雄粗暴用强。随着房门“砰”地关闭,屋里传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叫……
  太阳落坡时分,方英雄走出门来。身后须须香跟得很近,仿佛身子就贴在方英雄肩上。
  命硬的男人依旧硬朗,命硬的女人却柔弱似水。
  方英雄说:“我去把工收了就回。”
  “啊?”须须香深深望着方英雄,轻言细声叮嘱:“早点。”
  傍晚时分,方英雄收工直奔水巷子,已经不见冰粉儿摊子,推开虚掩的房门,须须香正扑在床上,两个肩头一抽一抽地哭。方英雄一时不知所措,踌躇片刻,鼓起勇气上前安抚,却是语言行动用尽都不见收敛。
  很多男人害怕女人哭,尤其是莫名其妙那种哭泣不止。人不怕遇到难题,怕的是不知道遇到的是什么。方英雄也是如此,守在床边六神无主,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哭,自然就不知道该怎样让她止住哭。但看那架势,须须香就没有结束的征兆,不说一句话,不表示任何态度,只管哭。
  这个情形,折腾了整整一夜。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方英雄一度失去耐心,甩手出门去,但他终究狠不下心离开,在静寂的街上茫然游走。街坊邻居早已沉入梦乡,一街只有方英雄脚步拖沓的簌簌声,即便有人早醒听到这细微的声响,也绝不会想到是阳刚敦实的方英雄。他在人们记忆中,那是脚步与石板街面坚实碰撞的咚咚声,厚重而且尖利,像脚力即将穿透地面。这时的轻缓迟钝,是被岁月抽空了個人的力道,还是刚勇遭遇棉絮般柔软带来的无处着力?
  无论一个人生性怎样,总会因为不同的遇见而发生改变,石缝里戆直的松柏也只能曲折生长,柔软是消解尖利的黑洞,任何刚烈都撞不出回响。
  方英雄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天南海北想了很多,想通了一些疑惑,还有一些疑惑想不明白,这些不明白的疑惑让他越想越狂躁。他敞开衣服,让凉风清空脑子,放任身体自然反应,然后回到屋里,把那具俯着依旧抽泣的身躯翻转过来,重复中午的放肆。很快,些许焦虑而生硬的抵挡慢慢平静柔和下来,跟随他迸发出熟透了的那种温热般的激荡……
  有时候解决问题的方式切实有效却不合常理。除了自然而然的哼叫或呻吟,他们没有语言交流,两人静静躺平,身体保留了一层被子的距离,只有一只手臂相连,心却靠近了许多。   “这个不由你说。都晓得民不告,官不究。问题是有人告,就麻烦了,如果遭越级上告,不仅你要遭,连我都跑不脱!”
  “告我?我是干坏事呀?”方英雄的是非观被彻底颠覆了。
  陈街长慢条斯理地说:“这种事呢,如果公家出面来办,不管上头拨款,还是居民集资,不仅有经费保证,占土用地也不违规。但你私人去弄,花钱不说,哪怕你水沟只修一尺宽,从三泉铺下来,占用土地也不少。就算那些土地的主人给你面子,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家的土地,哪个有权力让你占用?”
  方英雄原本想法很朴素——自己个人出钱出力,做大家获益的事,相当于替公家办事,官方该支持才符合情理吧?当官的不是经常说“为老百姓谋福祉”吗?听陈街长一通说辞,方英雄开始手脚无措,脑子一片空白。
  见方英雄焦头烂额,陈街长重又把头昂起来,慢吞吞说道:“这样吧,我向上面反映一下,如果得到上面支持,一可以解决用地问题,第二还可能争取拨款……”
  “那拜托你帮我这个忙,钱我出!能准我修就千恩万谢了。”为表虔诚,方英雄起身,站在陈街长面前躬下腰说。
  陈街长伸手摇摇几个指头,说:“坐下,坐下好生说。你帮我修房子也算一个大忙,我呢,水铺老少都晓得,是个记情的人,肯定要帮你的。你的事就当是我的事。”然后站起來,“等我消息吧。”
  方英雄怔怔呆着,一时吃不透陈街长的意思——他修房子难道算我帮忙?这事他帮我就相互抵消?
  八
  每年秋冬,是乡间场镇修房造屋的旺季。夏天的烈日一天天降下热度,眼看秋凉季节扑面而来。方英雄抓紧了结手头工程的收尾工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结账收钱。
  光老板老母的坟山、三元新房装修……扳起指头算算,少说还有十户人家完工了没结账,黄老怪修猪圈那点工钱没在方英雄收账计划中。
  偏偏黄老怪主动喊结账。
  一早,水巷子传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衣冠不整的须须香露出睡眼惺忪的半张脸,“莽牛呀,大清早闹啥子?”
  莽牛不莽,他没去方英雄街边的老家,而是大清早直奔水巷子来截留方师,“方、方师在你这里吧?我老汉儿喊他,结、结账。”只隔一条门缝,与须须香这么近,莽牛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跟方师说,喊他等会去你家。”须须香也不明说方英雄是不是在她屋里,关了门回去继续睡回笼觉。
  日上三竿,方英雄准备出工,须须香才告诉他黄老怪喊结账的事。莽牛初夏被黄老怪喊回家没再出来做工,黄家工钱不多,方英雄还是打算去一下,主要想看看莽牛是怎么一回事。他上午先去一个工地放了线,到黄家已是中午。
  黄家午饭刚端上桌子,见方英雄走近,莽牛赶忙迎出来招呼,端板凳、倒开水忙个不亦乐乎。黄老怪呵斥道:“吃你的饭!”把莽牛吼成一个雕塑。
  黄老怪不是浪得虚名,脾性跟棒棒爷有一拼,且怪板眼更多。他也不招呼方英雄上阶沿进屋坐,就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盯着方英雄,一副怪罪的口气,“才来?”
  有事相求,方英雄挤出笑脸,一副谦卑的神态,“不好意思,四方碑那边有个急活,等到开工,我先去放了个线……”
  “四方碑放线?我看你是四脚山上放水啊。”黄老怪不阴不阳地说怪话。
  方英雄面露尴尬,但也不好计较,“黄大爷你喊我来……”
  黄老怪自顾自说:“大白天的就扯不脱了?听说你那东西跟牛卵子一样,弄死几个了,你还不省到点呀!”
  方英雄哭笑不得,说:“黄大爷是要结修猪圈的账哇?”
  “早晨是喊你结账,现在钱用完了,结不成了。”
  “用完了?”
  “用完了。半晌午有人来卖菜秧,我就买来栽起,免得别个打我菜地的主意……”
  方英雄终于看出黄老怪意图了,不想跟他一般见识。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花钱总能通融吧。在方英雄的概念里,水铺没有花钱办不成的事,尤其在爱钱如命的黄老怪面前。
  于是朝莽牛点点头,返身离开。
  “想占我菜地改罪,你好继续作恶?休想!”背后黄老怪说。
  九
  工钱没收到,还窝一肚皮的气。回来在上场口碰到三元,三元好像没看见他一样,从街对面走开。欠债的人碰到债主,大多采用回避的方式,省得尴尬。
  方英雄紧追几步,招呼道:“三哥,吃饭没?”
  三元坐过牢的资历,在水铺是让人敬畏的,所以,年纪不大,人人称“哥”。三元本想装着没看见方英雄,绕街对面走开,不料方英雄追上来招呼,也只好停下来,“方师啊?正说找你呢。走,我请你吃羊肉汤。”
  “哪里能让三哥请啊。我请!喝两杯。”
  两人坐下,老板上来摆好碗筷,问:“老规矩?”
  三元应道:“晓得的。”
  方英雄要隆重点,喊老板,“先凉拌一个‘假鸡肉’下酒,再弄两个鲜肾子熬汤。”
  “假鸡肉”其实是羊腿上的肌腱,准确点叫做“胛肌肉”。这东西肉质紧实,有嚼头,是羊肉汤店凉拌菜首选;“羊肾子”则是公羊的睾丸,民间流行“吃啥补啥”的说法,在大家心目中,羊肾子是“壮阳”的大补品,价格至少在羊肉羊杂的一倍以上,常客少有点这道汤菜。
  三元听了,有点坏笑地问道:“方师也要补了?”
  方英雄说:“招待三哥,总不能光是眼睛、蹄筋、油肠蘸海椒,汤泡饭,下泡菜吧?”
  “还是方师讲究多。我平时能吃点脑壳肉就算打牙祭了,哪敢像方师还要挑眼睛、蹄筋和羊尻尻啊。哈哈。”
  凉拌胛肌肉上桌,两人推杯换盏喝起来。
  三元说:“平时难得见到方师端杯,今天是遇到喜事,还是遇到啥子麻烦了?”
  方英雄说:“我呢,喝酒要看人,跟三哥,天天可以喝。”
  这三元在社会上操了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是必备的。他料定方英雄心里有事,就开导说:“方师,水铺一条小街,上上下下就这么几张脸,你遇到啥子不开心的事,跟兄弟说,需要兄弟出面,兄弟义不容辞帮你摆平,不需要兄弟出面,就把兄弟当听众,说出来,你心里就通畅了。”   酒后说的话,在没喝酒的人看来是没有丝毫意义的空话,但喝了酒的人听来,那就是肝胆相照的肺腑之言。方英雄此时便觉得三元也算个可以掏心掏肺的耿直人,所以用坦诚下酒,边喝边把陈街长的要挟和黄老怪的无赖都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
  三元听了,也没表现出两肋插刀要替方英雄出头的意思,只是淡淡地劝道:“水铺,鸟大个凼凼,没哪个翻得起大浪。”
  “老板,再拿瓶酒来。”
  “再、再来一瓶。”
  两人喝得昏天黑地,直到太阳落山。三元先打退堂鼓,“方师,没想到你是海量!晚上我还有事,今天就告一段落,改天接到喝……来,老板,买单。”
  其实方英雄酒量不大,因为街上有些风言风语,说三元经常去须须香那里鬼肇,方英雄心里暗藏着一股气,不甘输给三元。他自己都没料到跟成天泡在酒里的三元一杯不挪比拼下来,居然没有当场倒下,而且还神志清醒。他跟须须香的关系,在其他地方他要隐讳,但在三元面前,他决定摊牌,所以故意说:“哪里能让三哥买单!我喊婆娘来买,我喝得不行了,她来好顺便扶我回去。”
  三元脸上露出一丝阴笑,伸出大拇指说:“搞上了?还是方师有特异功能。那兄弟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恩爱。”
  方英雄借酒装疯,晃着脑袋口齿不清地说:“哥是条老牛了,只能捡点残花败柳,哪能像三哥那么专挑嫩草吃……”
  这话一语双关,暗藏机锋。但三元也是人精,打着哈哈避开锋芒应道:“只要东西好,老嫩都是宝哈!”
  十
  光老板这半辈子多数时间在茶馆度过。
  茶馆是水铺人与人之间交际的重要场所,断公道、做生意、谈事情、清算旧账、化解纠纷以及喝闲茶、混时光都在这里。
  光老板姓范,大名天运。大家一致认可他这辈子走了天那么大的好运,但没人叫他大名,都叫他“光棍”。因为他自小孤身一人在水铺鬼混,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完全就是一个“光棍”。后来跟着跑滩匠出去卖打打药,挣了钱光鲜体面地在水铺泡茶馆,过富豪生活,大家还是改不了口。久了,只有老一代人听说过光棍还有范天运这个尊姓大名。
  茶馆里,光棍面前除了一副盖碗,通常还放着一叠小面额零钞,见王二麻子来,就吆喝一声:“王二哥请茶,这边给了。”
  王二麻子选张竹椅子坦然坐下,问一句:“光棍没去卖酥心糖?”光棍自嘲地笑笑,应道:“还有茶钱。”堂倌冲好茶,自己从那叠零钞捻起一张。王二麻子端起茶船,用盖子刮刮浮花,呡一口,抬起头来冲那边座位回应:“谢光棍茶!”
  喝茶的人都是街坊邻居,老一代进茶馆都相互喊茶,表示敬重,这个传统礼节已经慢慢消失了,只有水铺茶馆里还能不时见到。
  走进茶馆,听喊茶声,就知道来人在水铺的身份。光棍偶尔晚到,自然是喊茶声一片。但几乎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茶资开销不菲。隔一段时间,茶馆里就不见他踪影。有茶客来,没听见光棍喊茶,大家会心一笑,说:“又卖酥心糖去了。”
  “卖酥心糖”是光棍自曝的一桩丑事。也许他只是自嘲,并不认为是丑事。
  他每次出门都能挣钱回来大手大脚地花,大家好奇,闲聊时问他,究竟有什么来钱的路子,他毫不隐讳,“卖假药。”
  吓得大家瞠目结舌,“卖假药!不怕闹出人命?”
  光棍轻松地笑笑,“放心,我那假药,吃得饱,吃不死人。”
  大家一副仰慕神情,迫切想知道光棍有什么訣窍。光棍端起茶碗,呡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我那药是酥心糖磨成粉……”
  大家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光棍的行为有什么失德,反而心生钦佩:一是他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水铺卖假药骗人;二是他脑袋灵光生财有道,总是能挣回钱来花;三是好事坏事敢做敢当。
  光棍的诚实还体现在他扬言修自来水厂的事情上。水铺都传遍了,陈街长一天碰到他,问起“水厂的事进展咋样了?”
  他一本正经,说:“正在茶馆评议阶段。”
  茶客都知道,茶馆生意以闲谈吹牛为主,多半玄乎。光棍说的“茶馆评议阶段”,其实就是“八”字那一撇刚提笔还没落下去。
  气得陈街长恶狠狠地骂:“狗日的一辈子只会卖假药!”
  但后来陈街长自己改口了,逢人就夸:“光老板可是水铺五百年才能出一个的人杰!”
  那次是光棍从水铺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一天突然开着辆高级小轿车回到街上,西装革履,头发往后梳得油光水滑的,一副大老板派头,坐进茶馆,桌上也不是放几张零钞,而是一个皮革公文包,包口拉链开着,露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更让人惊愕的是,他在上场口买了块地,修起一个四合院,院子最后一进的正堂屋位置,耸立着一座小洋楼。
  谁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发迹暴富的。
  光棍一辈子胸无城府口无遮拦,但这件事他三缄其口,不像卖酥心糖假药那样袒露底细。当今世道已然流行英雄不问来路,有钱就是大爷。那以后,陈街长和大家异口同声,不再喊他“光棍”,喊“光老板”。
  光老板的四合院和小洋楼是水铺唯一没请方英雄测基放线、掌墨施工的建筑。光老板请了城里的专家带着专业队伍来修建。
  方英雄远远地探究过,楼院表面看来土洋结合不伦不类,实际上既尊崇了本地风俗,又包含外来元素,非常符合光老板西服里面穿对襟汗衫的风范,不这样设计,恐怕收不到工钱。方英雄自忖做不到这般贴切,对光老板请来的大师心悦诚服,丝毫没有被轻慢的嫉妒。
  但光老板能混得八面玲珑,必有过人的处世之道,像方英雄这样的能人巨匠,他是不会轻易得罪的。新房建好不久,他就把方英雄约到茶馆,说要给老母亲迁坟修阴山,请方英雄帮忙选址并包工包料,全部委托给方英雄,连价格都不谈,说:“反正弄好,价钱好说。”
  鉴于光老板的抬举,加之他在水铺的体面身份,方英雄精心踏勘,选定了一个绝佳的风水宝地,然后垫资买回最好的建材,请了手艺最高超的工匠,垒起一座恢弘大气、精致庄重的坟山。   夏天就完工了,光老板却一直没提结账的事。方英雄决定主动找光老板,但光老板也是个大忙人,拖来拖去,眼看就要拖到入秋。
  十一
  老账难收,又有新工程开工,方英雄忙得心力交瘁,在须须香面前,他第一次感到阴盛阳衰。
  连续好多天没去须须香那里,即使去,夜来也是背对她就睡着了。先前几次借口称累,后来又说伤风头痛、肠胃不舒服,能找的借口都用遍了。
  最初须须香上床来还有点挨挨擦擦的,多几次见方英雄没有反应,也就翻过身,悄悄睡去。
  须须香兴趣冷下来,身边久了没动静,方英雄又有些莫名的担心。虽然他心知肚明自己精力不济是主要原因,但对比刚开始那段时间的如胶似漆、热火朝天,尤其是联想到须须香的过去,方英雄心里总不踏实:这个女人真能死心塌地跟自己这样没名没分、偷偷摸摸过下去?谁能保证她背着自己会干些什么?
  须须香曾经几次隐隐约约暗示,希望光明正大地公开这层关系。女人年岁越大,越盼着把终身大事稳定下来。跟须须香结婚,方英雄下不了这个决心,所以,每次须须香一涉及长远的话题,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引开话头,扯到其他事情上。他甚至尝试忍着不去水巷子,但耐不过三五天,还是会心慌慌情不自禁找上门去。
  这晚,方英雄又来到水巷子,饭后早早躺下,眯着眼睛,侧身面向墙壁想心事,感到身后女人静悄悄地躺上床来,却保持着一定距离,没声没响,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了!不经累了。”
  说完静待身边女人有什么回应,好半晌,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仰过身子,见女人一副冰冷的背梁对着自己,顿时有一种被冷落和被嫌弃的感受。他试探着说:“我这样是不是耽误你呢?还是去另外找个年纪相当的吧……”
  “找哪个?”女人猛地翻过身来。
  “比如三元……那种年纪的。”
  “滚!”女人重又翻过身去,一声不吭,沉沉睡去。
  方英雄却难以入眠。
  以什么形式跟这个女人继续交往下去,这是方英雄心里一个死结。就这样藕断丝连暗度陈仓,女人肯定迟早要生外心;结婚组成家庭吧,自己比她年长将近二十岁,目前已经显出力不从心,再过些年怎么得了?
  这绝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
  越想越烦躁,回头看身边女人睡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翻身起床,忧心忡忡地离开水巷子,回到自己家中。
  第二天,水巷子的冰粉儿摊关张,须须香不知去向。
  起初,方英雄沒当回事,有些赌气地忙自己的事,看都不去看一眼。连续几天下来,心里却空空的,日里夜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最让他疑窦丛生的是,这几天三元也没在水铺现身。
  一天天过去,方英雄如坐针毡,开始心神不宁了。他好像才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女人,不是身体依恋,而是心里装着她了,不见到就心里空荡荡的,会慌乱,会担忧,更怕从此失去。几桩日期紧迫的工程都顾不得去现场打理,一趟又一趟假装路过水巷子,像无头苍蝇上街下街盲目转悠,希望那个诱人的身影突然间进入眼帘……
  五天过去,冰粉儿摊重又摆上街口。方英雄顾不得大白天众目睽睽下来到水巷子,女人却若无其事一般,仍由他随兴而来,照常递上冰粉儿、倒上茶水,与往日并无二致。
  进得屋内,方英雄声音有些严厉,“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女人淡淡答道:“找朋友耍,散散心。”
  “那个朋友?”
  “闺蜜,你认不到。”
  “闺蜜?龟头吧!跟三元一路?”
  女人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你扯。”说完出门照顾生意,不再理他。
  方英雄是要面子的人,不愿当街跟她纠缠,枯坐无趣,悻悻地走了。
  到下乡工场忙到天黑,方英雄再次来到水巷子。须须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给他开门倒茶、张罗晚饭。一肚皮闷气,被女人轻描淡写不当一回事,方英雄心里梗塞,但又别无良策,只好主动放下身段,轻言嘀咕:“走那么几天,也该说一声嘛,就不怕人家担心吗?”
  女人似乎不想深谈,简单“嗯”一声了事。
  女人表现得越是寡淡,方英雄心里越是感觉悬吊吊的不安稳。难道是自己的顾忌,让女人看不到托付终生的前景,于是生出了外心?但从现有迹象,女人似乎又还并不排斥他在身边活动。他想,是该作一个决断了,要么忍痛舍弃,要么结成一个家庭。
  这个决断需要勇气。方英雄一时半会儿还真是下不了决心。权宜之计,是闲下心来调养身子,让眼下这种准婚姻状态重新热火起来,在身体交媾的同时,心也交融得更加紧密。
  这样,也许能促使自己打定结合的主意。
  十二
  暑热渐渐消退,方英雄预计开工的秋天即将到来。
  尽管陈街长说的官方干预的确是一道难关,但方英雄决定先按自己的计划进行,反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阻碍来了再想法化解,大不了花钱消灾。
  他找周师爷择一个开工日期。周师爷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找出一个黄道吉日——农历八月二十三。
  周师爷说:这天秋分,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八月中气,雷始收声、蛰虫坯户、水始涸;太阳到达黄经180度,于人阴平阳秘,收敛闭藏,乃耕种收获之季,无论你开工破土、招亲纳娶,还是收徒传艺,这天都是裨益增辉,绝无纰漏。之后阴气滋长、阳气渐微,至明春再没有更佳的吉日了。
  “就秋分开工!”方英雄信誓旦旦。资金还没有全部到位,他要把主要精力用在筹措钱物上,手头的工程就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想来想去,他还是选定莽牛,工钱涨到掌墨师的价,把莽牛叫来负责照看工地。
  说莽牛,莽牛又找上门来了。
  莽牛愁眉苦脸的,没等方英雄招呼,就抢先说道:“方师,我、我老汉儿那怪、怪脾气,你晓得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方英雄莫名其妙,“我没跟他计较啊!”
  莽牛接着解释,“他不是赖你的工钱,那天,那天是光老板先你一步,把钱借走了。”   方英雄有些吃惊,“光老板借你家的钱?”
  “嗯,我们那边挨家挨户都借了,说只用几天,我老汉儿眼红利息高,就把钱全部借给他了。没想到,到了还钱的时间,球的个利息,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方英雄满心迷糊,财大气粗的光老板,竟然把乡下人家的零钱都借光了?不过,黄家那点工钱不重要,他急于需要的是叫莽牛来帮工。于是他对莽牛说:“跟你老汉儿说,我那点钱别放心上,你还是来跟我守工地,以后我们抵账就是了。”
  “但是,我老汉儿真不是故意跟你装怪……”莽牛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的。
  方英雄再次真诚表示:“我丝毫没有怪罪老人家的意思啊!”
  “那,那你跟三元说一声。”莽牛终于说出来。
  “三元?三元怎么了?為啥要跟三元说?”方英雄一头雾水。
  “三元,不,三哥来教育过我老汉儿了,喊他在你面前不准乱说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然他隔一天就上门来一次,帮助我老汉儿提高觉悟……”
  方英雄隐约想起,那天酒后好像在三元面前说过自己跟黄老怪的过节,没想到三元会私下去替自己出面,“不是我喊三元来找麻烦的,我马上跟他打招呼,喊他别过问我们两师徒的事情。”
  莽牛走后,方英雄约三元喝茶。虽然他不认同三元这种解决矛盾的招式,但三元背后主动帮助自己,对他多少还是有几分感激。
  三元还没坐下来就说:“我正要找方哥帮忙呢。”
  “三哥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也没啥大事,就是我那工钱要缓一阵子哈,手头有点钱,放光老板那里了,挣点水钱。”
  “你也放了钱给他?”方英雄心里一紧。
  “利息高啊!”三元说,“你算算,放一万,一个月利息就是三千,做啥子生意也没这么大的赚头。”
  你想他的利,谨防他在想你的本呢!方英雄还没想好怎么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三元又说:“我晓得方哥你担心高利贷风险大,光老板可能连你的账都敢赖,不过,要水我?他还要长两个胆才行!”
  “那就好。不要利息没挣到,把本都折了。”方英雄说。
  三元见方英雄信了自己吃得住光老板,就说:“方哥,你这些年积蓄不小,放家里不生蛋不下崽,你去放水呢又担心收不回本钱,干脆拿出来我去放给光老板,利息我们平分……”
  没料到三元会提出这个要求,方英雄提醒道:“三哥,你要想好,挣点利息事小,本钱折了就亏得大。还是稳当点好哈。”
  三元自信满满地说:“我三元是什么人,光老板不会不清楚。就算他有胆量私吞皇帝买马的钱,我谅他不敢少我三元一毫本息!”
  方英雄一时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开诚布公,“我呢,是存了点钱,但我今年有个大工程,用度不小,积蓄远远不够,我都还在到处收账筹钱。这是我命中欠的债,这辈子必须要还的!”
  三元说:“这个我晓得。兄弟我这辈子也有一件大事要了结,我们两兄弟都是背负着使命的人,不想给人生留下遗憾。”
  “三哥你也有什么孽债要还?”
  “我是讨债!替我师傅讨一条命债。”三元说,他师傅“地钻子”是个文物专家,说难听点就是盗墓的,三元跟他第一次出工,就失手伤人,被关进牢里,不料一年后在牢里又与师傅相见。师傅告诉他,最近和他师弟“翻天云”有一次大收获,但被师弟出卖,自己身陷囹圄,师弟独吞了大笔财物。师傅说,“翻天云”是水铺的人,但水铺官方出具公函说没有这个人。师傅怀疑“翻天云”和水铺当官的有勾结,入狱前,师傅郑重嘱托三元,要他出狱以后,找到背信道义的“翻天云”和那个跟“翻天云”狼狈为奸的狗官,替师傅报仇……
  “你找出来没有?”方英雄问。
  “暂时还不确定。”三元欲言又止。
  “你找陈街长查查老户口,看有没有这个人。”方英雄出主意。
  “找了,说没有。但我打听到一些眉目了……所以我现在需要挣钱,这世道,没钱什么事都办不成。”三元有些气短。
  “但你靠放水钱,谨防蛋打鸡飞血本无归啊!”方英雄劝道。
  “方哥,我是这样想的,我出面,喊陈街长把引水这个事由公家出钱,你把钱腾出来放水。既达成你的心愿,又不折你的私财,两全其美,不好吗?”
  “这个……陈街长也不是善与之辈吧?”
  两人围绕三元的想法争论了一阵,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三元最后说:“方哥,我也不逼你,你再想想,想好了我们再谈。”
  方英雄只好应道:“我再想想。黄老怪那里,就不用麻烦三哥费心了。”
  三元笑笑,“水铺人都是贱坯子,欺软怕硬的。”
  十三
  光老板四处付水钱借高利贷,如果不是莽牛和三元铁板钉钉的说辞,方英雄打死不会相信。江湖上混的人都明白,高利贷吃人不吐骨头,水钱会淹死人!所以,方英雄还有些半信半疑,他决定找光老板结账,顺便探探虚实。
  两个都是大忙人,不容易碰巧都有空。方英雄只好依从光老板的安排,这样又拖了半个月光景,总算约好见面时间。
  这次见面破例不在茶馆,光老板把方英雄约到自家小洋楼。
  方英雄出于职业习惯,进到院子,自然而然就是观方位看布局,他发现院子和楼房大方位跟水铺整体建筑一致,坐北朝南,但又不是完全正南朝向,而是东偏南斜出一个尖角。仔细探究,这个细小的方位偏斜,还不是外行的失误。因为这个偏斜,恰恰正对太阳出山的方向,而且错开了上场牌坊的遮挡,让每天第一缕曙光直接照射到楼台正面,又避免了东山垭口风洞穿。
  身临其境,方英雄再次叹服天外有天。
  不过,令方英雄疑惑丛生的是,住在如此考究的华舍,主人怎么可能债台高筑,靠借水钱度日呢?
  坐定,上茶。光老板端起茶碗,用盖子刮开水面漂浮的茉莉花瓣,呡了一口,很享受地咂咂嘴,说:“雨前蒙山毛尖,烘的伏花,这茶好啊,汤色晶亮透绒,口劲温和缠绵,滚水冲开,一入口,浑身毛孔都通泰。”   方英雄不懂品茶,在工地上喝水只为了解渴,那是“牛饮”。看光老板说得头头是道,喝得口舌溢香,也端起茶碗,但吹着热气腾腾的茶汤不敢下口,重又放下茶碗。光老板见了,笑着说:“婆娘要接得胖,喝茶要喝得烫,才能品出个中滋味,放冷了,再冲烫,味道也要变得寡淡了。”
  方英雄迟疑道:“滚烫的,会把舌头烫起泡吧?”
  光老板内行地介绍说:“这有讲究了。你嘴皮挨到茶水之前就开始喝气,沾到茶水的时候,嘴里已经先吸了半口冷气,再喝半口茶汤,冷热在嘴里中和,再烫的茶水都不得烫到你口舌了。”
  方英雄照他说的方法试着喝了一口,果然不觉得烫,而且一股清醇香甜渗透到五臟六腑,真是浑身舒坦。
  茶过三巡,光老板主动提起正事。他说:“人生一世,孝事为先。我考妣早逝,无缘尽孝,所以修一棺阴山,择日把老人筋骨捡了重葬,也算尽一份孝心。”
  方英雄应和道:“这孝事看人品。我师傅就教我,说,不孝的人切忌打交道,因为对父母养育之恩都不报答的人,怎么可能善待泛泛之交的所谓朋友。”
  光老板端起茶碗,说:“我这人啊,把孝道放第一,把诚信放第二。这是我的立身之本。所以,你帮我完成了一件大事,我应该重谢你!来,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方英雄赶忙端起茶,与光老板碰一下,使劲喝了一大口,说:“光老板言重了,言重了。我敬你!”
  光老板接着说:“完工这么久,我早该把钱付了,不过,我最近跟朋友在策划一件大事,前期要投进去很多钱,手头就有点紧了。我想方师也不缺这点小钱,我呢,历来是欠账不赖账的,所以打算翻过年关,我的回款出来,这点钱就是水牛身上的一根毛,渣渣。”
  “这个……”方英雄从来是收账不逼账,听光老板直截了当的要拖欠,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不答应呢,脸面放不下;答应呢,自己动工急需开支。
  还没想好怎样把自己筹钱的紧迫讲出来,光老板又说话了,“方师,你手里应该有些闲钱吧?闲在那里不生利,不如放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两分息,就用几个月,等过完年,连本带利一次付清。”
  没料到光老板打一拳进一步,欠账没结,反而提出借钱。方英雄只好把秋分动工的事告诉他,并着重强调这件事对自己的重要性。
  光老板听后,沉吟半刻,说:“其实呢,我听说你这事可以由公家出钱来修的,陈街长好像跟你谈过,你没个表态。”
  方英雄说:“这不是一笔小钱,陈街长凭啥拿公家的钱帮我?搞不好桌面下花的更多吧?”
  光老板直起腰来,说:“陈街长那里呢,帮你可能是要说想头,但我出面,他不敢乱张嘴的。我跟他有过命的交情!”
  “你们有过命的交情?”方英雄印象里,两人没啥往来啊。
  “那是啊!我跟他是一人倒霉、两人遭殃那种关系……”说到这里,光老板猛然停住话头,隔了一会,才说:“详细的就不说了,反正你相信我,他敢跟我牛逼,我可以鱼死网破,要他吃公家油大变成吃号子里头的定量。”
  方英雄思忖着陈街长与光老板究竟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可以达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勾结,脑子里突然闪过三元的师傅,但立马打消了这个奇怪的念头。他就事论事地对光老板说:“我这个事,不奢望别个平白无故拿钱来垫背。你这么大个老板,那点材料和工钱,对你不算大数吧?方便的时候,我们算一下。放水的事,我就不参与了。”说完,起身往大门外走。
  光老板跟上来,说:“好商量,好商量。你晓得的,我这人呢,名声在外,面子要绷起,实际上我是吃饱晌午不管夜饭的人。我想办法,尽快,尽快!”
  十四
  离秋分一天天临近,还有好些工钱没有收回来,将就手里的存款仓促开工,显得捉襟见肘。
  方英雄身心疲惫,焦头烂额。
  见方英雄每天傍晚回来就闷头愁思,须须香有天终于忍不住对他说:“我晓得你现在担忧什么,两件事:一是我跟别个有没有苟且之事,二是你开工缺钱。是不是?”
  方英雄抬头望了她一眼,说:“我花花肠子没那么多。”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告诉你:别看满街喊我婆娘,这辈子沾过老娘这身子的,除了四海,只有你!”
  方英雄有点惊讶,但更多是尴尬,“都、都说三元对你有意思……”
  “滚他妈的三元,五元老娘都看不起。你不要捡了便宜,就把老娘当成人尽可夫的烂货!”
  “我,我没说你……”方英雄有点理亏气短。
  须须香不是个蛮横的人,“这页翻过。再说你开工缺钱的事。”
  “我不缺钱。”方英雄不仅命硬,嘴也硬。
  “不管你缺不缺钱,”须须香从床头一个柜子里翻出一个布包,摔在方英雄身上,说:“这是我这辈子的全部积蓄,失去妈老汉儿和家,用几年光阴换来的,都在这里了。哦,不忙……”又伸手夺回布包,从包里抽出几张钞票,说:“留点明天买米。”
  真是个率直的女人。
  方英雄死死捏着沉甸甸的布包,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对须须香说什么。仿佛就是山盟海誓般的承诺,也显得苍白。他感到,这世上如果真还有一个跟自己命运紧密相连的人,那只能是须须香了。
  方英雄站起来,紧紧抱住这个女人,任随两个身子一同颤抖。
  方英雄想起周师爷的话——秋分阴阳均衡,万物平和,宜破土动工、生丧嫁娶、拜师学艺、长足远行……可大张声势,隆重典礼,但最好有女性家眷一同主持大典,方能刚柔并济,同生共长。
  这个女性家眷,除了须须香,还能有谁?
  方英雄暗下决心,不管筹备的钱能够支撑工程多久,都要在秋分这天大势操办一场宴席。他预订了街上最大的几家酒馆饭店,把稍有头面的邻里乡亲一个不漏全部请到。他向每个人强调:我三喜临门,大家带上妻儿老小,只管来喝酒吃饭,赏脸凑兴,不收礼金、礼物。
  哪三喜,他故意模糊,让大家去猜。他想的是,第一开工引水,完成人生中的大事;第二公开须须香是我方英雄的婆娘,免得人前背后再有闲话,也断了那些拈花惹草的人念头;第三是收莽牛为徒,让水铺掌墨师行当后继有人。前两项都是顺理成章,在掌控之中的事,他心里有点悬的是莽牛拜师。这件事莽牛应该没有变数,但黄老怪一直含糊其辞,没个明确的态度。这个“老精怪”未必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有了师徒关系,再商量从他屋边菜地过水,就可能碍于情面不好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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