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我娘我姨

来源 :短篇小说(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aorenwangz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我爹会捉泥鳅呢。我爹捉泥鳅的时候,总是选在放学后的上午。那时,太阳白亮亮地照着大地,蝉声吱啦吱啦地喷溅着,没有一刻儿安闲。我爹吃了饭,抹了一把汗,会对我说,胖头,想吃泥鳅吗?我一听亮了眼,忙使劲点着头嘎嘣脆地回答,想。
  我爹就笑着拍了一下我的头,提着一只桶走了。
  爹走时,望了娘一眼说,我走了。
  娘拖了眼皮,嗯了一声,就去收拾碗筷去了。我高兴坏了,跑出去,看到隔壁的英子在捉虫子喂蚂蚁。我蹲下来看着,几只蚂蚁抬着一只虫子跑着,还有一只蚂蚁拖着一片树叶。我说,蚂蚁拖树叶干嘛啊?
  英子说,你管呢。
  英子和我一样大,长得很白很净,睫毛长长地一眨一眨的,可是她爱流鼻涕。我告诉她,我爹捉泥鳅去了,我马上就能吃到泥鳅了。我狠狠地点着头说,你少来我家,少吃我的泥鳅。
  英子也爱吃泥鳅。
  我才不给她吃呢,这倒不是因为她刚才让我少管蚂蚁拉树叶的事,谁让她流鼻涕,一直流到嘴边,很脏的。
  我爹去捉泥鳅,一般上午是不会拿回来,他提着泥鳅顺便就去了学校,晚上回来时再捎着。桶里一条一条泥鳅甩着尾巴,甩得水花一溅一溅地啪啪响。
  娘就接了桶,看了爹一眼。
  爹推了一下眼鏡,咧着嘴笑了一下,去灶下烧火。爹烧火时一声不吭,火光照着爹的脸一晃一晃的,照着爹的眼镜一晃一晃的。娘在灶上拾掇着泥鳅,用剪子剖开泥鳅的肚子,掏了五脏,将泥鳅再次扔进水里,泥鳅在水中仍甩着尾巴,哗啦哗啦的。我就伸手去抓,娘说,别造孽啊。娘长叹一声说,它还不够可怜啊!
  我就不摸了,站了一会儿,就出外面院里玩。英子来了,拿了一个冷蒸馍给我吃,我不要,我知道她讨好我,是想吃我的泥鳅,我才不上当呢。
  她围在我身边,我也不理她。
  她眨着眼睫毛说,胖头,我爹明个儿捉鱼,给你吃啊。
  我很硬气地说,不吃。
  她想想说,我有腌柿子,吃不?
  我瞥了她一眼,她的鼻涕又流出来了,流到了嘴唇边。
  我咂着嘴说,脏死了。
  她一听忙一缩脖子,“呼”地将鼻涕吸进去了,还舔了一下嘴唇。她把鼻涕吸回去了我也不给她吃泥鳅,我狠狠地想。可是娘让她吃,爹也叫她吃啊,她就高高兴兴地跑进来了,一点儿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拿了油炸泥鳅就吃,还对我娘说,婶,真好吃!
  我气呼呼地说,好吃鬼。
  我说的时候还瞪了她一眼。
  我娘做的泥鳅当然好吃,而且好吃得要命,有时是油炸的,黄黄的焦焦的带着香味,我会将泥鳅装在衣兜里,到村子玩的时候吃。那时,我们一群四五岁的孩子在一起,玩得叽叽嘎嘎的。当我拿出油炸泥鳅吃时,大家马上就不叽叽嘎嘎的了,也不斗鸡了,一个个都围着我看着,剪子还狠狠地咂了咂舌头,好像他的舌头也是油炸泥鳅一样。
  我很得意地吃着泥鳅,故意把嘴咂得吧嗒吧嗒响。这时我让谁干啥,他们就得干啥。
  我说,铁锤,翻一个筋斗。铁锤就翻,有一次翻的时候,一使劲就把他的细布条裤带咔嚓一声挣断了,裤子就掉下来,露出黑黑的屁股蛋子。他忙去撸裤子。大家都嗷嗷叫着说,看到了看到了。英子也跟着说看到了看到了,我白了她一眼说你看到了啥啊,她说,看到了你的泥鳅。
  我有时也会对剪子说,剪子,瞧你的头发尿罐盖一样,难看死了。我说着摸了一下他的头,还咚地敲了一下。他嘿嘿一乐,一脸的讨好神色。
  然后,他们就望着衣兜中的泥鳅,直到我兜中的泥鳅一只只进了他们肚子,他们就一个个跑了,不但不围着我,还不听我的话了。
  我说,铁锤,翻一个筋斗。
  他不翻,还白着眼睛说,翻你娘的头。
  剪子的头更不能摸,那次我刚摸了一下,他就一拳打在我脸上,鼻子都打出了血。他爹知道了,赶出来问他为啥打人,他理直气壮地说,男人头女人脚,只准看不准摸。
  英子就更气人了,她流鼻涕,我忙提醒,鼻涕又出来了。
  我以为她会吸一下呢,可她不但不吸,还望了我一眼,胖头你又没泥鳅,我为啥要听你的?
  这些家伙都是喂不熟的狗。
  我娘做的那些油炸泥鳅,一大半就让我喂了这些喂不熟的狗。但是,清煮泥鳅就进了我一个人的肚子,因为我不能装在衣兜里啊,要装也只能装进我自己的肚皮里,装得鼓鼓囊囊的,狠狠打几个饱嗝,再放几个屁就轻松了。
  也有一些装进了英子肚子里。
  这时,爹在一边笑着看着,娘也笑着看着。娘说,吃慢一点儿,吃慢一点儿,小心刺。
  我才不吃慢点儿呢,我要是吃慢了,泥鳅就都进了英子肚子里。这会儿,她吃得鼻涕又流出来了,根本顾不得擦。吃好了还“咯儿”打一个嗝说,胖头,你家泥鳅贼好吃!
  我白了她一眼,再次狠狠说,好吃鬼!
  2
  我爹捉泥鳅,一般一个人去,从不让别人跟着,就连我也不让跟着。有一次,我爹又一次提了桶,踩着大太阳准备出去。我见了忙说,爹,我也去。我爹站住摇着头,我爹说,大太阳晒人,胖头在家。
  我摇着头哼哼着扭着股儿糖,不愿意呆在家里,我要跟着爹一块儿去捉泥鳅。
  娘在一边站着,娘发话了说,你这娃咋不听话啊,太阳晒了要流鼻血的。正在这时,英子跑来了。我有时怀疑,英子是不是一直躲在我家墙角偷听着,一听到泥鳅两个字就跑出来了。英子听了我娘的话,马上点着头。英子说,真的,我就是有一次晒太阳晒狠了,晒得淌鼻血,以后淌鼻血好了,就开始流鼻涕。
  我爹一听呵呵笑了。我娘一听也无声地笑了。英子很得意,也跟着嘎嘎笑起来,鼻涕又流出来了,她忙一耸肩“呼”一声吸了回去。
  我娘说,英子乖。
  英子很得意,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
  我娘说,英子,长大了给胖头做媳妇行不?   英子说,行,我喜欢婶的油炸泥鳅。
  娘和爹都笑了。我撇着嘴说,我才不要呢,她爱流鼻涕,我才不要呢。
  英子鼻涕又流出来了,听了这话,又一缩脖子“呼”一声吸了进去。哼,就是吸进去我也不要,脏死了,比大花狗还脏。我想。
  我跟爹一块儿捉泥鳅的计划,虽然被英子给打搅黄了,可我并没有放弃。爹不让我去,娘不让我去,我就悄悄地跟着去了。
  我要对剪子、铁锤他们讲,我去看我爹是咋样捉泥鳅的。
  他们是狗,是油嘴子狗,吃了我的油炸泥鳅,还不相信我爹会捉泥鳅。尤其剪子,还把茶壶盖头发拂了一下,很不屑地说,吹牛,吴校长会捉泥鳅,胖头你吹死牛了!
  他把我爹叫吴校长我很高兴,不过,他不相信我爹会捉泥鳅,我就很生气。我回身望望,就看到了英子,忙对他们说,不信的话,你们问英子?
  英子一愣,忙点着头证明,就是的。
  然后,英子还用手使劲一比划说,吴校长每次都弄了这么多的泥鳅,可好吃了。
  可是,无论英子怎么证明,他们也不信。不,不是他们不信,是我这次不给他们吃泥鳅,他们才这样的,他们是故意气我的。剪子一白眼睛说,英子是你媳妇嘛,当然偏向你。铁锤还编了一个顺口溜,扯着破嗓门儿唱着道,胖头胖头真没样,拉着英子到处逛,东一逛西一逛,胖头是个呆傻样。
  我气得追他们,他们呼啦一声都跑了。
  英子没有跑,紧紧跟在我的后面。因为这次她帮我说话了,我就给了她一个泥鳅头,她捏着啃得津津有味,还吧嗒吧嗒地响呢。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决定跟踪我爹,我想悄悄看看我爹抓泥鳅的光辉形象,然后讲给剪子铁锤他们听。到时,我还会加上一句,剪子,你爹只会劁猪,他会捉泥鳅啊?我还会问铁锤,你爹只会放牛,他会捉泥鳅吗?
  我爹捉泥鳅的地方是在山上的水库边。那儿的水好大好大啊,大得一直连接到了天边,连接住了白云。可是,那儿曾淹死过一个人,因此就没人敢去了。剪子偏着他的茶壶盖说,那里还有水鬼叫,哦儿哦儿的。
  他还说,胖头,你敢去吗?
  我摇摇头,我不敢去。
  可我不敢去,是一个人的时候不敢去。现在,我知道我爹在那儿,我怕啥子?到时,我会对剪子他们说,我去了水库,我还看到水里的鳖了。我想,到时他们一定会佩服死我的,一定会说,胖头你牛死了。
  想到这些,我更加想去了。我于是就出发了。
  我悄悄跟在我爹后面。我爹将白衬衣扎在裤带里,梳着四六分头,提了一个桶向水库走去。我爹一边走一边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我爹唱了一会儿,唱到“巴扎黑”的时候,停了下来,还回头特务一样看了一眼。我忙也特务一样一缩身子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我爹是近视眼,他当然是近视眼,不然的话他戴眼镜干嘛,剪子的爹咋不戴啊,铁锤的爹咋不戴啊?哼,就我爹有。
  用英子的话说,我爹的歌唱得贼好。
  我爹没有发现我,继续向前走着,这次没唱“巴扎黑”了,唱的是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轻轻飘荡……然后,我们就在我爹的歌声中飘荡到了水库边。
  水库边有好大一片苇草,绿得像一床席子,一直铺过去再铺过去,无边无岸的。风吹过来苇草就倒过来,吹过去苇草就倒过去,一波一波的像浪花。我爹提了桶,走进苇草的浪花中,就一点点地被苇草淹没了,就不见了身影。我也悄悄钻了进去,里面绿绿的一片,有白白的鳥儿嘎嘎叫着,拍着翅膀“呼”一声飞走了,把我吓一跳。
  可就是不见我爹。
  我想到剪子的话,剪子说过,那个死水鬼躲在水里睁着眼睛瞄着人,抓住了,就让那个人去做替身。我怕我爹被水鬼拉去做了替身,那样我就没有爹了。我想到这儿哇一声哭了,大声喊,爹,你在哪儿啊?爹你在哪儿啊?
  可就是不见我爹的影子。
  我哇哇地哭着,然后就看见了爹,我爹再也不是刚来时扎着白衬衣的爹,也不是唱着“巴扎黑”的爹,爹的头发也不是四六分头了,头发很乱,衣服也胡乱穿着。爹轻声问,胖头,你咋来了?
  我不说话,见到爹我就不怕爹被水鬼抓去了,就想起了泥鳅,我哇哇哭着问,泥鳅在哪儿啊?
  我爹说,晚上拿回来,晚上给胖头炸着吃。
  我爹说着抱起我向苇草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青青的苇草中什么也没有,风吹着苇草东一翻西一翻,如一排排波浪一样,一直翻向远处,翻向天边。
  3
  我爹没让我看到他抓泥鳅的动作,我当然没办法在剪子和铁锤他们面前显摆了。我很沮丧,不过晚上看到爹提着桶回来,桶里的泥鳅翻滚着,我的沮丧也就没有了。我扒在桶边上一边玩着泥鳅一边问,爹,你捉的啊?爹点着头,一脸的微笑。
  我说,爹,是你上午捉的啊?
  爹嗯了一声,忙侧过头去做事去了。
  我说,爹我咋找不见……
  我娘在旁边听到了,就说话了。娘说,小娃娃咋有那多的话呀?
  我娘说着,拿了泥鳅去给我弄吃的。我娘让我一块儿去数数有多少泥鳅。这我当然会数,我早就会数很多很多数字了,我就用手指着一条一条泥鳅数着,一、二、三……娘在一边剖着泥鳅,娘做得很细致,比我数数还要细致。我望着那么多挤挤挨挨的泥鳅想,泥鳅多好捉啊,我也要跟爹一块儿去捉。
  我知道娘不让去,当然有不让去的原因,那儿有水鬼啊!
  我怕水鬼,可我也担心爹,没有我在边上,爹让水鬼呼啦一声抓去做替身了,我到时找谁做我爹啊,谁做我爹也没有我爹好,我爹会“巴扎黑”,会留着四六分头,还戴着眼镜。别人会吗?都不会。
  当我爹又一次出去的时候,我又一次悄悄跟去了。
  我爹这次没唱“巴扎黑”,也没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他低着头走着,走得很快,也没有回头看。不久,他就进入了苇草中,被苇草淹没了。这次我也悄悄跟了进去,风呼呼地吹着,苇草飒飒地响着,下雪一样的声音。我爹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也没想到我会来。   可我就是来了,我很得意。
  爹进去就不见了。
  我找,死劲地找,就在我找不到爹准备张开嘴大哭时,我看到了爹,不是爹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是我姨。我看见爹把我姨抱在怀里,我姨的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一直披散到腰上,任我爹抱着,任我爹的手在她的衣服里寻找着摸索着。我姨不停地说,吴章,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爹的手一边忙着寻找一边说,柳儿,我也是的我也是的。
  我吓坏了,我不要我爹死,我也不要我姨死,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大声喊着说,爹,我不要你死,我也不要我姨死,呜呜哇。我爹愣住了,回过头看着我张大了嘴,眼镜跌在鼻尖上也忘记向上推。
  我姨也张大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把柳姨不叫柳姨叫我姨,我如果对别人显摆我的花鞋,我会说,这是我姨做的,那说的一准是柳姨。我如果指着我戴的花肚兜对别人显摆说,这是我姨做的,也一准说的是柳姨。
  英子说,她长得第一好看,柳姨长得第二好看。
  我听了马上缩回手,泥鳅头也不给她吃了。我白着眼睛说,你有我姨好看吗?你鼻涕流着,脏死了的。
  我觉得英子不配把我姨叫柳姨,谁让她流鼻涕啊,谁让她脏啊,我姨一点儿也不脏,也不流鼻涕。我说,少把我姨叫柳姨,不要脸,让狗舔。
  我姨听到了就笑着说,别争,我做你两个的姨。
  我张开手,我姨就抱着我。我低下头得意地对英子说,我姨才不是你姨呢。
  英子咬着手指头,很羡慕地望着我不说话。
  我姨就忙放下我去抱英子,我就不高兴了,因此,我姨给我说话时,我就装作没听见,我抓着一个虫子去喂蚂蚁。我们那儿蚂蚁很多,一窝蜂就来了,就抬着那只胖胖的虫子跑了。我姨就走过来蹲下身子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睛里就浸出了泪水,落下来打湿了我的手背。
  我以为下雨呢,抬起头没有下雨,是我姨哭了。
  我说,姨,你莫哭。
  我姨点头说不哭,可她还是哭。
  我说,姨,我不生你的气,你莫哭。
  我说着,伸手去擦我姨的泪,我姨就一把抱了我,将头靠在我的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动着。我姨说,胖头,我的胖头好懂事哎。
  我娘这时也走来了,站在一边眼泪巴巴的。我娘说,喜欢胖头,就带回去住几天吧。
  我爹在旁边也点点头,鸡啄米一样的,眼睛却不望我娘,也没有望着我姨,而是望着我。我姨阖了长长的睫毛说,真的啊姐?我娘点点头,我姨就抱了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站起来准备走。英子见了,也要跟着去。
  我不要,我踢着腿说,不要英子去,不要英子去。
  我娘忙说,英子不去,英子你娘喊你吃饭。
  英子一听,忙连声答应着回家了。
  于是,我姨就抱了我去她家。我姨的家就我姨一个人一间房子,我姨的房子在一棵皂角树下,叶子浓浓密密一片罩着房子,罩出一片青绿色。叶子里有蝉鸣声长长地流淌着,在我姨房里,能清楚地听到蝉声。我姨很干净,房子里水擦过一样。我姨有很多好吃的,有糖,有核桃,还有油炸泥鳅。
  我姨把泥鳅刺一根一根小心地拔了,将泥鳅递给我吃。
  我姨望着我,脸上微微地笑着。
  我吧嗒吧嗒吃着,摇着头说,姨,好吃得要命。
  我姨就笑了,我姨笑得很好看,比英子笑得好看多了,比我娘笑得也好看。
  我姨对我那样好,我姨喊自己要死了要死了,我当然害怕,当然不愿意了。那个上午,当我爹抱着我走出芦苇丛的时候,我姨也红着脸跟着。我在我爹怀里张着手要我姨抱,我姨忙抱过我。我说,姨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我姨忙说,姨不死,姨一定不死。我姨说的时候,白了一眼我爹,脸就红了。我爹也笑了一下,他的四六分头乱了。我爹就挠着头发,可越挠越乱,乱成了一个乱鸡窝。
  我姨抱着我走在苇草中,苇草一波一波动荡着,韦波那边是水,绿得如另一块苇草,我说,爹,那儿有泥鳅吗?
  我爹连忙说,有啊,有啊!
  我想捉泥鳅,我不知道咋样捉泥鳅的。我爹说,捉泥鳅啊,这个,用手抓啊,一抓就是一条,再一抓又是一条。我姨再次白了我爹一眼,回头对我说,你爹嘛也不懂。我姨说,姨给胖头说。我姨说,泥鳅会打洞呢,在水库边靠水边打洞,躲在里边。姨说着,看着咕噜着大眼望着她的我,就在我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我姨身上有一股肥皂味,很好闻很好闻。
  哼,英子身上就没有!
  在我姨嘴里我才晓得,泥鳅躲在洞里还吐着水泡呢,看到洞眼里冒泡,就用树棍去戳,泥鳅就溜出来了。然后,我姨说,呼啦一下逮着泥鳅就给胖头吃啊!
  可是,我姨讲着讲着却突然停住了,我姨问,胖头,你今儿个看到啥了?
  我又想到了我爹想到了我姨,想到了他们说要死,我就噘着嘴做出要哭的样子说,我不要你们死,姨,你不要和我爹去死啊!我姨眼圈就红了,我姨说,她不死,她一定要看胖头长大,看胖头娶媳妇。
  我听了乐得嘎嘎的,突然停住说,我不要英子做媳妇,她爱流鼻涕。
  我爹和我姨就都笑了,我姨甚至都笑出了眼泪说,不要英子做媳妇,好,听胖头的。然后,我姨眨着眼睛说,她听我的,我也得听她的。
  我也点点头,我说我听我姨的,可我不知道要听她啥子啊。
  我姨望了我爹一眼,把嘴贴在我耳朵上说,今儿个胖头看到的事不要到处说啊,说了,姨就活不成了。
  我聽了,眨了一下亮亮的眼睛,我一把箍住我姨的脖子说,姨,我不说,我不要你死,我要你一个劲儿地活着。
  我姨抱着我,不知怎么的就呜一声哭了。她的身后,苇草一片,一直和水相接着,连接到了天边,连接着白云。一只只白鸟在阳光下扇动着翅膀,一下又一下地飞着。我爹站在一边,轻轻地拍着我姨的肩膀,眼圈也慢慢红了。   4
  我爹说话不算话。
  我姨说话也不算话。
  那天在水库边的苇草中,他们答应过我不死啊,他们说过,要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娶媳妇啊!可是他们都死了。
  他们死的那天,是六月初四,是我过五岁生日那天。
  那天我爹吃罢饭,提了桶告诉我娘,他去给我捉泥鳅了,晚上炸着吃。那时天很热,外面树上的蝉声黏黏糊糊的。我靠在娘怀中睡了,迷迷糊糊说了一句,爹,我也去。然后还没等爹回答,我就又睡着了。
  我醒是英子把我摇醒的。英子呼哧呼哧地说,胖头,快些起来。
  我以为是我爹弄回了泥鳅,忙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英子流在嘴唇上鼻涕。我说英子脏死了,又流鼻涕了。英子一听忙“呼”的一声吸回了鼻涕,侧着头很神秘地对我说,你娘我娘,还有剪子、铁锤娘都朝水库跑去了。
  我揉着眼睛说,干嘛啊?
  英子很得意地说,剪子说,有人叫水鬼拉去了。
  那时,我当然没想到是我爹还有我姨淹死了,我相信,他们说不死就一定不会死的,一定会等我长大的。我想是谁让水鬼拉去了啊,我得去看看。我就呼地跳下床,跟了英子向水库上面跑去。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地一片青灰色,连蝉也不叫了。我和英子在青灰色中使劲跑着,气喘吁吁地跑到水库边。
  水库边站满了人,有剪子、铁锤,还有他们的爹娘。
  人堆里传来哭声,人哪人哪,我的人哪,呵呵哎呀,你咋就走了啊?
  我听清了哭声,是我娘的。我忙挤进去,地上放着两床席子,一边席子上躺着的是我爹,另一边席子上躺着的是我姨,他们都闭着眼不再笑了,不再喊我胖头了。我爹眼镜不知掉哪儿去了,头发不再整齐;我姨头发也披散着,嘴唇雪白,已经不再红润。
  旁边地上倒着一只桶,几只泥鳅躺在地上,早已死了。
  我爹不会捉泥鳅。我娘说,你爹一个书呆子,咋会捉泥鳅啊!捉泥鳅的事是你姨去做,每一次捉了放在家里,他从学校回来的时候,顺路去拿回来。
  多年后,我娘已经老了,老得牙都掉光了,已经不关风了。我娘坐在太阳下的椅子上谈着这段事。这时,她满是褶子的脸一片平静,平静得像水库的水一样,没有一丝水纹儿。
  我悄悄望望我娘,我不知道我娘知道我爹我姨的事不。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现无边无岸的芦苇,芦苇丛里,我爹箍着我姨在里面喘息着。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别人,就是我娘我也没说。就是长大后开始恋爱,对于女朋友英子,我也一句不说。
  可是,不说不等于不想,闲下来的时候,或者走到水库边的时候,我爹与我姨的样子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爹和我姨的关系,就会成为我心里的一个结。
  我不想我爹是苇丛中的爹,应当是四六分头的爹。
  我也不想我姨是苇丛中的姨,应当是笑笑着的姨。
  我悄悄四处打听有关我爹我姨的事情,如一个贼一样暗暗探听着,既想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又不想让别人怀疑,因此这样也很难得到真实的消息。直到有一天英子告诉了我有关我爹我姨的消息。英子说,这是她娘说的,她可是一直把得很严的,没告诉任何人。英子说时还吸溜了一下鼻子,不过她现在已经成了大姑娘了,不再流鼻涕了,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肥皂味,很好闻。
  她说,我姨是地主成分。
  她说,你家也是地主成分。
  我点着头,我听说过,可我不知道的是我爹本来就和我姨好着,好得要死要活的,就像现在的我和英子一样。可我奶不答应,我奶说地主的儿子和地主的女儿结婚,晚一辈咋活啊,就更伸不起头做不成人了。我奶说,我爹和我姨有缘无分。我爹偏不,我爹说自己一定要娶我姨,死也要娶。我奶就天哎地哎地哭着,就用头撞墙说不活了,还是死了算了,死了眼一闭啥也看不见也就心不烦了。
  我爹吓坏了,忙跪下一把抱住我奶的腿,答应我奶,娶了村支书的女儿,也就是我娘。我爹高中毕业,还戴着眼镜,还会唱“巴扎黑”,于是就当了教师接着当了校长。我姨一直没嫁人,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子,谁想找一顶地主帽子扣着,一辈子爬不起头啊。
  而且,听说她还怀过一次孕啊。
  因此,就更没人要了,一直到死她都是独身一人。
  多年后,对于我爹我姨的死,有人说,那天我姨在水库边捉泥鳅,我爹在旁边看着。我姨捉啊捉啊,一脚没踩稳,一滑落入水库里。我爹急了,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泳,就跳入水里去救,结果,两个人都不会水,就都淹死了。也有的咂吧一下嘴说,胡球说啊,两个人是约定好的,一起跳水死的。剪子甚至还偏着头说,知道不,那叫殉情!那时,剪子已经开始写诗了,头发修得更像尿罐盖了。剪子说那叫诗人的发型,我们不懂。
  我爹我姨死后没有抬回来,在外面死的人是不能抬回来的,于是就双双埋在水库那边的山上。风一起,芦苇就翻啊翻啊翻啊,翻起一片波浪。
  我娘是在我爹我姨死后的第四十四个年头死的,活着的时候,她不太谈到他们,只是每年到了六月初四,也就是我爹我姨死的那天,我娘会让我烧一陌纸钱,放一串鞭炮。她瘪着没牙的嘴说,活着时苦了你们了,死了不能再苦了啊。
  然后,她就转身红着眼走了,事后再不提起他们,好像忘记了似的。一直到临死前,她回光返照的时候突然叮嘱我,我死了,把我埋在你爹你姨一块儿啊!
  我一愣,又一次想起四岁多的那个午后,在一片苇丛中,我爹和我姨相互纠缠的情形。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我娘长叹一声说,胖头啊,娘不是你亲娘啊。
  我吓了一跳,以为我娘糊涂了,在说《红灯记》中的唱词。我娘年轻的时候曾演唱过《红灯记》,扮演过铁梅的奶奶。我娘身体硬朗时,还常常会唱上一句:“铁梅啊,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我忙拉着我娘的手说,娘,我是胖头啊,是你儿啊!
  我娘摇着头,说的话更像《红灯记》中的唱词了,你不是我儿,我也不是你娘啊!我以为她接下来要说“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谁知她却没说,她说,我的娘是柳姨,由于是地主女儿,就受尽了人的欺负,尤其工作组的那个王组长来到这儿后,每天晚上都叫我姨去做思想工作,不久,他一拍屁股走人了,造下的孽就由我姨承担着,就有了我。
  一个大姑娘,又是那样的成分,这样的事出现,还不让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再说了,娃大了咋活人啊?
  于是,我爹就去将我抱来,悄悄交给了我娘。我就成了胖头,成了我爹我娘的儿子。
  我听了,知道我娘明白着,知道我娘说的是真的,我想到我姨每次来时,抱着我又亲又疼的样子,我的泪水就流了出来。我紧紧拉着我娘的手,我不知道咋样说好。我说娘,我是你儿子啊,我是你的胖头啊!
  我娘哎了一声,说娘就不能生啊。
  我娘年轻的时候,本来是怀孕了的,可由于摔了一跤小产了,而且伤到子宫,血流不止,没办法,就只有切掉子宫。后来政策放宽了,我娘告诉我爹,离婚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你去找你的柳儿吧。可是,我爹死命却不答应,无论如何也不离。我姨也不答应,无论如何也不和我爹结婚。我娘说,你爹你姨是怕这样甩掉我,我就没有活路啊。他们就这样苦巴巴活着,愣是把一颗心撕成了两瓣啊。
  我心一沉,看来我娘晓得我爹我姨的事情。
  我不曉得咋说好,我望着我娘。我娘张着嘴,许久道,苦了你爹你姨了。
  接着,我娘又梦呓一般说道,也苦了娘了。
  我娘说着,流下两滴浑浊的眼泪,眼睛一闭,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按我娘的要求,在她死后,将她埋在我爹我姨的身边。他们面前就是一面湖,还有一片苇草。
  苇草青的时候,一片青葱,水一样。
  苇草黄的时候,一片苇絮,雪一样。
其他文献
喜子突然一下惊醒。夜还在酣睡,他紧闭眼睛,努力让梦中情景在脑海里再现。麦田无边无际,阿翠淹没在金黄麦浪之中,麦色般光滑的肌肤,麦粒般饱满的乳房……喜子觉得浑身燥热,他翻一下身。梦里突然传来阿贵的骂声:喜子你太不够哥们,竟敢打我女人主意。喜子刚才就是被阿贵的这声骂惊醒的。阿貴的骂声好似一盆冷水浇在喜子心上,心头涌起的兴奋和激情消失殆尽。他责骂着自己,我怎么做这梦?我怎么对得起阿贵?   在喜子心里,
作者简介:    杨莙,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人民周刊》《星火》《青年作家》《短篇小说》《百花园》等。   谢志勇死了,苏小红好像也无意再活下去了,不吃不喝的,除了哭,还是哭,要不号啕,要不呜咽,要不就是,不发一声而泪流滚滚。   苏小梅急得心都崩了,她多么想对苏小红说,谢志勇根本不值得她这样痛苦,或者,她完全用不着为谢志勇痛苦成这样。嘴巴倒是忍不住张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老了。一天,生产队长进了马棚,眼睛里的手把马棚里的一匹骡子,两匹马,三头驴挨个摩挲了一遍,最后,眼睛里的手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两秒钟。我就哆嗦了一下,我想,我的苦命到头了。   果然,出了马棚,饲养员就和队长吵了起来。饲养员吼:不能杀黑牡丹,杀谁也不能杀黑牡丹!只听队长说:不杀黑牡丹杀哪个?把权力交给你,一匹骡子两匹马三头驴,你说杀哪个就杀哪个,行了吧?   饲养员就来到马棚,
作者简介:   李加冕,初二学生,自幼喜欢读书,常沉迷书中无法自拔。喜欢写作,尤其喜欢小说及童话,可以温柔而天真地娓娓道来,也可犀利地剖析世间的诸多不公。兴趣爱好广泛,喜欢世间一切美好事物。   接了电话,朋友轻快悦耳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朋友们都很惦念着你。”我看了眼满桌子的文件,揉了揉太阳穴正打算找个理由推脱,却听见朋友继续说道,“海棠开得正好呢——你不是最爱海棠吗?”  
卢明礼没当班长时,干活爱用大号铁铲上煤,一铲能装小半推车,得了个外号铲子。当上班长就甩手,不过那大号铁铲总是擦得锃亮。班长也叫司炉主要管看火,吩咐上煤,武咚就拿铁掀往炉里填煤,说该上水了,赵成宗打开水管往锅炉里加水。司炉责任最大,技术要求也高,打开炉门,要一眼能看出火候大小,火大了,蒸汽足压力大,火小压力低,压力忽大忽小,车间的行走设备动作不稳,易出次品,所以掌握好火候很重要也有难度。   正常
这天,火辣辣的太阳刚当顶,宋铁汉不知那股筋翻,在屋子里踌躇了半天,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有点糊,接着,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许多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事,心里突然有了一股难以言状的烦躁,就像有许多小虫子抓心,痒痒的,挺难受,就差没又蹦又跳,骂骂咧咧,疯疯癫癫。他开始喝酒,喝了几大口烈酒。这酒,是他偷偷藏的,就藏在枕头下面,没有人发现。热浪在袭,一股又一股,最后,他实在熬不住,就什么人也没说,痴痴的,独自一人悄
人物一:薛 里   大房子改造时应该是在1976年的秋天,因为在我印象里,那时家家门外的院子里都搭有抗震棚。薛里是后来搬到大房子来住的,他家住13号,是在大房子由最初的31家改造成16家以后,13号的第一家住户。他搬到13号住的时候,他的三个孩子就已经很大了,老大薛玉是丫头,老二薛杰、老三薛新都是小子。   老三和我同岁,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和我在一起玩儿。1975年,我上学了,老三薛新和我玩的时候
爬上杜英树,摇落一地白花,徐鸣抱着树干踮到地面,捧起花瓣往空中撒去。扑簌簌的,一瓣瓣落在石桌石凳和青石板上。嘴角朝左邊大幅上扬,瞪圆了眼直视着前方某处,要不是露出雪白的牙齿,大概没人知道他在笑。这笑,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喵”的一声,一只狸花猫从水磨青砖墙上跳蹿过来。徐鸣触电般抓起石桌上的红皮鼓挂在胸前,两只鼓锤咚咚咚地迅疾敲打,沿古巷一端跑出老远,从巷口斜打过来的阳光一阵惊悸,倏忽阴黑了。  那
作者简介:   王万顺,笔名齐夷,山东青州人,现为大学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散文、小说等散见于各报刊,或编入年选;曾获万松浦文学新人奖、南开大学“穆旦诗歌节”文学创作一等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等。   李七老婆给我母亲打电话,一惊一乍的,说二十多年前那个赊锅的人来讨账了,她已经替我们把钱垫上。母亲有些蒙。李七老婆大叫一声老姑,说你看孙子看潮了吧!母亲说,上
穷大方  都说四十不惑,到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花钱的地方也多,省钱才是王道,可我家的李玉刚却是个“穷大方”。  那次我去逛商场,在男士专柜给他看中了一件羊毛衫,摸摸料子的确不错,就在我和服务员搞价聊天时,我才知道这店是我同学开的,为了省点钱,我豁出老脸给同学打了个电话,同学少要了五十多块钱,省钱的心情真好,我哼着小曲儿进门,将手里的羊毛衫放在沙发上,李玉刚玩着游戏瞟了一眼,夸道:“老婆,眼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