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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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五月,巴里坤野滩里的大字萝卜、麻缨子、蕨麻纷纷赶着趟冒头了。每天清晨,居住在海子边的高义老汉去湖滩里送牛的时候,都会拎上芨芨草编织的筐,拿着那根已经被磨得光亮的木头橛,看见中意的野菜,就俯下身子,借胳膊的劲头,用力一撬,把想要的根茎从草皮中起出来。
  几头牛在不远处吃草,偶尔抬头看看一心一意采野菜的老汉。“萝卜角”是这个牛家族里最年长的,它还是个牛犊的时候,就熟悉了高义老汉的这个习惯,熟悉他把就地拔出的蕨麻顺手在水渠里摆一摆,放在嘴里咀嚼的样子。在“萝卜角”的意识里,因为高义老汉也是个喜欢吃“草”的人,心里自然而然地对他生出更多的亲近。
  高义四岁的时候,被爹用一根扁担从甘肃挑到了巴里坤。扁担一头的筐里坐着高义,另一边的筐里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生活用品。他们初来时,落脚在巴里坤海子西头的一片洼地里,和当地人一起开荒种田。
  海子是巴里坤人对巴里坤湖的称呼。四面环山的巴里坤,每到春季,山上的雪水慢慢消融,无数溪流蜿蜒而下,汇聚成几条小河,奔腾西去,流入盆地西侧的巴里坤湖。当地人叫它“海子”,相信它是上古时期大海退去时被山挽留在这里的海的儿子。
  坐在墙角木头上晒太阳的老人们常说,海子以前大得很,向东一直到甘露川上唐代守防军修建的唐城,北到莫钦乌拉山下元代守防军修建的木城,南到清代守防军驻扎的岳公台下。不管哪个朝代用兵,海子周边的湖滩都是放牧军马的好地界。离海子远点儿的地方还有军队屯田的地方。海子像是巴里坤的心脏,源源不断地为她泵着所需的新鲜血液。
  爹带着高义落脚的地方在海子边缘的一个农场,每年春季冰雪消融,水量增多的时候,地面都会翻浆,被人称作西涝湾。风从海子上掠过时,带着一种腥咸的清冽,西涝湾的春冬季节总是泥泞,潮湿而又寒冷。
  遇到起白风的时候,爹往炕洞里塞几坨干牛粪,替高义掖掖被子说:“冷龙又出来兴风作浪了,赶紧睡,睡着就不冷了。”从小高义就从爹口中知道,海子里潜藏着一条冷龙,性格乖戾,时不时就会从海底浮出来,翻江倒海地折腾。这让他恐惧的同时又十分好奇,总想知道冷龙到底长什么样。
  居住在村里的人谁也没见过冷龙,包括那些上了年纪经常坐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也不知道,但他们知道怎么抵御冷龙带来的寒冷。冬天,当地人家里都有羊皮大衣、皮窝裤,还有羊毛做的毡筒,所有的东西都大得離奇。皮窝裤敞开裤腰,能把一个孩子塞进去,毡筒可以直接套在穿着棉布鞋的脚上。有一次高义晚上发烧烧得厉害,爹就从邻居香草家借来羊皮大衣和皮窝裤,自己穿了,把他从前面塞进去,连夜带他去找大夫。
  高义的半截身子藏在皮窝裤里,半截身子裹在羊皮大衣里,他不敢张嘴,羊毛带着膻味刺激着他的呼吸。晕晕乎乎中,他感觉自己和爹像两只直立行走在黑夜里的羊。戈壁空旷,除了风声,耳边只有父亲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他把头靠在爹的胸膛上,听那里传来的“咚咚咚”的跳动声,那是无尽旷野里唯一的蓬勃,让他感到踏实。
  爹离世后很多年,高义做梦还能听到那个声音。他和爹不停地走,走着走着,爹不见了。他茫然醒来,看看身边酣睡的老伴,才忽然想起,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自己活着活着也活到了爹那个岁数。
  二
  儿子秋生高中毕业后,跟着别人跑大车,就是那种被当地人称为“前四后八”的大型货运车,从北山那边的三塘湖口岸拉运铁金粉,从西山煤矿拉煤。跑了没几年,自己攒钱买了一辆。车开回来的那天,一帮一起跑车的半大小子拎了鞭炮来给车挂红,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小半晌,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飘落了一层红彤彤的纸屑。高义看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朝村子北边的戈壁望了望。他相信躺在那里的爹应该也能听到。
  这么多年来,爹的影子一直留在他心里抹不去。
  等来庆贺的人散去后,秋生执意要开车带高义出去兜一圈。他连搀带扶把高义请进驾驶室里,自己也爬进去,发动了车,握着方向盘沿着村里的路向西戈壁驶去。驾驶室的玻璃宽大明亮,高义第一次从这个高度看着自己生活了五十八年的村庄。
  村子早已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三年前,高义去湖滩里送牛,正赶上县旅游局的人带着设计人员在村里考察。他们从村子东面绕到西面,手里拿着一份图纸。高义看着大胡子设计人员在图纸上指指点点,好奇地凑过去问:
  “这是准备弄啥?”
  “搞开发,搞旅游。”
  “旅游?这么个小村子有啥可游的?”
  “叔,我们就是搞乡村旅游。你看巴里坤有山有水,你们这个村子是最早的移民聚居地,自然资源也好,这边湖滩有鸟,那边水库里有鱼,还有新鲜的空气,有纯天然的食品,只要建设好,宣传出去,肯定有人来。”
  “能行不?这几年,村里的人陆续搬走了,有些在县城买了房子,有些随儿女去了哈密。现在村里房子基本空了一半,你们可想好了再干,别把钱糟践在这里。”
  “放心,叔,我们计划把那些空房子收购回来,做保护性修复,可以搞民宿。旅游搞好了,来这里的人会很多,就你这个筐里的野菜都会大受欢迎的。”大胡子信心满怀地说。
  果然,天气转暖后,村里来了施工队。在村子后面修建停车场、游客接待中心、乡村大舞台。在海子里架起了浮桥,草地上铺上了木栈道,在溪水处架起高大的水车,民房也做了统一整修。村里老人关注着这些变化,都说,自己活老了,村子却越活越年轻了。
  村里铺上柏油路后,越来越多的人开着小轿车进来,去村子北面的小鱼塘里钓鱼。村里陆续有人办起了农家乐,那些被用调料味精做出来的菜败坏了胃口的城里人,喜欢来这里吃吃野菜尝尝冷水鱼,饭后还要喝一碗浓稠的土酸奶消食。村里的“萝卜角”们产出的牛奶常常供不应求。
  最东头的空地上,一户外地人在那里建起了“农耕体验主题民宿”。据说是为了让外面来旅游的人住下感受“慢生活”,体验这里的农耕文化。高义第一次听到“农耕文化”这个词,他没有想到,爹和他经历过的那些生活现在成了一种让后代回忆的文化。   他怀着好奇心,背着双手,去那个“民宿”里转了转。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十几间房屋,黄泥抹墙,麦草铺顶,院墙全部用土块垒砌。院子外种了大片的向日葵,明黄的花盘开得很是喜庆。被向日葵隔开的地段有木椅木桌,木桌上摆放着粗瓷茶碗,供人小憩。高义看着新鲜,想着时代发展到现在了,村里的房子大多都翻修成了砖瓦房,镇上建了新区,楼房修得跟大城市一样,居然还有人愿意修这样的房子,关键是又有谁愿意来住呢?
  他挨个打量着那些房间。每个房间的陈设一应俱全,都很有年代感,从五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风格不一,来的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入住。院里还有木头犁、石磨盘、老牛车、粮食斗、羊皮袄、毡筒等一些老物件,据说都是从村里老户人家收集来的。这些物件早就弃置不用了,放在家里还占地方,那些人家也乐得拿出来放在这里被收藏,每个物件上都写了捐赠人的姓名,标注了名称,写明用途,供来住宿的人观瞻。
  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后生,看见高义,热情地寒暄,让老人家多给提提意见。他说祖父是第一批从湖北来这里支援边疆建设的支边人,还参与修建过“团结水库”,现在定居在哈密,经常给他讲这里的风土人情,他很感兴趣,自己现在有能力,就想替祖父圆一个梦,给他和他们那代人留个记忆,让后人看看前人走过的路。
  高义摩挲着那些物件,嘴里喃喃地说,你是个有心的娃,他们那一代人不容易啊。他想起爹,爹的一辈子尤其不易。
  三
  爹带他刚来的时候,这片沼泽地的高处只有生产队建起的两三栋简陋的土坯房。初来的几户人家挤在一起住,再后面来的人只能挖个浅浅的地窑子,勉强容身。虽然住的艰难,但是广袤的土地让远来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巴里坤地多人口少,像他们一样从外面自流来的人公社都会留下,在公社的统一安排下种地挣工分。人们靠牛拉肩扛,开垦出一片片荒地,撒上种子,充满期待地等待收获。每年秋季,公社会给予特殊照顾,分一些牧场淘汰的老弱牲畜给他们改善生活。
  “地多,人少,管饱”,书信传递中的描述,让来西涝湾落户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房子不够住,春季播种完之后,生产队号召大家建房,整体东迁,统一规划了居民点,每家按照人口的多少分一到两间。湿地上肆意生长的野菜,成了女人们调剂饭食的主要来源,曾经荒凉的地方渐渐有了烟火。
  但很多时候,炊烟是属于别人家的。
  娘在來的路上病倒了,再也没站起来。爹既不能带她回甘肃,也没有能力再把她带到新疆来。他把妻子丢在半道上,这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病。掩埋了妻子,爹含着眼泪拉扯着四岁的高义来到新疆。
  娘没了,把家的温暖也带走了,暂时居住的房子总是冷冰冰的。刚来时,吃饭都在公社吃,但那些馒头洋芋拌汤面糊糊总也填不饱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肚子。春夏的时候好过一点儿,爹会带着高义去野滩里找野菜,挖大字萝卜,爹拿根棍子一撬,大字萝卜就被完整地起出来,还不伤草皮。爹在水洼地里洗洗,递给高义,看他吃得津津有味。
  爹看着高义的眼神里满是歉疚和忧伤。高义不想让爹那么难过,每次不管吃什么都兴高采烈的。他四五岁的狡黠里藏着的是对爹的心疼。他知道爹的辛苦,一年四季就一套衣服,下地回来,晚上就着牛油灯缝补。他躲在被子里,看着爹凑在牛油灯前努力穿针引线的样子,眼泪就从眼角流出来。他掩饰不住的抽噎惊动了爹,爹回头看着蒙头哭泣的高义,又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穿针引线。手抖了半天,那线始终穿不过去,三十多岁的男人抱了头,也抽抽噎噎地哭了。
  父子俩在那次哭过之后,都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爹依然每天按时下地,春天忙着翻地,夏天忙着浇水,秋天忙着收割。很多个半梦半醒的夜晚,高义看见父亲斜披了衣服坐在炕头,嘴角的旱烟明明灭灭。丝丝缕缕的烟雾里,父亲长久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昏暗背景中一个愁苦的雕塑。
  四
  高义从六岁时开始学着给爹和自己缝衣服。隔壁香草她妈有一次进来,看见六岁的娃捏着针抖抖索索的样子,心疼了一下,拿过去帮高义缝好了衣服。知道这爷俩过得艰难,香草妈就常过来搭把手,帮着他们缝缝补补。
  那个七月的一天,太阳刚滑到海子边缘的时候,爹要去二渠上浇水。高义扶着门框看着爹出了门,感觉海子边上那个像被煎熟的鸡蛋黄一样的太阳滑到了自己的额头,烫得厉害。他浑身无力,软软地靠着门框坐在门槛上。自从娘走了之后,高义总会犯这样的毛病,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娘在那边牵挂孩儿呢。
  太阳沉到海子里了,高义迷糊中看见娘进来。娘走近他,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吃了一惊,给他喂了药片,又去找毛巾,浸了水敷在他的额头。娘把他抱到炕上,裹上被子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像小时候哄他入睡一样。在娘的抚慰下,高义渐渐陷入沉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声惊叫吓醒。
  他睡眼惺忪抬起头,呆住了。
  牛油灯下,爹赤裸着身子,目瞪口呆地站在当地。发出惊叫的是香草妈,她看着爹的样子,话像是卡在嗓子里说不出,忽然掩了脸跑出门。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从被子中探出头的高义,羞愤地蹲下身子,对儿子吼起来:“瞪着眼看啥,还不赶紧睡!”
  爹吹灭了灯,淹没在黑暗里。
  隔壁传来争吵声。香草爹在那边吼:“我说眼睛一睁咋没人了,你一个女人家,大半夜的跑人家屋里干啥去了,你说。”
  “干啥去了,我能干啥,那孩子小,我下午过去的时候他就发高烧,我不放心,刚去看看守了他一会儿,我能干啥,你说我干啥去了。”
  “你自己干了啥还有脸问我,是看别人没婆姨是吧,是看别人比我壮实是吧,你是等不得我死了吗?天天这么心急地往人家家里跑。”
  “你说出这话来还是个人吗,这几年咋过来的你不知道啊,我是啥样的人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是嫌这安稳日子过得没意思了是不是?你有本事不要拿我撒气,有本事把力气都去用到种庄稼上去,有本事从这个炕上爬起来去干你男人该干的事去。”
  香草妈的声音很大,一连串说完便摔门出去了。   那时候,每户人家有了一点自留地。香草爹狠了命地干,有次出去浇了一夜的水,回来累坏了,顾不得脱下湿透的裤子,一头扎在炕上扯了被子就睡。等他睡醒后,却发现自己两腿麻木站都站不起来了。一家人慌了,求医拜药,折腾了一年多,只能勉强站立,行走得靠双拐。
  正值壮年的香草爸看见自己这样,脾气日渐暴躁,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落在香草妈的肩上。香草家的娃娃稠,姐弟四个,缝补浆洗就够香草妈操心了,还要忙活地里的事,香草妈清秀的脸庞总是带着深深的倦意。
  当了邻居后,高义爹有时候碰到香草妈一个人在地里,不言不语地给搭把手。香草妈心里感激,有时候家里做点好的,也不忘给隔壁的爷俩端一点。
  傍晚她看着高义爹扛着铁锨去浇水,又把高义一个六岁的娃留在屋里,惦记他吃了没,端了点饭过来,看见高义蜷缩在门边,再摸额头,烧得厉害,她给喂了药片,敷了毛巾。夜很深了,没听见高义爹回来,她不放心,就又过来看看,守在娃旁边,不知不觉打了个盹。
  香草妈是被突如其来的触摸喊醒的,牛油灯渐亮,昏暗的光下,高义爹赤裸着身子,一脸惶然地看着自己。高义爹猛然用手护在前面,又窘又急。看见他的样子,香草妈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血往头上涌,夺门而出。
  在隔壁的争吵声里,爹安静地躲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啥。
  高义是知道的,爹一年四季就那一身衣服,他得爱惜着穿。西涝湾的地泥泞不堪,春种季节,公社仅有的一辆大马力拖拉机下到地里,链轨板半截陷没在泥地里,拖拉机“突突”吼冒着黑烟,大地颤抖着,人们的心也一起跟着颤抖。夏天遇到浇水,爹就直接把所有衣服都脱了,放在地头上。反正空旷的地里,除了几个男人,再不会遇到别人,尤其晚上,都在泥浆里陷着,谁也看不清谁,索性脱光,省的糟蹋衣服。
  那天浇完了水,快半夜了,劳累的爹用水渠里的水清洗了身上的泥浆,懒得再去穿衣服,就那么摸黑回了家。怕吵醒高义,轻手轻脚开了门,用手里提的裤子擦擦脚板,习惯性地摸到炕上,准备靠在儿子身边美美睡上一觉,却触摸到了一个绵软温热的身体……
  二十多年后,在高义成家的那个夜晚,第一次碰触到妻子的身体,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人的那一刻,高义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了六岁时的那一幕。他不知道爹那时候是什么心情,不知道爹在单身多年后突然触摸过一个女人躯体之后,心里有没有什么涟漪。窘迫的生活下,爹的心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五
  爹依然在四季忙碌着,春种、夏灌、秋收,冬天跟着村里人一起去海子上“打硝”。香草妈跟男人吵过闹过了,依然细心照顾着行走不便的他,也把高义当自己的孩子,在高义爹忙碌的时候看管着他。香草爹眉目不舒,却也不说什么。高义像撂在戈壁上的一颗种子,只要有一点水土,就顽强地扎了根,努力迎风生长。
  高义渐渐长大的时候,海子正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向西退去,西涝湾的土地宽广起来,气候也仿佛变暖了。老人们都说,是海子上人欢马叫的采硝动静把冷龙镇住了。他们还说,开采的硝是龙的鳞甲,冷龙失了鳞甲就没了威力。
  地多了,日子也好过了,到高义十二三岁的时候,西涝湾最多的一年打了三十几万斤粮食,社员们干一天能分到一元多的工分。相比刚来时的几毛钱,已经是很让人兴奋的转变了。人们干劲更足了,开始向北山小红旗沟一带地势高的梁上种地。爹手里有了一挂牛車,秋天拉捆子,入冬的时候赶着老牛车去西山老窑上拉炭。
  那个年,一进入十月,从西涝湾通往西山老窑的路上都是去拉炭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四野八乡的人,为了即将到来的冬天聚到一起,彼此扯着嗓子喧荒。
  喧的最多的是香草妈。
  牛车慢,从县城出发的牛车去拉一趟炭,来去要六七天,中间在客店修整一天。西涝湾唯一的客店是香草妈开的。说是客店,其实就是腾出来一个空房,一铺大炕,铺两条毛毡。赶路的人车上都带着铺盖行李,带着面粉,香草妈负责给做饭。客店住宿吃饭都不付钱,炭拉回来后,每户给她家留一点炭就行。
  香草爹腿脚不便,香草妈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办法。
  房子小,一铺炕上只能睡六七个人,后面来的人只能挤着打地铺,大冷的天,谁都愿意睡在暖炕上,所以出了城的牛车都赶着趟地赛跑。在暖炕上美美睡一夜,第二天消停地吃了香草妈做的汤揪片子,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再套车往山里走。人们蒙了头,一晚上藏在脚蹬毡里,盖着羊皮袄,任牛车摇摇晃晃地跟着头车走,第二天天亮就到了窑上,正好装车。
  高义记得,有一次车队从西涝湾准备出发的时候,爹也不声不响套了车,随着他们一起走。三天后回来时,爹脸色铁青,一边眼角也是淤青的。
  他问了,爹啥话都不说,只是把那一车炭都卸在香草家那一边。香草妈死活拦着不让卸。爹一甩胳膊,把香草妈摔了个趔趄:“这是你照顾我娃我谢你的,以后你家的炭我负责拉,你把这门关了,看那些人还说啥?”
  “说啥让他们说去,又说破不了我一块油皮,你看你这人,和他们置啥闲气,不值当。”
  有住宿的人过来卸炭,高义爹抱起来又给扔回牛车上。
  那人不愿意了:“唉,我说你这人这是啥意思,人家又不是你婆姨,你胡骚情个啥?香草妈,这几块够不够?不够,我今天再在这里住一晚,你给我个单间给我单独做顿饭,我再给你多卸几块。”
  “装了你的炭你赶紧滚!”高义爹吼起来。
  那人撸起袖子走过来:“咋地,要你多管闲事,这只眼睛还没好利索呢吧,还想试试?”
  香草妈冲过去挡在两人中间:“走走走,你走吧,炭我不要了,以后我这地儿也不欢迎你来,赶紧走。”
  “哎呦,这还相互护上了,我说一路上喧个啥荒就跟我们挥拳头,原来别人说的都是真事情,两人早就成了一家子!”
  高义爹上去挥了一拳。两人又厮打在一起,亏了旁边一起赶车的人及时拉开。那人没意思了,撂了几句脏话,恨恨地走了。临走,还剜了架着双拐站在那里的香草爹一眼。   那是高义第一次看见爹跟别人打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爹一直是小心翼翼过日子,那天发起狠来,却像个戈壁滩上抵仗的脬牛。
  两天后,爹又套着牛车跟了车队去了炭窑。院里依然人来人往,男人们装车,卸车,粗声大嗓地说些荤话。香草妈忙里忙外只当没听见,没事就向去往炭窑的那条路上瞭一眼。
  六
  高义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眉目间有了爹的俊朗,他跟着爹去了一趟炭窑。那条路被来来往往的牛车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老牛车慢悠悠走,爷俩坐在车上,裹着羊皮大衣,冷风还是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他看着爹更显黑瘦的脸,有一句话始终没敢问出来。
  香草爹去世前的一个月里,破天荒地过来找爹喧荒。
  太阳在海子西头沉下去的时候,他拄了双拐艰难地挪进了高义家狭小的门,摸摸高义的头,说:“去,到隔壁找香草玩去,她等你玩抓石头呢!”
  高义出了门,没有去隔壁,蹲在门口听他俩说话。
  屋里沉默了半天,香草爹开了口:“兄弟,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这几年,你帮衬了我家里不少,我走了,你俩搬到一起过日子吧。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你。”
  “说这干啥,有病治病,有啥事喊我一声就行。”爹闷声闷气地说。
  “这几年,我这个样子下不了地,苦了她一个女人家。这话搁在我心里日子长了,我得说出来,说出来我就没啥牵挂了。”
  “你这是干啥,哪有把自己的婆姨往外送的。你别说了,省得让香草妈听见多心,日子该咋过咱还咋过。”
  屋里一直沉默着,夜色越来越浓,黑夜替他们隐藏了彼此的一切。
  在高义心里,香草爹去世后,他们两家就是拆了中间那堵墙的事情。他不知道,爹为啥就不和香草妈一起搭伴过日子。
  在去拉炭的路上,爹坐在牛车上背靠着已经长大的儿子悠长地叹气:“要是以前有这么一辆牛车,咱也能把你娘拉回来了。你娘是为了咱爷俩省吃省喝,才把自己折腾垮了的,这辈子你不能忘了你娘。”高义才知道,爹心里还有一堵拆不了的墙,那就是半路上丢下的娘。
  爹把赶牛的鞭子交给高义,说,爹巴挣了半辈子,日子还过的这样,鞭子现在交给你,以后,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都看你自己了。
  那天晚上,在那条通往西山炭窑的寒冷又漫长的路上,高义从爹手里接过鞭子,感觉爹把以后的岁月都交给了自己。
  七
  高义二十岁那年,公社成立了副业队,农闲时间,西涝湾的年轻人也参与到外出搞副业的行列,去哈密桥梁厂筛沙子挣钱,去铁路上的装卸队扛包。高义跟着装卸队去扛包的头天晚上,去了香草家,对香草妈说:“婶,我明天出去干活,我爹就劳你费心多照看着,有啥事你让香草去城里给我拍个电报,这些钱你留着用。”
  香草妈推开他的手,说:“你放心去,好好干,家里的事和你爹你都甭挂心,有我和香草呢。钱你拿着,外面用钱的地方多,你省着花。”
  在铁路上干了几年,凭着实诚,不惜力气,高义在装卸队有了名望和号召力。他带着村里人成立了一个自己的装卸队,干得风风火火。爹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高义给家里买回来第一台黑白电视的时候,村里人都来看热闹。那时候,他给爹翻修了房子,但家里还是盛不下全村的人。每天下午,孩子们提着小板凳早早来占地方,爹总是留着一个位置,村里人都知道,那是给香草妈留的。
  五年后的一天,高义正带领装卸队工人干活的时候,香草带来信说爹快不行了。高义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一阵眩晕,泪就涌了出来。
  爹去世前,催着他回来和香草成婚。高义结婚那天,爹喝了一瓶“哈密大曲”,醉得不省人事。高义记忆里的爹从不喝酒,只抽烟,抽呛人的旱烟。娘走的那一年,爹的心伤了;娘走后的日子,烟把爹的肺也伤了。他成夜成夜地咳嗽,咳得高义的心缩成一团。
  爹喜欢吃艾面,艾草一露头,高义就去田埂上拔艾草。叶子摘回来,洗净了,揉成汁,擀成面条,勾了鸡蛋卤让爹吃。
  那是香草妈教给他的。
  香草妈留给高义的印象,始终是那个高烧的夜晚手敷着他额头的娘的形象。在高义的心里,香草妈是他来新疆后在巴里坤遇到的另一个娘。在那个尴尬的夜晚之后,香草妈和爹之间有了些隐隐约约的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高义也说不上。
  土坯墙的房子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香草妈和她男人那一晚的争吵之后,不大的村子角角落落都知道了这件事。地头上,干活累了的人们歇息的时候,总会把这事做个由头,津津有味地演绎着。
  時间长了,也不见再有风浪,大家开始寻找另外的话题打发时间。
  高义有时候坐在自家的柴垛上,看着香草家屋顶上升起来的炊烟,恍惚觉得那应该就是自己家的。爹脸色活泛的时候,他就在爹跟前夸香草妈做的饭好吃。
  爹追问:“她又给你送饭了?”
  “嗯,给你也留了。”
  爹三口两口扒拉完,端着蓝边碗发怔。
  “爹,婶子要能天天在我们家做饭就好了。”
  “去,玩去。”爹脸一红,呵斥一声他,起身走了。
  爹和香草妈始终没有走到一起,只是撮合了高义和香草的婚事。一直等他和香草结婚了,他名正言顺恭恭敬敬地给香草妈叩了三个头,拉长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嗓子二十多年来一直想喊出来的那声“妈”。
  爹和香草妈听见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妈”,双双落下泪来。
  爹终究是让肺癌夺走了性命。临走前,爹安顿高义把他葬在小红旗沟的梁上。他说那里向阳,他能天天晒着太阳,还能天天看着海子,看着海子边上他们房顶上的炊烟。
  爹走了,高义不忍心把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这里。包产到户后,西涝湾改称为光明队,他接手了机耕队里的东方红拖拉机,在小红旗沟一带承包了上百亩地,和香草勤勤恳恳地耕种,给香草妈养老送终。
  八
  坐在儿子气派的“前四后八”的驾驶室里,高义看着眼前掠过的一切,往事像旧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着。现在通往西山的路修得宽阔平坦,老炭窑已经不见了,那里陆续开发了好几个露天煤矿,每天像儿子的“前四后八”一样运煤的大型货车络绎不绝。儿子一边神采飞扬地开着车,一边指着北戈壁上的工地,告诉高义说京新高速公路就从那里通过,听说县上还准备选址修建机场。秋生说,等高速公路通的时候,他就买一辆小轿车,带着爹和妈去北京看看。
  高义心里波澜起伏,这是爹和他之前走过的路,现在儿子又带着他走,同样的方向,可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看一眼身边的儿子,庆幸儿子赶上了好时代。秋生身上有爹和他能吃苦的秉性,又远比爹和他有闯劲,他心里觉得宽慰。
  秋生小俩口结婚的时候,婚房虽然买在了哈密,但高义老汉说婚礼一定要在村子里办。高义老汉人缘好,婚礼操办了三天,热闹得像在村里办了个集体食堂。大人孩子往来穿梭,男人们帮忙搭帐篷,盘马槽炉子,杀鸡宰羊洗鱼。女人们围坐在一起择菜剥蒜团丸子说笑话。第一天蒸包子,第二天吃臊子面,第三天鸡鸭鱼肉乃至鱿鱼螃蟹满满当当流水席摆了三十多桌,着实热闹了三四天。
  日子变好了,但高义老汉每年春夏出去挖野菜的习惯一直没有变。以前是为了填饱肚子,现在不愁吃穿了,高义老汉还是舍不下这这个习惯。有时候,也给儿媳开的农家乐里送一点儿,让外面来的人尝尝鲜。
  秋生在外面跑大货车,儿媳在哈密打了几年工,看见村里变样了,小两口商量后也在河滩对面租了院子,开起了农家乐。起名的时候,他们征求高义老汉的意见。他琢磨了一晚上,给儿子说:“咱姓高,日子现在过的一代更比一代强,不是有个词叫‘步步高’吗,咱就叫这名吧,有奔头。”一家人都觉得这个名字应景,喜气。
  农家乐选在首届巴里坤湖湿地风情旅游节开幕的日子挂牌开张。在欢天喜地的锣鼓声里,秋生和前来贺喜帮忙的亲友们抬着木制的牌匾,在农家乐的门楣上寻找合适的位置,让高义老汉瞄着。高义老汉仰了头,端详着那块镌刻着 “步步高”三个劲健大字的牌匾指点:“挂高点,再高点。”
  他想让躺在海子北边挥了一辈子锄头和牛鞭的爹,也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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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于天山醒来的,是光  还有一层一层的春风,盖在天池之上  我们在山脚下跑动,节奏接近于心跳  如果朝远处望去,湖水沉静  羊群开始觅食,胡麻正在绽芽  苹果已经开花,一些叫不出名的野草  无声无息,深陷于它们的安稳  一些事物正向着天空生长  一些暌違的美被新的时序照亮  我们追赶着马匹出出进进  穿过一条不肯改道的河流  多么可爱,这大地的沉稳和低处的饱满  在天山,适合清空杂念  适合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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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一种植物  原是一种信念  帮着一群汉子锻打  镰刀和铁锤 那  最坚韧的部分  拨亮小小的油灯  用一碗小米粥来充饥  挥舞那支强劲的笔  装点河山  走出窑洞  陕北的天  瞬间 就照亮了  一支意气风发的队伍  在延安革命纪念馆的大厅里  我以平常人的心态  也能听到小米在一定时期  从骨骼里发出的声音  从黄河岸边  浮水而来……  今天我们能否从  小米中提取一种精神  净化我们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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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命运告别时代  替日子告别昨天  替精神告别贫穷  替所有的苦难告别苦难  我庆幸  我生在中国  如果没有您 我的祖國  羊羔将会迷失在回家的归途  脱下皮袄去追寻理想和光明  我该如何  抱着羊羔躺在花丛中拥入  祖国的怀抱去寻找遗失的梦  如果没有您 我的祖国  我残缺的肢体  该如何  走过岁月的坎坎坷坷  如果没有您 我的祖国  我失聪的双耳  该如何  感受春雷 划过耳际的温暖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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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染黑了我们的眼睛和头发  黄河黄土染黄了我们的肤色  一颗火热蓬勃的心 一直  在胸膛里跳動出长江黄河的雄壮  激荡出高山峡谷 平原大地的辽阔  敬畏我的祖先 把一个国家的名字  定义为中间 中庸 中正 中和  我们就在和谐 互融 包容 正义的天   空下  世代相传 一脉相承 不离不弃  大写的中国 写意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深情的中国 烙印在每一个人心坎上  一腔的赤诚 流淌在长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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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西汉吹来  绕过唐宋的明月,翻越明清的砖墙  两千年的尘土飞扬,花开草长  从张骞的驼队走到罗马角斗场  河西走廊上,有过烽火战旗、刀光剑影  也有过孤烟大漠,日落长河  更多的是茶叶美酒,锦缎瓷器  万里的路,不知被人们走过多少回  踩疼过几次  胡杨挺立,坚守着古老沧桑的命运  冷月边塞  嘉峪关还在,麦积山还在  敦煌壁画里的飞天  又重回盛世  在今天,丝绸铺展出的画卷  勾勒的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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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国!一个多么温暖博大的名字!  你最有活力的青春,才刚刚开始  一匹骏马奔驰在草原  一只雄鹰飞舞在山巅  闪电的神驹身强体壮  一年一年,我就这么深情地注视着你  看着一群人紧紧追随在祖国的身后  用汗水,浇灌那片绿油油的田野  祖国,请让我贴近你的耳朵  贴近你的胸膛、走进你的绿荫  用十七个笔画,一笔一笔写你  以一生的时间,一句一句读你  写下你的横撇竖捺、点折勾提  读出你的风来雨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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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山峰顶冉冉升起的第一缕阳光  到最后一片晚霞栖落帕米尔高原  从漠北满头的皑皑白雪  到南海里踩下海南、台湾两只大脚印  我的祖国,始终以巍峨壮丽的模样屹立东方  我的祖国,从三万年前走来  举着火把,一步步穿越古森林的迷茫  五千年前的刀耕火种,三千年前的周礼文明  道路一样悠长,弯弯曲曲奔突着向前  手中的石器、骨器烂了,发明了青铜的刀斧  结绳记事的绳子朽了,就创造了文字  伏羲与女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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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点燃革命的火种。  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七月,绚丽多姿,流   光溢彩。  七月,麦浪翻滚,红色涌动。  是一个季节的缩影,一个民族的骄傲。  一个与党有关的日子,一个与中华民族生   死存亡的时节。  七月,饱含沧桑,历经磨难。  七月,是灯塔,指明了中国人民前进的方向。  七月,是旗帜,指引中华民族奋勇向前。  七月的中国,从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从   辉煌走向另一个辉煌。  红色七月,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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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源头  有人说,一条河就是一部历史,而历史又常被比喻为一面镜子。  高天流云,烟波浩渺。当我们乘坐的飞机将抵达目的地时,我们所牵挂的塔里木河才默默地映入了眼帘。此时,大河是宁静的。比之飞机的轰鸣声,比之机翼下钢铁城高耸的烟囱中升腾的白龙,比之田畴村落中的袅袅炊烟,它是凝固的。它凝固的是一段历史的沧桑。  “无缰野马”的前世今生  塔里木河呀啊故乡的河,  多少回你从我的梦中流过,  无论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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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那斯尔一九一○年出生于伊宁市乌孜别克族苏里坦巴依家,少年和青年时代先后就读于伊宁市的乌孜别克语学校和汉语学校,后来在俄语短期培训班学习俄语,熟练地掌握了俄语。父亲曾在霍城海关负责对苏联进口的各种百货进行监督、验收工作。一九四七年,到伊宁土产公司工作。当时,伊宁的个体商户从乌鲁木齐购买各种生活日用品送至伊宁土产公司赚取差价,他们当中有一位名叫米娜瓦尔汗霍加的乌孜别克族商人与我父亲有些交往。他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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