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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苏栈赶到祭坛时，仪式已经开始。
云国在与凉国的对战中接连败退，云国的人为了祈祷战事顺利，要用神祭将本国天女烧死，以祭告神明。
苏栈自然是对这种迷信的事嗤之以鼻，他飞身而出，烟雾弹和暗器齐发，成功地闯进火阵救下天女。
他拉着天女跑了很远才停下，天边雷声阵阵，落下了倾盆大雨。他笑道：“这场雨若是早点来，便也能救了你的性命，这才是老天的怜悯。”
“你不是云国的人。”她道。恍神间他已经脱下外衣披在了她身上，眼前露出一张放大了的俊颜，吓得她立马后退。
他怕她磕着绊着，伸出手虚虚护着：“你如何知道？”
“云国的人定不会破坏神祭。”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自走开
他紧紧跟着，轻轻勾唇：“我凉国之人从不因迷信去草菅人命。”
她一顿，随即拎起拳头向他砸去。他轻轻巧巧地避开，顺势将她揽入怀里，剑眉一挑：“怎么，这么快就恩将仇报？”
她挣了几下仍是徒劳，只好冷冷地盯着他：“若不是你们，云国怎会遭遇战火，我也不会被押去神祭。”
他收敛了笑意，半张脸隐在暗处，神情不明：“这一战早晚都会开始，云国兵弱不敌，怨不得我们。”
“那你为何救我？”
他突然放开了她，只身向外走去，回首间一道闪电照亮了他那张邪魅惑世的脸。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天女失踪，神灵发怒，遂生雷鸣电闪示其衰亡，云国将不久矣。”
她一惊，原来他怀的是这个心思。
国人迷信，此时散布天女失踪的言论，势必会引起国中惶恐，军心动摇。
一声轻笑于暮色里悄然绽放，他望着她：“苏栈，我的名字。”
贰
那晚之后，她便被带到了凉国军营。苏栈说好歹她这条命是他救的，正是战时，也不好放她乱跑。
她曾问他：“你就不怕我在你们身边使坏？”
他摇摇头，眼尾微扬：“你可舍得？”
她立马缄口不言，只在临走前撂下一句话：“苏栈，总有一天我会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你我两清。”
苏栈微微笑着，他好像并不是那样想的。但那一天却来得很快。
郢都之战，乃是胜败关键，云国受他们所放出的谣言影响，士气不振。
城墙上，列将军问苏栈：“你觉得他们有几分胜算？”
苏栈余光一扫，对面突然出现了一支新的队伍，由术士组成。他眸色一暗：“这下才是真正的对决，胜负……各半。”
云国人善术法，盘踞在凉国的后方，所以凉国对云国一战势在必行，而精通阵法变幻的苏栈，更是让凉国大军如虎添翼。
可他终究敌不过云国世代相传的正统术士。他的人马行至中途，见四周猛地掀起一阵风沙，他们被困其中，浑身发疼。与此同时，不知何处又飞来一阵乱箭，未几就倒下了一大片人。
苏栈忍着疼痛，正欲带人拼命一搏冲出沙障时，一阵箫音倏忽入耳，回旋间音色高亢明亮，很快便驱散了蔽目的风沙。
苏栈看着外面惊慌失措的术士，森冷一笑，他们果然是中了术士的巫术。
不过术法已被箫音破解，那些术士也就不堪一击了。他带着剩下的精兵走过去，将术士尽数斩杀。马鸣声起，一匹白马向他飞奔而来，他看着马上纷飞的那袭白衣，心里涌动着一片温暖。
他一跃上马，将马上那人紧紧环住。路上颠簸，疾风迎面，他的脑袋突然一阵阵地发疼。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减缓了马速，还递给他一个小瓶。
“不想痛死的话就喝下去。”语气冰冷，毫不客气。
他倒不恼，举头一饮而尽，随即擦了擦嘴笑起：“天女，这回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她没有接话，而是翻身下了马，往树林里走去：“那风沙里夹着毒烟，武功越高中毒便会越深，刚刚给你的药只能暂缓毒发，要完全除尽还需找一种草药。”
他跟在她旁边，忽地笑开：“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第一眼在祭坛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心冷，那样的舞，那样的眼神，都不像一个无情之人所拥有的。你既然不惜背叛母国也要救我，那为何不愿对我敞开心扉？”
声音轻柔，却像幽谷里的潺潺清泉，注入了她干涸已久的心。
她孤苦了很多年，无人关心，无人理解，更无人跟她说这般掏心窝子的话，可眼前的苏栈却认真地告诉她，想让她敞开心扉。
长睫轻颤着抬起，她固守的冰冷面具似乎有了松动：“天女的确没有名字，可我有，我叫雪楹。真正的天女并没有来，我只是一个跟她八字相同的替死鬼而已。”
她那宛若雕像的脸上破开了一抹笑容，虽然浅淡，却依旧扣动了苏栈的心弦。
想了想，她又鼓起勇气问他：“苏栈，若是你们战胜了，会对我国百姓下杀手吗？”
云国的败势已经难以挽回，这个问题埋在她心里也有些时日了。尽管苏栈是敌方将领，但此刻他若说不会，她便会信。
苏栈一愣，随即眼里绽出了光。他知道，她肯这样问他，便是给了他弥足珍贵的信任。
他按捺住心里的欢喜，用力地回视她难得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不会，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以后的祥和安稳，而武力，永远不可能是征服一片土地的方法。”
雪楹闻言，眸色愈发柔和，像是融化后的冰雪一般晃进他的眼里。他想了想，终是把想说的话吐露出来：“雪楹，战争结束后我就带你走，我苏栈没什么本事，却也要护你无恙。”
枝头树叶轻晃，零碎的日光也跟着荡漾起来，衬得苏栈脸上的神情更加动人。
她但笑不语，垂下的羽睫敛去了闪烁的目光。
叁
如他所言，凉国最终取得了胜利，而云国的百姓也得以保全。可当她看到那些被押上囚车的云国皇亲时，心仍然控制不住地沉了沉。
“她们会怎样？云国的皇族们，一个都没放过？”她袖子下的手在轻轻颤抖，可表面上依然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挑了挑眉：“死了个女帝和皇女，剩下的这些就看上面怎么处置了。”
她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转身便要离开。黄昏的光芒静静地洒在她的身上，苏栈恍惚间便觉得回到了神祭那日，她一袭白裙，悠悠然地旋着步子入了他的眼，此后，再难割舍。
翌日，侍卫跑来汇报，一夜之间，那些装着云国皇亲的囚车全部消失不见了。
雪楹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玉白的裙染上了污垢，可她神情寡淡，仿似这一切皆与她无关。
“她是云国的卧底！若不是她帮忙，那些人怎能逃脱？”
他皱了皱眉，上前不由分说将说话的人掀翻在地：“雪楹是我的人，你们说她有问题便是在说我。怎么，我是云国的卧底？”
言语间沉稳有力，帐内顿时鸦雀无声。苏栈虽然官阶不高，但战功赫赫，就连列将军都对他一贯纵容。
他将雪楹从地上扶起：“别忘了，郢都之战她曾相助我军。若她真有罪，大可跟那些人一起逃，又岂会出现在这里！”
雪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扭头看着他。只见他向着列将军单膝跪下：“将军，人我先带走了，若是查明确为她之过，苏栈愿与她同罪论处。”
字字落地有声，砸进了她荒凉已久的内心。她想起这一路走来，他对她明里暗里的照顾，她虽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可当他如今毫不犹豫地将命运与她捆绑时，她再不能无动于衷了。
他拉着她出了营帐，她顺着紧握的手往上看去，他的薄唇微微抿着，怒意未退，眼里含着一种翻涌的情绪。
是在乎。
他停住脚步，喉咙哽了哽，才问出了口：“你可以跟她们一起走的，为什么要留下？”
她无奈一笑：“既然你都知道是我，还袒护我做什么？苏栈，你这么聪明，不该做这种傻事。”
周遭一片安静，缕缕微风拂来，不知是谁的一声浅叹，悄然盛开。
“因为……你的安危更重要。”他温柔一笑，笑容就像是漾开的春水，明晃晃的，直入心底。
她在从未有过的慌乱心跳里听见他说：“雪楹，我喜欢你。其实很久以前我们就遇见了。那时年少，我遇到在雪地里练舞的你，倔强地一次次从地上爬起，身上沾满了雪花，就像一个雪娃娃。后来我遇险，你救我于危急之中，你说你是天女的胞妹，以后就由你护我周全，再不受任何欺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话语。”
他说着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很久以前的那幅画面，他在漫天飞雪中遇见她，素白的衣裙，摇曳的身姿，澄澈的眸子里似是映着整个锦绣河山。
可他不知，当年的她不过是在逞能，所谓的天女胞妹不过是一个能随时替天女去死的可怜人罢了。
苏栈不知她的思量，执起她的手继续说着：“虽然没多久你我就分离了，但在祭坛看到你时我就觉得很是熟悉。你告诉我你是替天女过来神祭后，我就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想，这一生，我再也不能错过你。”
经久重逢，故人依旧，不愿再放开手。
肆
雪楹当场没有给出答案，苏栈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消化和考虑，便也放宽心静静等待。
快到京都时，他带着她去附近的山谷里游玩，在漫山沁人的花香里，她终于接受了他的心意。他喜不自胜，说进城后便与她成亲，并对她坦诚了所有。
苏栈能活到今天，极为不易。他是凉国皇子，却活得卑贱。
他的母妃本是先皇的原配，诞下男婴后便遭先皇的宠妃陷害，一道圣旨下来就要将他母妃赐死，丝毫不顾多年的情谊。母妃悲痛之下撞柱而亡，那妃子却又怂恿先皇把尚在襁褓中的他送到边远的军营。
那个地方一般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一个婴儿。
所幸列风与他的母妃有交情，他便由列风养大，二十多年来经历了无数次有去无回的战场厮杀，还有许多次来自皇宫的暗害。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想过去报复那在皇座上高枕无忧的弟弟——当年害他母子的宠妃之后。
“母妃给我留了遗言，她不希望我以后心怀仇恨，去皇宫里报仇。她这一生过得太过凄苦，只愿我能做个普通人，不用在那座可怖的皇宫里挣扎熬煎。”
后来，列风来找她。
“苏栈是真心待你，你若对他也有情意，便为他做一件事吧。”
她正在倒茶的手一顿：“将军这话何意？”
“我一直在派人监视你，囚车里的人就是你放走的，我将此事掩下只是看在苏栈的面子上，你该知恩。”
她稍稍一愣，随即勾起一丝轻笑：“好，我答应你。”
京都到了，她被列风送进了宫。凉国皇帝苏寻看见她的脸，震惊得半天无法言语。
她浅浅一笑，箫音乍起，却不复往日的清丽悠扬。苏寻痴痴地望着她的樱唇，恍惚间便觉得那自美人唇间流出的音符，都带着别样的旖旎风情。
她身形微移，凑到苏寻耳边：“皇上，可喜欢？”
苏寻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甚好，甚好——”却陡然一震，他看见自己胸前钻出一把锋利的刀刃，眼前的女子笑容妖艳慑人，一双唇嫣红得像是他身上汩汩流出的血。
她温声细语，仿若说的是缠绵的情话：“看到我真貌的人，都该死。”
他目眦欲裂，想拼命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他只能在一片朦胧的红光里看着那个曼妙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换上了原来的面皮，覆上轻纱，凭着从苏寻身上拿到的腰牌迅速出了宫。
列风等在宫外，向她施了一礼：“谢谢你成全了苏栈。”
她含笑不语，其实杀苏寻，也是她的心愿。
回到列府时，天刚刚暗下。她把杀皇帝的事告诉苏栈，他惊得打碎了手中的杯盏，杵在原地。
列风站出来说：“苏栈，你该明白，这世上只有权势能作为你最坚强的后盾，你想为你母妃沉冤，也非此路不可。我让雪楹去做这件事，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将你逼上皇者之路。你好好想想吧。”他说完，转身离去了。
雪楹有些愧疚，垂下眼来：“对不起，我不该去闯祸来逼你……” 他无奈一笑，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是我的错，楹儿，我答应要保护你的，却又让你为我去涉险。我本以为等自己一步步壮大后便能为母妃昭雪，却忽略了苏寻。有他在，又岂会允许我羽翼丰满。”
浅浅的月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银白，他的眸子里闪烁着炫目的光彩。其实他本就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和能力，只是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执着她的手，说要带她走上权力的顶端，与她坐拥河山。雪楹点了点头，眸子里仿佛映着整片月光。苏栈看着她，心里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光芒。
那是斗志，是希望。
后来，以列风为首的一些官员将苏栈正式推到众人眼前，评功德，论正统，较才华，他都是优于苏寻的皇帝人选。
也是在那天，他母妃的案情被推翻，真相大白，反对苏栈登基的人都闭上了嘴。
苏栈继位为帝，年号天战，封雪楹为后。
伍
然而日子并未从此安稳，雪楹有了身孕，还未生下，便胎死腹中。
深夜，无星，一声惊呼搅动了寂静无声的宫殿。
大监赶忙上前给他擦净额上的汗，以为他是忧虑战事所致的惊醒，便安慰道：“皇上，虽说云国余孽此次出击突然，但皇上可是御驾亲征，必能顺利平定战乱！”
苏栈按了按发疼的眉心，他的梦里并没有厮杀的千军万马，他只是忆起了那日雪楹引产的场景。
也是个无星的夜晚，夜色浓稠得像是能吞噬人的巨洞一般，他失去了他和雪楹的第一个孩子。
“大监，替朕更衣吧，去看看皇后。”
可当他放轻脚步进屋时，雪楹已经起来了。许是又没睡安稳，她有些出神地站在窗口。
他正要靠近，却见她后肩处突然现出一块图纹，还隐隐发着光……他停在原地，心里瑟瑟地发起抖来。
微弱的星光透了过来，照在他身上却恍若针扎似的疼，他又悄悄地折回了寝宫。
后半夜他再无睡眠，躺在床上发愣。他多么希望，他没有临时起意去看他的楹儿，他的皇后。
开战那日，京都郊外，云国余孽浩浩荡荡几万人马，声势不凡。
“皇上，末将已经打听清楚，敌方首领乃新立的女帝。”
他心尖一颤：“女帝？”
列风以为他是忧心战事，便躬身上前，说出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皇上大可不必担心，虽不料云国余孽会这么快死灰复燃，但皇上深谋远虑，不也早就做下准备了吗？我们只需努力守住京都，只待备好的援军一到，前后夹击，定能取胜！”
闻言他只是笑了笑。他征战多年，自然是能看破局势的，可他的心里有颗慌乱的种子，让在战场上长大的他第一次害怕上战场。
攻城第十三天，京都城墙依然屹立未倒，云国再也拖不下去了，决定与凉国决一死战。
那天，天气阴沉得可怕，云国女帝一身白色盔甲出现在云国大军前面，苏栈一眼便望见了她。
她厚重头盔下露出的那张脸，美得动人心魄，美得陌生。他一夹马腹，怀着复杂的情绪与她行至中央。
口将言而嗫嚅，马儿不耐烦地一声嘶鸣，他才出了声。
“楹儿。”唤的却是本该在皇宫里休养身体的皇后之名。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一点情绪。然而都是徒劳，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仿佛是冰雕而成，不露丝毫情绪。
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是你，可你到底是谁……难道到现在你还要骗我？”
三分怒意，七分心痛，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是啊，事到如今，她难道还要骗他吗？她向他靠近，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苏栈，我的名字确实是雪楹，然而我并不是所谓的天女胞妹，而是正统的云国皇位继承人，如今的新女帝。你幼时遇见的那个天女胞妹，早已替我死在了云国的皇宫里。”
她宛如一条美艳的毒蛇，继续向他攻击：“苏栈，你对我的爱隔了一层面皮。伪装下的我一直在骗你，从神祭相遇，到如今。”
他脸色陡变，连带着呼吸都一点点地疼痛起来。眼前绝美的笑颜仿佛裂成了碎片，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身体里，然后搅动出无尽的苦痛。
尽管他早就知道了真相。
云、凉两国第一次开战时，他为了刺探敌情特地潜伏去了云国的边城郢都，因此也打听到一些秘闻，其中一条便是被选为继承人的皇女，都要在身上文上皇族图腾。他当时并未在意，直到那晚在她身上看到云国皇族的图腾纹样，才明白了一切……
后来想想，许是那时她身子虚弱，障眼法失了效，这才让他撞见。可他那么爱她，从神祭的那一眼开始，一路走来，已入骨，胜命。
陆
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下，才将将压下胸腔里作祟的悲痛情绪。他望着她，做出最后的让步。
“我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我只问你，可愿同我回去？皇后依然是你，将来若有了子嗣，我还是会毫无芥蒂地去疼爱，你可愿意？”
他闪烁的目光犹如银河，巴巴地将一颗心捧在她面前。
他爱的是这个人，不论她戴了如何的面具，撒了如何的弥天大谎，都不能改变分毫。
她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扬起了唇，如画的眉眼间尽是嘲讽，陌生得刺眼。
“这世上最让人痛心的不是那些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而是在你即将抓住时，猛地失去。苏栈，在我亲手毒死腹中胎儿时，你就该知道答案。”
她的身后站着的是她的云国战士，路已踏上，断不能回头。
语罢，她不愿再与他说话，回到军队准备开战。
苏栈则僵在原地，原来他们的孩子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毁于她的狠心和绝情……一刹那，心口密密麻麻地疼起来，让他几欲窒息。
列风赶忙上来带他回去，却意外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眼泪。二十多年来，无论再苦再难，他都未曾哭过……
怔愣间苏栈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强忍着心里的痛，下了一道足以毁掉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可能的命令：“吩咐那边，可以出现了。”声音喑哑苦涩。 “是。”不多时，一阵阵铁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天彻地。
云国被死死地围在中央，再无退路。随即战鼓声响起，更是将云国逼入了死地。
原来云国破灭时，苏栈和列风便在云国地宫里找到了许多记载术法的珍贵书籍，他们暗中研究了许久，才对症下药地组建出一支专门对付术法的队伍。那鼓点看似普通，实则专克云国的上等巫术。
雪楹并不知道此事，他一开始就并未打算告诉她，或许这也是他对她唯一一次的隐瞒，又大概是那时起，上天就注定了他和她将不得善终。
胜负已分，雪楹丢掉头上的盔甲，笑得凄艳……
其实她没有欺骗苏栈，那年冬天他遇见的确实是她，雪楹。她自出生起，就不得母皇喜爱。遇到苏栈时刚好学会易容术，做了张普通的脸皮偷溜出宫。她知道有人在看他，她很开心，虽然一直都在出糗，浑身上下沾满了雪花，但那是她第一次被人关注，觉得心里暖暖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就露了出来。她正想去叫他出来，杀手就出现了。
她救了他，两人相处甚欢，可她却只能骗他说她是天女的胞妹，不敢叫他知晓，她真实身份之下的狼狈。
后来她成了皇位继承人，才知道母皇的一番苦心。云国早已是一个空壳子，因而母皇才对她异常严苛，想着那样才能让她变得更加强大。
凉国攻打云国时，母皇知道云国的气数已尽，便将她送了出去。她易容之后去了祭坛，其实她早就算准了会下雨，做那些不过是为了制造一个被国人无情抛弃的假身份，好让她能顺利地潜入凉国。岂料苏栈现身救了她，并将她护在身边。她明明也喜欢他，可却只能利用他、欺骗他，只为能暗中养精蓄锐，有朝一日带着云国将士卷土重来。
然而现在，她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和难过，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天战元年七月，云国余孽攻打京都，一个月之内便被早有准备的新皇平复，自此天下太平。
同年，皇后薨，新皇广纳嫔妃，一年后得一子。
柒
京都外的一处别院里，侍女问夫人：“主子两天后会到附近的离湖游玩，夫人可要去瞧瞧？”
她没有回答，却还是在两天之后去了离湖。
远远地，她便瞧见那艘精致的画舫。
两年了，他终究还是来了。
一阵箫音响起，呜咽地盘旋在湖面上，听来很是感伤。正在喝酒的男子陡然一震，酒杯滚落到了地上。他走到外面，水雾袅袅中，看见了在船上起舞的她。
在那白裙纷飞里，尽管看不清她的容颜，他还是心生慌乱，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踌躇许久，终在她滑倒的刹那一跃而起。
却是晚了一步，他拉着她从水里钻出来，两人都湿透了衣裳。
长睫扇动了几下，睁开眼，面纱外一双翦水秋瞳，一对远山青黛。她开了开口，面纱贴合着她的呼吸：“苏栈。”
声音微弱，仿佛蚊蚋，可他却愣在了原地。
两年来，有人叫他皇上，有人叫他父皇，唯独无人再唤他苏栈。
他压下喉头的酸意：“你怎么会来？”
两年前，他将在战场上受了伤的她带到别院后，就再未去见过她。他对自己说那是对她的最后一点仁慈，他以为，她伤好后便会离开。
她揭下面纱，露出一张倾城绝艳的脸，她一笑，眸子里的水雾一晃，很是动人。
她认真地望着他，如以前的他一般眼里盛满了情意：“苏栈，你还爱着我。”
他强硬地扭过头去，苦涩一笑：“可我已经能够放下你了，雪楹，我可以没有你。”
“是吗？那你为什么还要一个人来这里？为什么……不让我淹死？”
他突然有了怒意：“玩命的把戏你还没厌倦吗？我若不出手，你……”一阵柔软隔断了他的话语，相触间的凉意让两人都轻轻一颤。
她和他靠得极近：“你看，你也学会骗人了。”说完，她眼里的光芒倏忽暗了下去，直直地向前倒去。
他慌了起来，连忙抱起她走到遮篷里，却又听到她意识模糊里的呢喃。
声音依然低弱，可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苏栈，我没有害死我们的孩子，可在战场上，他终究是离开了我……之后，我病了整整一年……”
他的呼吸狠狠一痛，然后揣着紧张的心跳，问出了他一直都不敢问的问题：“雪楹，你爱过我吗？”
世上每一个为爱所困的人都想过这个问题，即便他是九五之尊，亦难幸免。
她心里又苦涩又欢喜，再也不愿隐藏心中的感情。她苍白的脸上绽出一抹笑：“爱。”随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苏栈哭着，笑着，总算得到了答案。
苏栈赶到祭坛时，仪式已经开始。
云国在与凉国的对战中接连败退，云国的人为了祈祷战事顺利，要用神祭将本国天女烧死，以祭告神明。
苏栈自然是对这种迷信的事嗤之以鼻，他飞身而出，烟雾弹和暗器齐发，成功地闯进火阵救下天女。
他拉着天女跑了很远才停下，天边雷声阵阵，落下了倾盆大雨。他笑道：“这场雨若是早点来，便也能救了你的性命，这才是老天的怜悯。”
“你不是云国的人。”她道。恍神间他已经脱下外衣披在了她身上，眼前露出一张放大了的俊颜，吓得她立马后退。
他怕她磕着绊着，伸出手虚虚护着：“你如何知道？”
“云国的人定不会破坏神祭。”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自走开
他紧紧跟着，轻轻勾唇：“我凉国之人从不因迷信去草菅人命。”
她一顿，随即拎起拳头向他砸去。他轻轻巧巧地避开，顺势将她揽入怀里，剑眉一挑：“怎么，这么快就恩将仇报？”
她挣了几下仍是徒劳，只好冷冷地盯着他：“若不是你们，云国怎会遭遇战火，我也不会被押去神祭。”
他收敛了笑意，半张脸隐在暗处，神情不明：“这一战早晚都会开始，云国兵弱不敌，怨不得我们。”
“那你为何救我？”
他突然放开了她，只身向外走去，回首间一道闪电照亮了他那张邪魅惑世的脸。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天女失踪，神灵发怒，遂生雷鸣电闪示其衰亡，云国将不久矣。”
她一惊，原来他怀的是这个心思。
国人迷信，此时散布天女失踪的言论，势必会引起国中惶恐，军心动摇。
一声轻笑于暮色里悄然绽放，他望着她：“苏栈，我的名字。”
贰
那晚之后，她便被带到了凉国军营。苏栈说好歹她这条命是他救的，正是战时，也不好放她乱跑。
她曾问他：“你就不怕我在你们身边使坏？”
他摇摇头，眼尾微扬：“你可舍得？”
她立马缄口不言，只在临走前撂下一句话：“苏栈，总有一天我会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你我两清。”
苏栈微微笑着，他好像并不是那样想的。但那一天却来得很快。
郢都之战，乃是胜败关键，云国受他们所放出的谣言影响，士气不振。
城墙上，列将军问苏栈：“你觉得他们有几分胜算？”
苏栈余光一扫，对面突然出现了一支新的队伍，由术士组成。他眸色一暗：“这下才是真正的对决，胜负……各半。”
云国人善术法，盘踞在凉国的后方，所以凉国对云国一战势在必行，而精通阵法变幻的苏栈，更是让凉国大军如虎添翼。
可他终究敌不过云国世代相传的正统术士。他的人马行至中途，见四周猛地掀起一阵风沙，他们被困其中，浑身发疼。与此同时，不知何处又飞来一阵乱箭，未几就倒下了一大片人。
苏栈忍着疼痛，正欲带人拼命一搏冲出沙障时，一阵箫音倏忽入耳，回旋间音色高亢明亮，很快便驱散了蔽目的风沙。
苏栈看着外面惊慌失措的术士，森冷一笑，他们果然是中了术士的巫术。
不过术法已被箫音破解，那些术士也就不堪一击了。他带着剩下的精兵走过去，将术士尽数斩杀。马鸣声起，一匹白马向他飞奔而来，他看着马上纷飞的那袭白衣，心里涌动着一片温暖。
他一跃上马，将马上那人紧紧环住。路上颠簸，疾风迎面，他的脑袋突然一阵阵地发疼。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减缓了马速，还递给他一个小瓶。
“不想痛死的话就喝下去。”语气冰冷，毫不客气。
他倒不恼，举头一饮而尽，随即擦了擦嘴笑起：“天女，这回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她没有接话，而是翻身下了马，往树林里走去：“那风沙里夹着毒烟，武功越高中毒便会越深，刚刚给你的药只能暂缓毒发，要完全除尽还需找一种草药。”
他跟在她旁边，忽地笑开：“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第一眼在祭坛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心冷，那样的舞，那样的眼神，都不像一个无情之人所拥有的。你既然不惜背叛母国也要救我，那为何不愿对我敞开心扉？”
声音轻柔，却像幽谷里的潺潺清泉，注入了她干涸已久的心。
她孤苦了很多年，无人关心，无人理解，更无人跟她说这般掏心窝子的话，可眼前的苏栈却认真地告诉她，想让她敞开心扉。
长睫轻颤着抬起，她固守的冰冷面具似乎有了松动：“天女的确没有名字，可我有，我叫雪楹。真正的天女并没有来，我只是一个跟她八字相同的替死鬼而已。”
她那宛若雕像的脸上破开了一抹笑容，虽然浅淡，却依旧扣动了苏栈的心弦。
想了想，她又鼓起勇气问他：“苏栈，若是你们战胜了，会对我国百姓下杀手吗？”
云国的败势已经难以挽回，这个问题埋在她心里也有些时日了。尽管苏栈是敌方将领，但此刻他若说不会，她便会信。
苏栈一愣，随即眼里绽出了光。他知道，她肯这样问他，便是给了他弥足珍贵的信任。
他按捺住心里的欢喜，用力地回视她难得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不会，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以后的祥和安稳，而武力，永远不可能是征服一片土地的方法。”
雪楹闻言，眸色愈发柔和，像是融化后的冰雪一般晃进他的眼里。他想了想，终是把想说的话吐露出来：“雪楹，战争结束后我就带你走，我苏栈没什么本事，却也要护你无恙。”
枝头树叶轻晃，零碎的日光也跟着荡漾起来，衬得苏栈脸上的神情更加动人。
她但笑不语，垂下的羽睫敛去了闪烁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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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所言，凉国最终取得了胜利，而云国的百姓也得以保全。可当她看到那些被押上囚车的云国皇亲时，心仍然控制不住地沉了沉。
“她们会怎样？云国的皇族们，一个都没放过？”她袖子下的手在轻轻颤抖，可表面上依然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挑了挑眉：“死了个女帝和皇女，剩下的这些就看上面怎么处置了。”
她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转身便要离开。黄昏的光芒静静地洒在她的身上，苏栈恍惚间便觉得回到了神祭那日，她一袭白裙，悠悠然地旋着步子入了他的眼，此后，再难割舍。
翌日，侍卫跑来汇报，一夜之间，那些装着云国皇亲的囚车全部消失不见了。
雪楹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玉白的裙染上了污垢，可她神情寡淡，仿似这一切皆与她无关。
“她是云国的卧底！若不是她帮忙，那些人怎能逃脱？”
他皱了皱眉，上前不由分说将说话的人掀翻在地：“雪楹是我的人，你们说她有问题便是在说我。怎么，我是云国的卧底？”
言语间沉稳有力，帐内顿时鸦雀无声。苏栈虽然官阶不高，但战功赫赫，就连列将军都对他一贯纵容。
他将雪楹从地上扶起：“别忘了，郢都之战她曾相助我军。若她真有罪，大可跟那些人一起逃，又岂会出现在这里！”
雪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扭头看着他。只见他向着列将军单膝跪下：“将军，人我先带走了，若是查明确为她之过，苏栈愿与她同罪论处。”
字字落地有声，砸进了她荒凉已久的内心。她想起这一路走来，他对她明里暗里的照顾，她虽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可当他如今毫不犹豫地将命运与她捆绑时，她再不能无动于衷了。
他拉着她出了营帐，她顺着紧握的手往上看去，他的薄唇微微抿着，怒意未退，眼里含着一种翻涌的情绪。
是在乎。
他停住脚步，喉咙哽了哽，才问出了口：“你可以跟她们一起走的，为什么要留下？”
她无奈一笑：“既然你都知道是我，还袒护我做什么？苏栈，你这么聪明，不该做这种傻事。”
周遭一片安静，缕缕微风拂来，不知是谁的一声浅叹，悄然盛开。
“因为……你的安危更重要。”他温柔一笑，笑容就像是漾开的春水，明晃晃的，直入心底。
她在从未有过的慌乱心跳里听见他说：“雪楹，我喜欢你。其实很久以前我们就遇见了。那时年少，我遇到在雪地里练舞的你，倔强地一次次从地上爬起，身上沾满了雪花，就像一个雪娃娃。后来我遇险，你救我于危急之中，你说你是天女的胞妹，以后就由你护我周全，再不受任何欺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话语。”
他说着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很久以前的那幅画面，他在漫天飞雪中遇见她，素白的衣裙，摇曳的身姿，澄澈的眸子里似是映着整个锦绣河山。
可他不知，当年的她不过是在逞能，所谓的天女胞妹不过是一个能随时替天女去死的可怜人罢了。
苏栈不知她的思量，执起她的手继续说着：“虽然没多久你我就分离了，但在祭坛看到你时我就觉得很是熟悉。你告诉我你是替天女过来神祭后，我就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想，这一生，我再也不能错过你。”
经久重逢，故人依旧，不愿再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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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楹当场没有给出答案，苏栈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消化和考虑，便也放宽心静静等待。
快到京都时，他带着她去附近的山谷里游玩，在漫山沁人的花香里，她终于接受了他的心意。他喜不自胜，说进城后便与她成亲，并对她坦诚了所有。
苏栈能活到今天，极为不易。他是凉国皇子，却活得卑贱。
他的母妃本是先皇的原配，诞下男婴后便遭先皇的宠妃陷害，一道圣旨下来就要将他母妃赐死，丝毫不顾多年的情谊。母妃悲痛之下撞柱而亡，那妃子却又怂恿先皇把尚在襁褓中的他送到边远的军营。
那个地方一般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一个婴儿。
所幸列风与他的母妃有交情，他便由列风养大，二十多年来经历了无数次有去无回的战场厮杀，还有许多次来自皇宫的暗害。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想过去报复那在皇座上高枕无忧的弟弟——当年害他母子的宠妃之后。
“母妃给我留了遗言，她不希望我以后心怀仇恨，去皇宫里报仇。她这一生过得太过凄苦，只愿我能做个普通人，不用在那座可怖的皇宫里挣扎熬煎。”
后来，列风来找她。
“苏栈是真心待你，你若对他也有情意，便为他做一件事吧。”
她正在倒茶的手一顿：“将军这话何意？”
“我一直在派人监视你，囚车里的人就是你放走的，我将此事掩下只是看在苏栈的面子上，你该知恩。”
她稍稍一愣，随即勾起一丝轻笑：“好，我答应你。”
京都到了，她被列风送进了宫。凉国皇帝苏寻看见她的脸，震惊得半天无法言语。
她浅浅一笑，箫音乍起，却不复往日的清丽悠扬。苏寻痴痴地望着她的樱唇，恍惚间便觉得那自美人唇间流出的音符，都带着别样的旖旎风情。
她身形微移，凑到苏寻耳边：“皇上，可喜欢？”
苏寻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甚好，甚好——”却陡然一震，他看见自己胸前钻出一把锋利的刀刃，眼前的女子笑容妖艳慑人，一双唇嫣红得像是他身上汩汩流出的血。
她温声细语，仿若说的是缠绵的情话：“看到我真貌的人，都该死。”
他目眦欲裂，想拼命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他只能在一片朦胧的红光里看着那个曼妙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换上了原来的面皮，覆上轻纱，凭着从苏寻身上拿到的腰牌迅速出了宫。
列风等在宫外，向她施了一礼：“谢谢你成全了苏栈。”
她含笑不语，其实杀苏寻，也是她的心愿。
回到列府时，天刚刚暗下。她把杀皇帝的事告诉苏栈，他惊得打碎了手中的杯盏，杵在原地。
列风站出来说：“苏栈，你该明白，这世上只有权势能作为你最坚强的后盾，你想为你母妃沉冤，也非此路不可。我让雪楹去做这件事，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将你逼上皇者之路。你好好想想吧。”他说完，转身离去了。
雪楹有些愧疚，垂下眼来：“对不起，我不该去闯祸来逼你……” 他无奈一笑，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是我的错，楹儿，我答应要保护你的，却又让你为我去涉险。我本以为等自己一步步壮大后便能为母妃昭雪，却忽略了苏寻。有他在，又岂会允许我羽翼丰满。”
浅浅的月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银白，他的眸子里闪烁着炫目的光彩。其实他本就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和能力，只是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执着她的手，说要带她走上权力的顶端，与她坐拥河山。雪楹点了点头，眸子里仿佛映着整片月光。苏栈看着她，心里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光芒。
那是斗志，是希望。
后来，以列风为首的一些官员将苏栈正式推到众人眼前，评功德，论正统，较才华，他都是优于苏寻的皇帝人选。
也是在那天，他母妃的案情被推翻，真相大白，反对苏栈登基的人都闭上了嘴。
苏栈继位为帝，年号天战，封雪楹为后。
伍
然而日子并未从此安稳，雪楹有了身孕，还未生下，便胎死腹中。
深夜，无星，一声惊呼搅动了寂静无声的宫殿。
大监赶忙上前给他擦净额上的汗，以为他是忧虑战事所致的惊醒，便安慰道：“皇上，虽说云国余孽此次出击突然，但皇上可是御驾亲征，必能顺利平定战乱！”
苏栈按了按发疼的眉心，他的梦里并没有厮杀的千军万马，他只是忆起了那日雪楹引产的场景。
也是个无星的夜晚，夜色浓稠得像是能吞噬人的巨洞一般，他失去了他和雪楹的第一个孩子。
“大监，替朕更衣吧，去看看皇后。”
可当他放轻脚步进屋时，雪楹已经起来了。许是又没睡安稳，她有些出神地站在窗口。
他正要靠近，却见她后肩处突然现出一块图纹，还隐隐发着光……他停在原地，心里瑟瑟地发起抖来。
微弱的星光透了过来，照在他身上却恍若针扎似的疼，他又悄悄地折回了寝宫。
后半夜他再无睡眠，躺在床上发愣。他多么希望，他没有临时起意去看他的楹儿，他的皇后。
开战那日，京都郊外，云国余孽浩浩荡荡几万人马，声势不凡。
“皇上，末将已经打听清楚，敌方首领乃新立的女帝。”
他心尖一颤：“女帝？”
列风以为他是忧心战事，便躬身上前，说出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皇上大可不必担心，虽不料云国余孽会这么快死灰复燃，但皇上深谋远虑，不也早就做下准备了吗？我们只需努力守住京都，只待备好的援军一到，前后夹击，定能取胜！”
闻言他只是笑了笑。他征战多年，自然是能看破局势的，可他的心里有颗慌乱的种子，让在战场上长大的他第一次害怕上战场。
攻城第十三天，京都城墙依然屹立未倒，云国再也拖不下去了，决定与凉国决一死战。
那天，天气阴沉得可怕，云国女帝一身白色盔甲出现在云国大军前面，苏栈一眼便望见了她。
她厚重头盔下露出的那张脸，美得动人心魄，美得陌生。他一夹马腹，怀着复杂的情绪与她行至中央。
口将言而嗫嚅，马儿不耐烦地一声嘶鸣，他才出了声。
“楹儿。”唤的却是本该在皇宫里休养身体的皇后之名。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一点情绪。然而都是徒劳，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仿佛是冰雕而成，不露丝毫情绪。
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是你，可你到底是谁……难道到现在你还要骗我？”
三分怒意，七分心痛，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是啊，事到如今，她难道还要骗他吗？她向他靠近，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苏栈，我的名字确实是雪楹，然而我并不是所谓的天女胞妹，而是正统的云国皇位继承人，如今的新女帝。你幼时遇见的那个天女胞妹，早已替我死在了云国的皇宫里。”
她宛如一条美艳的毒蛇，继续向他攻击：“苏栈，你对我的爱隔了一层面皮。伪装下的我一直在骗你，从神祭相遇，到如今。”
他脸色陡变，连带着呼吸都一点点地疼痛起来。眼前绝美的笑颜仿佛裂成了碎片，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身体里，然后搅动出无尽的苦痛。
尽管他早就知道了真相。
云、凉两国第一次开战时，他为了刺探敌情特地潜伏去了云国的边城郢都，因此也打听到一些秘闻，其中一条便是被选为继承人的皇女，都要在身上文上皇族图腾。他当时并未在意，直到那晚在她身上看到云国皇族的图腾纹样，才明白了一切……
后来想想，许是那时她身子虚弱，障眼法失了效，这才让他撞见。可他那么爱她，从神祭的那一眼开始，一路走来，已入骨，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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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下，才将将压下胸腔里作祟的悲痛情绪。他望着她，做出最后的让步。
“我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我只问你，可愿同我回去？皇后依然是你，将来若有了子嗣，我还是会毫无芥蒂地去疼爱，你可愿意？”
他闪烁的目光犹如银河，巴巴地将一颗心捧在她面前。
他爱的是这个人，不论她戴了如何的面具，撒了如何的弥天大谎，都不能改变分毫。
她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扬起了唇，如画的眉眼间尽是嘲讽，陌生得刺眼。
“这世上最让人痛心的不是那些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而是在你即将抓住时，猛地失去。苏栈，在我亲手毒死腹中胎儿时，你就该知道答案。”
她的身后站着的是她的云国战士，路已踏上，断不能回头。
语罢，她不愿再与他说话，回到军队准备开战。
苏栈则僵在原地，原来他们的孩子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毁于她的狠心和绝情……一刹那，心口密密麻麻地疼起来，让他几欲窒息。
列风赶忙上来带他回去，却意外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眼泪。二十多年来，无论再苦再难，他都未曾哭过……
怔愣间苏栈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强忍着心里的痛，下了一道足以毁掉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可能的命令：“吩咐那边，可以出现了。”声音喑哑苦涩。 “是。”不多时，一阵阵铁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天彻地。
云国被死死地围在中央，再无退路。随即战鼓声响起，更是将云国逼入了死地。
原来云国破灭时，苏栈和列风便在云国地宫里找到了许多记载术法的珍贵书籍，他们暗中研究了许久，才对症下药地组建出一支专门对付术法的队伍。那鼓点看似普通，实则专克云国的上等巫术。
雪楹并不知道此事，他一开始就并未打算告诉她，或许这也是他对她唯一一次的隐瞒，又大概是那时起，上天就注定了他和她将不得善终。
胜负已分，雪楹丢掉头上的盔甲，笑得凄艳……
其实她没有欺骗苏栈，那年冬天他遇见的确实是她，雪楹。她自出生起，就不得母皇喜爱。遇到苏栈时刚好学会易容术，做了张普通的脸皮偷溜出宫。她知道有人在看他，她很开心，虽然一直都在出糗，浑身上下沾满了雪花，但那是她第一次被人关注，觉得心里暖暖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就露了出来。她正想去叫他出来，杀手就出现了。
她救了他，两人相处甚欢，可她却只能骗他说她是天女的胞妹，不敢叫他知晓，她真实身份之下的狼狈。
后来她成了皇位继承人，才知道母皇的一番苦心。云国早已是一个空壳子，因而母皇才对她异常严苛，想着那样才能让她变得更加强大。
凉国攻打云国时，母皇知道云国的气数已尽，便将她送了出去。她易容之后去了祭坛，其实她早就算准了会下雨，做那些不过是为了制造一个被国人无情抛弃的假身份，好让她能顺利地潜入凉国。岂料苏栈现身救了她，并将她护在身边。她明明也喜欢他，可却只能利用他、欺骗他，只为能暗中养精蓄锐，有朝一日带着云国将士卷土重来。
然而现在，她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和难过，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天战元年七月，云国余孽攻打京都，一个月之内便被早有准备的新皇平复，自此天下太平。
同年，皇后薨，新皇广纳嫔妃，一年后得一子。
柒
京都外的一处别院里，侍女问夫人：“主子两天后会到附近的离湖游玩，夫人可要去瞧瞧？”
她没有回答，却还是在两天之后去了离湖。
远远地，她便瞧见那艘精致的画舫。
两年了，他终究还是来了。
一阵箫音响起，呜咽地盘旋在湖面上，听来很是感伤。正在喝酒的男子陡然一震，酒杯滚落到了地上。他走到外面，水雾袅袅中，看见了在船上起舞的她。
在那白裙纷飞里，尽管看不清她的容颜，他还是心生慌乱，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踌躇许久，终在她滑倒的刹那一跃而起。
却是晚了一步，他拉着她从水里钻出来，两人都湿透了衣裳。
长睫扇动了几下，睁开眼，面纱外一双翦水秋瞳，一对远山青黛。她开了开口，面纱贴合着她的呼吸：“苏栈。”
声音微弱，仿佛蚊蚋，可他却愣在了原地。
两年来，有人叫他皇上，有人叫他父皇，唯独无人再唤他苏栈。
他压下喉头的酸意：“你怎么会来？”
两年前，他将在战场上受了伤的她带到别院后，就再未去见过她。他对自己说那是对她的最后一点仁慈，他以为，她伤好后便会离开。
她揭下面纱，露出一张倾城绝艳的脸，她一笑，眸子里的水雾一晃，很是动人。
她认真地望着他，如以前的他一般眼里盛满了情意：“苏栈，你还爱着我。”
他强硬地扭过头去，苦涩一笑：“可我已经能够放下你了，雪楹，我可以没有你。”
“是吗？那你为什么还要一个人来这里？为什么……不让我淹死？”
他突然有了怒意：“玩命的把戏你还没厌倦吗？我若不出手，你……”一阵柔软隔断了他的话语，相触间的凉意让两人都轻轻一颤。
她和他靠得极近：“你看，你也学会骗人了。”说完，她眼里的光芒倏忽暗了下去，直直地向前倒去。
他慌了起来，连忙抱起她走到遮篷里，却又听到她意识模糊里的呢喃。
声音依然低弱，可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苏栈，我没有害死我们的孩子，可在战场上，他终究是离开了我……之后，我病了整整一年……”
他的呼吸狠狠一痛，然后揣着紧张的心跳，问出了他一直都不敢问的问题：“雪楹，你爱过我吗？”
世上每一个为爱所困的人都想过这个问题，即便他是九五之尊，亦难幸免。
她心里又苦涩又欢喜，再也不愿隐藏心中的感情。她苍白的脸上绽出一抹笑：“爱。”随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苏栈哭着，笑着，总算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