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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现代写意画有三座大山:一座是齐白石的花鸟,一座是黄宾虹的山水,还有一座则是关良的人物。
这三人中,关良的名号似乎不及前两者响亮。但事实上,随便翻开一本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关良这个名字都是反复出现的。海派老画家程十发在《关良作品集》序言中开首便称:“关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上一位不可或缺的大师。”放眼20世纪的中国画坛,论创作题材之单纯、美学意趣之深奥、表现力之奇朴,关良的确是一位“大人物”。
今年是关良诞辰120周年。6月12日—7月12日,“海上风标——谢之光、林风眠、关良诞辰120周年作品展”在上海中国画院美术馆举办。主办方挑选他们的作品一同展出,是因为三个人生于同年,又都经历过民国画坛的辉煌。主办方希望通过这次合展,“表现他们对国画现代化的探索历程,缅怀他们为民族艺术而奋斗的崇高精神”。慕名而来的观众,在这些丹青笔墨中,不仅领会到了艺术家的精神,也找到了生活的意趣。而在关良的作品中,这份“意趣”就是戏曲。
看关良的画,是有门槛的
说实在的,欣赏关良的画,是有门槛的。这个门槛不在于着色多玄乎,线条多复杂,而是他笔下的戏曲小人一个个都“丑丑的”。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关良开始了水墨戏曲人物画的创作。相比于时下流行的泼墨大尺幅,他的作品未免显得有些“寒酸”:小小画纸上,一两个戏曲小人;跟真实戏台上的比,它们的行头不对,比例不精确,不是手弯得过了,就是腿画短了点;线条也歪歪扭扭,常常是画一笔歇口气再往下画,看似断了一截;着色更随便了,画旦角的嘴巴就是随便一点,老生的大胡子也不细细描摹,而是用淡墨一笔带过。
这些画就像出自小学生之手,带着一种丑丑的笨拙感。不过,小人儿透出的神韵,却是直击人心的。关良爱画《霸王别姬》,其中一幅是虞姬舞剑那一幕。他笔下的虞姬不戴如意冠,不穿鱼鳞甲,不是典型的美人脸;霸王也不够英气,身上一团灰,脸上黄褐色。这两个人就和那些面临分手的不幸男女一样——霸王只是个没用的丈夫,虞姬则是一个坚强的妻子。
关良画《打虎图》,垂死的老虎面部狰狞成了一张“表情包”,举起拳头的武松神情肃穆、一脸煞气。他的《乌龙院》,画的是《水浒传》中宋江怒杀阎婆惜的故事。强压着怒火的宋江,右手托头,垂着眼睛,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阎婆惜则站在宋江背后,威逼宋江写休书。两个人的表情既生动传神,又引人发笑。
老年关良写过一篇“谈艺录”,坦承自己的画“钝、滞、涩、重、简”,是“粗看无法、细看有法”的。不过这种“无法”与“有法”之间的创新,并不是关良胡乱编造出来的。他纵观古今名画,“在繁与简,写实与夸张中找到了国画的多角透视、以拙胜巧的特殊关系”,才能呈现出如此稚拙率真的艺术风貌。
李苦禅总结关良的画法,叫作“得意忘形”,即重神而不重形;郭沫若觉得关良的画“小巧可人,幽默耐读,天真烂漫,耐人寻味”;京剧名家盖叫天则评价,他的画有蓄势待发的架势;一生追求“似与不似之间”的齐白石,更将关良视为知音——他93岁时画《螃蟹》赠关良,题跋“良公老弟同道,九十三岁白石璜请讲”。
盖叫天的孙子张大根后来回忆与关良先生的交往,讲了一段看他作画的往事,恰好也能反映关良的艺术观。“文革”后,张大根到上海去看关良。关先生一见到他,就让他扮《武松打虎》《狮子楼》《醉打蒋门神》中武松的亮相,再一个个速写下来,画完之后还要叫他看一眼对不对。张大根接过速写本一看,吓了一跳,“关先生的速写形很准,逼真又写实,记下行头穿戴的字迹也非常秀丽,完全不同于先生画上如同小孩一般的风格”。他问关良,“您的速写画如此真实,怎么一到宣纸上就变了呢?”关良笑着反问:“你祖父一上舞台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是什么道理?”他接着说:“这就是艺术,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开创了中国新戏曲人物画的先河
在“谈艺录”中,关良曾写道,戏与画是相通的艺术,“戏剧表演艺术家在舞台上的人物造型和画家画面上的人物造型,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他还说:“笔墨必须为表现剧中人物服务,与剧情、人物相配合,绝不能单纯地为追求‘笔情墨趣’而玩弄笔墨。只有笔墨为作品的主题服务成功了,才有感人的艺术效果,也才有一种隽永、含蓄、蕴藉风流的韵味。”
关良是个戏痴。他生在广东番禺乡下,从小爱听戏。那時候家里清苦,乡间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看戏。关良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坐在父亲肩头,去戏院看“全武行”的打斗,看完回到家,还没过足瘾,就在床上学着武生翻跟头,直到被母亲骂一通。
戏看得多了,关良开始知道大闹天宫的是孙悟空,倒拔垂杨柳的是鲁智深,耍青龙刀的是关云长……他收集了一堆香烟盒子上的洋画片,上面用彩色线描绘着各种中国戏曲小人。
1917年,在一片“实业救国”的呼声中,关良跟随二哥远赴日本,学应用化学。但他不喜欢理科,每天埋头算到头皮发麻,唯一放松的时刻,是晚上偷偷拿出带来的洋画片,随手涂鸦两张戏曲人物像。巧的是,这些涂鸦被二哥学画的好友许敦谷看到了。许敦谷觉得关良颇有天赋,把他介绍到日本川端研究所学画。 民国那一辈画人,有不少是从日本学的“二手西洋画”。那时写实主义盛行,关良最钟情的却是梵高、莫奈和马蒂斯。他开始学素描、油画,学“近看鬼打架,远看是幅画”的印象主义和野兽派。
6年后学成回国,关良开始改良国画,尝试以油画技法描摹中国的山水景物。他创作了一批独特的山水油画,画里的房子和电线杆歪歪扭扭的,各种奇异的颜色铺满了天空。当时,很多人都看不懂,只有郭沫若力挺关良,还聘他做文学团体“创造社”的美术编辑。
关良的第二项国画改良,便是他最具代表性的水墨戏曲人物。
回国后,从小就爱泡戏院的关良,更是上了瘾,只要得空,就去看戏,一场接一场。不仅看戏,关良还买了全套行头,自己练、自己唱。执教杭州美院时,他就常和一些爱好京剧的师生聚在礼堂西侧的化妆室练唱。有个学生回忆:先生每天早上蹬着自行车来校,总是先找我去化妆室拉琴,唱两段京戏才去上课。
因为热爱京剧,关良交了一票戏迷好友。他的朋友中,还有不少京剧名家,盖叫天就是其中一个。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谈戏,讨论唱腔念词。聊着聊着,盖叫天换上戏服就唱了起来,关良则掏出铅笔,用速写记录他的身段和神情。
素描越积越多,关良把它们都挂在了墙上。“朝夕相对,斟酌再三,一旦成熟,一挥而就。”以水墨第二次落笔,戏曲小人便有了另一副面孔。“虽然寥寥数笔,但欲区别出人物的三教九流、忠奸贤恶、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或飞笔直戳,或横笔带拖,或方或圆,或尖棱或偏斜,不一而足,种种效果,不言而喻。”
1942年,这些戏曲人物小画在四川成都首展,引起了美术界的很大反响,郭沫若为他撰文,茅盾给他题词。1956年,文化部在北京举办了“关良个人画展”,短短数日,观者如潮。一年后,关良与李可染作为新中国的画家代表,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进行友好访问。他的戏曲人物也成为第一批“走出去”的中国画。
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关良是第一个画戏曲人物的艺术家。在此之后,高马得、韩羽画戏曲人物,都受到了他的影响。可以说,正是关良,开创了中国新戏曲人物画的先河。
人生中最艰苦岁月的慰藉
关良的一生经历了很多苦难。他参加过北伐战争,抗战爆发后一度以卖画为生。此后,他辗转于上海、杭州、广州、昆明等地的美术高校,投身于中国美术的教育事业,培养了一大批后来成为新中国美术中坚力量的画家。
在学生眼中,关良为人随和,乐观豁达。在日本期间,关良有段艰苦经历,被他当成了笑话。当时关良想学拉琴,却找不到胡琴,只得改学提琴。刚学的时候,拉得刺耳,房东受不了,要赶他走。无奈他只能到附近荒无人烟的坟地里拉。有时夜里琴瘾上来,他就悄悄翻窗溜进坟地,坐在“土馒头”上一拉就是一晚。后来关良每次提到这件事,就乐呵呵地说自己是“拉给鬼听”。
“文革”期间,唱帝王将相的旧戏不让提,关良也受到了冲击。有天早上,一队红卫兵堵在关良所在的弄堂口,摆好桌子、文具,让他临摹初中生课本中的插画,还指着鼻子骂——“连个形都画不准,还好意思叫画家!”红卫兵抄家,一张张画作被扔进洗衣盆里搓得稀烂,关良满眼是泪、痛心欲绝。
不能画画了,关良封笔了一段时间,但舞台上的场景还是一遍遍在脑子里过。“文革”后期,他经常拉着林风眠去戏院,看翻来覆去滚动上演的“八大样板戏”。昏暗灯光下,两个人躲在观众席最后一排,偷偷摸摸掏出纸和笔,对着戏台上的一幕幕画。不幸被发现,画被搜走、被撕毁,过几天他们痴心不改,又带着纸和笔往戏院跑。在动荡的年代,两位古稀老人用一段段戏曲、一张张素描,慰藉着人生中最艰苦的岁月。
关良晚年住在上海建国西路一栋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每天画笔不离手。一大早起来,他就到书房写字、画画,下午稍作休息,一天创作一两幅。
但一有戏听,关良就坐不住了。1981年,《大闹天宫》开演前,70岁的李万春给81岁的关良送票。当晚演到尽兴之处,李万春现场来了一个完美的虎跳,整个剧场炸了锅,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关良回家后,把自己關在书房两三天,案板上又多了几张《大闹天宫》。
“文革”结束后,不少老艺术家都再度迎来了创作的春天,而关良的水墨戏曲人物却在国内长期备受冷落。在晚年所著的一本回忆录中,他曾口述:“一些同志对我的画褒贬不一,有的还持否定态度。”还有人说他的画“如同儿戏”,“再加上外国报刊颇多的介绍,更引起了一些同志的反感”。一片争议声中,关良在书房墙上挂了一幅黄宾虹的画。黄老曾预言,世人对他的画要到“五十年后才能看懂”。这也正是关良对自己的期待。
1986年,关良因病离世。30年后,他的画终于被主流市场认可,一跃成为收藏家追捧的对象。关良“火”了。而这一切,已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