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良,像孩子一样画画

来源 :环球人物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xy_su26131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关良的水墨戏曲人物画《乌龙院》《打虎图》《霸王别姬》《孙悟空》。

  中国近现代写意画有三座大山:一座是齐白石的花鸟,一座是黄宾虹的山水,还有一座则是关良的人物。
  这三人中,关良的名号似乎不及前两者响亮。但事实上,随便翻开一本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关良这个名字都是反复出现的。海派老画家程十发在《关良作品集》序言中开首便称:“关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上一位不可或缺的大师。”放眼20世纪的中国画坛,论创作题材之单纯、美学意趣之深奥、表现力之奇朴,关良的确是一位“大人物”。
  今年是关良诞辰120周年。6月12日—7月12日,“海上风标——谢之光、林风眠、关良诞辰120周年作品展”在上海中国画院美术馆举办。主办方挑选他们的作品一同展出,是因为三个人生于同年,又都经历过民国画坛的辉煌。主办方希望通过这次合展,“表现他们对国画现代化的探索历程,缅怀他们为民族艺术而奋斗的崇高精神”。慕名而来的观众,在这些丹青笔墨中,不仅领会到了艺术家的精神,也找到了生活的意趣。而在关良的作品中,这份“意趣”就是戏曲。

看关良的画,是有门槛的


  说实在的,欣赏关良的画,是有门槛的。这个门槛不在于着色多玄乎,线条多复杂,而是他笔下的戏曲小人一个个都“丑丑的”。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关良开始了水墨戏曲人物画的创作。相比于时下流行的泼墨大尺幅,他的作品未免显得有些“寒酸”:小小画纸上,一两个戏曲小人;跟真实戏台上的比,它们的行头不对,比例不精确,不是手弯得过了,就是腿画短了点;线条也歪歪扭扭,常常是画一笔歇口气再往下画,看似断了一截;着色更随便了,画旦角的嘴巴就是随便一点,老生的大胡子也不细细描摹,而是用淡墨一笔带过。
  这些画就像出自小学生之手,带着一种丑丑的笨拙感。不过,小人儿透出的神韵,却是直击人心的。关良爱画《霸王别姬》,其中一幅是虞姬舞剑那一幕。他笔下的虞姬不戴如意冠,不穿鱼鳞甲,不是典型的美人脸;霸王也不够英气,身上一团灰,脸上黄褐色。这两个人就和那些面临分手的不幸男女一样——霸王只是个没用的丈夫,虞姬则是一个坚强的妻子。
  关良画《打虎图》,垂死的老虎面部狰狞成了一张“表情包”,举起拳头的武松神情肃穆、一脸煞气。他的《乌龙院》,画的是《水浒传》中宋江怒杀阎婆惜的故事。强压着怒火的宋江,右手托头,垂着眼睛,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阎婆惜则站在宋江背后,威逼宋江写休书。两个人的表情既生动传神,又引人发笑。
关良(1900年—1986年)字良公,生于广东番禺,1917年赴日本学习油画,回国后开始创作戏曲人物水墨画,开启了中国戏曲人物画的流派。代表作有《霸王别姬》《乌龙院》等。今年是关良诞辰120周年。

  老年关良写过一篇“谈艺录”,坦承自己的画“钝、滞、涩、重、简”,是“粗看无法、细看有法”的。不过这种“无法”与“有法”之间的创新,并不是关良胡乱编造出来的。他纵观古今名画,“在繁与简,写实与夸张中找到了国画的多角透视、以拙胜巧的特殊关系”,才能呈现出如此稚拙率真的艺术风貌。
  李苦禅总结关良的画法,叫作“得意忘形”,即重神而不重形;郭沫若觉得关良的画“小巧可人,幽默耐读,天真烂漫,耐人寻味”;京剧名家盖叫天则评价,他的画有蓄势待发的架势;一生追求“似与不似之间”的齐白石,更将关良视为知音——他93岁时画《螃蟹》赠关良,题跋“良公老弟同道,九十三岁白石璜请讲”。
  盖叫天的孙子张大根后来回忆与关良先生的交往,讲了一段看他作画的往事,恰好也能反映关良的艺术观。“文革”后,张大根到上海去看关良。关先生一见到他,就让他扮《武松打虎》《狮子楼》《醉打蒋门神》中武松的亮相,再一个个速写下来,画完之后还要叫他看一眼对不对。张大根接过速写本一看,吓了一跳,“关先生的速写形很准,逼真又写实,记下行头穿戴的字迹也非常秀丽,完全不同于先生画上如同小孩一般的风格”。他问关良,“您的速写画如此真实,怎么一到宣纸上就变了呢?”关良笑着反问:“你祖父一上舞台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是什么道理?”他接着说:“这就是艺术,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开创了中国新戏曲人物画的先河


  在“谈艺录”中,关良曾写道,戏与画是相通的艺术,“戏剧表演艺术家在舞台上的人物造型和画家画面上的人物造型,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他还说:“笔墨必须为表现剧中人物服务,与剧情、人物相配合,绝不能单纯地为追求‘笔情墨趣’而玩弄笔墨。只有笔墨为作品的主题服务成功了,才有感人的艺术效果,也才有一种隽永、含蓄、蕴藉风流的韵味。”
  关良是个戏痴。他生在广东番禺乡下,从小爱听戏。那時候家里清苦,乡间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看戏。关良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坐在父亲肩头,去戏院看“全武行”的打斗,看完回到家,还没过足瘾,就在床上学着武生翻跟头,直到被母亲骂一通。
  戏看得多了,关良开始知道大闹天宫的是孙悟空,倒拔垂杨柳的是鲁智深,耍青龙刀的是关云长……他收集了一堆香烟盒子上的洋画片,上面用彩色线描绘着各种中国戏曲小人。
  1917年,在一片“实业救国”的呼声中,关良跟随二哥远赴日本,学应用化学。但他不喜欢理科,每天埋头算到头皮发麻,唯一放松的时刻,是晚上偷偷拿出带来的洋画片,随手涂鸦两张戏曲人物像。巧的是,这些涂鸦被二哥学画的好友许敦谷看到了。许敦谷觉得关良颇有天赋,把他介绍到日本川端研究所学画。   民国那一辈画人,有不少是从日本学的“二手西洋画”。那时写实主义盛行,关良最钟情的却是梵高、莫奈和马蒂斯。他开始学素描、油画,学“近看鬼打架,远看是幅画”的印象主义和野兽派。
  6年后学成回国,关良开始改良国画,尝试以油画技法描摹中国的山水景物。他创作了一批独特的山水油画,画里的房子和电线杆歪歪扭扭的,各种奇异的颜色铺满了天空。当时,很多人都看不懂,只有郭沫若力挺关良,还聘他做文学团体“创造社”的美术编辑。
  关良的第二项国画改良,便是他最具代表性的水墨戏曲人物。
  回国后,从小就爱泡戏院的关良,更是上了瘾,只要得空,就去看戏,一场接一场。不仅看戏,关良还买了全套行头,自己练、自己唱。执教杭州美院时,他就常和一些爱好京剧的师生聚在礼堂西侧的化妆室练唱。有个学生回忆:先生每天早上蹬着自行车来校,总是先找我去化妆室拉琴,唱两段京戏才去上课。
  因为热爱京剧,关良交了一票戏迷好友。他的朋友中,还有不少京剧名家,盖叫天就是其中一个。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谈戏,讨论唱腔念词。聊着聊着,盖叫天换上戏服就唱了起来,关良则掏出铅笔,用速写记录他的身段和神情。
  素描越积越多,关良把它们都挂在了墙上。“朝夕相对,斟酌再三,一旦成熟,一挥而就。”以水墨第二次落笔,戏曲小人便有了另一副面孔。“虽然寥寥数笔,但欲区别出人物的三教九流、忠奸贤恶、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或飞笔直戳,或横笔带拖,或方或圆,或尖棱或偏斜,不一而足,种种效果,不言而喻。”
  1942年,这些戏曲人物小画在四川成都首展,引起了美术界的很大反响,郭沫若为他撰文,茅盾给他题词。1956年,文化部在北京举办了“关良个人画展”,短短数日,观者如潮。一年后,关良与李可染作为新中国的画家代表,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进行友好访问。他的戏曲人物也成为第一批“走出去”的中国画。
回国后,关良用西画笔法描摹中国山水,图为其油画作品《灵岩山》。
左图:上世纪初,关良在日本留学时学拉小提琴。右图:1979年中秋节,关良在北京颐和园作画。

  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关良是第一个画戏曲人物的艺术家。在此之后,高马得、韩羽画戏曲人物,都受到了他的影响。可以说,正是关良,开创了中国新戏曲人物画的先河。

人生中最艰苦岁月的慰藉


  关良的一生经历了很多苦难。他参加过北伐战争,抗战爆发后一度以卖画为生。此后,他辗转于上海、杭州、广州、昆明等地的美术高校,投身于中国美术的教育事业,培养了一大批后来成为新中国美术中坚力量的画家。
  在学生眼中,关良为人随和,乐观豁达。在日本期间,关良有段艰苦经历,被他当成了笑话。当时关良想学拉琴,却找不到胡琴,只得改学提琴。刚学的时候,拉得刺耳,房东受不了,要赶他走。无奈他只能到附近荒无人烟的坟地里拉。有时夜里琴瘾上来,他就悄悄翻窗溜进坟地,坐在“土馒头”上一拉就是一晚。后来关良每次提到这件事,就乐呵呵地说自己是“拉给鬼听”。
  “文革”期间,唱帝王将相的旧戏不让提,关良也受到了冲击。有天早上,一队红卫兵堵在关良所在的弄堂口,摆好桌子、文具,让他临摹初中生课本中的插画,还指着鼻子骂——“连个形都画不准,还好意思叫画家!”红卫兵抄家,一张张画作被扔进洗衣盆里搓得稀烂,关良满眼是泪、痛心欲绝。
  不能画画了,关良封笔了一段时间,但舞台上的场景还是一遍遍在脑子里过。“文革”后期,他经常拉着林风眠去戏院,看翻来覆去滚动上演的“八大样板戏”。昏暗灯光下,两个人躲在观众席最后一排,偷偷摸摸掏出纸和笔,对着戏台上的一幕幕画。不幸被发现,画被搜走、被撕毁,过几天他们痴心不改,又带着纸和笔往戏院跑。在动荡的年代,两位古稀老人用一段段戏曲、一张张素描,慰藉着人生中最艰苦的岁月。
  关良晚年住在上海建国西路一栋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每天画笔不离手。一大早起来,他就到书房写字、画画,下午稍作休息,一天创作一两幅。
  但一有戏听,关良就坐不住了。1981年,《大闹天宫》开演前,70岁的李万春给81岁的关良送票。当晚演到尽兴之处,李万春现场来了一个完美的虎跳,整个剧场炸了锅,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关良回家后,把自己關在书房两三天,案板上又多了几张《大闹天宫》。
  “文革”结束后,不少老艺术家都再度迎来了创作的春天,而关良的水墨戏曲人物却在国内长期备受冷落。在晚年所著的一本回忆录中,他曾口述:“一些同志对我的画褒贬不一,有的还持否定态度。”还有人说他的画“如同儿戏”,“再加上外国报刊颇多的介绍,更引起了一些同志的反感”。一片争议声中,关良在书房墙上挂了一幅黄宾虹的画。黄老曾预言,世人对他的画要到“五十年后才能看懂”。这也正是关良对自己的期待。
  1986年,关良因病离世。30年后,他的画终于被主流市场认可,一跃成为收藏家追捧的对象。关良“火”了。而这一切,已与他无关。
其他文献
2018年1月6日,西班牙两代国王同时参加皇宫活动。左为费利佩六世,右为卡洛斯一世。  西班牙国王费利佩六世近来的烦心事有点多,王后和西班牙一位女部长行贴面礼,而女部长不久后被诊断为新冠肺炎。他的表姐玛丽亚·特蕾莎也因新冠肺炎去世。幸好国王和王后接受新冠病毒检测,结果证明是虚惊一场。不过,西班牙已进入全国紧急状态,截至4月13日,累计确诊169496例。身为一国之君,费利佩六世频繁召开全国疫情视频
2019年3月10日,吕逸涛在全国政协十三届二次会议第三次全体会议上发言。  傳统建筑外观,结合现代化的内部结构,雅致静谧的北京友谊宾馆确实是理想的文化交流之地。3月12日,《环球人物》记者在这里见到了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吕逸涛,从两会谈到他作为总制片人的央视节目《国家宝藏》,感叹那一件件精美绝伦的文物珍宝,历千年而弥新,阅古今而永继,承载着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涵,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依然焕发着不朽的
话说有一个年轻人,平生不喜欢行善,不肯与人结缘,个性懒惰懈怠,却妄想能够不劳而获,坐享万贯财富。  有一天,他死了,在地府见到一个狱卒。狱卒把年轻人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有庭院房子,有吃有喝,设备一应俱全。  年轻人看到这一切,心中暗自窃喜:“哎呀!死了以后多好,这里像天堂一样,真是太好了!”  他要求狱卒同意他住下来,狱卒不但答应了,还对他说:“这一间房子是你的,整个山水花园,所
我们正处在一个被史蒂夫·乔布斯改变了的世界中。“让一件事物变得美好”,是乔布斯一生追求并身体力行的事。如今,乔布斯参与设计的最后一款手机iPhone5早已停产。这意味着在物理意义上,乔布斯时代过去了。但乔布斯的精神意义远未过时。为什么他能成为创造力、想象力、持续创新的终极标志?  在斯坦福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乔布斯留下了这样的话:“你不可能从眼下预见将来;只有回望时,才会发现事件之间的关联,这些点迟
记忆中的春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那段时间,一家人聚得最齐,饭菜也最丰盛。小时候一到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就开始了对年的憧憬。放假后,从来只记得“今天星期几”的我开始用“农历腊月二十几”计算日子,然后享受着年三十到正月初三不用写作业的“特权”。  鞭炮声往往是年的一個信号,噼里啪啦的响声像一首特别的安眠曲,让人安稳地睡到第二天清晨。这几天,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妈妈提前给我买好了新衣服,爸爸会特
2019年3月18日,王小帅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王小帅  1966年生于上海,198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1993年以处女作影片《冬春的日子》成名,之后因《十七岁的单车》《青红》《闯入者》等电影获诸多国际大奖。2019年3月22日,其新作《地久天长》上映,该片曾在第六十九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包揽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两项银熊奖,备受瞩目。  王小帅很少把自己
何袜皮。80后,苏州人,作家、网络上的“悬案分析家”。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人类学博士,代表作有《有病的情诗》《龙楼雀》《没药花园:十五个绝对真实的案件》等。公众号”没药花园“的logo。  当得知南医大杀人案告破的消息时,何袜皮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在南京大学读书时的往事。当时她读新闻系,一个女老师在课堂上详细讲解了两起著名悬案:一起是1996年的南大刁爱青碎尸案,另一起就是1992年的南医大
體能训练和测试,归根结底是为具体竞技项目服务的。如果执行僵化,哪怕出发点再好,都会跑偏。  4年前的里约奥运会上,傅园慧因为一句“我已经用了洪荒之力”走红网络;4年之后,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多次夺得世锦赛冠军的泳坛名将却在体能测试上“栽了跟头”。在2020年全国游泳冠军赛中,取得仰泳预赛第一的傅园慧因为体测成绩未进前八无缘决赛,引发了各方关注和热议。  在预赛中打破女子1500米自由泳亚洲纪录的
明代进士张瀚晚年退出官场后,将一生的见闻及经历写成《松窗梦语》一书,为后世的人做一个立身处世的参考。其内容不仅涉及各地的风俗民情、工商财政等,也透露出他为官做人所坚持的理念。  张瀚初任官职时,曾在都台府观摩实习处理政事的方法。当时的都台长王廷相,是世人口中德行兼备的名臣。  有一次,张瀚因病请假,王廷相特地请人来探视。为了感念长官对新进后学的爱护关照,张瀚在假期满后便立刻前往王府拜访。  原本以
2020年8月13日,马赛克乐队在北京接受本刊专访,从左至右依次为鼓手高欣、贝斯林玉峰、主唱夏颖、吉他卓越。(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1987年,随着美国电影《霹雳舞》的引进,中国掀起狂热的霹雳舞浪潮。那是在强劲舞曲里长成的80年代,舞池、大街、公园、客厅,人们旋转跳跃摆动抽搐,一旁是音量扭到尽头的单卡录音机。  同一年,香港导演王晶拍了一部《精装追女仔》,讲4个男人追女孩子的故事。那是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