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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台观，天下第一观，平日谢绝外客，闭门清修。却在那天，正门大开，上百弟子夹道而立。
未芸作为观主，立在人群的尽头，一袭灰白道袍迎风舞动。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拂尘，脸上的神色出奇得凝重。
一辆马车远远驶来，车上被押下了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他身戴镣铐，步履虚浮，缓缓而行，最终站定在未芸面前，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啧，小姑娘，真是好久不见呢。”
男子开口的刹那，未芸心头一颤，和那百名弟子齐齐下跪，在冷风中行礼而呼道：“恭迎七王爷。”
七王爷楚捷，当今圣上的兄长，曾在夺位之争中落败。念及楚捷暗藏势力，圣上不敢轻杀，将其囚禁数载。
然，多少能人异士持续劫人，屡次都差点儿成功，终使圣上忌惮，转而将他移交清台观监禁。
只因清台观有着天下第一的机关防御，天下第一的赤胆忠心，以及天下第一的道者——未芸。
楚捷入了清台观后，未芸开始一遍遍抄着清规戒律，可那份心悸怎么也压抑不住。
五年前，两王夺位，清台观为了名望地位，支持当今圣上，助他登基。那年，正阳殿的最后一决，未芸作为清台观的继承人，对上了楚捷。
双方交战数个时辰，未芸的英姿飒爽落在楚捷眼底，别有韵味，故而几次关键时刻，楚捷都偏了剑锋，没下重手。可大殿之外的人久等无果，下了狠心，命人点了火药炸宫。
当时的清台观观主为了道观，眼睁睁看着未芸身陷乱石里坠落，命垂一线。未芸记得，那时的自己不过十五岁，在逃生时崴了脚，寸步难行，不由得恐惧害怕，隐忍的泪水宛若决堤，在轰隆声里哽咽道：“师父，我那么听你的话，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啧，哭得真叫人心疼，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
尘土飞扬里，只见楚捷从出口折返，冲过飞石回到了她的身边。生死关头，他依旧从容笃定，对着未芸扬眉含笑：“比起挥剑，你哭鼻子的样子可爱多了。”
说这话的时候，楚捷额头有一道道血迹顺沿而下，滴落在未芸脸上。未芸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以身为盾，替自己挡着坠石，忍着疼痛。
他明明有能力全身而退，他明明有机会再战皇位，可他放弃了。
那日，身后是坍塌的宫殿，楚捷抱着未芸一步步走出了死地。他浑身是伤，在出殿的那一刻就被群兵包围，多少兵刃压得他双膝跪地，可他的眼神依旧坚定不屈。
他道：“若我为皇，断不会让一名少女冲锋陷阵，更不会舍她求荣。”
“今日虽败，我楚捷，并不后悔。”
一字一句，深深撼动了未芸的心。而后，未芸感觉到腰上的力道一松，被轻轻放下。
那一瞬，楚捷垂眸看来，抬手擦去了未芸眼角的泪水：“小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了。”
从小到大，未芸就被教导服从命令，她的眼里，除了师父，并无其他。可在那一天，楚捷被押走时，她的眼里，只容得下一个寂寞孤独的背影。
她在师父面前为楚捷求情，在圣上面前为楚捷求情，可换来的是师父斥责，龙颜大怒。
她一日日被关在房里抄写清规戒律，被隔绝消息，被勒令忘记楚捷，终在冷酷的教导下，继承了道观。
渐渐地，未芸不再执着于楚捷的消息，那个人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梦。却不想，五年之后再见，那沧桑的面容还是让她失去了冷静。她再抄戒律，想平息那股悸动，可握着笔的手不停颤抖，笔下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待她回神，纸上密密麻麻竟全是楚捷的名字。
她终于知道，也终于承认，有一个人，是想忘却忘不掉的。
随着楚捷入道观的，还有圣上的一道旨意。他希望清台观能让楚捷参与修行，以此淡化戾气。
话虽好听，可未芸知道，这是要自己和清台观上下，无时无刻不监视着楚捷。
二
楚捷第一次上早课的时候，姗姗来迟。一室的寂静里，他走得很沉重，脚链在地上摩擦着，发出冰冷的声音，像是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未芸的心。
未芸定睛看去，只见楚捷不复昔日丰神俊朗，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他站在众人轻视的目光下，满身落魄，却无谓地淡笑：“都怪这玩意儿太重，害得……”
话说到一半，楚捷便怔在了原地。他看见未芸从高台走下，目不斜视地朝自己而来，蹲下身子，半跪在自己面前，双手用力地握住了脚链。
“观主！这是圣上下令所铐，不可啊！”
百斤玄铁锁链，没有钥匙，不得开启。许多弟子都上前阻拦，却被未芸冷声喝退。她运使内力，生生用双手去掰，脚链断开的刹那，她的双手也鲜血淋漓。
“既然入了清台观，便是我清台观的人。”未芸看着那双脚上再无束缚，素日冷漠的容颜上竟带了一丝满足的笑意，“在这里，我说了算。”
“真是个傻姑娘啊。”一声叹息从头顶降落，未芸抬首间，便见楚捷弯下了腰，将自己搀扶而起。他拍掉了未芸衣摆上的灰，捧起了未芸的手：“本王这个麻烦，你不该惹的。”
“当年，王爷又可曾嫌过我麻烦？”未芸被楚捷握着手，心跳得飞快。她目光闪躲着，恍若无事地抽回手，回身吩咐弟子准备梳洗的物件。
“我的眼里，容不得王爷受委屈。”
谁也想不到，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未芸，在楚捷面前，温顺乖巧。
热水，剃刀，毛巾。
昔日握着拂尘的手，如今正细致地为楚捷修理头发和胡子。那张粗犷的脸渐渐变得清秀，苍白的面容上，是岁月不曾抹去的伤痕，昭示着他被擒后，经历过的惨痛折磨。
寬衣，更衣，束发。
昔日剑指江湖的手，如今正谦顺地为楚捷穿戴。曾经强壮的身躯此刻骨瘦如柴，胸前深刻入骨的穿洞，竟是那么触目惊心。
若当日，他能舍弃自己逃离，必不会沦落至此。未芸失神凝视，却令楚捷缓缓笑了。
他眼角余光瞄到了窗外监视的眼线，故意抬起手，神情玩味地挑起未芸的下巴：“这么瞧着本王，别以为是道姑就可以不负责，本王可是会在这里赖上你的。” 那模样，带着点儿若有所思，颇有城府。
本不过是句玩笑话，未芸却当了真。她的手指抚摸过楚捷胸口的伤疤，不闪不躲地对上楚捷的目光：“王爷，您往后的每一天，未芸定负责到底。”
那庄重而肃穆的模样，让楚捷的笑容一滞，心倏然一动。
为了医好楚捷因酷刑留下的旧疾，未芸瞒着楚捷，在炼丹炉闭关，待了整整十天十夜，不眠不休。
她将道观的所有典籍都快翻烂了，废寝忘食到胃痛不止，固执得一腔孤勇，就是想对楚捷好。
出关的时候，未芸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熬得通红。她将疗伤的丹药急切地送到了楚捷面前，看着他服下，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却没有告诉他，那丹药，是她割血炼就的。
直到未芸因为失血过多，倒在讲台之上，楚捷才知道了一切。
他抓着未芸的手，问她为何如此奋不顾身。岂料未芸凑到他耳边，轻轻道：“因为你是我年少时，最美的一个梦啊。”
虚弱的脸上，那少女般明媚的笑容，让楚捷怔住了。
“我知道，你想让圣上以为你钟情于我，好撤走眼线，所以才对我这么温柔。可是没关系的，我心甘情愿。那一点儿温柔，都足够我铭记一辈子了。”
望着自己的那双眼，是如此的清澈明净，像是阳光，照进了自己灰暗的生命。楚捷的手越握越紧，他缓缓低下头，吻了吻未芸的额头。
他这一吻，不是为了做戏给暗中的眼线，他是真的动了情。
未芸的所作所为，被圣上安插的眼线一览无遗。圣上得知了一切，竟亲临道观，向未芸问罪。
“你的心向着他，要朕如何相信你们没有勾结，放心将他留在清台观？”
九五之尊在前，未芸没有一丝慌乱和犹豫，抬手便朝着自己的命脉击去，半生修为毁于一旦。
“草民如今功力残缺，不值一提，请圣上宽心。”
惨白着脸，未芸双手支地喘息。此刻，她心中没有自己，只有对楚捷全部的心意。她要留在楚捷身边，她要照顾楚捷。
楚捷闻讯而来，仍是晚了一步。他不可置信地狂奔而来，连行礼也顾不上，焦急地扶住未芸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只见未芸昏迷前，嘴里还止不住地呢喃着：“不要带走七王爷，不要再让他受苦了……”
刹那间，楚捷面沉如水，眼里是暗藏的锋芒：“皇弟，动了未芸，你不怕清台观拦不住本王脱逃？”
面对楚捷阴鸷的神色，当今圣上不怒反笑：“皇兄啊，我坚信，这天下，最终能困住你的一定不是高墙，而是情。”
三
为了道观安定，未芸没有将自废修为的事情说出去。她依旧每日奔波在道观各个分堂，为弟子上课。而这每日的行程里，楚捷都形影不离，从不缺席。
每次，只要下课的铃一打，不论未芸还有多少课没讲完，楚捷都不由分说地拉起未芸就走。
每次未芸深夜批改学生的功课，楚捷都不许，他会果断地赶未芸去休息。
楚捷曾说，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道法说教。可自从陪在未芸身边，他比任何一个弟子都专注认真，他的目光从不离开未芸的脸。
而未芸，被那炙热的目光盯得心猿意马，好几次结结巴巴地念错了句，在弟子们疑惑的目光里耳根发红。
每每此时，就听得一声轻笑从课堂的角落传来。紧接着，课堂里响起稀稀落落的咳嗽聲，带着点儿心照不宣的了然，逼得未芸不知所措，匆忙下课，逃也似的离开。
未芸曾叫楚捷不要这么看着自己，可楚捷摸了摸未芸的头，笑道：“只有看着你，我才能不错过你的每一个表情，不错过你一丝一毫的不舒服。未芸，我想，我对你的在意，超乎了我自己的意料。”
转眼，楚捷在清台观已经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在楚捷的陪护下，未芸的身子还是不见起色。
那日，未芸竟倚栏沉沉睡去。等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房间，身上还盖着楚捷的衣服。
这时，弟子们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道观的防御机关受损，有高手闯入。
未芸知道，楚捷被劫走了。
她本该庆幸楚捷得到了自由，可她又很失落，因为她再也见不到楚捷了。她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往楚捷的屋子跑，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时，她的心骤然一沉，扶着门框，半晌回不过神来。可下一刻，有一双手沉稳有力地放在了她的肩上。
身后的人将下巴轻轻搁在她颤抖的肩上，那熟悉的气息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你没走？”未芸的身子一震，泪水顷刻间涌出了眼眶。
楚捷笑了笑，他本是要走的。未芸睡着时，是楚捷找到了她，脱下外衣裹住她，将她抱向房间。
行至幽暗处，突然窜出来几个人。他们能闯过清台观机关，无声潜入，必是高人，可他们无一例外虔诚地跪倒在了楚捷面前，低声道：“王爷，一切如您安排，只等您出山。”
光线晦暗的地点，楚捷的神情莫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入清台观后，处处都在谋划。
这些年，他在外势力逐步成形，已有了与皇朝分庭抗礼的实力。他入观后，发觉未芸对自己有情，故意顺势做戏，让皇帝放下戒心，松散眼线，使得自己的人马入内，掌控清台观局势，从而顺利离开。
可如今，当皇帝相信自己钟爱未芸，不会脱逃，撤走一半眼线时，他忽然生出了留下的念头。他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楚捷低头望了望怀里的未芸，轻轻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发觉那张睡颜，竟是百看不厌。
长久的沉默后，楚捷叹息了一声：“本王自负不曾栽在任何人手里，可居然败给了一个小姑娘。再等等吧，本王想等她身子好些。”
可这些，楚捷并没有告诉未芸，他只是转过未芸的身子，直直地看着未芸的眼：“那年宫殿，换成是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见死不救。可是，我现在无比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你，救了你。我再也舍不得离你而去。”
四
每年年关，所有清台观的人都会攀上后山，去敲祈愿钟祈愿来年一切顺遂。 而这一年，大雪覆盖，道路难走，未芸一脚踩在雪堆里，长靴顿时湿漉漉的，脚冻得冰冷。
“坐下。”未芸双脚正陷在雪里，冷不防身后有人将自己一把抱入了凉亭。未芸讶异地睁大眼，看着楚捷蹲在自己面前，替自己脱下了靴子。他手运纯厚内力，托着未芸的腿，替未芸捂脚。
一旁清台观的弟子望着这里，窃窃私语。未芸羞赧地想抽回脚，可楚捷抓得死死的。掌心的温度是那么灼热，仿佛要暖到未芸骨子里去。
楚捷盯着未芸埋头紧张的模样，不禁失笑。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未湿的靴子给未芸穿上，而后赤足转身道：“上来，我背你，别再冻到脚。”
曾打下王朝半壁江山的七王爷，一身傲骨，从不懂得如何去讨一个人欢心，可此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他无师自通。
他固执地背上未芸，赤脚而行。那天他们一起走过了漫天飞雪，走过了千层石阶，在长长的道路上，仿佛一起走到了白头。
未芸一路趴在楚捷背上，鼻头有些发酸，她知道，楚捷自此义无反顾地走进自己心里，永远不会出来。
他们一起敲响了祈愿钟。朗朗钟声里，未芸附在楚捷耳畔，头一回露出了女子的俏皮：“王爷，你知道吗？祈愿钟真的很灵的。”
“十五岁那年，我就向他祈愿，让我再遇见你，而今终于美梦成真。”
楚捷闻言，微微侧过脸，扬起唇：“是吗？那为了你，我就信一回天命。”
那天后的早晨，总有雄浑的钟声划破道观的宁静，未芸望向山头，远远就看见楚捷于风雪中茕茕孑立。此后，未芸每天在钟声里醒来，从这一年延续到了下一年。
未芸曾不止一次拦着楚捷，却拗不过他每日冒着风雪攀山越岭。未芸只能每天守在道观里，等着他回来，给他端上一碗熬好的姜汤，搓着他的手给他取暖。
楚捷低头，看着未芸一边呵气一边给自己搓手，突然觉得再冷再累也都值得。
“若真的那么灵验，若真的有天命，我楚捷不求江山万里，但求你身体无恙。”
说着，他抓过未芸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目光宛若激流，将未芸一点点卷入，令未芸沉沦着，不可自拔。
圣祖开国以来，崇尚道家，道观地位崇高。这些年，道家之间为了名利争斗不休，直到清台观在圣上的扶持下，成为首领。
可是，凌驾于清台观之上的，还有圣典。圣典上记载了需要严守的戒律，而其中世世代代流传得最重要的一条，便是道教领袖，需将此生献于道法，终生不可动凡尘之心。
未芸和楚捷的暧昧，被虎视眈眈的道家各观发现，他们以此问罪，想要废除未芸的清台观观主之位。
“若我不再是清台观观主，那这清台观里，谁来顾着王爷？”
收到罪书后，未芸并不坐以待毙，她对道观所有观主下了战书，她说：“圣典有论，若敢受禁忌之决而胜出，便可免去罪孽。”
“我不能放弃观主之位，更不能离开清台观，我愿受此决。”
禁忌之决，便是一人迎战各观观主，若侥幸获胜，就能免罪。此言一出，各位观主都恨不得能借此机会杀了未芸，好争夺道教首座。
于是，明明是决斗，却变成了相杀。
面对狂风暴雨般的围剿，未芸豁出性命地浴血而战。那一刻，她脑海里反复记起的，是楚捷俊逸的脸庞。
血水混着汗水模糊了未芸的面容。她殊死一搏時，一个宽阔的背影瞬间映入眼帘，挡住了来人致命一击。未芸看到楚捷像是洪水猛兽般，冷冷地伸出手，快准狠地卡住了那人的脖子。
“今日未芸所受伤害，他日本王必向你们讨回。”
见到来人，未芸又惊又疑：“你怎么出来的？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
楚捷没有告诉未芸，他根本不懂什么机关，完全是靠着意念坚持，承受着机关的冲击熬到了出口，多少次中了箭，都被他毫不迟疑地拔出，连伤口也顾不上处理。
他也没有告诉未芸，他逃出清台观的时候，一群又一群的追兵蜂拥而至，他被困住了步伐，杀红了眼。
当圣上闻讯亲临，讥笑着不放行时，楚捷甚至不惜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御林军因此死伤过半。
未芸挑战道教各观的消息传遍江湖，众人皆知未芸身负重伤，有不少人想趁火打劫。
楚捷不顾下属催促离开，不动如山地坐在未芸床边，看她安睡，替她盖好被子，淡淡开口道：“本王要守着她，护住清台观方圆十里，谁敢来犯，杀无赦。”
那天之后，江湖传言，所有趁机围攻清台观的人都有去无回，他们还未来得及动手，就已经被不明身份者格杀。像是禁忌似的，无人再敢靠近清台观。
五
楚捷的力量，让圣上惊恐地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胜利过，回宫后寝食难安。
他害怕楚捷有所动作，以请教道法为名，将未芸宣入宫中。
未芸知道，圣上是要用自己做人质。可她为了道观弟子们的安危，还是跟着公公离开。离开时，楚捷目光里暗潮汹涌，他望着未芸，斩钉截铁道：“等我，我一定接你出来。”
就在未芸入宫的次日，楚捷便逃离清台观消失无踪。
“朕不信，他会不要自己的女人。”得知消息的圣上勃然大怒，他抓着未芸的头发，将未芸狠狠地推在墙上，逼问道，“他的据地在哪里？他手下有哪些人？”
未芸旧疾未愈，挣脱不了，被一下下撞着头，血流不止，可嘴角带笑：“我不知道。”
“是吗？”圣上冷哼一声，对外下令，以未芸为饵，将其悬挂于皇宫门口。
日日夜夜，未芸盼着楚捷不要出现，可在她快要虚脱时，一个策马扬鞭的身影由远及近，生生踏入了埋伏。
他高声道：“这江山，这女人，本王都要！”
圣上站在高处，看着楚捷骁勇无敌，立刻怒道：“收绳，将这个女人给朕吊死！”
只觉脖子上一紧，未芸霎时不能呼吸。忽然，一把剑破空而来，精准地割开了未芸脖子处的绳子。
而掷剑而来的楚捷失去了唯一的兵器，被扑面而来的刀剑齐齐砍中。 他的身后明明有一条退路，可他偏偏迎着剑锋而上，任由剑刃贯穿身体也拼了命地往前冲。他一跃而起，飞扑着接住了未芸的身体。
被绳子勒了太久，未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焦急地抓着楚捷的衣服，想要楚捷快跑。
“乖，别怕。”楚捷安抚着未芸，“我带你离开。”
团团包围里，楚捷的军队一路保驾护航，为他们杀出一条生路。
未芸趴在楚捷的背上，咿咿呀呀不能言语，泪水淌过脸颊，流在了楚捷身上。饶是危机关头，楚捷还不改柔情，腾出手向后摸了摸未芸的头，道：“别怕，我在呢。”
经此一战，双方两败俱伤，楚捷躲藏疗伤，与属下一时失去了联系。
而圣上，在江湖布下了追杀令。他对所有道观承诺，谁能抓到楚捷，谁就是下任道教首座。
可他们想不到，楚捷带着未芸躲在了清台观里。
未芸唯恐自己连累了弟子，遣散了清台观。偌大的道观里，一片萧条，只剩他们藏身在道观的机关控制室里，不被外人搜到。
未芸的喉咙废了，只能沉默地待在楚捷身边，为他上药包扎。
两人在幽暗狭小的屋子里相依为命，等待救援兵的到来。楚捷会为了让未芸吃一顿好吃的，冒险去后山打猎，然后烤了野味送到未芸面前，看着她吃得干净方心满意足。
可是，他并不知道，未芸的喉咙彻底坏了。她每一次喝水都分外艰难，更别说是吞咽食物了。
未芸不想让楚捷分心，只能忍着穿心般的疼痛，笑意盈盈地咽下每一块楚捷递来的肉。等楚捷走开，她才躲在一边，咳出喉头的血。
楚捷总对未芸说，他一定会想办法医好未芸，他说：“从头一次见面，你就称我王爷，等你好了，我要听你唤我的名字。纵使将来权倾天下，也只有你能唤我的名字。”
未芸没有想到，自己这处隐秘的地方最终暴露了。
狭小的机关室里，布满了杀手，而外头，楚捷正狩猎而归，一步步朝着房间而来。
未芸朝着楚捷的方向大叫着，却吐不出一个字，可楚捷以为是未芸叫自己，更快地往回跑。
决不能让楚捷进来，只要进了屋子，必死无疑！
忽然间，未芸笑了，她对着奔跑而来的楚捷露出了灿烂的笑。楚捷疑惑地顿了顿，察觉到了异样，可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未芸摁下了机关室的枢纽，机关室瞬间爆炸，连同着清台观所有的机关遍地炸裂。
不管是埋伏在机关室的杀手，还是潜入清台观的杀手，都在这场爆炸里插翅难飞。
轰隆声里，楚捷似乎看到了那年的未芸，还是少女模样，用最张扬的姿态拔剑指着自己，美丽灵动的双眼像是天边皎洁的明月，那么摄人心魄。
绝望的声音翻天覆地，楚捷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的眼中只剩下未芸消失前颤动的嘴唇。
仿佛在唤：“楚捷。”
“未芸！”
这一次，楚捷没能赶到未芸身边，他在坍塌的机关室前魔怔般驻足。他弯下腰，一下下地搬动着石块。他是那么想找到未芸，想再看见未芸的脸。
“王爷，属下来迟了，追兵在后头，快撤！”
楚捷没能如愿搬开那些挡在他们之间的石头，他失神间被属下们纷纷搀扶着架走。他们说，王爷，你还有整个天下，不能放弃啊。
天下吗？那时候的楚捷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天下再珍贵，也换不到一个未芸。
后来，楚捷才知道，有清台观的弟子为了名利，背叛了未蕓，对外透露了未芸的藏身地。所以，才会有大批杀手入内，在那名弟子的带路下，没有触碰到机关，让未芸没有丝毫防范。
失去了未芸的楚捷扶额坐在上座，对着所有属下怆然大笑，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尾声
崇明八年，七王爷楚捷发动政变，夺取皇位。他回到过清台观，可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未芸的尸体。
他怀抱着一丝未芸没死的希望，直到有一日，他遇上了曾经的清台观弟子。
那名弟子告诉楚捷，当初他不忍心未芸尸骨无处安葬，所以将未芸埋在了祈愿钟旁的桃树下。
血色的桃花盛开在山头，想来，是未芸的血肉滋润着这棵桃花树，才使它的颜色这般热烈，就像他们短暂却绽放过的爱情。
一年年过去，楚捷的腿脚越发不便，曾在雪中赤足而行留下的旧疾，一直隐隐作痛。
可他一直坚持着探望未芸，哪怕拄着拐杖，也要去到山顶，在桃树下久久静坐。
每当此时，他总会想起那年春日，曾和未芸来此还愿，待了整整一天。夕阳西下，他曾假寐树下，花瓣飘零间，未芸向他走来，自言自语道：“王爷，我一直都……好爱您啊。”
若时光能倒退，他那时一定会睁开眼，即便是舍弃所有，也要告诉面前的女子：“我也是。”
清台观，天下第一观，平日谢绝外客，闭门清修。却在那天，正门大开，上百弟子夹道而立。
未芸作为观主，立在人群的尽头，一袭灰白道袍迎风舞动。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拂尘，脸上的神色出奇得凝重。
一辆马车远远驶来，车上被押下了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他身戴镣铐，步履虚浮，缓缓而行，最终站定在未芸面前，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啧，小姑娘，真是好久不见呢。”
男子开口的刹那，未芸心头一颤，和那百名弟子齐齐下跪，在冷风中行礼而呼道：“恭迎七王爷。”
七王爷楚捷，当今圣上的兄长，曾在夺位之争中落败。念及楚捷暗藏势力，圣上不敢轻杀，将其囚禁数载。
然，多少能人异士持续劫人，屡次都差点儿成功，终使圣上忌惮，转而将他移交清台观监禁。
只因清台观有着天下第一的机关防御，天下第一的赤胆忠心，以及天下第一的道者——未芸。
楚捷入了清台观后，未芸开始一遍遍抄着清规戒律，可那份心悸怎么也压抑不住。
五年前，两王夺位，清台观为了名望地位，支持当今圣上，助他登基。那年，正阳殿的最后一决，未芸作为清台观的继承人，对上了楚捷。
双方交战数个时辰，未芸的英姿飒爽落在楚捷眼底，别有韵味，故而几次关键时刻，楚捷都偏了剑锋，没下重手。可大殿之外的人久等无果，下了狠心，命人点了火药炸宫。
当时的清台观观主为了道观，眼睁睁看着未芸身陷乱石里坠落，命垂一线。未芸记得，那时的自己不过十五岁，在逃生时崴了脚，寸步难行，不由得恐惧害怕，隐忍的泪水宛若决堤，在轰隆声里哽咽道：“师父，我那么听你的话，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啧，哭得真叫人心疼，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
尘土飞扬里，只见楚捷从出口折返，冲过飞石回到了她的身边。生死关头，他依旧从容笃定，对着未芸扬眉含笑：“比起挥剑，你哭鼻子的样子可爱多了。”
说这话的时候，楚捷额头有一道道血迹顺沿而下，滴落在未芸脸上。未芸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以身为盾，替自己挡着坠石，忍着疼痛。
他明明有能力全身而退，他明明有机会再战皇位，可他放弃了。
那日，身后是坍塌的宫殿，楚捷抱着未芸一步步走出了死地。他浑身是伤，在出殿的那一刻就被群兵包围，多少兵刃压得他双膝跪地，可他的眼神依旧坚定不屈。
他道：“若我为皇，断不会让一名少女冲锋陷阵，更不会舍她求荣。”
“今日虽败，我楚捷，并不后悔。”
一字一句，深深撼动了未芸的心。而后，未芸感觉到腰上的力道一松，被轻轻放下。
那一瞬，楚捷垂眸看来，抬手擦去了未芸眼角的泪水：“小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了。”
从小到大，未芸就被教导服从命令，她的眼里，除了师父，并无其他。可在那一天，楚捷被押走时，她的眼里，只容得下一个寂寞孤独的背影。
她在师父面前为楚捷求情，在圣上面前为楚捷求情，可换来的是师父斥责，龙颜大怒。
她一日日被关在房里抄写清规戒律，被隔绝消息，被勒令忘记楚捷，终在冷酷的教导下，继承了道观。
渐渐地，未芸不再执着于楚捷的消息，那个人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梦。却不想，五年之后再见，那沧桑的面容还是让她失去了冷静。她再抄戒律，想平息那股悸动，可握着笔的手不停颤抖，笔下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待她回神，纸上密密麻麻竟全是楚捷的名字。
她终于知道，也终于承认，有一个人，是想忘却忘不掉的。
随着楚捷入道观的，还有圣上的一道旨意。他希望清台观能让楚捷参与修行，以此淡化戾气。
话虽好听，可未芸知道，这是要自己和清台观上下，无时无刻不监视着楚捷。
二
楚捷第一次上早课的时候，姗姗来迟。一室的寂静里，他走得很沉重，脚链在地上摩擦着，发出冰冷的声音，像是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未芸的心。
未芸定睛看去，只见楚捷不复昔日丰神俊朗，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他站在众人轻视的目光下，满身落魄，却无谓地淡笑：“都怪这玩意儿太重，害得……”
话说到一半，楚捷便怔在了原地。他看见未芸从高台走下，目不斜视地朝自己而来，蹲下身子，半跪在自己面前，双手用力地握住了脚链。
“观主！这是圣上下令所铐，不可啊！”
百斤玄铁锁链，没有钥匙，不得开启。许多弟子都上前阻拦，却被未芸冷声喝退。她运使内力，生生用双手去掰，脚链断开的刹那，她的双手也鲜血淋漓。
“既然入了清台观，便是我清台观的人。”未芸看着那双脚上再无束缚，素日冷漠的容颜上竟带了一丝满足的笑意，“在这里，我说了算。”
“真是个傻姑娘啊。”一声叹息从头顶降落，未芸抬首间，便见楚捷弯下了腰，将自己搀扶而起。他拍掉了未芸衣摆上的灰，捧起了未芸的手：“本王这个麻烦，你不该惹的。”
“当年，王爷又可曾嫌过我麻烦？”未芸被楚捷握着手，心跳得飞快。她目光闪躲着，恍若无事地抽回手，回身吩咐弟子准备梳洗的物件。
“我的眼里，容不得王爷受委屈。”
谁也想不到，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未芸，在楚捷面前，温顺乖巧。
热水，剃刀，毛巾。
昔日握着拂尘的手，如今正细致地为楚捷修理头发和胡子。那张粗犷的脸渐渐变得清秀，苍白的面容上，是岁月不曾抹去的伤痕，昭示着他被擒后，经历过的惨痛折磨。
寬衣，更衣，束发。
昔日剑指江湖的手，如今正谦顺地为楚捷穿戴。曾经强壮的身躯此刻骨瘦如柴，胸前深刻入骨的穿洞，竟是那么触目惊心。
若当日，他能舍弃自己逃离，必不会沦落至此。未芸失神凝视，却令楚捷缓缓笑了。
他眼角余光瞄到了窗外监视的眼线，故意抬起手，神情玩味地挑起未芸的下巴：“这么瞧着本王，别以为是道姑就可以不负责，本王可是会在这里赖上你的。” 那模样，带着点儿若有所思，颇有城府。
本不过是句玩笑话，未芸却当了真。她的手指抚摸过楚捷胸口的伤疤，不闪不躲地对上楚捷的目光：“王爷，您往后的每一天，未芸定负责到底。”
那庄重而肃穆的模样，让楚捷的笑容一滞，心倏然一动。
为了医好楚捷因酷刑留下的旧疾，未芸瞒着楚捷，在炼丹炉闭关，待了整整十天十夜，不眠不休。
她将道观的所有典籍都快翻烂了，废寝忘食到胃痛不止，固执得一腔孤勇，就是想对楚捷好。
出关的时候，未芸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熬得通红。她将疗伤的丹药急切地送到了楚捷面前，看着他服下，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却没有告诉他，那丹药，是她割血炼就的。
直到未芸因为失血过多，倒在讲台之上，楚捷才知道了一切。
他抓着未芸的手，问她为何如此奋不顾身。岂料未芸凑到他耳边，轻轻道：“因为你是我年少时，最美的一个梦啊。”
虚弱的脸上，那少女般明媚的笑容，让楚捷怔住了。
“我知道，你想让圣上以为你钟情于我，好撤走眼线，所以才对我这么温柔。可是没关系的，我心甘情愿。那一点儿温柔，都足够我铭记一辈子了。”
望着自己的那双眼，是如此的清澈明净，像是阳光，照进了自己灰暗的生命。楚捷的手越握越紧，他缓缓低下头，吻了吻未芸的额头。
他这一吻，不是为了做戏给暗中的眼线，他是真的动了情。
未芸的所作所为，被圣上安插的眼线一览无遗。圣上得知了一切，竟亲临道观，向未芸问罪。
“你的心向着他，要朕如何相信你们没有勾结，放心将他留在清台观？”
九五之尊在前，未芸没有一丝慌乱和犹豫，抬手便朝着自己的命脉击去，半生修为毁于一旦。
“草民如今功力残缺，不值一提，请圣上宽心。”
惨白着脸，未芸双手支地喘息。此刻，她心中没有自己，只有对楚捷全部的心意。她要留在楚捷身边，她要照顾楚捷。
楚捷闻讯而来，仍是晚了一步。他不可置信地狂奔而来，连行礼也顾不上，焦急地扶住未芸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只见未芸昏迷前，嘴里还止不住地呢喃着：“不要带走七王爷，不要再让他受苦了……”
刹那间，楚捷面沉如水，眼里是暗藏的锋芒：“皇弟，动了未芸，你不怕清台观拦不住本王脱逃？”
面对楚捷阴鸷的神色，当今圣上不怒反笑：“皇兄啊，我坚信，这天下，最终能困住你的一定不是高墙，而是情。”
三
为了道观安定，未芸没有将自废修为的事情说出去。她依旧每日奔波在道观各个分堂，为弟子上课。而这每日的行程里，楚捷都形影不离，从不缺席。
每次，只要下课的铃一打，不论未芸还有多少课没讲完，楚捷都不由分说地拉起未芸就走。
每次未芸深夜批改学生的功课，楚捷都不许，他会果断地赶未芸去休息。
楚捷曾说，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道法说教。可自从陪在未芸身边，他比任何一个弟子都专注认真，他的目光从不离开未芸的脸。
而未芸，被那炙热的目光盯得心猿意马，好几次结结巴巴地念错了句，在弟子们疑惑的目光里耳根发红。
每每此时，就听得一声轻笑从课堂的角落传来。紧接着，课堂里响起稀稀落落的咳嗽聲，带着点儿心照不宣的了然，逼得未芸不知所措，匆忙下课，逃也似的离开。
未芸曾叫楚捷不要这么看着自己，可楚捷摸了摸未芸的头，笑道：“只有看着你，我才能不错过你的每一个表情，不错过你一丝一毫的不舒服。未芸，我想，我对你的在意，超乎了我自己的意料。”
转眼，楚捷在清台观已经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在楚捷的陪护下，未芸的身子还是不见起色。
那日，未芸竟倚栏沉沉睡去。等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房间，身上还盖着楚捷的衣服。
这时，弟子们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道观的防御机关受损，有高手闯入。
未芸知道，楚捷被劫走了。
她本该庆幸楚捷得到了自由，可她又很失落，因为她再也见不到楚捷了。她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往楚捷的屋子跑，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时，她的心骤然一沉，扶着门框，半晌回不过神来。可下一刻，有一双手沉稳有力地放在了她的肩上。
身后的人将下巴轻轻搁在她颤抖的肩上，那熟悉的气息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你没走？”未芸的身子一震，泪水顷刻间涌出了眼眶。
楚捷笑了笑，他本是要走的。未芸睡着时，是楚捷找到了她，脱下外衣裹住她，将她抱向房间。
行至幽暗处，突然窜出来几个人。他们能闯过清台观机关，无声潜入，必是高人，可他们无一例外虔诚地跪倒在了楚捷面前，低声道：“王爷，一切如您安排，只等您出山。”
光线晦暗的地点，楚捷的神情莫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入清台观后，处处都在谋划。
这些年，他在外势力逐步成形，已有了与皇朝分庭抗礼的实力。他入观后，发觉未芸对自己有情，故意顺势做戏，让皇帝放下戒心，松散眼线，使得自己的人马入内，掌控清台观局势，从而顺利离开。
可如今，当皇帝相信自己钟爱未芸，不会脱逃，撤走一半眼线时，他忽然生出了留下的念头。他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楚捷低头望了望怀里的未芸，轻轻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发觉那张睡颜，竟是百看不厌。
长久的沉默后，楚捷叹息了一声：“本王自负不曾栽在任何人手里，可居然败给了一个小姑娘。再等等吧，本王想等她身子好些。”
可这些，楚捷并没有告诉未芸，他只是转过未芸的身子，直直地看着未芸的眼：“那年宫殿，换成是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见死不救。可是，我现在无比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你，救了你。我再也舍不得离你而去。”
四
每年年关，所有清台观的人都会攀上后山，去敲祈愿钟祈愿来年一切顺遂。 而这一年，大雪覆盖，道路难走，未芸一脚踩在雪堆里，长靴顿时湿漉漉的，脚冻得冰冷。
“坐下。”未芸双脚正陷在雪里，冷不防身后有人将自己一把抱入了凉亭。未芸讶异地睁大眼，看着楚捷蹲在自己面前，替自己脱下了靴子。他手运纯厚内力，托着未芸的腿，替未芸捂脚。
一旁清台观的弟子望着这里，窃窃私语。未芸羞赧地想抽回脚，可楚捷抓得死死的。掌心的温度是那么灼热，仿佛要暖到未芸骨子里去。
楚捷盯着未芸埋头紧张的模样，不禁失笑。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未湿的靴子给未芸穿上，而后赤足转身道：“上来，我背你，别再冻到脚。”
曾打下王朝半壁江山的七王爷，一身傲骨，从不懂得如何去讨一个人欢心，可此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他无师自通。
他固执地背上未芸，赤脚而行。那天他们一起走过了漫天飞雪，走过了千层石阶，在长长的道路上，仿佛一起走到了白头。
未芸一路趴在楚捷背上，鼻头有些发酸，她知道，楚捷自此义无反顾地走进自己心里，永远不会出来。
他们一起敲响了祈愿钟。朗朗钟声里，未芸附在楚捷耳畔，头一回露出了女子的俏皮：“王爷，你知道吗？祈愿钟真的很灵的。”
“十五岁那年，我就向他祈愿，让我再遇见你，而今终于美梦成真。”
楚捷闻言，微微侧过脸，扬起唇：“是吗？那为了你，我就信一回天命。”
那天后的早晨，总有雄浑的钟声划破道观的宁静，未芸望向山头，远远就看见楚捷于风雪中茕茕孑立。此后，未芸每天在钟声里醒来，从这一年延续到了下一年。
未芸曾不止一次拦着楚捷，却拗不过他每日冒着风雪攀山越岭。未芸只能每天守在道观里，等着他回来，给他端上一碗熬好的姜汤，搓着他的手给他取暖。
楚捷低头，看着未芸一边呵气一边给自己搓手，突然觉得再冷再累也都值得。
“若真的那么灵验，若真的有天命，我楚捷不求江山万里，但求你身体无恙。”
说着，他抓过未芸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目光宛若激流，将未芸一点点卷入，令未芸沉沦着，不可自拔。
圣祖开国以来，崇尚道家，道观地位崇高。这些年，道家之间为了名利争斗不休，直到清台观在圣上的扶持下，成为首领。
可是，凌驾于清台观之上的，还有圣典。圣典上记载了需要严守的戒律，而其中世世代代流传得最重要的一条，便是道教领袖，需将此生献于道法，终生不可动凡尘之心。
未芸和楚捷的暧昧，被虎视眈眈的道家各观发现，他们以此问罪，想要废除未芸的清台观观主之位。
“若我不再是清台观观主，那这清台观里，谁来顾着王爷？”
收到罪书后，未芸并不坐以待毙，她对道观所有观主下了战书，她说：“圣典有论，若敢受禁忌之决而胜出，便可免去罪孽。”
“我不能放弃观主之位，更不能离开清台观，我愿受此决。”
禁忌之决，便是一人迎战各观观主，若侥幸获胜，就能免罪。此言一出，各位观主都恨不得能借此机会杀了未芸，好争夺道教首座。
于是，明明是决斗，却变成了相杀。
面对狂风暴雨般的围剿，未芸豁出性命地浴血而战。那一刻，她脑海里反复记起的，是楚捷俊逸的脸庞。
血水混着汗水模糊了未芸的面容。她殊死一搏時，一个宽阔的背影瞬间映入眼帘，挡住了来人致命一击。未芸看到楚捷像是洪水猛兽般，冷冷地伸出手，快准狠地卡住了那人的脖子。
“今日未芸所受伤害，他日本王必向你们讨回。”
见到来人，未芸又惊又疑：“你怎么出来的？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
楚捷没有告诉未芸，他根本不懂什么机关，完全是靠着意念坚持，承受着机关的冲击熬到了出口，多少次中了箭，都被他毫不迟疑地拔出，连伤口也顾不上处理。
他也没有告诉未芸，他逃出清台观的时候，一群又一群的追兵蜂拥而至，他被困住了步伐，杀红了眼。
当圣上闻讯亲临，讥笑着不放行时，楚捷甚至不惜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御林军因此死伤过半。
未芸挑战道教各观的消息传遍江湖，众人皆知未芸身负重伤，有不少人想趁火打劫。
楚捷不顾下属催促离开，不动如山地坐在未芸床边，看她安睡，替她盖好被子，淡淡开口道：“本王要守着她，护住清台观方圆十里，谁敢来犯，杀无赦。”
那天之后，江湖传言，所有趁机围攻清台观的人都有去无回，他们还未来得及动手，就已经被不明身份者格杀。像是禁忌似的，无人再敢靠近清台观。
五
楚捷的力量，让圣上惊恐地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胜利过，回宫后寝食难安。
他害怕楚捷有所动作，以请教道法为名，将未芸宣入宫中。
未芸知道，圣上是要用自己做人质。可她为了道观弟子们的安危，还是跟着公公离开。离开时，楚捷目光里暗潮汹涌，他望着未芸，斩钉截铁道：“等我，我一定接你出来。”
就在未芸入宫的次日，楚捷便逃离清台观消失无踪。
“朕不信，他会不要自己的女人。”得知消息的圣上勃然大怒，他抓着未芸的头发，将未芸狠狠地推在墙上，逼问道，“他的据地在哪里？他手下有哪些人？”
未芸旧疾未愈，挣脱不了，被一下下撞着头，血流不止，可嘴角带笑：“我不知道。”
“是吗？”圣上冷哼一声，对外下令，以未芸为饵，将其悬挂于皇宫门口。
日日夜夜，未芸盼着楚捷不要出现，可在她快要虚脱时，一个策马扬鞭的身影由远及近，生生踏入了埋伏。
他高声道：“这江山，这女人，本王都要！”
圣上站在高处，看着楚捷骁勇无敌，立刻怒道：“收绳，将这个女人给朕吊死！”
只觉脖子上一紧，未芸霎时不能呼吸。忽然，一把剑破空而来，精准地割开了未芸脖子处的绳子。
而掷剑而来的楚捷失去了唯一的兵器，被扑面而来的刀剑齐齐砍中。 他的身后明明有一条退路，可他偏偏迎着剑锋而上，任由剑刃贯穿身体也拼了命地往前冲。他一跃而起，飞扑着接住了未芸的身体。
被绳子勒了太久，未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焦急地抓着楚捷的衣服，想要楚捷快跑。
“乖，别怕。”楚捷安抚着未芸，“我带你离开。”
团团包围里，楚捷的军队一路保驾护航，为他们杀出一条生路。
未芸趴在楚捷的背上，咿咿呀呀不能言语，泪水淌过脸颊，流在了楚捷身上。饶是危机关头，楚捷还不改柔情，腾出手向后摸了摸未芸的头，道：“别怕，我在呢。”
经此一战，双方两败俱伤，楚捷躲藏疗伤，与属下一时失去了联系。
而圣上，在江湖布下了追杀令。他对所有道观承诺，谁能抓到楚捷，谁就是下任道教首座。
可他们想不到，楚捷带着未芸躲在了清台观里。
未芸唯恐自己连累了弟子，遣散了清台观。偌大的道观里，一片萧条，只剩他们藏身在道观的机关控制室里，不被外人搜到。
未芸的喉咙废了，只能沉默地待在楚捷身边，为他上药包扎。
两人在幽暗狭小的屋子里相依为命，等待救援兵的到来。楚捷会为了让未芸吃一顿好吃的，冒险去后山打猎，然后烤了野味送到未芸面前，看着她吃得干净方心满意足。
可是，他并不知道，未芸的喉咙彻底坏了。她每一次喝水都分外艰难，更别说是吞咽食物了。
未芸不想让楚捷分心，只能忍着穿心般的疼痛，笑意盈盈地咽下每一块楚捷递来的肉。等楚捷走开，她才躲在一边，咳出喉头的血。
楚捷总对未芸说，他一定会想办法医好未芸，他说：“从头一次见面，你就称我王爷，等你好了，我要听你唤我的名字。纵使将来权倾天下，也只有你能唤我的名字。”
未芸没有想到，自己这处隐秘的地方最终暴露了。
狭小的机关室里，布满了杀手，而外头，楚捷正狩猎而归，一步步朝着房间而来。
未芸朝着楚捷的方向大叫着，却吐不出一个字，可楚捷以为是未芸叫自己，更快地往回跑。
决不能让楚捷进来，只要进了屋子，必死无疑！
忽然间，未芸笑了，她对着奔跑而来的楚捷露出了灿烂的笑。楚捷疑惑地顿了顿，察觉到了异样，可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未芸摁下了机关室的枢纽，机关室瞬间爆炸，连同着清台观所有的机关遍地炸裂。
不管是埋伏在机关室的杀手，还是潜入清台观的杀手，都在这场爆炸里插翅难飞。
轰隆声里，楚捷似乎看到了那年的未芸，还是少女模样，用最张扬的姿态拔剑指着自己，美丽灵动的双眼像是天边皎洁的明月，那么摄人心魄。
绝望的声音翻天覆地，楚捷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的眼中只剩下未芸消失前颤动的嘴唇。
仿佛在唤：“楚捷。”
“未芸！”
这一次，楚捷没能赶到未芸身边，他在坍塌的机关室前魔怔般驻足。他弯下腰，一下下地搬动着石块。他是那么想找到未芸，想再看见未芸的脸。
“王爷，属下来迟了，追兵在后头，快撤！”
楚捷没能如愿搬开那些挡在他们之间的石头，他失神间被属下们纷纷搀扶着架走。他们说，王爷，你还有整个天下，不能放弃啊。
天下吗？那时候的楚捷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天下再珍贵，也换不到一个未芸。
后来，楚捷才知道，有清台观的弟子为了名利，背叛了未蕓，对外透露了未芸的藏身地。所以，才会有大批杀手入内，在那名弟子的带路下，没有触碰到机关，让未芸没有丝毫防范。
失去了未芸的楚捷扶额坐在上座，对着所有属下怆然大笑，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尾声
崇明八年，七王爷楚捷发动政变，夺取皇位。他回到过清台观，可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未芸的尸体。
他怀抱着一丝未芸没死的希望，直到有一日，他遇上了曾经的清台观弟子。
那名弟子告诉楚捷，当初他不忍心未芸尸骨无处安葬，所以将未芸埋在了祈愿钟旁的桃树下。
血色的桃花盛开在山头，想来，是未芸的血肉滋润着这棵桃花树，才使它的颜色这般热烈，就像他们短暂却绽放过的爱情。
一年年过去，楚捷的腿脚越发不便，曾在雪中赤足而行留下的旧疾，一直隐隐作痛。
可他一直坚持着探望未芸，哪怕拄着拐杖，也要去到山顶，在桃树下久久静坐。
每当此时，他总会想起那年春日，曾和未芸来此还愿，待了整整一天。夕阳西下，他曾假寐树下，花瓣飘零间，未芸向他走来，自言自语道：“王爷，我一直都……好爱您啊。”
若时光能倒退，他那时一定会睁开眼，即便是舍弃所有，也要告诉面前的女子：“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