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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8月12日,阿根廷的金融市场上演了惊人一幕:股市、债市、汇率全面跳水。
该国主要股指Merval指数,盘中一度下跌超过38%,创史上最大单日跌幅。债市方面,据路透社报道,阿根廷以欧元计价的债券下跌近9美分,债券收益率上涨近3%。
汇率的下跌显得最是惨不忍睹:阿根廷比索兑美元一度跌约36%,达到61.99比索,刷新了盘中历史低点。人民币兑阿根廷比索汇率涨至7.3885比索,年内升值35%。
阿根廷怎么了?
云朵上的幸福
20世纪初,阿根廷曾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早在1890年,阿根廷的人均GDP就达到了世界第六。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43年间,阿根廷年均经济增长率高达6%,是当时世界上增长最快的国家。更为幸运的是,南美大陆幸免于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这为阿根廷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和平环境。
与此同时,阿根廷的城市化水平突飞猛进。1920年,阿根廷有27.1%的人口生活在10万人以上的城市中,而英国和德国当年的水平仅分别为10.2%和10.1%,布宜诺斯艾利斯港成为西半球仅次于纽约的第二大港。
被时人视为劳工领袖和国家救星的庇隆,最终为国家的衰落埋下了祸根。
阿根廷历史学家胡安·巴莱斯特拉写道:“没有人可以预见到阿根廷人的伟大,甚至在任何人疯狂的梦境中也绝不会想到。我们发的电可以照亮整个国家,开放的经济使每个人富有,国库中的财富足以装饰整个首都,使它充满现代气息,成为‘美洲的巴黎’。”
然而,阿根廷的这种繁荣并非建立在发达的科技水平上,而是受惠于国际市场上大宗农产品价格的高涨,是一种“云朵上的幸福”。阿根廷完全没有摆脱对欧美国家的工业产品和能源物资的依赖。一战中欧洲各国自顾不暇,无力向阿根廷输出包括煤炭在内的各种物资,以至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的照明也成了问题。
阿根廷人对于国家经济的这种依赖特征,并非没有认识。1946年,胡安·庇隆当选总统后,开始实行“进口替代”的工业化战略,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力图实现经济独立。正是这位曾担任劳工部长、被时人视为劳工领袖和国家救星的庇隆,最终为国家的衰落埋下了祸根。
庇隆的“一五计划”,本质上是希望通过压低农产品收购价格,提高农产品出口价格,来赚取工农业之间的“剪刀差”,来为国家的工业化提供资金。对于迫切需要从农业大国转型为工业大国的阿根廷来说,这不失为一种可行的策略。然而,庇隆对民粹主义的纵容和助长,毁掉了这一切。
愚蠢的“正义”,国家的灾殃
20世纪30至40年代,伴随着阿根廷迅猛的城市化进程,大量农民潮水般涌入城市。他们失去了土地的羁绊后,一方面使得工业劳动力成本明显下降,一方面也成为了一股具有巨大政治潜能的力量。远离了家乡、远离了依靠,但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气力—这是多么好的一伙“乌合之众”!
庇隆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力量,他渴望把它变成自己的民望。他的妻子曾这样评价他:“庇隆是一个天生领袖,他具有吸引大众的一切条件—英俊的相貌,雄辩的口才,出色的公众演讲能力,掌握大众心理学,还具有—般独裁者不具备的幽默感。”
庇隆没有辜负自己的口才和相貌,他煽动性的演说总能撩动大量劳工的心弦。1945年,当他被政敌投入监狱时,大约30万劳工在广场集会,高呼“还我庇隆”的口号,从早上一直等到午夜时分。“无衫汉”们的行动,迫使当局不得不释放庇隆。
获释后的庇隆立即来到广场,在玫瑰宫阳台上,他向呼喊他的名字并热切期待他出现的民众挥手致意,发表了富有鼓动性的演说。他激昂地談论“正义”—“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我们所拥有的最好财富就是人民。”汹涌澎湃的街头政治,使他不仅重获自由,还获得了总统宝座。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美妙的词句只能起一时之用,通过调动民众的被剥夺感和仇富心理可以帮他获取权力,却不能帮他保有权力。想笼络人心还是要靠真金白银。于是,他以社会正义为名,“慷慨”地出台了大量脱离实际的社会福利政策,造成了严重的财政隐患。
“庇隆主义”的最突出特征,就是对工会的无原则的扶持和让步。庇隆执政后,阿根廷工会会员数量迅速增长,从1946年的88万人激增至1950年的200万、1954年的250万。1947年、1948年连续两年,工人的年均工资增长达到了25%,到1950年时,工资收入总额已经超过了GDP的50%。
工资占比畸高,使得资本积累非常困难,国家缺乏投入产业转型升级所需的资金。这就迫使庇隆政权不得不进一步加大“剪刀差”,冀图以农补工。而这又恶化了农业,让阿根廷本来具有比较优势的农产品出口产业也遭到了破坏。农民纷纷破产挤入城市,庇隆只能投入更多资金来收买他们,形成了恶性循环。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庇隆自以为是弄潮儿,可是历史证明他不过是被潮水卷上岸的鱼鳖。1954年,由于收买政策难以为继,庇隆发布了冻结工资增长的法令,然而,久已习惯工资飞涨的城市劳工阶层哪里能接受呢?他们纷纷走上街头抗议。次年,一次军事政变之后,庇隆黯然下台流亡海外。
庇隆时代虽然落幕,但是他遗留的恶果才刚刚开始显现,此后60多年来一直是紧紧缠着这个国家的毒蛇。
左右摇摆之中,出路在何方?
庇隆之后,阿根廷政权时而被奉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为圭臬的右派把持,时而为抱持庇隆主义的“左派”所掌握。但是,产业升级的历史机遇已经错过,因而无论“左”还是右,都无法根除阿根廷政治经济中的两大毒瘤—民粹主义和财政畸形。
债台高筑的阿根廷早已被视为主权国家中的著名“老赖”。
在当前,民粹主义在阿根廷政治生活中的主要表现形式与庇隆时代一样,仍然是无休无止的街头纷争。据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阿根廷是全球罢工次数最多的国家。2017年,阿根廷总共发生了778次罢工,其中53%是游行罢工。
频繁罢工的传统,不仅严重破坏了经济发展的秩序,而且造成了社会责任感的缺失。罢工者大部分并不关心政治、政策的长期效果,只看重自己短期的利益诉求是否被满足。
2018年6月25日,阿根廷各工会举行为期24小时的全国性大罢工,银行、运输、学校、交通系统几乎全线瘫痪,绝大多数的上班族因为没有交通而无法正常到达工作岗位。据估算,单单这一天的罢工就给阿根廷带来了高达1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
街头政治也绑架了国家的决策议程,让福利政策无法回归到合理的水平,恶化了财政状况。即使推翻了庇隆,政变产生的军政府以及其后的历届民选政府,为了安抚民粹主义团体的情绪,只能被迫维持庇隆的高福利政策,滥印钞票、大借外债。到1982年债务危机前夕,阿根廷外债总量已经达到了GDP的51.96%。
当年的债务危机后,执政的梅内姆政府病急乱投医,希望用20世纪80年代名噪一时的芝加哥学派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来挽救阿根廷经济。这种饮鸩止渴的措施,一度提高了经济增长率,但也抬高了失业率。特别是,实行钉住美元的汇率制度捆住了阿根廷政府的手脚,现在连印钞票的路也走不通了,只能向列国乞求借款,维持财政开支。
一波改革红利释放完毕,阿根廷再度陷入经济困境,外债又从1992年的686亿美元一路攀升到2001年的1500亿美元,占GDP的比例从30%上升到56%。而这些借款没有投向产业发展,基本都投入了恶性膨胀的社会公共福利开支,连起码的财政紧缩政策都无法实施。
如今,对于国内外投资者而言,债台高筑的阿根廷早已被视为主权国家中的著名“老赖”。阿根廷货币比索,也在短短半个世纪内彻底崩溃了4次,每次都由政府回收再重新发行。
2015年年底当选成为现任总统的马克里,被认为是务实派。其在执政的三年多里采取了诸多改革色彩鲜明的举措,包括试行浮动汇率制、取消出口税、减少补贴、削减福利等等。不过,阿根廷的政治经济困局已经积重难返,通货膨胀和失业并存的困局,依然阴云不散。
这样,阿根廷现行的民主制度为庇隆式民粹主义的幽灵提供了表演的舞台。2019年8月11日,马克里在新一届总统选举的第一轮投票中,惨败于支持福利的费尔南德斯。这彻底摧垮了国际投资人对阿根廷国家信用的信心,结果就有了近日“股债汇三杀”的惨状,真可谓是哀哉痛哉!
政治家一旦做出不切实际的许诺,往往使得民众对于生活产生不切实际的预期。利用短视的诉求来煽动公众情绪,以此谋求权位,将吞噬国家、也吞噬自身,结果必然是灾难性的。庇隆已死,而阿根廷,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