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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东晋后,当地的青瓷生产为何突然衰落
曹娥江上游,发源于浙中的山区,中游流经嵊州、上虞的低山丘陵,进入下游的水网平原,最终归于大海。
曹娥江中游地区,即自今上虞县南部上浦镇至嵊州北部一线,山水清嘉,沃野千里。在嵊州境内,曹娥江有个诗意的名字——剡溪,古典文学爱好者,也许不陌生。东汉永建四年(129),在上虞县南乡、剡县(今嵊州)北部,置有始宁县。
汉六朝时期,上虞、始宁两县乃人文荟萃之地。投江救父的孝女曹娥、今日尊为“唯物主义思想家”的王充,都是上虞人;谢安隐居的东山,谢灵运的庄园“始宁墅”。均在始宁县。
上溯至剡溪,故事就更多了。“雪夜访戴”——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忽然想起远在剡县的友人戴逵,连夜乘舟前往,好不容易到了戴家门口,却又转身返回。人问其故,王子猷说:“我本乘兴而来,而今兴致巳尽,又何必见他呢?”
“旧时王谢”的故事,当然有说头,可惜缺乏考古实物证据。在考古学家看来,曹娥江中游两岸称为“六朝胜地”,只因为此地有密集的汉六朝墓地,更有当时规模最大、品质最高的青瓷窑址群。
这里是汉六朝越窑青瓷的中心产区,上浦镇石浦村四峰山的小仙坛窑址,所出青瓷,釉色莹润、胎骨坚致、胎釉结合紧密、吸水率低,被学术界公认为“成熟青瓷诞生地”而载入史册。如今的小仙坛,地表已经捡不到瓷片了,只有一旁矗立的文物保护碑,说明这是中国最早烧造成熟瓷器的地方。
四峰山的青瓷确实好,2004年我在小仙坛附近的大圆坪发掘窑址,出土的东汉瓷器,论胎釉,论造型,比我儿时乡下老家使用的粗瓷大碗强多了。
三国西晋时期,青瓷生产又有长足进步,臻于鼎盛阶段。窑址数量多,生产规模大,瓷器品质高,工艺复杂。2006年,我在上浦发掘的尼姑婆山三国西晋窑址,代表了当时曹娥江流域与中国青瓷生产的最高水准,前来现场考察的古陶瓷专家无不赞叹。
窑场通常分布在依山傍水的低山缓坡。烧窑需要燃料,制瓷需要瓷土,生产与运输需要水源,龙窑建造需要利用低山的自然坡度。这些条件,曹娥江下游平原、上游山区并不具备,唯有中游两岸的低山丘陵,天造地设,适宜建窑制瓷。自东汉至西晋,青瓷作为本土的传统产业,独步海内。
然而,当历史进入东晋后,当地的青瓷生产突然衰落,规模萎缩,窑址数量锐减;质量滑坡,复杂的器物,精美的装饰,消失不见。
很多越窑研究者为此伤神。我在尼姑婆山窑址工作时,白天发掘,晚上躺在床头想,到底什么原因?莫非东晋时候,松木砍光了,瓷土耗尽了,曹娥江水干了?
后来我终于“推测”出一个原因,兴奋得几天没睡着。
东汉、三国、西晋时期,陶瓷本是曹娥江流域的传统产业。西晋“永嘉之乱”后,中原大乱,北方世族、“旧时王谢”南迁,引发江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内的巨变。
东晋时期,曹娥江流域逐渐为北方世族占据,传说谢安隐居东山,王羲之寓居剡县,谢玄、谢灵运祖孙占籍始宁,均为其例。他们凭借政治特权,每至一地,“封山占水”,开辟庄园。谢灵运《山居赋》描述的“始宁墅”,偌大的庄园,沿着曹娥江,南北绵延四十里,山峰河川、田园阡陌、茂林修竹、飞禽走兽、园林别业,应有尽有——新辟的庄园,多在依山傍水之处,正是此前本地人烧窑的地方。
北人占领山泽,禁止他人砍柴捕鱼,遑论取土烧窑。正如《宋书》所言,“晋自中兴以来,权门并兼,强弱相凌,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业”,北人的到来,造成无数土著百姓的破产。瓷器是土著的传统产业,而殖民者來自毫无制瓷传统的北方,其“封山占水”造成陶瓷业的凋敝。
以上看法,未敢自是,勉强可以自圆其说。这就是考古学的魅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猜错了,古人也不会跳出来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