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里江头的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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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美丽、富饶、纯净”闻名、以“界”为身份、“水”为认同的中俄界江乌苏里江,是中国最东端的河流。它由松阿察河和伊曼河在祖国东部边陲的虎头镇汇合而成,因此虎头是乌苏里江的起点。千百年来,静默流淌的江水,不仅见证着发生在这里的“二战”终结之战、“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等重大历史事件,更以丰饶的物产滋养着两岸各族人家。
  
  野性的天堂
  凌晨3点的乌苏里江,雾气霭霭,水面静谧,我等一行人坐着镇上渔民许春富的渔船,荡漾在宽阔的江面上,看远山如剪影一般线条简洁,勾勒出淡淡的水墨画,耳畔只有汩汩桨声伴着悠长婉转的鸟鸣。
  乌苏里江满语意为“东方日出之江”,早自西周时代,满族祖先肃慎人就利用这里的资源,制造枯矢、石弩和网詈等工具,狩猎捕鱼,繁衍生息。如今,肃慎人早已分为多个民族,但他们所创造的渔猎文明,几千年来传承不绝。在虎头镇,大部分人家祖祖辈辈都以捕鱼为生,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鱼篓子和晾晒的鱼干。空中、江边、草甸处时时飘荡着鱼的鲜气,让人只要吸上一口,就犹如吃到了鲜鲜的大马哈,非常奇妙。
  渔船缓慢划行,一路逆水向上到达许春富承包的作业水面,在那里他和同伴娴熟地将白亮的渔网一一下在水中,100多米长的蹚网几分钟便下完。据他介绍,休渔期以外,不论刮风下雨,每天天亮之前要下两次网,除了蹚网,链子网和圈网也是常用的捕鱼工具。
  捕鱼不仅是个体力活儿,更是个技术活儿,要根据水势、水流方向来判断鱼游的方向,从而调整下网的角度。有的时候从风的温度、草的颜色、云的形状、昼夜鸟儿的叫声等自然特征中,可以判断和辨别大鱼什么时候到,甚至能听出鱼在发情产卵甩籽时发出拍打水面的声响。这是老祖宗代代相传、又要经过多年实践才能掌握的本领。在等待起网的空闲时间,许春雷和我们谈起他20多年间的捕鱼经历。“最多一次打了一千多斤的鱼,最大的一条有一人多高。”他指着对岸冈峦间高高矗立的俄罗斯瞭望哨,告诉我们,界江的水中有红白相间的航标,在江上航行的船只便是根据这些航标随时调整航向,以确保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本国一侧航行作业。“现在天太黑不好辨认,但我们常年在江上打鱼,界线早已成为心里的底线,绝不会逾越一分的。”
  乌苏里江是联合国环保组织认定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未被污染的大江河。江上没有一座大坝,沿线没有一个工业城市,少量的生活污染也在江河可自净的范围之内,并能为江里的鱼类提供富足的养料,当地渔民至今仍把江水作为直饮水。各种郁郁葱葱的树木,生长在江中一个个沼泽岛屿上,东北地区最完美的动物生物链,就存在于这些沼泽森林中。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生命里都有那么一种或几种记忆深刻的动物。
  对于许春富来说,黑熊就是让他害怕至极的动物。“每年到了这样的秋收季节,都有不少黑熊从对岸俄罗斯的山林中游过来,它们捕捉隐藏在浅水中的大鱼。捕鱼技巧堪称完美,大鱼的行进与逃匿路线均在它们的掌控之中。”“黑熊还喜欢吃蜂蜜,它会顺着蜂蜜诱人的香味找到丛林里的蜂窝,并忍受着蜂群的疯狂叮刺把蜂蜜吃得干干净净。”黑熊看似笨拙,但行动灵活敏捷,甚至还拥有爬树的本领,所以镇上的渔民出门捕鱼大多结伴而行。
  黑熊虽不常见,但是丹顶鹤、苍鹭等,是这里抬头或放眼就能见到的动物。茂盛的植被和发达的水系,为鸟兽们提供了理想的生存环境,它们在大自然的食物链中扮演着各种角色,展现出极其野性的一面。
  
  这里不仅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也是神奇的植物王国,生长着上千种野生植物,如黄菠萝、核桃楸、水曲柳等都是国家级保护植物。在乌苏里江左岸狭长的珍宝岛湿地自然保护区内,乌拉苔草一堆堆旺盛地生长着,这些草的根系深埋于沼泽水下,拥有惊人的储水能力,堪称湿地的保护神。它们与沼泽土长年累月凝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草墩,草墩高出水面几十厘米甚至一米,当地人叫做“塔头”。一个直径60厘米左右的塔头墩,需要千年才能形成,年岁最长可达10万年,旱涝、火烧、极寒不死,春天至又萌发,生命胜过沙漠里的胡杨,是一种不可再生的天然植物“化石”,它的存在标志着一个地区极高的环境保护水平。
  塔头和人们的生活密不可分,当地有民谚:“混三江,走塔头,不会走塔要湿头(透)。”许春雷说,踩塔头必须要掌握技巧,不然稍有偏差,就会跌落进水里。不仅如此,还要迅速地从一个塔头跳到另一个塔头上去,不然由于人身体的重量,塔头会慢慢往下沉,一旦水漫过脚面,再跳就来不及了,因此走塔头又叫“跳塔头”。
  约一个多小时后,我们重新回到下网的地方,提拽收紧沉重的渔网,数十条鲶鱼、铜罗、嘎牙子、牛尾巴子、狗鱼等乌苏里江特产淡水鱼种在网中扑腾着,溅起阵阵水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此时,天际的光点越来越亮,初升的红日将原始植被、水波、岗峦和俄罗斯岸边的瞭望塔笼罩在金色的朝霞中。“日出江花红胜火”,这种穿越了古今的永恒之美,震撼心扉。
  
  沧桑的史诗
  许春富将打上来的小鱼全部放回江中,这是捕鱼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以此保持着乌苏里江生态的平衡和资源的循环利用。剩下的鱼一部分留给他在江边所开宾馆的游人食用,另一部分交给他姐姐许春红拿到鱼市去卖。鱼市不大,却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许春红说这个季节的鱼虽然比春季的开江鱼便宜许多,但产量大,口感和营养也是不差的。当地人讲究秋季进补,乌苏里江鱼则是体弱者最好食品,所以生意也好得很。
  或许是因为地理位置偏东,日出时间极早,当地人多遵循“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的自然作息规律,6点不到早市已散市了。漫步在镇子中,看三三两两的麻雀在枝头吱喳低语;袅袅炊烟从烟筒荡出,消散到远处轻起薄雾;谁家门前簇拥着多彩的野花,带着莹莹露水,一片安宁祥和。很难想象70多年前,这里曾经历最黑暗的日伪统治时期,发生过悲壮惨烈的“二战”最后一战。但高高竖立在猛虎山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纪念碑”和遗留深山中大面积地上地下军事要塞遗址、遗迹提醒着人们,战争是真实发生过的。   站在虎头镇“乌苏里江第一塔”眺望,乌苏里江水绕虎头镇而过,由江畔向北、西、南伸延,虎东山、猛虎山、虎北山、虎西山、虎啸山等山丘,组成了连绵起伏的丘陵群,其地形恰似一只凶猛的老虎,伏卧在十余公里的江段上。靠近乌苏里江地带山势较为平缓,丘陵起伏不大,是中国东北部边境最易登陆的地带之一,也是进入腹地的捷径便道。隔江伊曼市又恰是前苏联远东最大的军事要冲,工业重地伯力和海参崴的中心,西伯利亚铁路的咽喉。“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为达到长期占领东北、完成对苏战略进攻的准备,实现在远东扩张范围的野心,在此开掘建造了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地下军事要塞——虎头要塞。
  关于虎头要塞的具体修建过程,一直是日军的机密,其中的众多内幕,在战后多年才渐渐浮出水面。据已挖掘整理出的文物资料及中、日、俄参战老兵的回忆录证实,为了修建要塞,日军在1934年到1939年的6年间,从中国东北各地强行征用劳工和战俘十余万人,悄悄将他们运到虎头镇,用机枪和皮鞭驱赶他们没日没夜地工作,饿死、累死者不计其数。侥幸活下来的劳工和战俘,在1939年要塞建成后,被日军集中到著名的猛虎谷洼地里,以保护军事秘密为由全部用机枪射杀。
  修建好的虎头要塞,正面宽12公里,纵深30公里,将校室、内部指挥室、士兵休息室、粮库、弹药库、发电所等设施一应俱全,完善的储备可供1万名士兵坚守半年。要塞厚达3米的混凝土,能够完全无视任何飞机大炮的攻击。要塞主阵地上,还有一处永久性的工事巨炮阵地,使用的是日军从东京湾秘密运来的海防巨炮,重达300多吨,是当时亚洲最大的火炮。对于如此完备的要塞,日军显得自信满满,夸耀其为“北满永久要塞”,是“东方马奇诺防线”。最终,这座要塞的命运也和马奇诺防线一样被攻破。1945年8月9日,日本关东军第15“国境守备队”进入虎头要塞。苏联红军第35集团军集合百门火炮,多个坦克团对虎头要塞发动联合进攻,航空兵也不断对要塞进行轰炸。
  8月15日,日本天皇发布了投降公告,苏联红军和抗日联军对要塞日军宣读了最后通牒。丧心病狂的日军不但拒绝投降,还发动了“玉碎作战”,疯狂反抗。战斗一直持续到8月26日,顽固盘踞在虎头要塞的近2000日军被彻底歼灭。至此,侵占中国东北14年的日本关东军才被全部歼灭,虎头要塞歼灭战,因此也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战。
  如今,虎头要塞主阵地猛虎山段的地下穹窖,已挖掘、修复和加固3800多米,并在遗址之上修建了展示侵华日军罪证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一战的专题型博物馆“侵华日军虎头要塞博物馆”。广阔的要塞区域内植被繁茂,穿行其间,会发现隐藏在树丛中的枪眼,从枪眼或瞭望口向外望,射击范围开阔又清晰。偶尔还可看到树枝中隐藏着的铁盖,有的铁盖下是很深的竖井,通往各隧道;有的则是陷阱,井壁左右均设枪眼,阻止进入隧道。竖井下百米深的尽头设有陡峭的楼梯,楼梯左右设有暗堡。还安有巨大电风扇,用以排除毒瓦斯等气体。地表上曲曲折折的交通壕,与设在各个角落的出入口、瞭望所、反击口、暗堡等相连。水迹斑斑的石阶和锈蚀的建筑遗迹,似乎还在诉说着那场战役的惨烈,不断地警示着人们,宣示着和平的可贵。
  
  融融的家园
  许春红、许春富姐弟的父亲,是在“二战”期间从对岸俄罗斯达里涅列钦斯克(伊曼)市来到虎头的,母亲是重庆来虎林的下乡知青。像这样不同国别、种族婚配的现象在虎头并不鲜见。乌苏里江的人文历史,自古就是一部民族或族群互融发展的历史。
  乌苏里江原本是中国的一条内河,在《金史》中被称为“阿里门河”,明朝又演化为“阿速江”,永乐二年设阿速里河卫,至清代始转称乌苏里江。1858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俄国乘机逼迫清廷签订了《瑷珲条约》,将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库页岛在内的40万平方公里土地划为两国共管。1860年,俄国又逼迫清廷签订了《北京条约》,将乌苏里江以东所谓“共管”土地全部割让给俄国。俄国的远东总督穆拉维约夫,用铅笔在边界地图的乌苏里江里沿着中国江岸划了一条粗线,绵延了上百年的边界之争从此开始,这其中国际影响最大的的要数中苏珍宝岛之战。
  1969年3月,中苏在乌苏里江积蓄了长时间的边界矛盾转化成了一场局部战争,珍宝岛一战成名,以致后来的西方人一提到中国东北,第一反应就是珍宝岛。这片0.74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保卫之战,双边关系的变化,国内的政治运动等,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到虎头人家的平静生活,尤其是居住在虎头的“混血”人家。
  珍宝岛因两头尖、中间宽,形似中国古代的元宝而得名,在虎头登高即可望见。其北端原与中国大陆相连,由于江水的长期冲刷,1915年形成小岛,但在枯水期仍与中国江岸相连,可以徒步上岛。1969年8月,岛上修建了营房,派驻1至4名官兵常年驻守。直至今天,岛上仍有官兵驻守,并对游人开放。乘坐登岛机动渡船缓缓靠上珍宝岛哨所前的浮码头时,“中国珍宝岛”五个金色大字直入眼帘。步入岛门,一条小路笔直地通向深处,左边,掩映于绿树中的红顶灰墙三层小楼,是岛上的第五代营房。沿小路前行,眼前出现的一座石砌平房是第一代营房,营房左右两门处分别留有白底红字的对联。“以哨所为家,以艰苦为荣”、“身居珍宝岛,胸怀五大洲”、“永保边疆,解放全球”,极具时代特征和革命性。
  第二代营房是一座突显防御功能的钢筋水泥混凝土结构的碉堡式营房,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矗立在房顶,外墙上刻有醒目的“中国领土不容侵犯”八个红色大字。跨过房前小桥,一棵弹痕累累的山榆树巍然挺立,它就是闻名天下的“英雄树”。40多年过去了,这棵曾经受过战火洗礼和鲜血浇灌过的老树,依然枝繁叶茂,焕发着无限生机。
  当乌苏里成为界江后的百年间,虎头这个多民族的大家庭里,既有民族互融共进,又有东南西北中的人文交汇。20世纪中期,十万转业官兵,数以百万计的知识青年,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聚到这片地力丰沃的,北大荒中心地带开垦希望。他们承载着霜雪,历经着风雨,在严寒酷暑中使“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而许许多多的人,一头乌丝变成了白发。850、854、856、迎春、东方红……当我们行走在虎头周边这些地名带有隐秘编号,或留着火热时代印记的农场,不能不为乌苏里江畔的这连绵沃野叹为观止,更为一代又一代人的融合,以及不离不弃所折服。乌苏里江静静流淌的不仅仅是水的认同,更是岁月磨砺的生命颂歌。
  
  天长日久的逐水生活在边境线上,历经民族离乱和自然兴替,不同文化的共同塑造,虎头镇的人们更加懂得珍视安宁和平的生活,也有着超乎寻常的淳朴与包容。许春红说,这些年常有日本的“二战”老兵怀着忏悔的心态重访虎头,也有战死的日军后人、日本的相关学者等,无论是谁,虎头人都以友好的心态欢迎他们。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撇开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仓……”《乌苏里船歌》亦吟唱出虎头人的鱼水深情。回到临江宾馆,许春富已将早上打来的鱼用大铁锅烧杂木烹煮好。除了盐、姜、葱、蒜,没有添加任何调料,最后用香菜点缀。清蒸鲫鱼、熘狗鱼片,还有肉质极嫩的“老婆子”,一桌全鱼宴,不需要任何花哨的刀工或者复杂的手艺,只是最简单、最原始的烹饪,却是最天然、最纯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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