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大姐比我大差不多二十岁，我记事的时候她早已经出嫁，而且嫁到了很远的江南，所以我童年早期的记忆里没有大姐的影子。但是生活里还是有大姐的消息，我老是听妈妈说大丫头怎么怎么了，而且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大姐寄来的包裹，那里面有茶叶、年糕之类，但是更多的是鞋，全家每人一双。
我一拿到新鞋，就套在脚上到处跑，还向同伴们炫耀，是我姐寄来的呢。
那时，我总以为大姐的日子过得不错，吃米饭，住楼房，楼房后面有山，山上流下的潺潺溪水长年不息，令我无限向往。
可是毕竟太远了，路上不方便，我从来没去过大姐家。
我十五岁的时候，大姐来了封信，言辞恳切地要我去。
平时，我们一般是收不到大姐的信的，因为她不识字，写信要请人代写，但这封信是这个暑假里的第三封，可见她思念弟弟心切。尽管爸爸不放心他惟一的儿子单独出远门，死活不同意，我还是在一个天麻麻亮的早晨，溜了。
虽然，一路上很艰苦，没东西吃，饿着肚子和民工一起睡在车站的广场上，但是总算见到了大姐。
大姐见到我的一刹那，搂着我呜咽个不停，喊着弟弟弟弟。
也许是我当时年纪很小的缘故吧，我不能理解大姐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被感染了，跟着她一起呜咽。
到了大姐家，才发现她家的楼房很旧，远远不如我想象中的好，在那一片新式楼房中，大姐家的这座老式的房子，像是一件补了又补的旧衣服。
姐夫很矮，木讷，也可能是语言不通的缘故吧，他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没有和我玩过。好在大姐成天问这问那的，几乎将我们村的所有人都问遍了，有时我都被问厌烦了，就不搭理她。她见我不答，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便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一次，大姐带我去参加一个村子里的集会。集会是在小学里举行的，我和大姐去得很早，坐在教室的中央。后来，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操着我不懂的江南话谈天说地。我和大姐被孤立在外，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人和我们说过话，有的人只是看看我们，便掉过头去了。我们成了另类。现在想起来，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才明白了大姐为什么总是盼望着我来，为什么我来之后她总是说那么多的话，也知道了她为什么总是给我们寄那么多鞋———除了给我们物质的接济，她也是在将一个异乡人的孤独，一针一针地缝进了这一双双鞋里啊。
平时，大姐总是很忙碌，除了自家的田要种以外，还种了人家抛荒的田，每天总是很晚才回家。
有一天，天都已经很黑了，大姐还没有回来。我只看见姐夫一个人回来，又匆匆走了。我便到田里去接她，走到半路，一个人对我说了一句江南话，我没听懂，还以为他让我回家呢，我就一个人回家，自己吃了饭，睡了。睡到半夜，我被一阵喧闹惊醒，我看见，大姐被人用门板抬了回来。
原来大姐在打谷子的时候，不小心触电了。看着脸色苍白的大姐，我想哭，我走到大姐身边，喊她，大姐朝我眨了眨眼睛，她不能说话了。
我和大姐的眼泪同时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几乎每年的暑假我都是在大姐那里度过的。每回大姐见到我，总是欢天喜地，而我回家的时候她都哭成泪人。我知道，我走了以后，她又将陷入异乡人的孤独和对故乡的思念之中，所以每一次她都将我的归期一推再推，说是要给我买这买那，其实我知道她的境况并不好。
有一年，我又要回家了，大姐问我要什么东西。
我那时也懂事了，知道大姐的难处，就说什么都不要。
大姐说，我给你买把伞吧。
我想，大概是我在和大姐聊天的时候，无意中说了需要伞，大姐就记住了吧。我也真的缺一把伞，就说，好吧。
大姐说要再等几天呢，哪天下雨了，不好下田做活了，我们就一起上街，将那只阉鸡卖了，给你买。
雨，终于在一个夜里来了，而且下得很大。
农人的雨天就是他们的星期天，大姐起床晚了些，她的婆婆早已将鸡放了，大姐便叫我和她一起到院子里捉鸡。
大姐家的院子没有我们家的清爽，长着好多花啊草啊什么的，好不容易，大姐才在一丛野葡萄藤里捉住了用来换伞的阉鸡。大姐将鸡抓在手上，很高兴的样子，让我用草捆了那鸡的脚。然后，她找来秤，称了一下。她眨着眼睛算了算，说分量不够，可能换不来伞呢。
我说，那就别买了。
她朝我瞥了一眼，说，要买的，也差不了多少。
说话的时候，大姐跑到了雨中的院子里，弯下腰去，从地上撸了点泥，往鸡冠上鸡腿上涂了涂。
我问她这是干什么。
她说，这样才重些。
我笑她傻，这点东西能有多重。
就这样，我们姐弟俩合了一把伞，背着那鸡冠上涂着泥的阉鸡上街了。
集市不是很大，摊位沿街而设，我们找了一个有利的位子站着，好早点将鸡卖了———可是我们站在雨里等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大姐手里的鸡也没有卖掉。
其实看鸡的人还是蛮多的，只是他们看了以后，不顾我和大姐凄苦的眼神，都冷冷地走了。
我心里恨恨的，骂这些城里人没有同情心。我又一次对大姐说，别卖了，我们回去吧。
大姐说，那伞呢？
我说，那就别买了。
大姐说，你回去上学没有伞怎么行？往后就是秋天，淋着雨，病了怎么办？
我说，不会的，这些年我都没有伞呢。
大姐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我看见大姐的脸上，有雨水在滑落。
过了一会儿，大姐说，你放心，鸡卖掉卖不掉我都要给你买，怎么能老是没伞呢？
雨小了，集市渐渐进入尾声，我和大姐仍然茫然而又焦虑地站在那里，看着每一个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路人。
远处一座高楼上的钟沉闷地响过十一下之后，终于有一个人急急地走来，看了看我们的鸡，拎起来，在鸡背上拍了拍，那鸡有力地挣扎了几下。
那人说，没病吧？
大姐连忙说，没有病没有病，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捉住的呢！
那人说，那这鸡冠怎么灰不溜秋的呢？
大姐恍然大悟，连忙蹲下身来，用手掬了些地上的积水，洗了洗那涂上泥的鸡冠，鸡冠也就鲜亮起来。我也恍然大悟，她弄巧成拙了。
好在，终于成交了。大姐拿了钱，给我买了伞。可是我并没有一点点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大姐都特别沉默。田埂上，响着我们沓沓的脚步声，我和大姐的心里都装着同样的凄楚。
后来，我终于长大了，大姐那里也就少去了。
大姐所在的小镇成了县城以后，她拿了补贴款，在城市的边上办了一个养殖场，日子算是渐渐好了。
去年，我去参观了她的养殖场以后，又要回家了。
大姐骑着拉泔水的三轮车来送我。
我知道她很忙，就让她先走。大姐这次没有表现出往常的依依不舍，只是又一次说，老家的房子不能卖，她将来回去养老。
大姐走了，看着她和她的三轮车混入人流车流，我的心里还是酸酸的，默默祈求那些人流车流，别碰着我远嫁的大姐……
编辑/邹抒阳 [email protected]
我一拿到新鞋，就套在脚上到处跑，还向同伴们炫耀，是我姐寄来的呢。
那时，我总以为大姐的日子过得不错，吃米饭，住楼房，楼房后面有山，山上流下的潺潺溪水长年不息，令我无限向往。
可是毕竟太远了，路上不方便，我从来没去过大姐家。
我十五岁的时候，大姐来了封信，言辞恳切地要我去。
平时，我们一般是收不到大姐的信的，因为她不识字，写信要请人代写，但这封信是这个暑假里的第三封，可见她思念弟弟心切。尽管爸爸不放心他惟一的儿子单独出远门，死活不同意，我还是在一个天麻麻亮的早晨，溜了。
虽然，一路上很艰苦，没东西吃，饿着肚子和民工一起睡在车站的广场上，但是总算见到了大姐。
大姐见到我的一刹那，搂着我呜咽个不停，喊着弟弟弟弟。
也许是我当时年纪很小的缘故吧，我不能理解大姐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被感染了，跟着她一起呜咽。
到了大姐家，才发现她家的楼房很旧，远远不如我想象中的好，在那一片新式楼房中，大姐家的这座老式的房子，像是一件补了又补的旧衣服。
姐夫很矮，木讷，也可能是语言不通的缘故吧，他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没有和我玩过。好在大姐成天问这问那的，几乎将我们村的所有人都问遍了，有时我都被问厌烦了，就不搭理她。她见我不答，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便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一次，大姐带我去参加一个村子里的集会。集会是在小学里举行的，我和大姐去得很早，坐在教室的中央。后来，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操着我不懂的江南话谈天说地。我和大姐被孤立在外，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人和我们说过话，有的人只是看看我们，便掉过头去了。我们成了另类。现在想起来，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才明白了大姐为什么总是盼望着我来，为什么我来之后她总是说那么多的话，也知道了她为什么总是给我们寄那么多鞋———除了给我们物质的接济，她也是在将一个异乡人的孤独，一针一针地缝进了这一双双鞋里啊。
平时，大姐总是很忙碌，除了自家的田要种以外，还种了人家抛荒的田，每天总是很晚才回家。
有一天，天都已经很黑了，大姐还没有回来。我只看见姐夫一个人回来，又匆匆走了。我便到田里去接她，走到半路，一个人对我说了一句江南话，我没听懂，还以为他让我回家呢，我就一个人回家，自己吃了饭，睡了。睡到半夜，我被一阵喧闹惊醒，我看见，大姐被人用门板抬了回来。
原来大姐在打谷子的时候，不小心触电了。看着脸色苍白的大姐，我想哭，我走到大姐身边，喊她，大姐朝我眨了眨眼睛，她不能说话了。
我和大姐的眼泪同时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几乎每年的暑假我都是在大姐那里度过的。每回大姐见到我，总是欢天喜地，而我回家的时候她都哭成泪人。我知道，我走了以后，她又将陷入异乡人的孤独和对故乡的思念之中，所以每一次她都将我的归期一推再推，说是要给我买这买那，其实我知道她的境况并不好。
有一年，我又要回家了，大姐问我要什么东西。
我那时也懂事了，知道大姐的难处，就说什么都不要。
大姐说，我给你买把伞吧。
我想，大概是我在和大姐聊天的时候，无意中说了需要伞，大姐就记住了吧。我也真的缺一把伞，就说，好吧。
大姐说要再等几天呢，哪天下雨了，不好下田做活了，我们就一起上街，将那只阉鸡卖了，给你买。
雨，终于在一个夜里来了，而且下得很大。
农人的雨天就是他们的星期天，大姐起床晚了些，她的婆婆早已将鸡放了，大姐便叫我和她一起到院子里捉鸡。
大姐家的院子没有我们家的清爽，长着好多花啊草啊什么的，好不容易，大姐才在一丛野葡萄藤里捉住了用来换伞的阉鸡。大姐将鸡抓在手上，很高兴的样子，让我用草捆了那鸡的脚。然后，她找来秤，称了一下。她眨着眼睛算了算，说分量不够，可能换不来伞呢。
我说，那就别买了。
她朝我瞥了一眼，说，要买的，也差不了多少。
说话的时候，大姐跑到了雨中的院子里，弯下腰去，从地上撸了点泥，往鸡冠上鸡腿上涂了涂。
我问她这是干什么。
她说，这样才重些。
我笑她傻，这点东西能有多重。
就这样，我们姐弟俩合了一把伞，背着那鸡冠上涂着泥的阉鸡上街了。
集市不是很大，摊位沿街而设，我们找了一个有利的位子站着，好早点将鸡卖了———可是我们站在雨里等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大姐手里的鸡也没有卖掉。
其实看鸡的人还是蛮多的，只是他们看了以后，不顾我和大姐凄苦的眼神，都冷冷地走了。
我心里恨恨的，骂这些城里人没有同情心。我又一次对大姐说，别卖了，我们回去吧。
大姐说，那伞呢？
我说，那就别买了。
大姐说，你回去上学没有伞怎么行？往后就是秋天，淋着雨，病了怎么办？
我说，不会的，这些年我都没有伞呢。
大姐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我看见大姐的脸上，有雨水在滑落。
过了一会儿，大姐说，你放心，鸡卖掉卖不掉我都要给你买，怎么能老是没伞呢？
雨小了，集市渐渐进入尾声，我和大姐仍然茫然而又焦虑地站在那里，看着每一个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路人。
远处一座高楼上的钟沉闷地响过十一下之后，终于有一个人急急地走来，看了看我们的鸡，拎起来，在鸡背上拍了拍，那鸡有力地挣扎了几下。
那人说，没病吧？
大姐连忙说，没有病没有病，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捉住的呢！
那人说，那这鸡冠怎么灰不溜秋的呢？
大姐恍然大悟，连忙蹲下身来，用手掬了些地上的积水，洗了洗那涂上泥的鸡冠，鸡冠也就鲜亮起来。我也恍然大悟，她弄巧成拙了。
好在，终于成交了。大姐拿了钱，给我买了伞。可是我并没有一点点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大姐都特别沉默。田埂上，响着我们沓沓的脚步声，我和大姐的心里都装着同样的凄楚。
后来，我终于长大了，大姐那里也就少去了。
大姐所在的小镇成了县城以后，她拿了补贴款，在城市的边上办了一个养殖场，日子算是渐渐好了。
去年，我去参观了她的养殖场以后，又要回家了。
大姐骑着拉泔水的三轮车来送我。
我知道她很忙，就让她先走。大姐这次没有表现出往常的依依不舍，只是又一次说，老家的房子不能卖，她将来回去养老。
大姐走了，看着她和她的三轮车混入人流车流，我的心里还是酸酸的，默默祈求那些人流车流，别碰着我远嫁的大姐……
编辑/邹抒阳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