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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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枇杷透黄的时节,蒲庄人家忙得起了烟。摘桑养蚕,收割油菜,打麦晒场,耙田插秧……几桩大事接二连三,偏偏那节骨眼上,老天时不时细雨微风地耍浪漫,调戏得庄稼人打战似的。那时节,蒲庄人家一门心思抢收抢种,盖房子的再急先撂着,自家要抢收抢种不说,匠人们也得顾着家里的田地。在外打工的,活计好的一天能挣三五百块,也赶回来。结婚嫁女的,也不挑这时节。除非老了人没办法,那是大事,一庄人跟着忙。那病了怎么办?大多吃药打针,能挨的先挨,能晾先晾着,耽搁不了的才去挂水住院。
  细芳是个火爆脾气,那一阵子更是火急火燎的,心特别脆,像炮仗信子,一点就燃。家里就老两口,长海自然成了出气筒子,细芳一急就骂,你个拙货,三板斧砍不出闷屁!长海咧咧嘴,不作声,自顾手里忙活。一屋子里的两口子,三十多年了,这些话早把他耳朵磨出了老茧,自动过滤了。
  枇杷挂满了树梢,黄得一簇一簇的,却成了麻雀的口粮。长海到屋后解手,轰着麻雀,自言自语:“枇杷快熟了,伢咋还不回来?”
  长海的儿子在省城,出息着呢,先是考上了省城的医科大学,读了本科又硕博连读,毕了业在省城的大医院工作,没几年又娶了省城的漂亮媳妇,接着买了房买了车,实实在在大城市的人了。蒲庄走出去的年轻人也不少,都没法和长海家的比,长海和细芳走在田埂上,见人打招呼头也昂了些。
  省城与县城说远不远,三百来里,县城与蒲庄也说远不远,三十来里。有时候周末就了空,儿子媳妇带上孙子自驾回老家,把孙子阳阳送给爷爷奶奶惯惯。阳阳喜欢吃枇杷,有一年剥着水果店里买来的枇杷,手丫嘴丫滴着汁水说,要是我家有棵枇杷树多好。那一年,细芳摸到邻村大姨家移了一棵枇杷树苗,栽在屋后。阳阳每次回来都去和枇杷树比个子,由俯视到仰视,四五年辰光,就见它漫过屋檐了。
  去年这时节,儿子一家三口回来,阳阳吃着自家的枇杷,开心呢。长海盯着看,更开心。阳阳走了,长海还有几次梦里看见阳阳吃枇杷,醒了,铜钱大的一滩口水洇在枕头上。
  长海正解手的时候,细芳从后门经过,又骂他,“你卖什么痴,还不去摘桑叶!天又快落雨了。”
  “也等我把尿撒好哉。”长海撒尿和他的性子一样慢,淅淅沥沥像春雨。
  “好尿吗?”细芳语气温柔了,侧上前去看。
  长海背过身说:“一边去,你一看更撒不出了。”
  细芳哼着气走了。长海抖了抖,慢条丝理地扣裤子。
  两口子喂蚕直到大半夜。细芳躺到床上,瘫了一样。“要不打个电话给伢吧?”
  “这都几点了,不吵着他们休息?”长海翻个身。
  “我為你急,你能扛得住?别弄出事来。”
  “熬熬没什么。他们自然会回的。去年就这时节回来的,阳阳惦记着枇杷呢。”长海从床头柜里摸出病历和化验单,他已经看了无数遍,看不出个头尾。
  “你打吧,就说,周末回来撮撮忙,老娘吃不消了。”
  “你吃不消了?”
  “不比年轻时候,这腿脚灌了铅。”细芳也侧过身来,“我也不想要他们回来,供他读书上大学,不就是想他别投种田的胎里?”
  “咱这是活该,我这样一说肯定又挨怪,说思想不解放,舍不得把田丢了。”
  “田丢了吃什么?咱就种田的命。不打了,自己忙。”后窗里,听见雨滴落在枇杷叶上,细芳烦躁睡不着,“明天你起早挑些熟的先摘,总不能便宜了麻雀。”
  “摘了放家里容易烂,等伢回来不好吃了。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长海爬起来摸床头的电话。
  “叫你打你又说不打,叫你别打你又要打,非要唱反调。”
  “嘘——通了!喂,喂……”长海习惯直着嗓子讲电话,顺着风一里外都能听见。“睡了吗?……什么……还在外面?……开什么胃?……唱歌啊,哦……哦……哦……”
  “你哦什么哦,这就挂了?”细芳侧着头,“啥也没听你说啊,啥时回来?”
  “叫明天再说,他忙着呢。”
  枇杷又大又圆,黄颜色总是分外亮眼。枝叶间,麻雀们叽叽喳喳,进进出出,策应着农忙。
  红梅领着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孙子,在屋边转悠,指着长海屋后的枇杷树说:“涵涵,看鸟,看鸟。”涵涵也学着用小手指着,眉开眼笑,嘴里嗫着:“鸟……鸟……,’
  红梅与长海是邻居,两家房子一字线,山墙靠山墙,中间一条窄巷子,不同的是红梅家是二层楼房,长海住的九十年代的砖瓦房。两家人关系从前是忽冷忽热,如今是不远不近,处于休眠期。要说两家子关系好丑,关键在两个女人,红梅和细芳,唱起对台戏来,不用喇叭都能全村子直播。两家的男人一个德性,缩在门里不吱声,吵得稀了声才出来推走各自的女人,彼此在女人身后交换一下无奈的眼神,出头早了,准淹没在枪林弹雨里。当年怄气的时候,红梅双手叉腰,你发财,你有本事,你还没住上楼房呢。细芳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家儿子是博士,是省城医院的专家,瓦房怎么的,我家檐头高三尺。
  红梅的儿子没能考上大学,学了厨师,在乡政府对门开了间小饭馆。细芳的儿子还没出校门呢,他就娶了媳妇,生了女儿,如今二孩政策放开了,又添了小的。小饭馆红火着呢,红梅家的日子过上去了,应了儿子的强烈要求,租掉大田,拔了湖桑,洗脚上岸,一家人围着小饭馆过起日子。如今红梅在家专职照顾小孙子,屋前屋后、田边地头,任由小孙子牵着转。
  红梅看见扛着桑叶袋子走过来的长海,抛话说:“长海,你看我家涵涵个细东西,见了你家的枇杷,那个起劲儿咧。”
  “他看鸟呢。”长海心眼儿实,颠颠地扛着袋,哼着号子,虽然涵涵吐字不清,他还是听出了“鸟”字。
  红梅就白了他一眼,拉着涵涵往回走,鼻子里哼着气,不就两个枇杷嘛,小气鬼。
  “哦,你说枇杷啊。”长海卸下袋子,“你看我这人,不活泛,我这就来摘。”红梅没有回头,拽着涵涵急急地回了家门。长海就着低枝,急忙摘了一捧,跟进了红梅的家,散在她家厨房的小饭桌上。长海憨憨地赔着笑,送东西给人家吃,倒像是欠了人家的。红梅也就消了气,叫涵涵说谢谢爷爷。涵涵还没开口,赶巧听到细芳在桑田里叫喊,长海一拍屁股,拔腿就奔出去了。   细芳摘桑叶有诀窍,左手揪着湖桑枝的头,右手顺势一撸到底,一枝的桑叶全缴械在手心里,一枝还没撸完,左手又寻到了下一根枝上,不一会儿,身后净是光秃秃的枝在摇晃。“你要是干活像我,晚上起码早睡两个小时。”
  “是你黑心,好日子不会过,非要比人家多养些。”长海在另一畦,落在后面。养蚕是件苦差事,蒲庄的日子越过越好,养蚕的人家越来越少了,长海也跟细芳商量过几回,说年纪大了,孩子们又不在身边,就少养些吧。细芳偏不肯,她的好强与能干远近有名,干活像拼命,做什么都不甘落在人家后面,种田养蚕跟人家比产量,养鸡养鸭比成活率,养伢比出息。蒲庄的男人女人见了长海都羡慕,你家婆娘真是八世修来的。
  “刚才伢怎么说的,回来不?”细芳双手不停。细芳吩咐过长海趁送桑叶回去顺便打个电话的,细芳很会统筹安排长海的活计。长海顾着摘枇杷给涵涵,把打电话的事给岔了,支支吾吾说:“我正要打呢,你一喊,我这不又急忙来了。”长海以为又要吃一顿骂,没想细芳看也没看他说:“还不赶紧再去打!”长海就奔回去了。不一会儿又奔过来,没进田就说:“这星期不回来了,阳阳要补课,约好下星期,赶好端午节,三天假期。对了,伢叫你保重身体,按时吃药。”
  细芳心脏有点老毛病,儿子每次通电话总要关心两句。“他就会说好听的。我好着呢,能吃能动。倒是你……”细芳狠劲儿撸桑叶,“才一年级补啥课?他那阵儿,从小学到高中,哪补过一回,还不照样念大学、读博士。”
  “别那阵儿那阵儿的,时代不一样,再说晚些回来也好,农忙差不多到头,不要他们掺和。”
  “还有十来天呢,你又得熬着,要不还是再去县里医院看看。”
  “去啥?不起效!我就等,我儿子是专家,我就相信儿子。”
  “要不,直接跟伢说了吧?”
  “你敢!让他们担心着,这么远开车谁放心?我能忍呢,倒是怕树上枇杷熟过了。”
  细芳对他叹口气,说:“熟过头该不至于,倒是怕让麻雀抬了去。”
  可怎么办呢?老两口子摘着桑叶,多了桩心事。
  “你反正吃不得苦,这些天,田里没你事,可把枇杷给我看紧喽。”细芳命令着,她想不出好办法,把难题推给长海。
  长海留了根三丈长的竹竿在枇杷树下,扛桑叶,解手,只要经过了,就拿起竹竿,轰——哈——地赶麻雀。赶了麻雀,掰手指数日子。
  有一回,长海端着碗蹲在枇杷树下扒饭,红梅又领着涵涵来了。长海条件反射地领会了意图,没等红梅开声,长海一手端着碗,一手从树上够了两枝枇杷给红梅。红梅掂着枇杷,数了数个儿,扭头就走。人走远了,长海意識到自己好像小气了,解释说:“我家阳阳要回来了。”
  那天,天才亮一道缝,两口子愣在枇杷树下面。
  “这是哪个遭报应的。”细芳朝天大骂,“吃两个枇杷你说一声,恨不得把人家的树拔了去!这是哪个遭报应的……”细芳循环反复地骂着,鸡的打鸣声也给盖下去。长海没有劝,背着手,绕着枇杷树转圈。事情是长海先发现的,憋醒了出来解手,虽然麻雀没醒,习惯地绕到屋后枇杷树下,原想进屋再躺会儿的,结果慌忙进屋把细芳喊起来了——枇杷树夜里让人动过了,残枝散叶落了一地。
  恨不得全蒲庄的人都给吵醒了,有的小孩子没睡得饱,哇哇地哭,呼应着细芳的骂声。有住得靠近的,跑来看究竟,察看了现场,得出了结论:“细芳你别骂,骂了贼也听不见,早溜远了,这肯定不是咱蒲庄人干的,咱庄上没这样的缺德货。”细芳受了劝,音量降了下来。
  红梅领着涵涵来看究竟,抱怨说:“早早的,把我家涵涵都吵醒了。”涵涵手里正捏着枇杷。细芳愣了会儿神,突然三步并两步,冲进红梅家里,红梅还杵在原地,细芳又冲了出来,手里高举着一篮子枇杷。“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细芳的声音里掩不住激动和愤慨,“我说呢,会有谁盯上我家枇杷了,原来就在眼皮子底下,她怎么好意思的……”
  “你把话说清楚,谁偷你家枇杷了,谁稀罕了。”
  “我可没说你偷,你不打自招。”
  ……
  这两个人一旦顶上了,就是火线搭着了零线。邻居们不敢多掺和,各劝几句都先散了。两人吵来吵去还是那些历史问题,无非是孩子啊、房子啊,谁比谁有本事啊。房子是细芳心里的一道疤。蒲庄像她家这种瓦房所剩无几,渐渐让二层楼房替代了,就连吃低保的张瘸子也建了个假二层,一层上面加阁楼。当初,长海细芳攒着钱思量着建楼房时,儿子准备在省城买房,首付凑不上。长海细芳掏光积蓄不说,又私下向亲戚周转了十万块,没告诉儿子。红梅说到楼房的时候,细芳就说,楼房了不起啊,我家在省城有房子。红梅说,省城房子了不起啊,你住过几回啊?
  两人声音大起来了,涵涵缩在红梅身后哭。红梅就哄着涵涵,和声说:“这枇杷是涵涵他爸从街上买来的,昨天涵涵和他爸一起去的,不信你问涵涵,三岁的细伢不说慌。”
  不用涵涵开口,细芳知道刚才冲动了,也软了声。吵吵好好几十年,红梅的底细她清得很,做不来这档子事儿。
  红梅也不肯白受冤枉,又来劲了:“长了点枇杷了不起啊,我家涵涵吃点都舍不得,小气鬼,活该挨偷。”
  “什么时候舍不得涵涵吃了,你说你说,我待涵涵小气过吗?”
  “问你家男人去,看枇杷比看婆娘还紧。”
  火又引到长海身上。“涵涵成天围着你爷爷爷爷地叫,吃两个枇杷怎么了?枇杷是要留给我家阳阳,可他回来个一两天,这一树枇杷能吃得几个?你个拙货,大半身子人了土还这么不懂世面。”
  长海没什么好解释的,茅塞顿开地接受教诲,一拳擂在枇杷树上。“哪个作死的偷我家枇杷,我夯死他狗日的!”
  树上的枇杷串儿数得过来,上部分让麻雀临幸了,下部分让贼子临幸了,只剩分布在中间的薄薄一层。
  长海这些天浑身没力气,失了魂儿似的,老往枇杷树下跑,数串串,早上起来是几串,天黑前得还是几串,有时数着数着蹲下来,捂着肚子。麻雀啄过的枇杷烂了,嗖嗖地往下落,长海有时捡来剥了,真甜。说来也怪,剩下的这些串儿这几天见长呢,个儿也饱满起来。长海看着它们圆鼓起来,黄得娇艳起来,心里的霾又散了。这些枇杷像特意精挑细选的,招待孙子拿得出手。长海对着枇杷笑起来,端午也就近了。   先到来的是电话,长海迫不及待地奔回房里去接,果然是儿子打来的。儿子电话里说,端午怕是回不了了,同事里要好的几个家庭约了一起去春游,天气预报说,端午天放晴,正好适合,往后天就热了。长海听得清爽,只在电话里说着好,说路上小心,说照顾好伢。儿子电话里说,我不在你和妈要注重身体,叫妈按时吃药,别累着。长海说,好,你要照顾好伢,别担心家里。
  挂了电话,长海支在放电话的床头柜上,细芳又在麦田里叫喊,长海吐口气,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抹,大着嗓门:“来了来了,嚎什么哉?”
  “伢不回来了。”长海站在田边,蔫着。
  细芳直起了腰,瞪着他:“咋了?没惹什么祸吧?”
  “旅游去了。”
  “你就不会一口气把话说齐整?你不知道我心脏不好?”细芳又弯下腰,捆着麦秆。
  “知道,伢还关心你,要你注重身体,按时吃药。”
  “我哪天不吃药?要他问?”
  长海又说:“那倒是。可是枇杷咋办?”
  “枇杷枇杷,你就知道枇杷,就没想过你咋办!”
  端午那天,长海家的蚕儿由青白色变成亮白色,不吃桑叶了,准备“上山”,农忙的冲刺阶段正式到来。长海与细芳忙了半宿,捉蚕“上山”,陪蚕们过了一个充实的端午节。
  “总算石头落了地。”长海听着蚕们沙沙沙地吐絲做茧,心里松怠了。
  “你明天去趟伢家吧,端午过了,旅游也该回来了。”细芳说。
  外面又淅淅沥沥地落雨。
  长海闷了会儿,说:“家里还没忙完呢。”
  “不是还有我?你不能再熬了,熬出好歹来,我受害。再说,你去,直接到他们医院,不比他回来替你看病历更靠谱?”
  “是这个理。家里你真能行?”
  “你还不放心我?再说这火车一来一回也方便,你又不是去过日子的。”
  长海又思考一阵,做了决定:“好吧,明儿我起早摘枇杷,完了先电话里和伢说一声,别不声不响的戳了去,万一摸个门搭子。”
  翌早,天麻麻亮,长海爬上梯子,身子挤进湿漉漉的枇杷树里,小心翼翼地摘,轻轻放进篮子,捡鸡蛋似的。扶梯子的细芳仰着脸说:“你绣什么花,不赶紧的。”
  “你懂什么,手脚重了容易烂,没看相。”
  长海把一串一串的枇杷用旧报纸包着隔开,生怕途中颠破了。一切准备妥了,长海洗了手,换了件去年庙会上买的衬衫,拨电话。电话通了,长海说要送枇杷去。电话那边说,什么,送枇杷?冰箱里枇杷多呢。
  “……”长海脑子断了线,不知道怎么说了。细芳用手肘捣他腰,“跟你说了是去看阳阳、看阳阳,你就记着枇杷,你个整脑子。”
  “我们想阳阳呢……”长海受了启发。
  “阳阳来接电话,爷爷想你了。”电话那头喊着。
  “阳阳,想爷爷奶奶吗?”长海听到童声,声调高起来,“阳阳还想枇杷吗?……什么,枇杷多得吃不完?……哦,端午节爸爸妈妈带阳阳看龙舟了,还去农庄里摘枇杷了……啊?有乒乓球大……哦,是精品枇杷啊……好,好,真好……”
  挂了电话,老两口盯着篮子,良久没作声。那一篮子枇杷,旧报纸包成一堆一堆的,越看越像石头,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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