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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莫言的文学贡献，首先是语言的贡献。其语言特点是恣肆、酣畅狂欢化；色彩瑰丽感官化；大量使用通感、隐喻、象征，现代化；大胆创新陌生化；朴实生动生活化；寓意丰富哲理化。缺点是芜杂。
关键词：狂欢；感官；现代；陌生；生活；哲理；芜杂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000-0129/K（2016）01-0001-08
本文谈及的莫言之“言”，不是口中之言，乃笔下之言，即作品中的文学语言。
我们先从笔名谈起。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了人们的重要话题，笔名“莫言”也引起人们极大兴趣。在猜解取名的缘由时，都说是莫言要“少说话，多写作”的意思，这没有错，但有个过程。莫言自己说，开始写作时，“起这笔名，当时玩了一个拆字游戏（把原名管谟业的‘谟’字一拆为二），后来发现这笔名也就是不要说话的意思。”[1]于是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后，“管谟业坚持沉默是金的信条，一般场合极少开口，真正开始像他的笔名一样，只写而‘莫言’了。而一旦开言就不得了。”[2]到了莫言赴瑞典领奖的时候，在演讲词《讲故事的人》中娓娓而谈：“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来的话永不磨灭。”这些虽是轶事、小事，但可看出莫言对作品语言越来越自觉的追求。
一
语言是构建文学之塔的材料，传统的“工具论”也好，新近的“主体论”也好，都不否认语言是文学的载体，“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3]，“文学的艺术说到底是语言的艺术”[4]， “一部杰出的作品就是一座杰出的语言建筑，一位伟大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个民族语言的大师”[5]，莫言正是这样。莫言的创作倾向、作品的事件与人物，也许尚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对于莫言的语言的认识，应该是没有太大分歧的。莫言的成就首先是语言的成就，莫言的文学贡献首先是语言方面的贡献。莫言的同学，评论家朱向前说，读莫言的小说，“它首先征服你的，并不是故事和人物，而是那语言本身。”[6]
那么，莫言语言的总体风格是什么呢？白烨说：“不精雕细刻，粗粝豪放”，“莫言的语言特点就是粗粝、奔放，是豪气、雄气的各种结合，他用很独特的、披头散发、不加修饰的语言，表达一种很丰沛的感觉”[7]。朱向前说：“以莫言超常的记忆力、想象力和奇异的感觉为基础的莫言语言，具有一种汪洋恣肆、披头散发、璀璨夺目的焰火效果，读他的作品就像观赏一场场创意独特的语言焰火，具有强烈鲜明的个人标识”[8]。白烨很得莫言之神韵，但说莫言对语言不加修饰、不精雕细刻恐怕有失公允，其实莫言对语言是十分下功夫，也很精致的。朱向前用观赏焰火来比拟对莫言作品的阅读感受，很精到。有趣的是两位评论家都用“披头散发”来形容莫言的语言，一个言其不修边幅，一个言其潇洒，无拘束，看来评论家们对语言也是很讲究的。
二
愚以为对莫言作品中的语言可从以下几方面来感受。
1.恣肆、酣畅的狂欢化语言
评论家张闳说：“狂欢化的文体才真正是莫言在小说艺术上最突出的贡献[9]。也许是由于北方人的性格所致，莫言不说则已，一说就要说他个痛快淋漓，如同放纵的野马，具有极强的爆发力和冲击力。他认为自己的语言“和民间艺术家的口头传说是一脉相承的”，“这种语言是夸张的流畅的滔滔不绝的。”[10]
在《十三步》中有这样一大段话：
“紧接着教师们的牢骚河开了闸，哇啦哇啦官僚主义偷税漏税行贿受贿请客送礼大吃大
喝二道贩子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全出门坐皇冠空调铺地毯假酒假烟坑蒙拐骗人口爆炸……别吵了停水停电电老虎水豹子车匪路霸停水干渴停电一团漆黑……该把你们通通划成右派……因为没水冲洗，学生们值日不积极，厕所里像沼泽，肥肥的臭气从容不迫地洋溢出来，和着暖洋洋的春风，在走廊里回荡。臭气经过物理与化学，分解与裂变，竟变成了油炸小公鸡的香味。它悄悄地进入高一班的教室，进入高二班的教室，进入高三班的教室，进入于老师的新房，滋润着学生们的心灵，营养着教师们的肉体，还有于老师爱人的腹中胎儿。”
这是小说第一部第四节一个众语喧哗的嘈杂场面。教师们肆无忌惮地议论，发牢骚。涉及社会百态，也有自身切实利益问题，漫无边际，口无遮拦。这里除了在谈话内容上跳跃灵活，忽此忽彼之外，还有意违反语法常规，在大量句子之间不使用标点符号，造成不间断的语势，刻画出人物积怨甚久、一吐为快的心理。
在《红高粱》中，写“我奶奶摔碗之后，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婉转，感情饱满，水分充沛，屋里盛不下，溢到屋外边，飞散到田野里去。”运用通感手法夸张而俏皮地渲染了人物的任性、任情。
莫言常常运用无分寸的语言，破格使用夸张、对比、排比等修辞手段，来宣泄某种情绪，或刻画某种特殊类型的人。如“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表达对家乡又爱又恨的矛盾感情，《红高粱》），“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一对情人私奔时矛盾心理，《生死疲劳》），“对着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言某人脾气古怪，《蛙》），“半米长一张驴脸，嘴唇乌青，牙齿渗血，满嘴臭气，一张口能把马熏倒”（描述一个色狼面貌丑陋，《蛙》）。“你跟我心连着心，肺贴着肺，肠子通着肠子，胃套着胃”（极言相爱程度，《檀香刑》）。“听一听，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穿到身上冒大汗。这样的皮袄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觉寒！”（刻画商贩摇唇鼓舌，兜售货物，《生死疲劳》）。
莫言还擅长用叠字渲染某种情态，或表达嘲讽的意味。如《白棉花》，写某青年女子善于忸怩作态，谄媚上级：“她酸溜溜娇滴滴麻酥酥地回答”，“轻飘飘文绉绉地回答”。写两个情人过分亲密：他们“依依偎偎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拍拍捏捏向前走。” 莫言语言狂欢化，还体现在对某一事物铺张地、不厌其烦地放纵式地摹写上。如对乳房，描写频率高，穷尽各种笔法，在莫言作品中，对乳房的描写难以数计，而且很少有重样的。写它美，则比作新鲜的汁液饱满的水果、活泼可爱的小动物，比作插着枣的白面饽饽；写它丑，则像干巴巴的海参，像化不开的生铁，像坟墓。有些描写很富生命活力，如“但见一片乳房飞舞缭乱，好像罂粟的花苞，蝴蝶的山谷”（《丰乳肥臀》），“两只骄傲自大的乳房在衣服里咕咕乱叫”（《檀香刑》），“好像藏着两窝马蜂，我的手一摸上去，那里就响起嗡嗡嘤嘤之声”（《丰乳肥臀》）。“乳房”是女性重要生理特点，是真善美的内容之一，无须回避。莫言在《丰乳肥臀》中有长长的一段关于乳房的议论，虽是广告语言，却也包含着正面的意义：“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生着发达的乳房。乳房是人类进化的结果。对乳房的爱护和关心程度，是衡量一个时期内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女人要为自己的乳房感到自豪，男人要为女人的乳房感到骄傲。”莫言的“乳房观”是健康的，他对乳房的描写也是健康的。
2.色彩瑰丽的感官化语言
感官化是莫言的突出特征，“好像正是这彻底的感官化，把莫言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
家区别开来”[11]。因为“任何一种感觉都携带和传达着无比丰富的生命的原始信息”，“感觉的迟钝、衰老，也意味着生命的蜕化”[12]。而显现生命的原始动力是现代派重要特征之一，努力借鉴西方现代派的莫言自然就要在感觉上下足功夫了。
《红高粱》是感觉的盛宴，在张艺谋执导下，电影对这一点发挥到极致，辉辉赫赫，红光耀眼。看到那火红的高粱地人们会想到梵高笔下的葵花地。当然，电影的创作灵感还是来自小说文本：
“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的茎叶在雾中嗞嗞乱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而喧哗，一阵强一阵弱”“高粱梢头，薄气袅袅，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风平浪静，一道道炽目的潮湿阳光，在高粱缝隙里扫射。”
同样，在《白棉花》中也有出色的描写：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腻中的姑娘们：蓝幽幽的光芒中，她们帽子蓝幽幽，口罩蓝幽幽，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们金黄色的神秘眼睛，粉红色的怪异耳朵，和那些鲜红菊花瓣一样点点划划的频繁舞动的手指……我忽然觉得女人已经和棉花融为一体，她们的头颅是棉花头颅，她们的肢体是橡胶是海绵是盘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中的海蜇皮……”
这是写农民女临时工在棉纺厂的棉花垛中劳动的场面，棉花是白的，若用写实的笔法，理应突出白色才是，可是这里极度渲染的光和色却是“蓝幽幽”、“金黄”、“粉红”，而且人物形态“神秘”、“怪异”，最后竟成了棉花一类软绵绵的东西了。这是从人的感觉来写的，充分表现出劳动者的极度辛苦、劳累，累得神智都有些恍惚了。
《怀抱鲜花的女人》在运用光、色、影，营造光怪陆离的场面和氛围上，堪称典范之作。
“这女人的确不同凡响，阳光把她墨绿色长裙照耀得泛着鹅黄色，那鞋那发那肩窝那胸
脯都光彩夺目。当然，那束紫红色的鲜花是她身上画龙点睛之笔”；
“女人脸上挂着两行蓝色的泪珠，鲜花灿烂，鲜花枝叶灿烂，仿佛用金箔、银片、贝壳镶嵌拼贴而成。狗是一匹黑色的冰凉的玻璃狗。”
类似的描写通篇比比皆是，烘托着人物、情节，形成一支惝恍迷离、波诡云谲的浪漫抒情曲。
《爆炸》亦不逊色，为了表现人物的复杂心理，场面也设计得很复杂：绿色的手扶拖拉机噗噗地疯跑，吐出一圈圈白烟；马车上拉的是乌黑的煤，马腚上泛着光；牛不是在走，而是流动；红摩托车上一男一女，嗵嗵嗵嗵直劲响。再加上人喊声、狗叫声、飞机爆炸声、《李二嫂改嫁》戏曲声，有声有色。莫言仿佛是一位画师，手握大笔，绘制出一幅色彩浓烈、内容丰富的现代农村风俗画。
莫言的心里，涌动着自然万物的生命信息。在他眼里，静的都是动的，无生命的都是有生命的。在不同的作品中，他多次以“火苗”作喻：“毛驴的平坦额头上缀着一朵崭新的红樱，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酒国》），“夕阳的光辉使燕燕的胸衣像一簇鲜红的火苗”（《翱翔》），“三位红色服务小姐，像三团燃烧的火苗”（《酒国》），“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小小的红色绸巾，宛如一束活泼的火苗”（《四十一炮》），“她湿漉漉的眼睛里喷吐着愤怒的火苗”“我看到父亲的脸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初如一张白纸在火苗中燃烧着”（《爆炸》）。似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像“火苗”一样充满活力的。
莫言的感觉世界很多时候是极端主观化的，简直是随心所欲：太阳可以是湿漉漉的，月亮可以是水淋淋的，血可以是绿的，狗可以是红的、绿的、蓝的，马也可以是蓝的、葱绿的。这样写或有一定寓意，但主要是表现感觉的超验性。
3.大量运用通感、隐喻、象征的现代化语言
（1）通感。莫言认为：“作家在写小说时应该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你的味觉、你的视觉、你的听觉、你的触觉，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觉之外的其它神奇感觉。这样，你的小说也许就会具有生命的气息。它不再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个有气味、有声音、有温度、有形状、有感情的生命活体。”[13]
《金发婴儿》中有这样两句：“她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太阳正嘎嘎吱吱地响着，像一条老牛车一样在爬着上坡路。红光撞到云霞时，吱溜吱溜叫着，村西头响起一声鸡鸣”， “似乎听到六道目光相撞的声音”，把视觉形象转化成听觉形象；《酒国》中“声音撞到天花板上，无声地破碎，声音的碎片像凋落的花瓣一样，拖拽着烟一样猩红尾巴，纷纷摇动，落满了酒席”，则把听觉形象转化成视觉形象；《檀香刑》中“用比蜜还要甜、比醋还要酸的声音说……”，又是把听觉形象转化为味觉形象。
通感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古已有之，但使用不多，因为它要求作者和读者都要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和艺术想象力，否则作者想象不出，想像出了读者又不一定能还原。到了现代，人们的生活视野越来越宽，各种事物的关联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人们的思维水平越来越高，作家与读者都不满足于过去那种简单的表达方式。莫言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契合了现代读者的欣赏要求。 （2）隐喻。隐喻本是比喻的一种，即借一件事体去说另一件事体，所以也叫借喻，其特征是只出现喻体，不出现本体。使用隐喻的前提条件是必须了解两件事体的本质的一致性，所以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法，也是一种认知手段；隐喻带有一定的寄寓性，是跨概念域的系统映射，所以它又是一种较高层次的思维方式。现代社会、现代生活、现代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级、复杂，所以隐喻应运而兴。有人想把复杂深奥的事物或道理表达得浅显易懂，就把它化成日常生活常见的词汇：蛋糕、菜单、套餐、防火墙、捆绑……；有人则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浅白，喜欢含而不露，智慧一些，也采用隐喻，莫隐喻比较多。以《蛙》为例，有的比较好理解，如：“大河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借自然现象喻时代前进，世事变化；有的看似简单平常，实则寓意很深：“她看到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这“银色的丝线”是蛙的精液，比喻生殖问题对姑姑的难以摆脱的纠缠和困扰。而那些大段大段对蛙声与蛙的形态的描写，字面看都是明喻，不过是渲染而已；深层次里却是无比深刻而庞大的社会问题，只出现意象，不出现意义，仍然是隐喻。至于小说的题目本身，寓意丰富。“蛙”与娃娃之“娃”、小孩哭声之“哇”、女娲之“娲”谐音，隐喻着对繁衍问题的多方面思考。题目具有隐喻性质的还有《十三步》，用代表厄运的第十三步，比喻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的命运。故事有隐喻意义的有《拇指铐》、《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应属于寓言一类，用虚拟的故事分别隐喻世态人情冷漠及人对美的本能追求。
（3）象征。象征本不属于语言问题，是一种文学表现手法，但手法离不开语言，很多时候象征手法要通过象征语言来实现。
“泛着青幽幽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透明的红萝卜》）；
“父亲看到了他们的思想，这个思想如几百朵花瓣旋转成一朵美丽的花朵，……只有这朵花，这朵奇异的花，还有馨香醉人的音乐，父亲感到自己的灵魂舒展开，形成澎湃的逐渐升高的浪花，热泪顿时盈满了他霸蛮如电的黑眼睛。”（《野种》）
光彩夺目的“红萝卜”象征纯洁美好的理想，也象征着主人公黑孩的品质；变幻无穷的“美丽花朵”及“馨香醉人的音乐”象征着共产党员的思想。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用意象来象征什么什么，可是没有绚烂的语言，哪有绚烂的意象。
这是微观的象征；扩大一些用“高粱地”象征乡土及家乡农民，用“红树林”象征原始生命与生命欲望；更宏观的用“丰乳肥臀”象征母亲和大地，用“酒国”象征改革开放后曾经出现的欲望膨胀、消费过度、酒风甚嚣尘上的中国现实。莫言认为“没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说是清汤寡水的，空灵美、朦胧美都难离象征而存在”[14]。象征是他走上文学巅峰的重要基石。
4.大胆创新的陌生化语言
“所谓陌生化就是对常规语言的偏离，造成语言的理解与享受上的陌生感。在指称上要使那些现实生活中为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化为一种新的意义，新的生命力的语言感觉。在语言结构上要使那些日常用语中为人们司空见惯的语法规则化为一种具有新的形态，新的审美价值的语言艺术。”[15]
（1）翻新出奇的词语搭配关系。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增强语言表现力，如“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倒立》），服务人员的“微笑”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职业训练的结果；“莫言想不到自己模样如此残酷”（《酒国》），真实的莫言多次表示自己长得丑，此处作品中的莫言承袭了惯用的自嘲口吻，用“残酷”更显其丑到让人无法承受的程度，用调侃的语言显示自己的谦虚；“他们脸上懊恼的表情立即被谄媚的笑容覆盖”（《四十一炮》），表情变得十分彻底，完全覆盖，看不出原来一丝痕迹；“王副市长的气味深刻透彻”（《十三步》），“气味”与“深刻透彻”关系甚远，本不搭界，这里褒词贬用，以达到讽刺目的；“那天早晨实在太冷……身体的边边角角都像被猫儿咬着似的”（《野骡子》），“冻得像猫咬似的”是人们形容天气寒冷常见的表达方式，但用“边边角角”表示“身体”的各个部位从未有过，新颖、风趣。此外还有“我的眼泪丰富无比”（《红树林》），“短暂的又粘又滑的现在”（《红高粱》），“瓦上的雨声越来越单薄”（《球状闪电》），“小老舅舅看着黄胡子身后坚韧明亮的地平线”（《玫瑰玫瑰香气扑鼻》），“枪声破破烂烂的像摔了一个瓦罐”（《红高粱》），“我们不愿意用磨损得不成样子的语言来描述他们”（《与大师相会》）等，都造语奇特，耐人寻味。
（2）对成语、俗语、警句、格言推陈出新。一种情况是顺着原来的意思，继续拓展或改造，类似于引用或仿词，造成幽默风趣的修辞效果。
“他行他素。”（《三十年前一场长跑比赛》）
“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蛙》）
“他俩一边下棋一边斗嘴，互相挖苦，妙语如糖球山楂葫芦串。”（《白棉花》）
“干部嘛，说话要有证据，批判要注意政治，可不能信口开河。”（《丰乳肥臀》）
另一种情况是逆着原来的意思，揶揄、调侃，实际上就是戏仿。
“老态龙钟的支部书记从办公室跑出来，六神无主地站在院子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盲人摸象般地走到教室门口，声色俱厉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吼叫一声：不许高声喧哗！然后头重脚轻根底浅地走着，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欢乐》））
“你拉社会主义车不松套，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谷糠里也要榨出油。”（《十三步》）
“化流氓为高尚，化肉欲为艺术，化粮食为酒精，化悲痛为力量。”（《十三步》）
“可见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三十年前一次长跑比赛》） “我们不去理睬那些糊涂虫，人民委员斯大林同志说：‘我们不理睬他们！’他们只配灌马尿。”（《酒国》）
（3）创新比喻。比喻是最常见的修辞手段，秦牧说：“精警美妙的比喻真是美妙！它一出现，往往使人精神一振，它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事物突然清晰起来，复杂的道理突然简洁明了起来，而且形象生动，耐人寻味”[16]。但是比喻的成色差别很大，勃兰兑斯尖刻地指出“最容易变得陈腐的是比喻，无论暗喻和明喻，新出来总是迷人的，用了一两个世代以后，它就变成平凡了。再使它简直成了作家的耻辱”[17]。莫言的作品中使用比喻最多，而且很多富有新意。
《酒国》展示的是一个酒气弥漫的世界，就用酒作喻体，叙述男主人公情绪变化过程：“像病酒一样的嫉妒，像寡妇酒一样的邪恶软弱，像爱情酒一样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通通排出体外……而英猛的、像奔驰在哥萨克草原上的一匹烈马一样的伏特加变成了他。” 还用两种品质不同的酒比喻一个半老徐娘性格的两个方面：用色泽美丽、香气浓郁、酒体圆润、甘甜柔绵的西班牙葡萄酒比喻她美的一面，用村里制的混浊、辛辣酸涩的地瓜干子酒比喻她邪毒的一面。不仅俏皮、别致，而且有助于深刻地揭示主题。在《金发婴儿》中写道：“老太婆的笑声如残荷败柳，儿媳妇笑声如同鲜花嫩草。”用花草衰荣作喻体，把听觉与视觉沟通，不仅更加形象可感，而且让人从声音想象到相貌的差别。在莫言的小说中新奇巧妙的比喻俯拾皆是：诸如《檀香刑》中“皎洁的满月高高地悬在中天，宛若一位一丝不挂的美人”，《丰乳肥臀》中“六个妹妹，紧紧地围着她，互相搂抱着，像六个蒜瓣儿围绕着一根蒜莛”，《红树林》中“小海坐在珍珠大虎中间，就像插上一个黑色惊叹号”，《白杨林里的战斗》中“牙齿切磋得格格作响，好像咀嚼一嘴玻璃”，《天堂蒜薹之歌》中“民政助理挥着手好像轰赶苍蝇”，《爆炸》中“人跑成狗样，狗跑成人状”等，也各具特色，各有千秋，体现着作者不同的用意。
5.朴实生动的生活化语言
不管语言的技巧可以怎样千变万化，最基本的要求还是准确、鲜明、生动，植根于生活。在生活中感受、提炼出来的语言，才是经得起时间与实践考验的常青树。莫言说“我觉得我的语言就是继承民间的”，“这种语言是生动的有乡土气息的。”[18]
笔者是北方农村长大的，看到《球状闪电》中“娘在昏黄的油灯下缝棉袄，爹坐在条凳上扒麻”这样场景化的语言，感到非常亲切、动情，眼睛都湿了。没有类似的生活经历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同样，“她的腿又粗又白，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搓麻绳时绞光了。”“我两只钢笔灌满了天鹅牌高级蓝墨水。”“老太太面前放着一个药碾子，药碾子像一只铁壳船”，都是那个时代北方农村的生活实录，妇女在大腿上搓麻绳，写字使用蓝墨水，吃中药自家用药碾子加工，城里的人们、今天的人们，是不曾经历过的。特别是 《模式与原型》中“娘点着像只癞蛤蟆一样的油灯”的描写，更积淀着历史的灰尘，今之人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那只积满油腻与污垢的麻油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莫言悠长的历史记忆，折射出他对乡土的眷眷之情，令人感动。
生活语言，朴实无华，却极具表现力。“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无法不动心”（《白狗秋千架》），这实实在在的语言，准确地、细腻入微地刻画出叙述者与女主人公间深入骨髓的情谊、情意、情义。这不只是作品中两个人物间的感情，也是作者与家乡人民的感情。“狐狸直奔我和妻子来了，她在我身后欧欧叫着，恨不得钻进我身体里去”（《爆炸》）， 既活灵活现地写出女人胆小，也表示出生死可托的夫妻关系。
下面这些句子来自生活中的细致观察和对生活的真实的、深切的感受：
“月亮升起来了，我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着健康路……”（《红树林》）
“知县的大辫子，肮脏得如同一头拉稀黄牛的尾巴”（《檀香刑》）
“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在车旁用一柄尖嘴锤子敲打车轮，像只懒洋洋的啄木鸟。”（《酒国》）
“整整五年了，我的肠子里只怕用最强力的肥皂也搓不下来一滴油花了”（《四十一炮》）
口语、方言土语的使用，增强了乡土色彩，收到雅俗共赏的效果。“不时有栖鸟在枝头“扑棱”几声”（《民间音乐》），“栖鸟”是雅的，“扑棱”是俗的，两种不同语体色彩，糅合得很完美。“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白狗秋千架》），“吐噜吐噜”是口语，描述事物多而连续的形态，形象生动。“母亲的这位表姐年近四十，头发已经很稀薄，但她依然不自量力地扎着两条辫子，仿佛两条干豆角，在脑后翘翘着，令人看了感到牙碜”（《四十一炮》），“牙碜”是方言，用普通话很难解释。本意是牙齿咬到细沙子产生的不舒服声音和感觉，引申用于嘲讽对方自以为了不起、自作多情、装年轻等行为，与“令人齿冷”相近。“狗咬泰山——无处下嘴”（《蛙》），仿照歇后语“老虎吞天，无处下口”，虽是同样的意思，但在读者心里却有新鲜感。
6.寓意深刻的哲理化语言
文学具有认识功能、教化功能，具有醒世、警世的作用。莫言的小说中也不乏这样的名言警句，体现出莫言的人生智慧和价值取向。有关于国家、政党、政治的：
“金钱、美女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高贵的”（《蛙》）
“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手大捂不过天。”“一个党，一个政府，如果不为人民谋利益，人民就可以推翻它！而且必须推翻它！”（《天堂蒜薹之歌》）
“革命年代不需要眼泪，因为革命年代鲜血都流成了河，眼泪是没有用的。”（《十三步》）
“人哪，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叛徒，无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当叛徒。古今中外，叛徒都没有好下场。”（《蛙》）
“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当官的让二奶生，只有那些既无钱又胆小的公职人员不敢生。”（《蛙》）
有关于文学与艺术的：
“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 （《蛙》） “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像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食草家族》）
“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蛙》）
更多的是揭示人与世界的本质及规律，揭示人情世态的：
“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蛙》）
“酒是梦的母亲，梦是酒的女儿。”（《酒国》）
“中国人的思维精力大部分浪费在刺探别人的隐私上，实际上，谁的心里也不干净！”（《十三步》）
“中国人什么都落后，但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檀香刑》）
“把良心挂在嘴上的人，没一个有良心。”（《十三步》）
“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布满世界的时代里，‘言行一致的真流氓’就像金子一样珍贵。”（《酒国》）
“人无论生前处在什么位置上，死后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十三步》）
“人其实都是为面子所累！”“荣誉是杀人的慢药，对付仇敌最好的方法是：把他吹起来。”（《十三步》）
这些深邃的、富有哲理的语言，对人们有很大的指导意义，有的可以作为座右铭。但是它们在作品中有具体的语境，不可断章取义地、不分场合地滥用。
三
莫言的语言精彩若是，其缺点也是不容忽视的，李建军批评莫言“文芜而事假”[18]，并非刻薄之语。
“芜”的表现之一是喜欢写血腥、丑恶、肮脏。法国《费加罗报》评论莫言道：“在他的作品法译本的早期译者之一让第·希尔维看来，他非常乐于从长度、宽度和厚度上描述一场大屠杀式的盛宴。”[20]人们多有诟病罗汉大爷被活剥人皮的细致描写，对此莫言回应说“那样神经也太脆弱了”，“不触及他们的根本利益，不真把他们惹火的时候，他们绝对都是羔羊。”而且认为批评者是“叶公好龙”。[21]要表现压迫与反抗的关系这很正常，《林海雪原》就是以土匪血洗村子引出剿匪的故事的（第一回血债），那情景也十分残忍，但读者接受了，所以不能怪读者神经脆弱。更不可理解的是写罗汉大爷的惨剧时，似用一种嘻戏的笔调：被割掉的耳朵“在磁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磁盘叮叮咚咚的响”，“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磁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这不是在欣赏苦难吗？所以无论写什么，都要节制到一定程度。写“罗汉大爷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苍绿的苍蝇漫天舞。”类似的描写在其它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动不动就是绿色的肠子出来了， 苍蝇蚂蚁围着。不管主观动机如何，效果都是不好的。
莫言还喜欢写粪尿。常常写尿裤子；小说中的人物不仅往酒缸里撒尿，还往肉锅里撒；第一次写逼迫人喝尿，感到现实丑恶，再写就有一点儿戏耍的味道。鉴赏粪便，在《红蝗》中曾有一段对于大便的“赞美诗”，在短篇《老枪》里，作者写落日的景象时又将它涂抹到天上：
“下面是平面，那些呈球弧的表面异常紧张，终于窜了稀，汹涌的冰冷的红色流质曲曲折折地向四面八方流淌。水洼子宁静入玄，艳红的汁液从水面上慢慢下渗，水的下层红稠如汤汁，表面却是一层无色透明的水，极亮极眩目。”
这里面有一个方言词“窜稀”，就是拉肚子。很多人不懂得这个方言词，也就没觉到它的恶心。把夕阳中的景物比喻成稀屎，是很有创意，但那美吗？从这一点看，说莫言是“粪便作家”也不为过。
“芜”表现之二是冗杂，废话多。莫言说“当人一旦具有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时，总要找个地方发泄的”[22]于是便找到了小说，问题是一发泄起来就“刹不住闸”，有时还给人以“贫嘴”的感觉。在《四十一炮》中，因为主人公是个“炮孩子”，这种语言就更多些。用拟人的写法把肉写成活蹦乱跳的生命引诱人吃，欢迎人吃，来表现主人公罗小通强烈的食肉欲望，本来很精彩；但不厌其烦地写，少则三言两语，多则一次就写上千字，显得啰嗦。到写吃肉大赛时，本该作为重头戏写得更好，结果重则重已，却十分乏味，显出强弩之末的气象。所以，作者在挥发自己创作情绪的同时，也要注意节制自己的情绪，有节奏地释放情绪。
“芜”表现之三是粗话过多、过分。有些固然是作品角色的台词，但毕竟是作者所设计，尤其是写一个神经健全，品质也不是很坏的男孩子，对强迫自己剃头的母亲撒泼，骂得那样难听，是不符合生活真实的，亏莫言想得出来！李建军说莫言“文芜而事假”应该是触到了莫言的痛处的。
注释：
[1] 孔范今.莫言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23.
[2] 朱向前.我与同学管谟业[J].军营文化天地，2012.12.
[3] 高尔基.与青年作家谈话[A].文学论文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294.
[4] 高尔基.奥古洛夫镇[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
[5] [12] 王鸿生.语言与世界[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7：136，9.
[6] [8] [17] 朱向前.莫言：诺奖的荣幸[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2：138，17，154.
[7] 梁鸿鹰、白烨赞莫言反应机敏有文人的的高傲.中国新闻网.2012-10-27.
[9] 张闳.声音的诗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10] [18] 莫言.我写农村是一种命运——莫言访谈录[J].钟山，2004.6.
[11] 李洁非，张陵.莫言的意义[J].读书，1986.6.
[13] 莫言.小说的气味——在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演讲[Z].2001-12-04.
[14] 莫言.天马行空[J].解放军文艺，1985.2.
[15] 王安忆.漂泊的语言——王安忆自选集之四[C].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2.
[16] 秦牧.艺海拾贝﹒譬喻之花[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
[19] 李建军.直议莫言与诺奖[N].文学报，2013-01-10.
[20] 宁明.海外莫言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126.
[21][22] 与莫言一席谈[N].文艺报，1987-01-20.
关键词：狂欢；感官；现代；陌生；生活；哲理；芜杂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000-0129/K（2016）01-0001-08
本文谈及的莫言之“言”，不是口中之言，乃笔下之言，即作品中的文学语言。
我们先从笔名谈起。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了人们的重要话题，笔名“莫言”也引起人们极大兴趣。在猜解取名的缘由时，都说是莫言要“少说话，多写作”的意思，这没有错，但有个过程。莫言自己说，开始写作时，“起这笔名，当时玩了一个拆字游戏（把原名管谟业的‘谟’字一拆为二），后来发现这笔名也就是不要说话的意思。”[1]于是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后，“管谟业坚持沉默是金的信条，一般场合极少开口，真正开始像他的笔名一样，只写而‘莫言’了。而一旦开言就不得了。”[2]到了莫言赴瑞典领奖的时候，在演讲词《讲故事的人》中娓娓而谈：“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来的话永不磨灭。”这些虽是轶事、小事，但可看出莫言对作品语言越来越自觉的追求。
一
语言是构建文学之塔的材料，传统的“工具论”也好，新近的“主体论”也好，都不否认语言是文学的载体，“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3]，“文学的艺术说到底是语言的艺术”[4]， “一部杰出的作品就是一座杰出的语言建筑，一位伟大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个民族语言的大师”[5]，莫言正是这样。莫言的创作倾向、作品的事件与人物，也许尚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对于莫言的语言的认识，应该是没有太大分歧的。莫言的成就首先是语言的成就，莫言的文学贡献首先是语言方面的贡献。莫言的同学，评论家朱向前说，读莫言的小说，“它首先征服你的，并不是故事和人物，而是那语言本身。”[6]
那么，莫言语言的总体风格是什么呢？白烨说：“不精雕细刻，粗粝豪放”，“莫言的语言特点就是粗粝、奔放，是豪气、雄气的各种结合，他用很独特的、披头散发、不加修饰的语言，表达一种很丰沛的感觉”[7]。朱向前说：“以莫言超常的记忆力、想象力和奇异的感觉为基础的莫言语言，具有一种汪洋恣肆、披头散发、璀璨夺目的焰火效果，读他的作品就像观赏一场场创意独特的语言焰火，具有强烈鲜明的个人标识”[8]。白烨很得莫言之神韵，但说莫言对语言不加修饰、不精雕细刻恐怕有失公允，其实莫言对语言是十分下功夫，也很精致的。朱向前用观赏焰火来比拟对莫言作品的阅读感受，很精到。有趣的是两位评论家都用“披头散发”来形容莫言的语言，一个言其不修边幅，一个言其潇洒，无拘束，看来评论家们对语言也是很讲究的。
二
愚以为对莫言作品中的语言可从以下几方面来感受。
1.恣肆、酣畅的狂欢化语言
评论家张闳说：“狂欢化的文体才真正是莫言在小说艺术上最突出的贡献[9]。也许是由于北方人的性格所致，莫言不说则已，一说就要说他个痛快淋漓，如同放纵的野马，具有极强的爆发力和冲击力。他认为自己的语言“和民间艺术家的口头传说是一脉相承的”，“这种语言是夸张的流畅的滔滔不绝的。”[10]
在《十三步》中有这样一大段话：
“紧接着教师们的牢骚河开了闸，哇啦哇啦官僚主义偷税漏税行贿受贿请客送礼大吃大
喝二道贩子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全出门坐皇冠空调铺地毯假酒假烟坑蒙拐骗人口爆炸……别吵了停水停电电老虎水豹子车匪路霸停水干渴停电一团漆黑……该把你们通通划成右派……因为没水冲洗，学生们值日不积极，厕所里像沼泽，肥肥的臭气从容不迫地洋溢出来，和着暖洋洋的春风，在走廊里回荡。臭气经过物理与化学，分解与裂变，竟变成了油炸小公鸡的香味。它悄悄地进入高一班的教室，进入高二班的教室，进入高三班的教室，进入于老师的新房，滋润着学生们的心灵，营养着教师们的肉体，还有于老师爱人的腹中胎儿。”
这是小说第一部第四节一个众语喧哗的嘈杂场面。教师们肆无忌惮地议论，发牢骚。涉及社会百态，也有自身切实利益问题，漫无边际，口无遮拦。这里除了在谈话内容上跳跃灵活，忽此忽彼之外，还有意违反语法常规，在大量句子之间不使用标点符号，造成不间断的语势，刻画出人物积怨甚久、一吐为快的心理。
在《红高粱》中，写“我奶奶摔碗之后，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婉转，感情饱满，水分充沛，屋里盛不下，溢到屋外边，飞散到田野里去。”运用通感手法夸张而俏皮地渲染了人物的任性、任情。
莫言常常运用无分寸的语言，破格使用夸张、对比、排比等修辞手段，来宣泄某种情绪，或刻画某种特殊类型的人。如“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表达对家乡又爱又恨的矛盾感情，《红高粱》），“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一对情人私奔时矛盾心理，《生死疲劳》），“对着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言某人脾气古怪，《蛙》），“半米长一张驴脸，嘴唇乌青，牙齿渗血，满嘴臭气，一张口能把马熏倒”（描述一个色狼面貌丑陋，《蛙》）。“你跟我心连着心，肺贴着肺，肠子通着肠子，胃套着胃”（极言相爱程度，《檀香刑》）。“听一听，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穿到身上冒大汗。这样的皮袄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觉寒！”（刻画商贩摇唇鼓舌，兜售货物，《生死疲劳》）。
莫言还擅长用叠字渲染某种情态，或表达嘲讽的意味。如《白棉花》，写某青年女子善于忸怩作态，谄媚上级：“她酸溜溜娇滴滴麻酥酥地回答”，“轻飘飘文绉绉地回答”。写两个情人过分亲密：他们“依依偎偎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拍拍捏捏向前走。” 莫言语言狂欢化，还体现在对某一事物铺张地、不厌其烦地放纵式地摹写上。如对乳房，描写频率高，穷尽各种笔法，在莫言作品中，对乳房的描写难以数计，而且很少有重样的。写它美，则比作新鲜的汁液饱满的水果、活泼可爱的小动物，比作插着枣的白面饽饽；写它丑，则像干巴巴的海参，像化不开的生铁，像坟墓。有些描写很富生命活力，如“但见一片乳房飞舞缭乱，好像罂粟的花苞，蝴蝶的山谷”（《丰乳肥臀》），“两只骄傲自大的乳房在衣服里咕咕乱叫”（《檀香刑》），“好像藏着两窝马蜂，我的手一摸上去，那里就响起嗡嗡嘤嘤之声”（《丰乳肥臀》）。“乳房”是女性重要生理特点，是真善美的内容之一，无须回避。莫言在《丰乳肥臀》中有长长的一段关于乳房的议论，虽是广告语言，却也包含着正面的意义：“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生着发达的乳房。乳房是人类进化的结果。对乳房的爱护和关心程度，是衡量一个时期内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女人要为自己的乳房感到自豪，男人要为女人的乳房感到骄傲。”莫言的“乳房观”是健康的，他对乳房的描写也是健康的。
2.色彩瑰丽的感官化语言
感官化是莫言的突出特征，“好像正是这彻底的感官化，把莫言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
家区别开来”[11]。因为“任何一种感觉都携带和传达着无比丰富的生命的原始信息”，“感觉的迟钝、衰老，也意味着生命的蜕化”[12]。而显现生命的原始动力是现代派重要特征之一，努力借鉴西方现代派的莫言自然就要在感觉上下足功夫了。
《红高粱》是感觉的盛宴，在张艺谋执导下，电影对这一点发挥到极致，辉辉赫赫，红光耀眼。看到那火红的高粱地人们会想到梵高笔下的葵花地。当然，电影的创作灵感还是来自小说文本：
“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的茎叶在雾中嗞嗞乱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而喧哗，一阵强一阵弱”“高粱梢头，薄气袅袅，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风平浪静，一道道炽目的潮湿阳光，在高粱缝隙里扫射。”
同样，在《白棉花》中也有出色的描写：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腻中的姑娘们：蓝幽幽的光芒中，她们帽子蓝幽幽，口罩蓝幽幽，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们金黄色的神秘眼睛，粉红色的怪异耳朵，和那些鲜红菊花瓣一样点点划划的频繁舞动的手指……我忽然觉得女人已经和棉花融为一体，她们的头颅是棉花头颅，她们的肢体是橡胶是海绵是盘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中的海蜇皮……”
这是写农民女临时工在棉纺厂的棉花垛中劳动的场面，棉花是白的，若用写实的笔法，理应突出白色才是，可是这里极度渲染的光和色却是“蓝幽幽”、“金黄”、“粉红”，而且人物形态“神秘”、“怪异”，最后竟成了棉花一类软绵绵的东西了。这是从人的感觉来写的，充分表现出劳动者的极度辛苦、劳累，累得神智都有些恍惚了。
《怀抱鲜花的女人》在运用光、色、影，营造光怪陆离的场面和氛围上，堪称典范之作。
“这女人的确不同凡响，阳光把她墨绿色长裙照耀得泛着鹅黄色，那鞋那发那肩窝那胸
脯都光彩夺目。当然，那束紫红色的鲜花是她身上画龙点睛之笔”；
“女人脸上挂着两行蓝色的泪珠，鲜花灿烂，鲜花枝叶灿烂，仿佛用金箔、银片、贝壳镶嵌拼贴而成。狗是一匹黑色的冰凉的玻璃狗。”
类似的描写通篇比比皆是，烘托着人物、情节，形成一支惝恍迷离、波诡云谲的浪漫抒情曲。
《爆炸》亦不逊色，为了表现人物的复杂心理，场面也设计得很复杂：绿色的手扶拖拉机噗噗地疯跑，吐出一圈圈白烟；马车上拉的是乌黑的煤，马腚上泛着光；牛不是在走，而是流动；红摩托车上一男一女，嗵嗵嗵嗵直劲响。再加上人喊声、狗叫声、飞机爆炸声、《李二嫂改嫁》戏曲声，有声有色。莫言仿佛是一位画师，手握大笔，绘制出一幅色彩浓烈、内容丰富的现代农村风俗画。
莫言的心里，涌动着自然万物的生命信息。在他眼里，静的都是动的，无生命的都是有生命的。在不同的作品中，他多次以“火苗”作喻：“毛驴的平坦额头上缀着一朵崭新的红樱，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酒国》），“夕阳的光辉使燕燕的胸衣像一簇鲜红的火苗”（《翱翔》），“三位红色服务小姐，像三团燃烧的火苗”（《酒国》），“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小小的红色绸巾，宛如一束活泼的火苗”（《四十一炮》），“她湿漉漉的眼睛里喷吐着愤怒的火苗”“我看到父亲的脸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初如一张白纸在火苗中燃烧着”（《爆炸》）。似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像“火苗”一样充满活力的。
莫言的感觉世界很多时候是极端主观化的，简直是随心所欲：太阳可以是湿漉漉的，月亮可以是水淋淋的，血可以是绿的，狗可以是红的、绿的、蓝的，马也可以是蓝的、葱绿的。这样写或有一定寓意，但主要是表现感觉的超验性。
3.大量运用通感、隐喻、象征的现代化语言
（1）通感。莫言认为：“作家在写小说时应该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你的味觉、你的视觉、你的听觉、你的触觉，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觉之外的其它神奇感觉。这样，你的小说也许就会具有生命的气息。它不再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个有气味、有声音、有温度、有形状、有感情的生命活体。”[13]
《金发婴儿》中有这样两句：“她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太阳正嘎嘎吱吱地响着，像一条老牛车一样在爬着上坡路。红光撞到云霞时，吱溜吱溜叫着，村西头响起一声鸡鸣”， “似乎听到六道目光相撞的声音”，把视觉形象转化成听觉形象；《酒国》中“声音撞到天花板上，无声地破碎，声音的碎片像凋落的花瓣一样，拖拽着烟一样猩红尾巴，纷纷摇动，落满了酒席”，则把听觉形象转化成视觉形象；《檀香刑》中“用比蜜还要甜、比醋还要酸的声音说……”，又是把听觉形象转化为味觉形象。
通感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古已有之，但使用不多，因为它要求作者和读者都要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和艺术想象力，否则作者想象不出，想像出了读者又不一定能还原。到了现代，人们的生活视野越来越宽，各种事物的关联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人们的思维水平越来越高，作家与读者都不满足于过去那种简单的表达方式。莫言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契合了现代读者的欣赏要求。 （2）隐喻。隐喻本是比喻的一种，即借一件事体去说另一件事体，所以也叫借喻，其特征是只出现喻体，不出现本体。使用隐喻的前提条件是必须了解两件事体的本质的一致性，所以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法，也是一种认知手段；隐喻带有一定的寄寓性，是跨概念域的系统映射，所以它又是一种较高层次的思维方式。现代社会、现代生活、现代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级、复杂，所以隐喻应运而兴。有人想把复杂深奥的事物或道理表达得浅显易懂，就把它化成日常生活常见的词汇：蛋糕、菜单、套餐、防火墙、捆绑……；有人则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浅白，喜欢含而不露，智慧一些，也采用隐喻，莫隐喻比较多。以《蛙》为例，有的比较好理解，如：“大河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借自然现象喻时代前进，世事变化；有的看似简单平常，实则寓意很深：“她看到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这“银色的丝线”是蛙的精液，比喻生殖问题对姑姑的难以摆脱的纠缠和困扰。而那些大段大段对蛙声与蛙的形态的描写，字面看都是明喻，不过是渲染而已；深层次里却是无比深刻而庞大的社会问题，只出现意象，不出现意义，仍然是隐喻。至于小说的题目本身，寓意丰富。“蛙”与娃娃之“娃”、小孩哭声之“哇”、女娲之“娲”谐音，隐喻着对繁衍问题的多方面思考。题目具有隐喻性质的还有《十三步》，用代表厄运的第十三步，比喻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的命运。故事有隐喻意义的有《拇指铐》、《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应属于寓言一类，用虚拟的故事分别隐喻世态人情冷漠及人对美的本能追求。
（3）象征。象征本不属于语言问题，是一种文学表现手法，但手法离不开语言，很多时候象征手法要通过象征语言来实现。
“泛着青幽幽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透明的红萝卜》）；
“父亲看到了他们的思想，这个思想如几百朵花瓣旋转成一朵美丽的花朵，……只有这朵花，这朵奇异的花，还有馨香醉人的音乐，父亲感到自己的灵魂舒展开，形成澎湃的逐渐升高的浪花，热泪顿时盈满了他霸蛮如电的黑眼睛。”（《野种》）
光彩夺目的“红萝卜”象征纯洁美好的理想，也象征着主人公黑孩的品质；变幻无穷的“美丽花朵”及“馨香醉人的音乐”象征着共产党员的思想。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用意象来象征什么什么，可是没有绚烂的语言，哪有绚烂的意象。
这是微观的象征；扩大一些用“高粱地”象征乡土及家乡农民，用“红树林”象征原始生命与生命欲望；更宏观的用“丰乳肥臀”象征母亲和大地，用“酒国”象征改革开放后曾经出现的欲望膨胀、消费过度、酒风甚嚣尘上的中国现实。莫言认为“没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说是清汤寡水的，空灵美、朦胧美都难离象征而存在”[14]。象征是他走上文学巅峰的重要基石。
4.大胆创新的陌生化语言
“所谓陌生化就是对常规语言的偏离，造成语言的理解与享受上的陌生感。在指称上要使那些现实生活中为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化为一种新的意义，新的生命力的语言感觉。在语言结构上要使那些日常用语中为人们司空见惯的语法规则化为一种具有新的形态，新的审美价值的语言艺术。”[15]
（1）翻新出奇的词语搭配关系。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增强语言表现力，如“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倒立》），服务人员的“微笑”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职业训练的结果；“莫言想不到自己模样如此残酷”（《酒国》），真实的莫言多次表示自己长得丑，此处作品中的莫言承袭了惯用的自嘲口吻，用“残酷”更显其丑到让人无法承受的程度，用调侃的语言显示自己的谦虚；“他们脸上懊恼的表情立即被谄媚的笑容覆盖”（《四十一炮》），表情变得十分彻底，完全覆盖，看不出原来一丝痕迹；“王副市长的气味深刻透彻”（《十三步》），“气味”与“深刻透彻”关系甚远，本不搭界，这里褒词贬用，以达到讽刺目的；“那天早晨实在太冷……身体的边边角角都像被猫儿咬着似的”（《野骡子》），“冻得像猫咬似的”是人们形容天气寒冷常见的表达方式，但用“边边角角”表示“身体”的各个部位从未有过，新颖、风趣。此外还有“我的眼泪丰富无比”（《红树林》），“短暂的又粘又滑的现在”（《红高粱》），“瓦上的雨声越来越单薄”（《球状闪电》），“小老舅舅看着黄胡子身后坚韧明亮的地平线”（《玫瑰玫瑰香气扑鼻》），“枪声破破烂烂的像摔了一个瓦罐”（《红高粱》），“我们不愿意用磨损得不成样子的语言来描述他们”（《与大师相会》）等，都造语奇特，耐人寻味。
（2）对成语、俗语、警句、格言推陈出新。一种情况是顺着原来的意思，继续拓展或改造，类似于引用或仿词，造成幽默风趣的修辞效果。
“他行他素。”（《三十年前一场长跑比赛》）
“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蛙》）
“他俩一边下棋一边斗嘴，互相挖苦，妙语如糖球山楂葫芦串。”（《白棉花》）
“干部嘛，说话要有证据，批判要注意政治，可不能信口开河。”（《丰乳肥臀》）
另一种情况是逆着原来的意思，揶揄、调侃，实际上就是戏仿。
“老态龙钟的支部书记从办公室跑出来，六神无主地站在院子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盲人摸象般地走到教室门口，声色俱厉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吼叫一声：不许高声喧哗！然后头重脚轻根底浅地走着，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欢乐》））
“你拉社会主义车不松套，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谷糠里也要榨出油。”（《十三步》）
“化流氓为高尚，化肉欲为艺术，化粮食为酒精，化悲痛为力量。”（《十三步》）
“可见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三十年前一次长跑比赛》） “我们不去理睬那些糊涂虫，人民委员斯大林同志说：‘我们不理睬他们！’他们只配灌马尿。”（《酒国》）
（3）创新比喻。比喻是最常见的修辞手段，秦牧说：“精警美妙的比喻真是美妙！它一出现，往往使人精神一振，它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事物突然清晰起来，复杂的道理突然简洁明了起来，而且形象生动，耐人寻味”[16]。但是比喻的成色差别很大，勃兰兑斯尖刻地指出“最容易变得陈腐的是比喻，无论暗喻和明喻，新出来总是迷人的，用了一两个世代以后，它就变成平凡了。再使它简直成了作家的耻辱”[17]。莫言的作品中使用比喻最多，而且很多富有新意。
《酒国》展示的是一个酒气弥漫的世界，就用酒作喻体，叙述男主人公情绪变化过程：“像病酒一样的嫉妒，像寡妇酒一样的邪恶软弱，像爱情酒一样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通通排出体外……而英猛的、像奔驰在哥萨克草原上的一匹烈马一样的伏特加变成了他。” 还用两种品质不同的酒比喻一个半老徐娘性格的两个方面：用色泽美丽、香气浓郁、酒体圆润、甘甜柔绵的西班牙葡萄酒比喻她美的一面，用村里制的混浊、辛辣酸涩的地瓜干子酒比喻她邪毒的一面。不仅俏皮、别致，而且有助于深刻地揭示主题。在《金发婴儿》中写道：“老太婆的笑声如残荷败柳，儿媳妇笑声如同鲜花嫩草。”用花草衰荣作喻体，把听觉与视觉沟通，不仅更加形象可感，而且让人从声音想象到相貌的差别。在莫言的小说中新奇巧妙的比喻俯拾皆是：诸如《檀香刑》中“皎洁的满月高高地悬在中天，宛若一位一丝不挂的美人”，《丰乳肥臀》中“六个妹妹，紧紧地围着她，互相搂抱着，像六个蒜瓣儿围绕着一根蒜莛”，《红树林》中“小海坐在珍珠大虎中间，就像插上一个黑色惊叹号”，《白杨林里的战斗》中“牙齿切磋得格格作响，好像咀嚼一嘴玻璃”，《天堂蒜薹之歌》中“民政助理挥着手好像轰赶苍蝇”，《爆炸》中“人跑成狗样，狗跑成人状”等，也各具特色，各有千秋，体现着作者不同的用意。
5.朴实生动的生活化语言
不管语言的技巧可以怎样千变万化，最基本的要求还是准确、鲜明、生动，植根于生活。在生活中感受、提炼出来的语言，才是经得起时间与实践考验的常青树。莫言说“我觉得我的语言就是继承民间的”，“这种语言是生动的有乡土气息的。”[18]
笔者是北方农村长大的，看到《球状闪电》中“娘在昏黄的油灯下缝棉袄，爹坐在条凳上扒麻”这样场景化的语言，感到非常亲切、动情，眼睛都湿了。没有类似的生活经历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同样，“她的腿又粗又白，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搓麻绳时绞光了。”“我两只钢笔灌满了天鹅牌高级蓝墨水。”“老太太面前放着一个药碾子，药碾子像一只铁壳船”，都是那个时代北方农村的生活实录，妇女在大腿上搓麻绳，写字使用蓝墨水，吃中药自家用药碾子加工，城里的人们、今天的人们，是不曾经历过的。特别是 《模式与原型》中“娘点着像只癞蛤蟆一样的油灯”的描写，更积淀着历史的灰尘，今之人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那只积满油腻与污垢的麻油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莫言悠长的历史记忆，折射出他对乡土的眷眷之情，令人感动。
生活语言，朴实无华，却极具表现力。“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无法不动心”（《白狗秋千架》），这实实在在的语言，准确地、细腻入微地刻画出叙述者与女主人公间深入骨髓的情谊、情意、情义。这不只是作品中两个人物间的感情，也是作者与家乡人民的感情。“狐狸直奔我和妻子来了，她在我身后欧欧叫着，恨不得钻进我身体里去”（《爆炸》）， 既活灵活现地写出女人胆小，也表示出生死可托的夫妻关系。
下面这些句子来自生活中的细致观察和对生活的真实的、深切的感受：
“月亮升起来了，我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着健康路……”（《红树林》）
“知县的大辫子，肮脏得如同一头拉稀黄牛的尾巴”（《檀香刑》）
“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在车旁用一柄尖嘴锤子敲打车轮，像只懒洋洋的啄木鸟。”（《酒国》）
“整整五年了，我的肠子里只怕用最强力的肥皂也搓不下来一滴油花了”（《四十一炮》）
口语、方言土语的使用，增强了乡土色彩，收到雅俗共赏的效果。“不时有栖鸟在枝头“扑棱”几声”（《民间音乐》），“栖鸟”是雅的，“扑棱”是俗的，两种不同语体色彩，糅合得很完美。“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白狗秋千架》），“吐噜吐噜”是口语，描述事物多而连续的形态，形象生动。“母亲的这位表姐年近四十，头发已经很稀薄，但她依然不自量力地扎着两条辫子，仿佛两条干豆角，在脑后翘翘着，令人看了感到牙碜”（《四十一炮》），“牙碜”是方言，用普通话很难解释。本意是牙齿咬到细沙子产生的不舒服声音和感觉，引申用于嘲讽对方自以为了不起、自作多情、装年轻等行为，与“令人齿冷”相近。“狗咬泰山——无处下嘴”（《蛙》），仿照歇后语“老虎吞天，无处下口”，虽是同样的意思，但在读者心里却有新鲜感。
6.寓意深刻的哲理化语言
文学具有认识功能、教化功能，具有醒世、警世的作用。莫言的小说中也不乏这样的名言警句，体现出莫言的人生智慧和价值取向。有关于国家、政党、政治的：
“金钱、美女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高贵的”（《蛙》）
“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手大捂不过天。”“一个党，一个政府，如果不为人民谋利益，人民就可以推翻它！而且必须推翻它！”（《天堂蒜薹之歌》）
“革命年代不需要眼泪，因为革命年代鲜血都流成了河，眼泪是没有用的。”（《十三步》）
“人哪，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叛徒，无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当叛徒。古今中外，叛徒都没有好下场。”（《蛙》）
“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当官的让二奶生，只有那些既无钱又胆小的公职人员不敢生。”（《蛙》）
有关于文学与艺术的：
“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 （《蛙》） “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像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食草家族》）
“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蛙》）
更多的是揭示人与世界的本质及规律，揭示人情世态的：
“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蛙》）
“酒是梦的母亲，梦是酒的女儿。”（《酒国》）
“中国人的思维精力大部分浪费在刺探别人的隐私上，实际上，谁的心里也不干净！”（《十三步》）
“中国人什么都落后，但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檀香刑》）
“把良心挂在嘴上的人，没一个有良心。”（《十三步》）
“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布满世界的时代里，‘言行一致的真流氓’就像金子一样珍贵。”（《酒国》）
“人无论生前处在什么位置上，死后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十三步》）
“人其实都是为面子所累！”“荣誉是杀人的慢药，对付仇敌最好的方法是：把他吹起来。”（《十三步》）
这些深邃的、富有哲理的语言，对人们有很大的指导意义，有的可以作为座右铭。但是它们在作品中有具体的语境，不可断章取义地、不分场合地滥用。
三
莫言的语言精彩若是，其缺点也是不容忽视的，李建军批评莫言“文芜而事假”[18]，并非刻薄之语。
“芜”的表现之一是喜欢写血腥、丑恶、肮脏。法国《费加罗报》评论莫言道：“在他的作品法译本的早期译者之一让第·希尔维看来，他非常乐于从长度、宽度和厚度上描述一场大屠杀式的盛宴。”[20]人们多有诟病罗汉大爷被活剥人皮的细致描写，对此莫言回应说“那样神经也太脆弱了”，“不触及他们的根本利益，不真把他们惹火的时候，他们绝对都是羔羊。”而且认为批评者是“叶公好龙”。[21]要表现压迫与反抗的关系这很正常，《林海雪原》就是以土匪血洗村子引出剿匪的故事的（第一回血债），那情景也十分残忍，但读者接受了，所以不能怪读者神经脆弱。更不可理解的是写罗汉大爷的惨剧时，似用一种嘻戏的笔调：被割掉的耳朵“在磁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磁盘叮叮咚咚的响”，“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磁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这不是在欣赏苦难吗？所以无论写什么，都要节制到一定程度。写“罗汉大爷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苍绿的苍蝇漫天舞。”类似的描写在其它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动不动就是绿色的肠子出来了， 苍蝇蚂蚁围着。不管主观动机如何，效果都是不好的。
莫言还喜欢写粪尿。常常写尿裤子；小说中的人物不仅往酒缸里撒尿，还往肉锅里撒；第一次写逼迫人喝尿，感到现实丑恶，再写就有一点儿戏耍的味道。鉴赏粪便，在《红蝗》中曾有一段对于大便的“赞美诗”，在短篇《老枪》里，作者写落日的景象时又将它涂抹到天上：
“下面是平面，那些呈球弧的表面异常紧张，终于窜了稀，汹涌的冰冷的红色流质曲曲折折地向四面八方流淌。水洼子宁静入玄，艳红的汁液从水面上慢慢下渗，水的下层红稠如汤汁，表面却是一层无色透明的水，极亮极眩目。”
这里面有一个方言词“窜稀”，就是拉肚子。很多人不懂得这个方言词，也就没觉到它的恶心。把夕阳中的景物比喻成稀屎，是很有创意，但那美吗？从这一点看，说莫言是“粪便作家”也不为过。
“芜”表现之二是冗杂，废话多。莫言说“当人一旦具有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时，总要找个地方发泄的”[22]于是便找到了小说，问题是一发泄起来就“刹不住闸”，有时还给人以“贫嘴”的感觉。在《四十一炮》中，因为主人公是个“炮孩子”，这种语言就更多些。用拟人的写法把肉写成活蹦乱跳的生命引诱人吃，欢迎人吃，来表现主人公罗小通强烈的食肉欲望，本来很精彩；但不厌其烦地写，少则三言两语，多则一次就写上千字，显得啰嗦。到写吃肉大赛时，本该作为重头戏写得更好，结果重则重已，却十分乏味，显出强弩之末的气象。所以，作者在挥发自己创作情绪的同时，也要注意节制自己的情绪，有节奏地释放情绪。
“芜”表现之三是粗话过多、过分。有些固然是作品角色的台词，但毕竟是作者所设计，尤其是写一个神经健全，品质也不是很坏的男孩子，对强迫自己剃头的母亲撒泼，骂得那样难听，是不符合生活真实的，亏莫言想得出来！李建军说莫言“文芜而事假”应该是触到了莫言的痛处的。
注释：
[1] 孔范今.莫言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23.
[2] 朱向前.我与同学管谟业[J].军营文化天地，2012.12.
[3] 高尔基.与青年作家谈话[A].文学论文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294.
[4] 高尔基.奥古洛夫镇[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
[5] [12] 王鸿生.语言与世界[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7：136，9.
[6] [8] [17] 朱向前.莫言：诺奖的荣幸[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2：138，17，154.
[7] 梁鸿鹰、白烨赞莫言反应机敏有文人的的高傲.中国新闻网.2012-10-27.
[9] 张闳.声音的诗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10] [18] 莫言.我写农村是一种命运——莫言访谈录[J].钟山，2004.6.
[11] 李洁非，张陵.莫言的意义[J].读书，1986.6.
[13] 莫言.小说的气味——在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演讲[Z].2001-12-04.
[14] 莫言.天马行空[J].解放军文艺，1985.2.
[15] 王安忆.漂泊的语言——王安忆自选集之四[C].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2.
[16] 秦牧.艺海拾贝﹒譬喻之花[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
[19] 李建军.直议莫言与诺奖[N].文学报，2013-01-10.
[20] 宁明.海外莫言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126.
[21][22] 与莫言一席谈[N].文艺报，1987-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