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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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天,我去参加梅小萍的葬礼。
  地点在城市南面的桃林山上,那里是本土最著名的陵园。出门之前,我多加了一件保暖背心,然后戴了口罩和一顶帽子。这顶帽子有些来头,是很多年前正经的欧洲货。出于某些原因,我平时很少戴这顶帽子出门。所以它看上去就像是一顶簇新的帽子。关于这顶帽子的来历,我后面还会提到。总之,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这固然有天气的原因,春天的气温变换不定,山上的天气比城区更显无常,但另一方面,我还有乔装的意图。我估计会遇见很多认识的人,可以肯定,我并不愿意和他们中的一些人说些什么。我想要不是在葬礼上遇到,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见面。当然,我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江湖恩怨,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们。人老了就得用减法生活,不是吗?
  老实说,梅小萍去世的消息很让我意外,我以为她至少还能活上二十年。就在她去世的前三天,我还在电视上看见她。她正在对着镜头说话,声音悦耳,容光焕发,脸上的皮肤光滑紧致,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个六十五岁的女人。她看上去就像是四十岁。梅小萍谈论了一会儿舞蹈对于健康的意义,还特别强调说,她所说的健康不仅指身体,还指的是精神方面的涵养,因为据她所知,有很多老人的精神上出了问题。梅小萍说话的时候,周围站满了女人,一个个都化了浓妆,穿着大红大绿的丝绸衣服。看得出来,她们很愿意成为绿叶,以此陪衬这朵鲜艳的红花。正是梅小萍率领这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在本市的舞蹈(广场舞)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
  那天我看着电视上梅小萍的模样,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她真是健康、美丽又活泼,就跟她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但是我又有点疑惑,她怎么会热衷于广场舞?以我对她的了解,广场舞似乎不会与她产生关系。不过话说回来,梅小萍为什么不可以跳广场舞?也许是我的想法太古怪。
  实际上没有人跟我提起梅小萍去世的事情。我是从本地的晚报上看到这个消息的。自从上了年纪,我的生活发生了相当多的变化。年轻的时候热衷的事情,有很多都没有什么兴趣了,但是有些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读报纸就是其中的一样。每天我会花至少两个小时来读报纸。我戴上老花镜,手里举着放大镜,仔细地读。我不着急,有的是时间。那天我先是在晚报上读到一则讣告,上面写:
  先妣梅小萍女士追悼仪式将于×月×日在桃林山追思堂进行。不孝子女××、××敬告。
  叫梅小萍的女人可能不止一个,但我相信,讣告上的女人就是我知道的这一个。不过为了进一步确证,我就下了一趟楼,去信箱里取另一份报纸《甘肃日报》。《甘肃日报》比晚报要来得迟一些,通常要迟到一个半小时。我计算好时间下楼,正好取到当天的日报。果然,日报上也有一份讣告,是官方机构发布的,全文如下:
  我省著名表演艺术家、原省电影艺术协会理事梅小萍女士因病于×年×月×日去世,享年六十五岁。甘肃省电影艺术协会,×年×日。
  没错,去世的这个女人正是我知道的那一个。接着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考虑要不要参加她的葬礼。老实说,这让我很困惑。举行葬礼的前一天夜里,我有些失眠,睡了大概两三个小时,凌晨五点钟就起床了。我感觉到自己很清醒,健康而且充满了活力,竟然还有一种热切的期待,就仿佛是去参加一场热闹的聚会。这种念头真是可耻。
  出乎我的预料,那天来参加葬礼的人居然不多,而且也没几个我认识的人,当然有可能是我不记得了。上了年纪之后,我的记性越来越差,眼神也不好,经常见了熟人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还闹过不少的笑话。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记住记不住一个人的名字,你的日子还得你自己过。和大家一样,我佩戴了一朵白色的小菊花,站立在参加葬礼的人群中,依次经过梅小萍的遗体,向她鞠躬,献上一旁预备好的花朵。我注视着水晶棺椁中的梅小萍,她似乎在以一种安静自然的状态入睡,除了脸色显得苍白,她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年轻,简直就跟二十年前一样。突然,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睑在动,她乌黑卷翘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就像是一只鲜艳的蝴蝶扇动起翅膀。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正是这般睫毛扑闪的景象。那时候她的模样称得上惊艳。我不免吃了一惊,手中的花朵掉到地上。马上有人来扶住我,另一个人则迅速地捡起地上的花。唉,我在心里叹口气,真是老了,连一束花都拿不稳。
  忽然,有个人发出了哭声,先是粗重的喘息,然后是沉闷的呜咽,听上去很像是某种灵长类动物近乎恐惧的呻吟,后来就转为放声大哭。在安静的灵堂里,这个人的声音怪异、突兀和悲伤,甚至显得滑稽和不真实。
  这个人发出哭声的时候,我就在他身体一侧五六米外的地方。他是一个胖子,秃顶,脸色红润,穿一身黑色的西服,系着一条有红色横纹的领带。他大声地哭泣,手里拿着纸巾擦拭眼泪。他响亮地擤鼻涕的时候,哭泣声会中断片刻,就像是一首古怪乐曲的两个声部。
  我看着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应该是我认识的人,但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他悲伤的哭泣也让我有些难过。我就赶紧走出灵堂,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让自己平静一会。我血压高,不能激动。我从口袋里取出药,吃了三粒。
  过了些时候,我看见人们从灵堂里出来,三三两两地走向停车场。有些人的脸色还保留着悲伤,有些人则显示出如释重负的愉快。人死不能复生,这毕竟只是一种仪式罢了。我也打算要下山了,我还有些计划好的事情要做。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过来。他摇晃着身体,光秃的脑袋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肉球。正是在灵堂里痛哭流涕的那个人。他的眼睑肿胀,他在努力地睁开眼睛。
  你是老张吧?他说,你不认识我了?
  我看着这个人,我确信在哪里见过他,但是,的的确确,我想不起他是谁了。
  我是老孟,他说,孟大发,想起来了吧?
  孟大发。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王八蛋。
  对啊,没错,二十年前我就是这么叫他的。
  二
  那天我接受了老孟的邀请,到了城东的一片别墅区。他住着一栋两层的独立小楼,楼前有一片几十平米的花园,旁边还有一间车库。房间里的陈设看上去很简单,但这显然是一种假象。你只要略懂时尚,就会发现他的很多物品都大有来头。他的客厅里挂了几幅画,有一幅六尺的山水,是陆俨少的真迹。我上了一趟卫生间,发现他用的纸巾也是得宝牌的。这王八蛋有钱。我猜他要不是这么老,他肯定会弄一辆法拉利之类的车子,整天在马路上晃荡,专门诱骗那些虚荣又无知的年轻女人。本來,我拒绝了老孟的邀请,和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聊的。但是老孟一再坚持,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就像是他参加梅小萍的葬礼正是为了见到我一样。他的样子又滑稽又猥琐。他说他有好茶,他敢肯定我一定没有喝过。他见我还不动心,就接着说,李秀珠同志也在家里,李秀珠同志记得吧?你见一见她总是愿意的吧?   老孟这么说,我就不好再拒绝了,李秀珠我当然不会忘。不过我记得二十多年前他们离婚了。老孟觉察到我的疑惑,马上说,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总之她在家,你见了就知道了。老孟称李秀珠为同志,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记得他以前一直是这么称呼的。只要提起李秀珠,他就会说“李秀珠同志”。李秀珠则称他为“孟大发先生”。
  老孟说,李秀珠同志,我带来一位客人,你看看,能认得吗?可见他事先并没有告诉李秀珠我要去。但是李秀珠仍然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她拉住我的手不放,眼睛里闪现出激动的泪花。她保养得相当好,身上还有一股香水的味道。我对香水有点过敏,也不喜欢女人喷香水,但李秀珠的香水味道清淡柔和,就像是她身上本来的气味。当然,她喷香水不是因为我,她正准备要出门。她加入了一个爱狗协会,这天她要去城北的一个树林里参加活动,那里有十几只流浪狗,其中两只还受了伤,她和协会的成员们要送食物给它们,同时还要包扎流浪狗的伤口。
  孟大发先生没有说你要来,李秀珠说,否则我就可以不去了。她在厨房里洗茶具,准备水果和点心,我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的样子,也顺便和她说几句话。老孟在客厅里找那份“特别好的茶”,他还在摆放酒具,计划着和我喝两杯。李秀珠和我说话的时候,听见老孟的喘息声,说,他太胖了,干活很慢。过了一会,我听见一扇门响了一下,然后客厅里安静下来。
  孟大发先生去卫生间了,李秀珠说,他前列腺有问题,上个厕所得好长时间。
  李秀珠的神色很愉快,就好像她一直期待着老孟去卫生间一样。老孟的前列腺也像是一个暗示。我不由得笑了一下。李秀珠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欢喜和怜惜,甚至还有些放浪。你还跟以前一样,她说,笑起来的样子还那么可爱。我就又笑了一下。李秀珠这时停下手中的活,伸开双臂,结结实实地和我拥抱。她的脸贴到我脖颈的一侧,呼出的气息让我的脖子产生酥痒的感觉。要不是她抹了口紅,我猜她就要吻我的脖子或者脸颊。她的一只手在我的后背抚摸,然后相当露骨地停到我的臀上。她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屁股说,怎么样?作为回应,我也伸出一只手,拍了她的屁股一下。我说,你是问我的生活呢,还是我的人?还是我的屁股?然后我们俩都笑了起来。嗯,她简直很放肆。这和我记得的从前的样子完全不同。不过这没什么,二十多年过去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变才不正常。
  老孟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李秀珠已经把茶具、点心、水果一类的东西准备妥当。但是李秀珠并不着急要出门,神色显得有些犹豫。她对老孟说,孟大发先生,要不我不去参加爱狗协会的活动了,陪你们喝茶聊天?
  老孟一听这话,立刻摆手说,李秀珠同志,你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吧,你要是不去,爱狗协会的同志们会很失望,他们就会说,你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一个人必须得讲信用,信用是立身之本啊。
  显然,老孟是不想让李秀珠留下来。不过他这副一本正经说假话的样子,让我觉得很滑稽。像他这样的人,还配给别人讲什么信用,太可笑了。
  我倒是希望李秀珠能留下来一起说话。李秀珠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她比老孟这样的人要有趣得多。当然老孟是不会知道我心里的念头的。他要单独跟我说话,我猜他是要单独跟我聊一聊梅小萍。
  等到李秀珠出了门,老孟给我斟上茶。他先是跟我介绍这茶是怎么来的,然后又跟我讲了讲他所用的这套茶具。他还使用了一些这方面的专业词语,似乎在卖弄,其实是投我所好,因为他知道我喝茶讲究。实际上细想起来,他对我的了解差不多仅限于此吧。当然,必须承认,老孟准备的茶真不错,茶具也好。
  喝了一泡茶之后,不出所料,老孟说起了梅小萍。
  你一定很惊奇我今天的样子,老孟说,实际上,我也没有料到会这样失态,可是那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老孟再一次呼哧呼哧地喘息起来。接着,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从一旁的木质纸盒里抽出得宝牌卫生纸,擦眼泪,接着响亮地擤鼻涕。
  你一定以为我和梅小萍不熟悉。老孟说,或者你甚至以为我和她都不太认识。实际上,我们之间发生了好多事,这些事跟别人从来没有说起过,我本来也不打算跟别人说。可是今天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忽然就觉得,我要是不把这些事说出来,有谁会知道呢?谁都不会知道。我也知道,你讨厌我,瞧不起我,你不想听我说话,可是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的,一个人最秘密的往事就得给最好的朋友说,是这么个理吧?因为好多事情你一定也感兴趣。等我说完了,你就会明白了。
  下面的故事就是老孟讲给我听的。
  三
  认识梅小萍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晚上,一个政府官员打电话,让我到一家KTV去。我就赶紧地拿了些钱去了。人很多,都有些醉了。有个女人,穿着旗袍,丝绸上的条纹在灯光下发出亮光,像是一条鱼身上的鳞片。她举着酒杯在那些男人之间走动、说话、跳舞、唱歌。她就是一条鱼。政府的那个官员对我说,她叫梅小萍,电影明星梅小萍。他说话的时候一只手在梅小萍的屁股上轻佻地拍了一下。我结了账,坐在一旁喝啤酒,看着这些人。梅小萍走过来和我碰杯,还邀请我跳了一支舞。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多。跳舞的时候,她的身体和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她说很高兴认识我,也谢谢我赏光。她又说这两天在黄河边拍戏,如果我有空,欢迎去片场看一看。
  那几年我做钢材生意,有钱。头发上抹了油,亮闪闪的,周围的人都说我好看,有些人还说我像周润发。其实都是拍马屁,我一点都不像周润发。但总有人这么奉承,我就觉得自己真像是周润发了。经常见到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围着我,喝酒唱歌,说肉麻露骨的话。我不介意,也无所谓。我有钱,一个人有钱了就会很嚣张,就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会以为自己想要什么就来什么。但是不久之后,我就有点厌倦了。她们都化了厚厚的妆,都洒了浓烈的香水,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笑的声音和叫起来的声音也一样。我分不清她们哪个是哪个。她们也一样。转身之后,重整衣冠,也就不记得我是哪一个。我有时候对着镜子看,镜子里的男人难看、下流,衣服上是污浊恶心的醉酒的残渣。我问他:你是谁?你没有喜欢过一个女人,也没有哪一个女人真心喜欢你。我他妈其实很可怜。   梅小萍让我觉得不一样。她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就像一间黑暗密封的房子里,有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了,窗户外面是我梦里的风景,空气里充满了香甜的自由的气息。就像我小时候站在望不到边的田地里,闻见的那股子生长的小麦的味道。我看见她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想整日整夜地看着她。她越看越好看,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像是照着我的心意长好的。她的屁股上有一块胎记,左边,靠近外侧的地方,紫色的一小块。她有一次对我说,她不喜欢这块胎记,她觉得难看。可我觉得好看啊,我觉得它太好看了,漂亮得就像是屁股上长出的一朵花呢。
  那天晚上,她就像一条彩色的漂亮的鱼。她在人群里游过来游过去。男人们都垂涎她,我能看得出来,但我也能肯定,他们中没有哪个和她有那种关系。我见得多,一眼过去就能看得清楚。然后我觉得她对我要更亲近一些。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和我跳舞的时候,她的气味把我完全包围,我迷迷糊糊的,差一點就要晕倒在地。我在心里说,唉,我就是喜欢她。她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一个。
  荒唐吗?的确有点荒唐。可是实际的情况比我说的还要荒唐呢。我就是说不好。我要是一个诗人,我一定能写一百首诗出来。很荒唐,但是它就是这样子。
  我就心甘情愿地,做了她的情人。有好些年,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每次她说要去哪里,我就先订好机票和酒店。有时候跟她一起还有别的人,我也就顺便把别人的机票和酒店也订好。我跟着她登机,然后住到同一家酒店。她跟我说,谢谢,你受累了。她有时候拿钱给我,但是我不要。我说我要你的钱干吗呢,我要是拿你的钱,那我宁可就不这样了。有别人一起的时候,她给别人说,这是孟老板,我的制片人。有时候她会说,我是她的经纪人。我不介意她这么说,作为回应,我还会努力表现出制片人或者经纪人的样子。她不希望我和她表现得过分亲近。那时候她正在跟她的丈夫分居,准备进入漫长的离婚诉讼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对我说,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声地宣布:老孟是我的男朋友。她说话的声音温柔,我感觉自己正像一颗糖那样融化。没错,事情就得这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愿意。
  其实在酒店里我们分开住,因为她经常有客人来,她和他们说话,讨论剧本和演出的事。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在另一间房子里看电视,顺便打电话处理我生意上的事情,然后我等着她打电话来或者发短信来,告诉我她已经忙完了。她会说,那我们就休息吧?她的口气就像是在跟我商量,又像是我和她就住在同一间房子里一样。有一次她让我到她的房子里去,她坐在床边抽烟,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她抽着烟,看着我,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她说,老孟,你是一个好人。然后她走到我面前,跟我拥抱了一下。她穿着丝绸睡衣,光滑鲜艳,就像是她身体上本来就有的彩色花纹。她抱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是喜欢我的,她的身体里还在迸发着强烈的情欲。但是她说,老孟,我们得忍耐,你说呢?她说话的声音细微温柔,就跟呻吟一样。我知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很艰难。这是对我的感激和回报。我不能再跟她要求什么,我已经很满足了。那天晚上,我冲澡的时候,想着她身体上光滑温暖的气息,忍不住就自慰起来。
  有一次去广州,只订到一间房。不是我故意如此,实在是没有多余房间。梅小萍说,那怎么办啊?她当然知道我的心思。她这样子跟我说话,声音轻柔,又似乎犹豫迟疑,让我不由得增加了期待。但是那天我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的房间是一个套房,宽敞华丽,有两个舒服的卧室。我跟着她走了很多地方,我不介意和她住在酒店里不同的房间。但眼下只有一间房子,我就觉得,其实可以住到一起。她看见我眼睛里的渴望,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她靠近我,耳语一般,嘴唇里的气息吹过我的耳朵和脸颊。她说,我也很想跟你住到一起,可是今天我有个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你发现没有?我倒是没有发现有谁跟踪,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曾经提到过,她因为财产分割的问题,和前夫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个男人甚至威胁她,让她不要太得意。但是,梅小萍又说,你没房间住,我心疼你啊,怎么办?我看着她的样子,那么漂亮,惹人怜惜,就觉得真是难为她了,是我没有把事情做好。我说我没事,我可以到别的酒店看一看有没有房间。她说,暂时只能这样子了,等到凌晨十二点以后,她那里要是没有可疑的情况,她就会给我电话。你过来,住我的房间。她温柔地说,我也想跟你一起住,那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住,也害怕呢。
  那天夜里我一直在酒店大堂里。我没有找别的酒店登记房间,我担心她的安全问题,万一真的有人跟踪她呢?我当然要保护她。算起来过了大半生,我就喜欢这一个女人,不保护她保护谁呢?另一个原因是,她让我等电话,这让我充满了期待。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期待。她的气味,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神态,都让我着迷。我是太想和她有一个完整的夜晚了。有些人说,女人们都差不多,遇见梅小萍之前,我也觉得是这样,可是之后我就不这样看了。说这话的人太无知,是他见得少,是瞎扯淡。女人和女人的差别太大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酒店的大堂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心里装满了秘密、欢乐和期待,根本不觉得无聊和孤单。后来,夜深了,酒店里的行人渐渐稀少,再后来,酒店的门童也趴到桌子上睡着了。梅小萍一直没有打电话来。
  我在酒店的大堂里坐了一夜。
  早晨八点钟,我到了她的房间。她梳洗完毕,光鲜明亮,比昨晚的时候更加漂亮。她拥抱我,在我的脸上亲吻。她细声细语,声音甜蜜,向我道歉。她说夜里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在准备第二天的会议讲稿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也许是白天行程劳累的原因。一觉醒来,竟然天亮了。我本来有些生气,又觉得沮丧。某个时刻,我甚至怀疑我自己的人生。我在想我可以不去喜欢这个女人,没有她我的生活会轻松愉快许多。我完全可以去找别的女人。可是她就那么拥抱我,身体上的香气霸道野蛮,跟大火一样燃烧,我哪有抵抗的能耐?一下子就投降了。唉,我心里说,她其实是喜欢我的,是我自己欲火太盛,是我做得不好。
  有一天,她说,她突然觉得很厌倦,她讨厌自己的生活,讨厌她看到的每一个人。她想放弃这一切。她这样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我还从来没见过她流泪的样子。那模样悲伤痛苦,让我心碎,又有一种特别的美艳,比往常她快乐的时候更要迷人。她又说,她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快乐,没有负担,完全放松,而且,她觉得我已经是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很难想象,要是没有我,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的这些话让她看上去更美。我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永远支持你。我跟她说话的时候,自己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真的吗?她说,老孟,你真是一个好人。过了一会,她忽然对我说,老孟,咱们结婚吧。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吗?她说,是真的。   此后有一年的时间,我忙着准备结婚的事。当然,这事很麻烦。但无论有多麻烦,我都不怕。那时候我还不算老,也有钱,经得起折腾。我经常对自己说,这不就是你要的生活吗?一切都来得及。我在滨河路上买了一套房子。房子的位置偏僻,但是户型好,有落地窗,正对着黄河。我找了个认识的工头,让他按着我的心意搞装修,材料都用最好的。隔一段时间,我就去房子里看一看。这些事情都是秘密进行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甚至都没有告诉梅小萍。因为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有时候她会问我说,老孟,你看着鬼鬼祟祟的,在忙什么呢?我笑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的这种好奇和疑惑的样子让我很享受。
  房子弄好了,我又忙着挑选家具,不全是最好的,但一定是当年最贵的。卧室里的一张床就花了好几万。对啊,你知道,当年的几万和现在的几万不是一个概念。那张床是带音响和按摩功能的,还能调节硬度和形状什么的,我记得广告词上说是白金汉宫专用什么的。那肯定是扯淡的,但人不就好這个吗?等到家具收拾齐全了,有一天我就在那张床上躺了一会儿。躺到床上,我就想象梅小萍的样子。她身体赤裸,刚刚洗过澡,细碎的水珠在光滑细嫩的肌肤上闪烁,就像一条鱼的鳞片。她朝着我走过来,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我一点都不怀疑,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哎,不瞒老兄说,我忍不住又自慰了。
  只要有钱,房子家具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事。但我要面对另一件事。这件事我觉得才是最麻烦的。对,就是离婚这件事。我该如何向李秀珠同志提起呢?她会有怎样的反应?然后,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财产分割和孩子的抚养问题?这些问题光是想一想就够麻烦了。我暗中观察她的反应,等待一个合适的时刻。
  李秀珠同志在大学里教书。那时候已经是教授了。我们平常话说得少,自从她当了教授之后,我们之间的讲话就更少。而且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变得更有礼貌了。她基本不花我的钱,我的圈子里的好多人她也不认识。对,是这么回事。我知道她在心里瞧不起我。她在城市里长大,她的爷爷曾经上过黄埔军校,她的父亲是高官。她从小书读得多,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成了夫妻,当然就很奇怪。要从心里说,我其实还很感激李秀珠同志。当年我过着穷日子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光这一点就让人佩服。一般的女人可是到不了这种境界。等我有了钱,她也从来没有赞美过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从来都不了解李秀珠同志。我们也几乎没有夫妻生活。偶尔有那么一次,她会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她不说话,很安静,也不会发出一点呻吟。等到我忙完,她就裹上浴巾去冲澡。哎,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样,我得跟她说我的事。有天晚上,孩子不在家,李秀珠同志在书房里读书,看上去心情不错。我走到她跟前,对她说,李秀珠同志,我跟你说件事。
  李秀珠同志抬眼看了我一下。她说,孟大发先生,请讲。
  她的神态很平静,很温和,不过我仍然觉得有些紧张。我犹豫了几秒钟,说话的声音居然有点结巴。但我已经下了决心,必须要说出来。
  我说,李秀珠同志,我们离婚吧。
  李秀珠同志把手里的书本放到一边,摘下她的眼镜,用眼镜布擦拭了几下,接着把眼镜放进眼镜盒里。她把眼镜盒摆放到书本的一侧。她的书桌看上去干净又整齐。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神情几乎和之前一样。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等待着她说话。我感觉时间缓慢,快要停止了。
  好啊。她说。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就只说了这两个字。一切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又温柔又礼貌,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她就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她其实很早就知道我做的那些事。她心里清楚,但不说出来。这个女人不寻常。
  总之,我和李秀珠同志离婚了。哎,情况就是这样。李秀珠同志跟老兄说过这些事吧?我想她肯定说过。她骄傲得很呢,谁都瞧不起,但她瞧得上你,我知道的。好,我和李秀珠同志的事就先不说了,我接着说我和梅小萍的事吧。
  有一天,我把这些事情都说给梅小萍。她听了很惊讶,她说不相信我一年多时间做了这么多事。她又说,难怪你看着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干这些事啊。我就拿出离婚证给她看,又给她拿出新房子的钥匙。梅小萍看了一眼离婚证,把它放到一边。她拿起那串崭新的钥匙,用两根手指拨弄它,三把钥匙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她似乎在考虑什么。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她说,唉,老孟,你真像是一个孩子。她说话的语气既像是叹气又像是赞美。我心里暖洋洋的。她又说,老孟我问你,我真的有那么好吗?我说,我觉得你好,你哪里都好。我心里说,我要不觉得你好,我能不辞辛劳地做这些事吗?我这么跟她讲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梅小萍看着我,眼神里都是怜惜的样子,就跟看着她的孩子那样。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庞。她说,老孟,你是一个好人,我也喜欢你,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很感动。我也很想和你一起,过上这样自由幸福的生活。不过我们都不要着急好吗?你知道,我得把我从前的生活整理清楚。另外,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可以吗?我说,我懂,我知道。她听了就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美。她又摸了一下我的脸庞,看着我,似乎像是下了一个决心。她说,我们可以先去拍一套结婚照,等我忙完这部戏,我们就去拍,可以吗?
  我预约了一家影楼,应该是那时候兰州市最豪华的一家,我跟影楼讲,我们去拍照那天,影楼不能接待其他的业务,对,就是包场。影楼答应了我的要求,当然,订金要多一些。这不是问题。
  但是,唉,事情起了变化了。拍照的事情一直拖延,竟然就始终没有去拍。我收拾好的房子也一直空着,地上堆了那么厚一层灰尘。所以人这一辈子,虚假又空洞,有时候,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事情就不是那样了。唉,我慢慢说。
  先说好的一面。那一年梅小萍的演艺事业突然有了起色。她在一部电影里出演了女二号,演一个忍受了贫穷和怨言、被人误解的寡妇。本地的电影专家评论说,她的表演比女一号(寡妇的女儿)还要精彩。电影参加北京的一个电影节,梅小萍得了最佳女配角奖。消息传来,一下就很轰动。因为这是本土演员在国内获得的最好奖项。梅小萍当然也高兴得不得了,颁奖的时候她站在台上,一直在哭,眼泪把脸上的脂粉都冲乱了,她说了一大通感谢谁谁谁的话,她竟然还提到了我。她说,最后我还要感谢给我大力支持的幕后团队,尤其是孟先生。她没有说出我的名字,只说“孟先生”,但我知道“孟先生”一定就是我。她流泪的模样真是漂亮。那天她穿了一套红黄相间的旗袍,布料上还镶嵌了许多银质的薄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身体的曲线完全暴露,真的是一条美艳的、香喷喷的鱼。衣服是前一天在王府井买的,她在试衣间穿好,走出来让我看。她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太好看了。她说,就是有点贵了,要不我们再看看别的?我想都没想就说,只要你喜欢就不贵。   然后我就在电视上看见她鳞光闪烁的模样。我也很想到颁奖现场,我其实准备好了一套西服,但我没有拿到入场券。梅小萍和电影界的人们住在一家酒店里,我在另外一家酒店登记了房间。我自己准备了一瓶香槟,躺在床上看电视直播。她哭泣的时候我也很激动,想起她这些年在演艺圈打拼,的确不容易。她那么热爱她的事业,却迟迟没有得到鲜花和掌声。等她提到“孟先生”的时候,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想想自己好多年陪在她身边,也许就是在期待她提到“孟先生”的这一刻吧。哎,不瞒老兄说,当时我看着电视里的梅小萍,那么漂亮,像一条闪亮的、刚刚从水里出来的鱼,我就恍惚觉得,这条世界上最美艳的鱼,正在我的床铺上游泳,她的身体拍打着水面,扬起了细碎的、暖洋洋的水花。我又忍不住自慰了。
  梅小萍出名了。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她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见各種各样的人。她鲜艳、漂亮,笑容像绽放的花朵。人们围着她,赞美她,恭维她。女人们嫉妒她,羡慕她,男人们的眼睛和手在她的身体上游走,大胆放肆,一点也不掩饰。她周围的那些人,衣着光鲜,脸面明亮,说话的声音好听悦耳。我坐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衣服灰暗,相貌平常,又寂寞又无趣,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乡下人。我的圈子和他们完全不同,我圈子里的那些人,说话粗俗,三句话离不开金钱和女人。这些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和他们有交集。后来我知道,其实他们也是商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在进行数不清的算计、交易和争夺。但是他们会把话说得更漂亮,更懂得掩饰陷阱和阴谋,他们拼杀的是更大的江湖。我经常会担心,她会不会离我越来越远,她越来越像一条鲜艳光滑的鱼。从前有很多次机会,我差不多就要把她抓住,可是在到手的那一刻,她又轻巧地从我的手心里溜走了。现在,她在另外的一处更宽阔的水里游走,我撒出的网已经够不到她了。
  但是,她从来没有明确地拒绝过我。这是我最大的安慰。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要的就是这些。不管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我只要看着她就可以。只要她说心里有我,喜欢我。有她这句话,我到哪里都可以。
  可是,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的生意出了问题。先是钢厂的厂长被带走了,涉嫌受贿、洗钱和转卖国有资产。他是我钢材生意的合伙人。他出事前两天,我刚给他转了一大笔贷款,货物还没来得及发过来。不久我又被检察院传唤,因为我涉嫌行贿。到处找关系来疏通,终于争取到免于起诉,但要交一笔罚金。我就让孟有信赶紧找钱来。孟有信是我远房侄子,跟着我好多年,平常的财务和销售都是他来做,机灵、会说话,是我最信任的人。但那时候这小子说话吞吞吐吐的,我催得急了,他才说,公司账面上的钱已经不够交罚金了。我吃了一大惊,因为据我的估计,就算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司应该还剩一笔钱的。他就列举了很多项支出,还包括我这些年到各地的花费,算起来居然是一大笔开支。等我从检察院保释出来,发现这小子已经开溜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才知道那几年里,这小子没少给自己捞钱。他瞒着我买了跑车,和三个年轻女人保持关系,离开公司的时候又提走了账面上的几十万。我平常都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养着,没想到最终养了一只白眼狼。哎,你看看,这就是人生。
  实际上我已经破产了。但是,我不能告诉人们说,我已经破产了,我是一个穷人。如果人们知道了真相,他们就会离开你。人人都活在一个虚假的圈子里,你以为很牢固,其实比一片玻璃还脆弱,你要没有了权势,就什么也不是。你还得装出有钱的样子。
  这些事更不能对梅小萍说,也许她不介意我是一个穷人,她跟那些人不一样。但是,她是演艺界的明星,正在事业的上升时期,她应该享受更好的生活。不能因为我的事情对她造成困扰。毫无疑问,她已经习惯于在很多事情上依赖我了。我的财富也应该配得上她的名声和才华才可以吧。我悄悄地做这些事情,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努力维持着从前的样子,看上去既有钱,也有大把的时间。哎,这很难,可我觉得必须要这样,咬着牙也要坚持。
  我把那套收拾好的房子偷偷卖掉了,那些家具也都卖了。卖掉房子的那天,我在房间里一个人坐了一会,又在那张舒服的床上躺了一会。梅小萍曾经很多次表示,要来看一看新房子,可实际上她一次都没有来过。我站在落地窗前面,看着窗外宽阔的黄河,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有一天,梅小萍打电话来约我吃饭。听到她的声音,我很激动,还有些意外。算起来我和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我偶尔在本市电视台的影视频道和兰州早报的娱乐新闻里看到她的消息。我知道她很忙,她热爱的演艺事业正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这让我觉得很欣慰。而且我肯定,不管她有多忙,也总是记得我的。我隔几天会给她发一个短信,问她最近如何,她回短信不是那么及时,有时候会拖一两天,但她肯定会回复,她通常会回复说,我很好,你呢?她反问的“你呢”这两个字让我心里暖洋洋的。我就立刻回复她一条短信,说我也很好,请她不必担心,她若是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诉我。通常她就不再回复,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
  那天我还特意做了一个新发型,换了一身新衣服。和往常一样,我在包里塞满了钞票,因为我不确定她约的饭局里有多少人,是哪些人。我不介意,只要能够见到她就好。出乎我的意料,那天她竟然只约了我一个人。我们在武都路的浮水印茶楼见面。我去的时候梅小萍已经到了。她见到我就说,老孟,好久不见了。她又说,老孟,你看着气色不错,挺帅的。然后她站起来和我拥抱,她身体上的香水气味包围了我。她还是那么漂亮,甚至比从前还要漂亮,她身体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很美,她笑起来脸上细碎的皱纹也都是美的。哎,我差一点就流眼泪了。那时候我坐在她身边,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她,就好像我的眼睛要是不看着她,她就会突然消失。
  那天梅小萍强调说,她还没有请我喝过茶,所以这次一定由她来请客。她还带了两瓶十年的拉菲,等到我们的茶汤稍淡之后,就开始喝酒。这期间她一直在说话,她讲演艺圈有趣好玩的事情。看起来她的心情很好。我自然也是高兴得不得了。我就一直看着她,听她说话。她说话的样子也好看得很呢。她还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爱听,一点都不厌倦。不知不觉间,两瓶酒都喝完了,她有些醉了,脸上泛起鲜艳的桃红,眼睛明亮,神色妩媚。她比不喝酒的时候更美。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挑逗和放浪的渴望。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哎,这真是美妙的时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忽然间,她哭了。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现,然后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她的泪水在灯光里闪亮,就像是漂亮的连成一条线的珍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会流泪,她哭泣的样子让我心碎。她说,演艺圈争名逐利,是一个大染缸。她又说,他们都是骗子,一个个虚情假意,笑里藏刀,没有一个是好人。
  哎,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忽然也有悲伤的感觉。我想起了自己在商业圈里的许多事情。每一个圈子都是江湖,都充满了算计和陷阱,哪有那么容易就取得成功。相比之下,她其实比我好多了。当然,我不能说出我的事情,我得继续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在我面前哭泣是因为她信任我。在很多时候她一定是掩饰了她的悲伤。这是属于她和我共享的秘密。我是一个男人,我必须要比她更坚强。我不能让她失望。
  下一步呢。我说,有什么打算?
  梅小萍那時候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温柔地向我表达歉意,她说她的哭泣有些唐突,希望我不必介意。我回答说,哪里会介意呢,我其实是感谢老天让我拥有这样的一个时刻的。梅小萍笑了,她说,老孟,看不出来啊,你还会说这么漂亮的话。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精心地补了妆,已经看不出哭泣的痕迹。她仍旧那么好看,那么迷人。
  她说,老孟,我要自己做导演,拍一部电影。
  梅小萍的电影需要资金大约200万,当时她手里有100万,还有100万的缺口。她并没有向我求助,相反,她还明确地表示说,她可以自己想办法筹到资金,让我不必担心。她又说,她其实知道我的生意出了一些状况,但她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困难,凭我的能力,我一定会走出低谷的。
  她的声音温柔甜蜜,她的身体鲜艳饱满,她的眼睛忧伤迷人。
  她的气味穿过我的身体,一直进到骨头里。哎,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我活得一直很孤单,她是我唯一爱着的女人。
  我说,剩下的资金我来出,你不用担心。
  我这么跟她说的时候,眼泪出来了。
  二十多年前的100万是什么概念?100平米的房子能买五套,或者至少买三辆进口的越野车。一个破产的商人,如何一下子拿出100万现金?但是我铁了心要这么做。你说我走了火、入了魔也可以。我一心要这么做。我对她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要你去借钱,我不要你因此而受什么委屈。后来的事情我不多说了,老兄你应该都知道。
  老兄啊,对不起,请接受兄弟我迟到的歉意。我借了你的钱,然后偷偷地人间蒸发,我简直就是可耻的骗子。可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在生意场上有一大帮朋友,都跟我称兄道弟,有些人一年到头吃我的喝我的,我想我要是需要用钱,他们总会帮我的吧。我还是想得太天真了,说到钱的事情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装糊涂、装傻、装醉,竟然没有一个肯帮我的。那会儿我才明白,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我生意破了产,只不过假装不知道,因为我也在假装啊,我摆出一副有钱有闲的样子,他们也乐得享受。倒是几个平常往来不多的,反而显得仗义,都借了我一些。我自己又卖掉了一些古玩和字画。这么折腾了一大圈,还是不够100万。我就只能跟老兄你借了。
  梅小萍的电影拍砸了,投资都打了水漂。我也欠了不少债,只好横下心,离开兰州。我换了名字,从头开始,在浙江海宁城做皮革生意。后来还开过饭馆,开过KTV。这些年的事情我不多说了。俗话说的,人生如戏,要是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再后来我就回来了。人老了就凄惶,就得回来。好多人不知道我回来,我也不跟他们来往。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我唯一联络的,就是梅小萍。
  我忘不了她。我在外面打拼的那些年头,也始终忘不了这个女人。她也老了,可她仍然那么好看,她身上的气味仍然那么迷人。去年我们就约好了,要一起去澳大利亚旅行。从那一天起,我每天都在研究旅行的线路,准备各种旅行的用品。我天天都盼着这一天到来。上周我在广场上看她跳舞,还跟她说,我们去澳大利亚的事情怎么样了?准备好了吧?梅小萍当时就跟我笑了一下,她说,没问题,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出发。我就说,那我就准备报旅游团了,有个贴心老人团豪华澳洲十日游挺不错,从北京出发的,全程配保姆,管家式服务,你觉得怎么样?梅小萍说,你说好就好,听你的。哎,她跟我说话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就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就说,好啊,那我这两天就去报名了,我估计最多等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出发了。梅小萍说,好呀。
  哎,我都交了钱,报好名了。旅行社的服务真是贴心,专门派了一个年轻的姑娘上门,帮我填表格,准备材料。小姑娘说话声音甜甜的,和和气气的,跟梅小萍年轻的时候还有点像呢。她管我叫爷爷,管梅小萍叫奶奶。她看到梅小萍的照片就说,哇,奶奶好漂亮。我说,那是,那是。
  可是,就这么说话的工夫,她就没了。
  哎,哎。
  四
  老孟哭得稀里哗啦的,茶几上的一盒抽纸快要被他抽光了。他响亮地擤鼻涕,还往纸巾上吐痰。他就这副怂样,他妈的。他不停地说,一口气说了三个多钟头,这期间我去了一趟卫生间,他就跟着我站在卫生间的门口接着说 。他黏糊的样子就像他的鼻涕。他得赶着说,要不就没人知道这些事。他把我当成了亲人,当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你看看,这有多滑稽。要不是他今天拉着我喝茶,我早就不记得他了;有一天他死了,就算我看到讣告,我也不打算去参加葬礼。我就压根没把他当成朋友。能跟我玩到一起的人多了去了,我才不稀罕他呢。昨天夜里我还重新计算了一遍能和我玩得来的人,我在笔记本上一个个写下这些人的名字,一共有26个人。本来有28个,但最近有一个死了,另一个在电脑上和江苏的一个退休女干部网恋,我认为此人不可靠,就把他从名单上删除了。老孟是不可能在我的名单上的,他没希望。不过他这个样子也真他妈可怜。我猜他就没有什么朋友。他就有些钱。人老了钱有什么用?有个卵用。不过老实说,他讲的这些事让我很震惊。我没听说过他的事。当年梅小萍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些,她甚至都很少提到孟大发这个人。我一直以为他们没什么来往。我不相信他说的这些事。但是看他说话的样子,唾沫鼻涕飞来飞去,嘴巴一会儿也不停,就不像是在说假话,顶多有些地方多说了一点,夸张了一点。要是梅小萍还活着,就可以把她叫来,当面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问题是她已经死了。现在,老孟说什么就是什么。   老孟说话的时候,我喝着茶,听他不停地说话。本来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听他说话的过程中,我就又想起了好多事。可是我越想就越觉得不对。我还是不相信他说的这些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变得有点愤怒。我就拿出药,又吃了一次。医生告诉我说,不要用茶水吃药,但是我顾不得这些了。
  我冷笑了一声,我说,老孟啊,你还挺会讲故事的。你讲了这么多秘密,我也得给你讲一点儿,就算是礼尚往来吧。你先喝茶,歇一会儿,我给你讲点我当年的事情,我估计你肯定感兴趣。
  老孟说,就你和梅小萍的事吗?好啊好啊,那你快讲讲。
  看他的表情,显得非常迫切,就像是他一直在期待着这样的时刻。
  我说,对啊。
  下面的事情就是我当年经历的。不过我给老孟讲的时候,有些事情简化了,有些渲染了,有些说出来了,有些没有说。他不算我的朋友,我当然用不着什么都说。老实说,我从来就没把他当成朋友。
  五
  当年我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开设电影课,我混了个副教授,算是知识分子。有时候参加一些本地的电影活动。有一次参加一场西部片研讨会。开会的地点在银川。有个写小说的作家经营了一座影视城,好大一片荒地,好多西部片就是在那里拍摄的。那些年最流行的就是拍西部片,戈壁滩上或者沙漠里,商人骑着骆驼,土匪和侠客骑着马,舞着刀,杀来杀去,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女人。那次研讨的主题就是如何更好地解决西部片的类型化问题。我在会上有发言。我刻薄地讽刺电影界的无知,因为很多人分不清美国西部片和中国西部片的区别。那几年我还算年轻,好出风头,工资虽然不高,但出门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我发言的时候,对面有一位女士听得很认真,还记了笔记。我发言完毕,她热烈地鼓掌,还对着我微笑。我也回之以笑容。她面前的桌签写着名字:梅小萍。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吃晚饭时她坐在我跟前,跟我说话,她说她早就知道我,只是一直没机会交流,又说她很钦佩我的才华,在她所了解的电影专家里,我是最有才华的。她说话的样子谦虚、真诚又热烈。她长得挺漂亮的,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穿了一件低胸的连衣裙,领口下面是一副粉红色的胸罩;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和我说话,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她饱满的乳房。它们还在不断地跳动,似乎随时都要蹦出来的样子。那些年头女人的穿着还比较保守,像她这么穿着的女人很少;而且更有意味的是,我觉得她应该知道,她这样身体前倾的姿势,实际上让她的胸部暴露得更多。我当然接受了她的恭维,并且很享受这样的交谈。后来她又补充说,关键是,你不仅有才华,而且还长得很英俊。梅小萍说了这话之后,就很是得意地笑了起来。周围很多男士的眼神都充满了敌意。显然,他们都以为我抢走了他们的机会。我是他们仇恨又嫉妒的登徒子。
  会议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悉,差不多到了在有别人的情况下,我们需要故意表现得礼貌和陌生。那天晚上,我们和参会的另一些人逛了逛银川的夜市,吃了许多新鮮的烤肉,又喝了不少的啤酒,我们中间的几个人都有些醉意。梅小萍的脸色也红扑扑的,看上去比平常要更漂亮。她悄悄问我,要不要去KTV唱会儿歌,顺便再喝点儿酒?她的眼神里有那么一股挑逗和浪荡的意味。我当然很愿意。但此时我观察了一下形势,发现团队里的很多人都在观察我们,似乎都觉察到了我们的蓄谋;尤其那几个喝醉的男人,开始大胆地纠缠梅小萍,有些人以酒醉作幌子,竟然还摸梅小萍的胸和屁股。要摆脱他们是不可能的,我就悄悄地给梅小萍说,那就等到回了宾馆之后再去唱歌吧。
  夜里回到宾馆,那几个喝醉的男人还纠缠着梅小萍,要求到她的房间里谈论艺术和人生。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过了一阵子,楼道里安静下来。房间的电话响起来。梅小萍在电话里说,你休息没?她这句话当然是废话。她说,你带茶了吗?我来找点茶叶。我说有的。她说,那你把门打开,我就不敲门了。我说,好。过了几分钟的样子,梅小萍推门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茶杯,竟然光着脚丫。我就找到宾馆的拖鞋让她穿上。我给她泡了茶,她也没怎么喝。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她也没再提去KTV唱歌的事。我问她是怎么摆脱那几个醉鬼的,她说她告诉他们房卡丢了,然后她就到宾馆外面的花园里坐了一会儿。说话期间,楼道里有几个人在喊梅小萍的名字,还在敲某一间房门,估计就是喝醉的那几个。梅小萍做手势让我不要出声,她光脚到门口,从猫眼里观察楼道的动静。那几个人后来还敲我房间的门。我吓了一跳。梅小萍则一直在笑。后来楼道里安静下来。我看了一下时间,此时已是凌晨两点钟了。
  但我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我们洗澡,做爱。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这样了,所以显得迫切而热烈。她的身体饱满、温暖,充满了蓬勃的渴望,几乎不需要前戏。她发出快乐的、毫不掩饰的呻吟。她说,我们是不是太快了?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我也没有办法,人生太奇妙了。她又说,我可是从来没有这样过的。我就故意说,谁知道啊。她就开始打我,似乎生气的样子。这样又激发了新的欲望。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此后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各自在忙自己的事。不过她倒是经常打电话来。可以确定,如果我有时间,她愿意到学校来看我。她说她去了一趟欧洲,给我带了一件礼物。
  不过在那段时间,我的生活里有一点麻烦事情。我正在为此而感到苦恼。有时候我也很想见一见梅小萍,但又觉得力不从心。有一天,梅小萍到学校来找我。事先她并没有告诉我她要来。她站在艺术系教学楼的门口等我。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戴着墨镜,手里举着一把遮阳伞。我所在的学校一贯保守,放眼望去,校园里的人群多以青蓝为主,有一种灰蒙蒙的年代感。所以梅小萍的出现很招人眼目。当时我正在楼上的某一间教室上课,课间就听到有人议论说,楼前站了一位“十分风骚的女人”。我从楼道的窗户向外望去,一眼就认出了梅小萍。我当然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找了一个借口提前下课,到楼外接上梅小萍。一起回房间的路上,我注意到下象棋的离退休职工们纷纷抬头,一直目送我们。   梅小萍为她的突然造访道歉。不过从她的神色看,她显然很欢喜见到我。她送给我一顶意大利的普拉达帽子,是她特意去免税店买的。我呢,其实也是很期待这一天的,毕竟我们有一些日子没有见面了。她毫不掩饰她兴奋的情绪,以及她强烈的欲望。我还发现了一个令我惊讶的秘密。她从城市的东面穿行到西面,竟然没有穿内裤。我就问她说,你就不怕走光吗?比如上下车的时候,过天桥的时候?她放浪地大笑,说,是呀,想一想也很刺激的。
  但是很显然,我有些心神不宁。她也看出来了。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也许她可以帮点忙。我说,你帮不了的。她说,不一定呢。我犹豫了一会儿,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她。我本来不想说,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来,反而会更麻烦。但是她在表达好奇和关切。她显得全心全意,温顺又甜美,愿意为我展示她身体上的任何一个细微的秘密。这让我感动。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觉得,我是爱这个女人的。我就把我遭遇的事情告诉她了。
  有一个女研究生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困扰。她叫吴燕春,在师范大学读教育硕士,本来不算我的学生,但师大就在我教书的学校隔壁,所以她经常来旁听我的课。我上课不怎么点名,也不介意有人旁听。有时候也分不清哪些是修学分的,哪些不是。但吴燕春年龄偏大,穿着也显得土气,很容易辨识。她上课从来不迟到,也很少缺课,她坐在前排靠窗口的位置,听讲很认真,还记了许多笔记。她长相平常,脸颊上有浅色的雀斑。我上课通常要早到,因为要准备一些电影资料。每次我进了教室的时候,发现吴燕春也到了。我偶尔会跟她说一两句话。她会简短地回应我。我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脸颊会变得绯红。
  电影课的期中时段收一次作业,选课的学生要交一份影评。收作业那天,吴燕春也交上一份。她交给我一摞稿纸,比别人要厚很多。我开玩笑说,你也想拿学分啊?吴燕春的脸孔立刻红了,她说,请老师批评指正。那天吴燕春的打扮和平时不同,穿了一身新衣,脸上敷了淡淡的粉,眉毛似乎也描过了。她还穿了一件紧身的牛仔裤,烘托出她臀部的轮廓,浑圆、结实、上翘,从背影看过去,有某种称得上惊艳的性感。老实说,我有一点心动的感觉。不过发乎情,止乎礼,也仅此而已。过了一周多,我开始批作业。这时才发现,吴燕春的作业里藏了秘密。她交来的那一摞稿纸中,前面一部分是一篇影评,后面有差不多二十页是一封写给我的信。她的钢笔字写得很隽秀工整,几乎没有修改的痕迹,可以判断,她为此花了很多工夫,事先一定准备了底稿,然后整整齐齐地誊抄到稿纸上。在信中,她详述乡村中学的沉闷与孤寂,短暂而痛苦的婚姻(她的前夫是一个粗俗、有家暴倾向的酒鬼),她自己努力挣扎、改变生活的决心;她又写到开始求学生涯后,她对这座城市的喜欢,她也很庆幸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在后半部分,她写到了和我有关的生活。她以热烈又含蓄的言词表达了对我的才华、气质和相貌的赞美,以及从她的角度观察到的我生活中的细节。她断定我其实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正在经受着世俗生活的考验(而不是表面上显示的那种风光),基于这样的状况,她认为我和她在精神层面上有高度的相似性。然后她說,也许有不少的女性都在喜欢你,但她认为她们只是满足于感官上的愉快,那只是肤浅的追求,她们并不能真正地懂得你心灵的需求。她愿意成为真正懂得的那一个。她又说,也许她只是一只孤独的飞蛾,但她永远都不会后悔。信的末尾是此致和敬礼(另起一行),署名写:您的燕子(我的小名,以后也请您这样叫我,可以吗?),最后一行是日期和地点:×年×月×日,凌晨四点十分,匆匆。师大研究生宿舍。
  老实说,我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惊吓。这封极其热烈(甚至可以说疯狂)的书信与她平时的形象大相径庭。而且很显然,她已经视我为她的恋人了。我也承认,她的观察和推断没错,我确实是一个孤独的人,在内心深处,也在时时渴望能有一个可以交流的人。我的风光和热闹不过是一种虚伪的假装。但是,那又如何呢?
  我照常上课。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吴燕春看上去快乐又满足,她不断地变化服装,脸上敷了淡淡的脂粉,有些时候甚至还显得轻浮和妩媚。她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应。这让我吃惊。
  有一天,吴燕春到我的房间来。这不奇怪,打听到我的住处不是多难的事。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包里装满了各种日用品,包括洗手液、洁厕净、一个可以折叠的拖把。就像她事先推断的那样,我的房间既脏又乱,也恰好缺少这些清洁用品。然后那天的大部分时间,吴燕春在打扫我的房间。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勤劳的、充满了智慧的家庭主妇。脏乱的房间变得新鲜、整洁、还有一股淡淡的花朵的香味,这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跟变戏法一样,摆了一盆生机勃勃的郁金香。到了晚上的时候,她的脸上和脖子上是细密的汗水。她要求我到书房里读书,因为她想洗个澡。之后我听见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她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衣服,嘴唇上重新涂了玫瑰色的口红,湿润的头发披到肩膀上,像是某种密集的、正在生长的植被。她穿了一件牛仔短裤。很显然,她知道我喜欢她这样的装扮。她的臀部饱满、傲人地上翘,并且充满了弹性和活力。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状况。此后她不定期地来,每次会带一样新的用品来,台灯、电饭煲、木框的装饰画、床上的弹力棉枕头等等,她的计划是一点一点地替换原来的物品。那些物品从小到大,从日用品到家具。我根本无法拒绝这些物品的进入。她倔强、结实、有力,像一架推土机。每当她带一样物品进来,我会给她买一样等值或者更贵一点的衣服、鞋子之类,我的用意是暗示她:我不想占她便宜。但是显然,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她把我送给她的物品当成了特别的礼物。它不是拒绝,而是赞美和回报。有一天,吴燕春在研究房间里的一台冰箱。她把冰箱不停地打开、合上。她皱起眉头说,冰箱的噪音太大了,而且冰箱里的储物格设计也不好,如果要存放一些体积较大的食品,就会放不进去。很明显,她下一步的计划就要换冰箱。我看着她的样子,那样的自以为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突然就有些愤怒。这台老式的冰箱一直很好用,我与之也有相当深厚的感情,我不会允许别人轻易就把它换掉的。因此我当时以一种冷漠且刻薄的语气对她说,我们应该结束这样的关系,这让我很难忍受。   吴燕春的脸孔变得通红,之后迅速变成煞白,眼睛里的泪水突然涌出来,像是大雨里从屋檐上坠落的水珠。她站立在那里,保持着这种姿势,至少有五分钟。她没有说话。然后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把它们全都塞到那只背包里去。我注意到她的两只手在颤抖。实际上她整个的身体都在发抖。
  我觉得自己残忍而无情,我为此感到愧疚。但我同时又有一种解脱的愉快。她不应该以这种方式进入我的生活。这样太生硬、粗鲁。她咄咄逼人,让我不安又慌张。
  但是,事情哪能如此简单呢。她当晚并没有离开,她背着巨大的背包在校园里走动,到了午夜时分,又回到了我房间外面的楼道里。她在电梯口的窗户边站了一夜。她想打开窗户,跳下去。窗户外面的金属护栏阻挠了她的计划。但在她敲打窗户的过程中,破碎的玻璃划伤了她的手。电梯口的地面上流了很多血。早起的排水系老先生热心地打了120电话,接着来敲我的房门。老先生愤怒地质问我说,你爱人命悬一线,你竟然呼呼大睡,敢问你于心何忍也?你于心何忍也!
  吴燕春胜利了。作为胜利的标志,一台崭新的、双开门的巨大冰箱骄傲地挺立在我房间的一角。我看见她在笑。我在心里说,真他妈荒谬。但这也许就是真实的生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是我遇到的事,我说,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说你能帮忙,你能帮什么忙?
  梅小萍哈哈大笑。她似乎并不觉得惊奇,就像是她事先已经知道一样;但她觉得有趣。她说这可是一部电影的好素材,不如你写出来,我们把它拍成言情剧?
  老实说,我不喜欢梅小萍这种戏谑的态度。我给她讲这样的事,不是为了增添花边和笑料。
  她也不容易,我说,我只是希望她可以回归到正常的生活状态。我自己也是。
  梅小萍说,下一步呢?吴燕春要换什么家具?电视机还是床?
  她要换电视机,我说,她说有一款新式的电视,带环绕音响的。
  可怜的孩子。梅小萍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庞。她就像是一个母亲在安慰自己淘气的孩子。她说,这事儿就交给我吧。
  我不相信她能解决这件事。但是,令人惊讶的状况发生了:吴燕春从此没有提过置换新床的话题,她到我房间的次数减少了,跟我说话的语气变得客气,甚至不再来上我的课。更令人惊奇的是,她和梅小萍成了朋友,她们一起逛街、挑选衣服,一起在咖啡店聊天。这简直让我难以相信。我问梅小萍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办法,她不肯说。她说女人的事情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明白。难道你觉得失落了?要不要再回到原先的状态呢,很容易的。我说,千万别,我有你就够了。
  一看就是在说谎,梅小萍说,我才不相信呢。
  有一段时期,我们的关系非常亲密。我们每天在发短信,言词肉麻而夸张。然后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见面。有一次她去了匈牙利,半月的时间让我感觉到很漫长,每天早晨六点钟我们准时通电话(这个时间正好是欧洲的晚上),我们在电话里互诉思念之情,以及对彼此身体的渴望。就像是一对年轻的、陷入狂热迷恋的情侣。电话费很贵,但我们都不在乎。从我自身的角度來看,其时我正处于一段感情的空白期,而生活又恰好很无趣,内心里有强烈的倾诉并且寻求安慰的愿望。在遥远的电话线的另一头,梅小萍比之前现实中的形象更美。她简直就是想象中完美的爱人。我甚至还写了几首情诗。当她收到之后,她说,她感动得哭了。她说之前也曾经有人给她写过情诗,但可以确信,我的情诗是世界上最美的。等到她回来,我们立刻热烈地做爱。我们都没有说话。之前那些绵密的倾诉已经充分地发酵,像是香气浓郁的陈酿,就算此时说话,也不可能比它们更漂亮。突然,在高潮的那一刻,她的双臂紧紧地抱住我的身体,唇齿间发出清晰的、明亮的声音:我爱你。在我们所享受的沉默中,这样的词语显得突兀而超现实,几乎让我惊讶。也许是肉体上强烈的快感使然。但实际上,要让一个女人大声地说出这样的词语,并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而且这是她的第一次。
  之后我们还有过几次旅行。因为我们各自的生活较为凌乱,地点和时间都很随机,经常是临时决定到某地去并且马上出发。有一次我们到了长沙,当地正在搞一个规模很大的艺术节,走了好几家酒店都是满房状态,快捷酒店倒是有房,但我们都不愿意入住。后来我们在一家通宵电影院过夜。电影里上演缠绵的爱情,梅小萍很明显地受到了感染。在光线昏暗的影厅里,她依偎着我,热切地亲吻我的脸颊、嘴唇和身体,并且她还把我的手拉到她身体的某一处,让我感知她勃发的欲望和正在上升的温度。忽然,在银幕的影像明亮的某个时刻,我看见梅小萍眼睛里闪现的泪珠。那些泪珠就像是暗夜里发出光芒的、细碎的玉石。这让我感到困惑。一个女人在情欲高涨的时刻同时流下泪水,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她是因为欢乐还是因为感伤?女人真是奇怪的物种。
  但也许她有自己的理由。这是第六感。是某种神秘的暗示。在很多事情上,她热情、强烈、期待着我的回应,但通常,我并不能迅速及时地做出反应,我孤独、迟钝,有时候自负又愚蠢。而且我感觉到,我正在逐渐地陷入更多的困惑之中。
  有一段时期,她很愿意带我去参加她的社交活动。她把我介绍给她圈里的那些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政客、地产商、导演、演员、倒卖茶具和首饰的人、银行经理、黑社会的马仔、流氓和骗子。有时候居然还能见到认识的人,但之前也只限于点头示意,没有什么交情。当我混迹于这些人中间,我感觉很是拘谨,常常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和他们交流。也偶尔会有挫败感滋生,因为一个大学的副教授所过的生活,与这些人相比,简直太过于寒酸、单纯,仿佛是不配活在人世间。但是梅小萍看上去很愉快,她和不同的人谈笑应酬,恰当又不失时机地暗示他们,我是她最重要的男人,并且,她和我的感情已经到了某个阶段,她已经有了更长久的计划。她也很懂得照顾我的情绪,当她觉察到我的沮丧和失落之时,她就会以一种巧妙的方式,从那些人中间脱身,陪伴在我身边。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乖巧又妩媚的猫。当然,我很感激她为我做的这些事情。她漂亮、性感、温柔体贴,她让我的生活充满了欢乐。和她带来的欢乐相比,我的生活乏味又无趣。在那段时间,我确实在经常考虑,如果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不过老实说,我不喜欢她的社交圈和我见到的那些人。她的圈子芜杂而混乱。那些人个个不怀好意,他们假装谈论电影,实际上忙于算计。他们假装自己是有品位的人,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追逐名利。他们虚伪、无知、愚蠢而自以为是。他们实际上都是江湖骗子。我讨厌他们,出于礼貌,起初我还勉强能够应付,到后来就实在难以忍受了。有一天,我和他们中的一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差一点打起来。对方是一个自称著名导演的人,在饭桌上,他向大家炫耀他如何让那些长相漂亮的女演员上了他的床。他甚至还相当无耻地谈论到那些涉案的女性令人吃惊的隐私。他两眼放光,唾沫在空中飞舞。而周围的一帮人居然也听得很入迷,就好像这位“著名导演”谈论的生活正是他们的人生目标。我清楚地发现,有些听众的嘴角都流下了口水。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样的场景很反感。虽然在我的生活中,我也免不了庸俗、低级乃至于猥琐,但我认为自己至少保留了某种底线,即便是某些看上去古怪、粗暴、有着荒唐癖好的女性,我也会保持对她们基本的尊重,我不会以人性的缺点为乐,更不会把个体的隐私大肆宣讲。著名导演当然不会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因为此时他正在对梅小萍说,一个女演员要想成名,就必须得这样,女人嘛,就得这样。他一边说一边还用一只手摸她的臀部。而这些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他妈的,他简直太嚣张了。于是我忽的一下站起身来,手里的一杯红酒就朝着他的脸泼了过去。由于我用力过多,那杯酒竟然泼到了别处。但显然,著名导演受到了惊吓。他跳起来,以恶毒的语言骂我。我也丝毫顾不得自己的知识分子形象,开始和他对骂。现场很混乱,我们都准备打一架,但周围的人把我们拉开了。
  从此以后,我就不太愿意参加梅小萍的聚会了。她表示理解我的心情,在有些时候,她也会对我讲起电影圈的一些内幕什么的。比我想象的当然要黑暗得多。我有时候也不免替她担心。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陷阱和阴谋的名利场,作为一个独自打拼的漂亮女性,该有多么危险。我甚至暗示她说,不如退出江湖,做一个自由的人,这样我也就很愿意认真经营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了。当然,这只是我的愿望。对梅小萍来说,选择另一种生活是不可能的。她热爱演艺事业,投入了热情和勇气,已经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奉献给了艺术,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戏里戏外。表演是她最重要的生活,甚至超过了她对爱情的渴望,我相信,如果要她在爱和艺术之间做出选择,她会选择艺术,而不是爱。
  不过很显然,我的情绪也影响了她。她表示部分地赞同我的观点。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女性的奋斗总是充满了艰难,男人们险恶而猥琐,他们也不会轻易放弃剥夺女性的权利和机会。但我可以做导演,梅小萍说,导演就会自由得多,你说呢?
  挺好,我说,那么你怎么去做导演呢?
  我的意思是,做导演需要有投资,有一个拍摄团队,还需要有好的剧本,虽然风光、有权力,但需要更多的资源和精力。
  你得帮我,梅小萍说,帮我设计剧本,你有才华,这是别人没有的资源。其他方面你不必担心,我有办法解决的。
  那段时间她积极地和我讨论剧本。她拿来许多故事大纲和剧本,都是一些不太出名的编剧所写的。我认为这些剧本不好,既庸俗又无趣。她相信我的判断。她说那就我们自己来设计故事吧。她提到很多个故事创意,然后会进一步讨论故事里的情节和角色设计,当她讲到得意的地方,她就会愉快地大笑。名义上说是和我讨论,实际上都是她在不停地讲话,我只需要说好或者不好就可以。显然,她对自己的导演才能很有信心,她相信自己能够拍摄出一部好电影。我后来才发现,我说她的剧本创意好或者不好也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因为在她开始讲述那些故事的创意之前,她其实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了。她只是以这种方式表达和我的亲密。她享受这样的过程,正如同她享受爱情。我明白,她在乎我。作为对她的信任和亲密的回报,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帮她写剧本。剧本的大纲当然是梅小萍写好的,我只需要把它改成分场剧本就可以了。
  但实际上,我在写作剧本的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困惑。我在认真地写一个剧本,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剧本里的这个故事。到了后来,我简直有了某种厌恶的感觉。这真是一种糟糕的体验。我在想,她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故事,它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在我看来,这样的故事太过于通俗乏味,和任何一个当下的流行剧没有差别。无非就是庸俗的复制,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浪费钱财和精力呢?然后我又想,也许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这样的故事,但她出于某种奇怪的理由,要坚持把它搬上银幕。老实说,我不认为她有讲故事和做导演的才华。艺术残酷而无情,才华与天分是唯一的通行证。我忍不住要问:一个人为什么要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为什么要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活得真实和坦率一些?
  有一天,我们发生了争吵。本来我们两个人都比较愉快,因为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见面。聊了一些儿女情长的话题,梅小萍很自然地提到了她要筹拍的这部电影。她告诉我说,拍摄的资金和团队都已经准备就绪,很快就可以正式开拍了。而且业界专家和主管部门的领导都很看好这部电影,相信能够取得艺术和票房的双赢。梅小萍说话的时候,神情里流露出一种颇为得意的样子,并且她的语调较平时明显地提高和上扬。她当然知道我对这部电影的态度,所以她也许是以此作为对我的反驳和回应。不过我可不吃她这一套,我不会因为业界或主管部门的赞美而改变我的立场。但是,我坚持什么样的立场又有什么关系呢?表面上看来,梅小萍溫柔、乖巧、从不强迫你去做什么事情,实际上,她固执而强硬,不会听取别人的任何建议。这让我感觉到挫败。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一种非常亲密的程度,她至少应该认真地考虑我的感受,但事实证明我只是一厢情愿。作为一个自诩为有严肃追求的知识分子,我骄傲、孤独、自尊,绝不允许有人公然地挑战我的智商和权威。于是,我以刻薄又愤怒的言辞讽刺梅小萍,说她无知又浅薄,平庸又世俗,虚伪又轻浮,为名利所累,完全是物质与欲望的奴隶。
  我也没料到我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简直很失态。但令我惊讶的是,梅小萍一直很平静,在我恶毒又刻薄地嘲讽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几乎还带着某种微笑。就好像她事先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状况一样。或者,在她的演艺生涯中,类似我这样的批评算不上新鲜,所以她能够一笑了之吧。总之,在那天的争吵中,她表现得比我有风度得多。   从表面上看上去,我们似乎还是那样亲近。但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次争吵之后,她不再跟我谈论剧本和拍摄问题,她谈论旅游、读书和文艺片,神情里清晰地流露出对我的趣味的迎合。有时候她仍然会对我说,你就像是一个孩子。但我觉得她这样说的语气和以前不同。从前是赞美,现在是嘲讽。有时候我们还会做爱。她仍旧很美,仍然保持了那种强烈的身体欲望,但我能感觉到她眼睛里闪现的游离。然后,她假装自己达到了高潮。在高潮的那一刻,她不再说,我爱你。她闭上眼睛,就像是仅仅为了享受肉体的快乐。有时候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她靠在我身体的一侧。她看着我,眼神明亮又迷茫。她的眼睛里是晶莹的泪水。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的时刻。我骄傲又自负,不妥协,不迎合,这对她是一种伤害。她也一样,她喜欢我,迷恋我,保持了强烈又坦率的身体欲望。但是,她从来不肯承认我的才华和天分。她也从来不准备进入我的生活。和她相比,我的生活寂寞又无趣。说到底,我们是不同的两类人。
  但无论如何,我可以确定,我们之间有一段愉快的时光,她也为此投入了真实的、几乎是全部的感情。
  六
  一个女人喜欢或者不喜欢你,总是可以感觉得到的。我对老孟说,更重要的是,在同一个时期,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男人?我觉得不会。在我的记忆里,梅小萍从来没有提起过你,连一次都没有。老孟,你是不是搞错了?在我们这个年纪,记性往往容易出错,你觉得呢?
  老孟靠在沙发上,身体几乎完全陷进去,看上去就像一摊黏糊糊的橡皮泥。他闭着眼睛,似乎要睡着的样子,其实并没有,他的两只手在有节奏地抖动,口腔里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实际上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一直在不停地出汗。天气已经很凉快了,但他却像是在蒸桑拿。汗水让他光秃的脑袋泛出奇怪的亮光。他不停地擦汗,茶幾上堆满了湿乎乎的纸团。他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后来变成了青紫色。
  哼,我一点都不同情他。我讲得起劲,并且还觉得愉快。我这时又问他说,老孟,你怎么不讲话了?你的记性出错了,对不对?
  老孟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来。他的身体在发抖。他呼哧呼哧地喘气。过了一会,他终于说话了。他说,老兄啊,你在骗我,我不信你说的事儿,你在骗我呢。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说,我讲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人老了记性不好,但是这些事不会出错,我保证没问题。
  她爱的是我。老孟说,她跟我说过的。我要不是生意出问题,我们就会结婚的。
  吹牛皮,我说,反正人都死了,你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我又说,好吧,就算她爱你。我问你,她那么爱你,为什么不跟你做爱?我估计你和她没有过吧?
  老孟的身体猛烈地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从深陷的沙发里坐直身体。那费了他好多劲。他看着我,眼睛大睁,红通通的,看上去有些吓人。我心里冷笑说,你做出这副表情又能怎么样,我只不过说了实话而已。
  老孟就这么盯着我,足足有两分钟。忽然,他哭了。他发出沉闷的、难听的哭声。这会儿他看着就有些可怜了。不过老实说,我心里还是挺愉快的。我期望的就是这样子。我比他可坚强多了。我这把年纪了,哪能随便就哭。看他那副怂样。
  老孟响亮地、一边哭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过?你他妈的,你他妈的。
  他妈的,竟敢对我爆粗,就跟我欠了你的一样。我这会又不可怜他了,正想着再讲个什么话,再讽刺他几句。但忽然我发现情况不对。老孟的声音突然变小了,他倒在沙发里,开始抽搐起来,他的嗓子眼里堵了好多痰,呼噜呼噜地响。他的嘴唇由红变紫,嘴角还冒出许多泡沫。
  不用多说,我一眼就看得明白,他这是心脏病犯了。中医上叫急火攻心,西医叫短暂性休克。近几年我经常阅读医学方面的书,比如《空巢老人保健养生》《独居老人自我救助》等等,自认为已经顶得上半个医生了。眼下老孟的这种状况要是处理不当,就会很危险,弄不好就会这么死掉。我可不能让他这么死掉,他要是死了,别人还以为是我把他气死了。他得活着,他得继续听我讲故事。
  因此我就开始抢救他。我不慌不忙,就跟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一样。我先是把他从沙发上拖到地上。这王八蛋肉多,费了我好多力气。我让他平躺到地板上。然后我掐他的人中,拍打他的脸。根据我的经验,他的衣服口袋里一定装了药,我就摸他的口袋,果然摸出一个塑料药盒,打开来,拿出两颗速效救心丸,用一根指头撬开他的嘴,塞到舌头下面。过了一会儿,老孟猛然喘了一口气,跟就一个人在水里憋了好久,突然回到水面上一样。对,这王八蛋活过来了。
  我虽然很有经验,也没有慌张,但老实说,做这些事也把我累坏了。我就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让心率和血压指数降下来一些(刚才忙活的时候肯定都高)。
  李秀珠还没有回来。我想打电话给她,才发现没有她的号码。正好,老孟的手机响了,我拿起电话,上面显示的姓名是李秀珠同志,我就接上电话。她听出我的声音后立刻就显得很愉快。还没等我说话,李秀珠就说,喂养流浪狗的活动出了点意外,所以比原定的时间拖延了,其实我也很着急呢,你好吗?听她迫切的语气,就跟一个恋爱的年轻女人一样。我就等她说完话,告诉她说,我很好,我和老孟聊得很热闹,我本来还想再聊一阵,但是老孟的心脏病犯了。接着我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老孟的情况。李秀珠听了说,多亏你在,不然就麻烦了。可我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怎么办呢?我说,没事,他死不了,你忙你的,一会儿我也该回去了。
  然后我就又待了一会儿。老孟醒过来了,他一再向我表示感谢。我告诉他不必客气,改天可以再约时间,再讲讲从前的事儿。
  七
  从前的事情还没有讲完,要不是老孟犯了心脏病,说不定我会继续讲下去。那些事我也在心里放了好多年,一直没有讲出来。我要是不讲,我敢肯定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但我要是讲出来,我猜他的心脏就会爆炸,那时候我再有经验,也救不了他了。
  没错,就是当年他跟我借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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