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小乙，本名钟志勇，洛带客家人，成都市文学院签约作家。2015年开始文学创作，科幻及现实主义小说见诸《作品》《青年作家》《朔方》《四川文学》《湘江文艺》《草原》《西部》《延河》《辽河》《山西文学》《安徽文学》等刊。曾两次获深圳市打工文学奖、《青年作家》小说征文一等奖、瑞士海外书展奖。2020年，成都作家协会、《青年作家》杂志社、四川文艺出版社联合推出“成都作家·新力量”系列，中短篇小说集《一半阴影一半明亮》入选。
在我的电子抽屉里，保存着你这么多年来断断续续写的诗。每次读到它们，记忆的时空会泛起涟漪，青春的旧梦一下子回来。在错愕的时光里，我张开双臂拥抱的，除了你的谦卑，还有你永不屈服的傲骨。
《窗》
我时常会想起窗
其实，窗就在我的眼前
轻轻一转脸，就能看见
我喜欢把自己，关在窗户里面
想象窗外那淡淡的暖绿
我时常想关上窗，只留下梦境
诗注：窗，被赋予神秘、孤独、渴望，以及藏匿等隐喻色彩。然而，谁也无法预知，窗外的风景在什么时候倏忽切换，甚至窗棂关闭。你高考落榜后，遇到的正是这种境况。推开窗，一枝带忧的桃花横斜在窗前。你在窗后躲避的瞬间，我捕捉到你骨子里的万千不甘。
事件：那会儿大学没有扩招，你爸不同意你复读，这样的决定无可厚非。但你生了闷气，绝食抗议。你爸说，我就一小学毕业生，现在不也赚钱养着你吗？你紧绷着脸，不再吭声。狭小的店铺，顿时沉寂下来，一天比一天阴郁。但青春有一股决堤的力，在力量撞击的整个春天，只要你将目光悄悄投过来，我就知道你的心思。
青春的秘语，不是所有人都能懂。
更深的夜晚，我常听到店铺开门的吱嘎声，细若游丝，如你低沉的心弦。许久，门再次响起。我能想象你带着夜的湿气回来，小心翼翼推开窗户的样子。暗色里的世界，以静默回应着你无声的叹息，你眼角的泪水已然化作枝头的露珠。窗，成为你唯一能掌控的开关，它让你命运的时间戛然停止，又悄然流逝。
偶尔，我从你窗前走过，以窥视你沉默的身影。你心有所觉，把自己藏在我视线范围之外的隐蔽角落。无论怎样，那时的我和你，都试图在这扇窗的一头，寻找另一头的“暖绿”。
如此清晰的是，我的脚步，你的心。
《风》
风就这么吹过
堂屋里的我们浑然不觉
大人们在外面唠嗑
时光被他们拉长，连同我们的影子
天井口，一片叶子飘落下来
穿过你和我之间
风就这么吹过
堂屋里的我们浑然不觉
诗注：风是徐风，一如诗的缓慢性。它的孕育，来自于你纤敏的感知。写这诗的时候，你已经在供电所做临时抄表员。每天骑著单车，肩上斜跨帆布包，在阳光下“奔跑”。你赢弱的身姿，让我隐隐生出怜意。你一点儿也不开心，下班后，依旧闷在屋里。我和你似乎隔得更远了，彼此间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需要克服。直到看见《风》，我倏忽明白，你的内心从来没有疏远过我。
事件：思绪回到诗里的场景。那是一个暮色四合的秋日，我妈因为我几近空白的物理试卷大发雷霆。在手足无措之际，我听到细碎的声音：我能看看试卷吗？是你，从外面的店铺走进堂屋。
我确信，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一个月以前，你爸租了我家的店铺卖散装酒。店的里角是杂货间，你把它清理出来，当卧室用。你天天待在店里，捧着课本看，闲时读一读席慕蓉或泰戈尔的诗。不久我知道，你是岐山村的人，由于高二暑期动了膝盖手术，短时间没法走路，就休学在家，自个儿备战高考。你腼腆，见了我，始于点头，止于点头。我失望地想，以你的性格，怕是永远不会跟我说话了。
所以，有那么一两分钟，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成为我记忆中永远的空白。跳过空白，你正看着题单，指着某道题，自说自话一大通，那样子像一朵谦卑的花，望着自己的影子低吟。我问，答案到底是什么？你这才反应过来，把脸侧向我，复述了刚才的内容。
你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便常向你讨教。讲解时，你习惯托腮，不时拂拂刘海。我就逗你说，这里没听懂，讲慢点儿喽;不喜欢这种解法，换一种……你只好卷土重来，直到我抹一抹头，明白啦。你马上笑起来，笑得很水灵，像刚破土的羊角葱。有时候，找你之前，我会在头发上洒点儿摩丝，或穿着背心，亮出青春的肌肉。你更拘谨了，偶尔脸忽地泛起红晕。
风就这么吹过，我们浑然不觉？大概吧。
《第七晚》
第一晚，云朵在窗前飘移
第二晚，轻风在门后追击
第三晚，青草下踏过一串足迹
第四晚，叶子在树枝上听月亮唱歌
一直唱到第五晚
云停风就，开始下雨的第六晚
雨点打在脸上，像你划过的呼吸
雨过，第七晚
黄昏的夕阳被删除又涂抹
如同此刻，你和我
敲打又改动的一行行代码
诗注：代码是严谨理性的表达，诗歌源于情感的自然流露。貌似对立的两者，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在意韵看，却都存在微妙的相通之处：句式的长长短短，取决于自我思维的发挥;句中的变量名或意象，由个人创造并赋予意义，这使得代码和诗歌都具有工艺品的特色。你呢，在每个夜晚，将一行行代码，跟云朵、轻风、青草、雨点儿和夕阳联系起来。它们像夕阳一样令人心动。暗夜的天空，也对你展开了它缀满繁星的心。
事件：我大专修读的是营销专业。因为互联网的兴起，学校推出选修课《C语言》。第一次接触编程，我对代码的看法是，过于枯燥且苛严。唯独你，瞧见我带回来的这本书，翻弄一会儿问，这些是单词吗？怎么像字母随意拼成的，感觉比诗还自由呢？我一下来劲儿了，炒豆般地说，这叫计算机编程，它是新时代的拉丁文，正在改变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你马上让我教你，我原本一知半解，就说，它需要精通数学、精通英语、精通逻辑学，最重要的是，用不来键盘玩不来电脑没法教呀！ 你努着眼瞅瞅我，极不甘心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吹牛的话，悄然拨动了你命运的指针。或者說，你从来就没安分过，你一直在等待一缕光的出现，哪怕它极其微弱，你也将循着亮处，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再次回家，店里多出一台二手的赛扬牌电脑，你爸给你买的。你爸说，怪我没本事，当初没钱供她念大学。你涨红脸，笑得眼里腾起潮雾。你很快学会打字，十指在键盘上敲击，像在雨里酣畅淋漓地跳舞。你再次让我教编程。我心虚地说，学编程又不是学折纸飞机，是系统大工程呀，放暑假再说嘛。返校，我赶忙临时抱佛脚，“猛攻”《C语言》。
夏天，我有备而归，欣然接受了你的不耻下问。我摆出老师的范儿，皱着眉头，严肃又神气。没讲到半小时，我嫌天太闷，宣布课间休息。你轻轻地拉开抽屉，掏出一袋饼干，开封，递我说，刚买的。我嘎嘣脆地吃着，扯一扯衣领，装出好累好热的样子。你忙给我摇芭蕉扇，自己却累得鼻尖冒汗。我嗅着你的汗香，有些心猿意马，你就把扇子摇得更猛地说，等两年，我想去编程。我打个响指，到时一块儿去。你脸上又泛起红，眼里闪出蛇信子般的光芒。
你找到了人生目标，一下班就泡在代码里。奇妙的字符串，像柔软的牡蛎，一点点吸附在你思维的海绵中。我呢，蜷进被窝还在想程式函数。我们每天都互通短信——学ASP和SQL语句了;做出Custom Style的菜单了;加油，晚安……这些话语，如同一只只萤火虫，划着明亮的弧度，在时空两端飞翔。年底，你写出一个小软件，用来管理酒生意的每单业务。我知道，你的编程水平已经超过我，或者说，你才真正掌握了编程。
信息技术发展实在太快，Java、C++流行起来，网站开发也很热门。要跟上时代节奏，必须不停充电。假期，我悄悄约上你，一块儿去参加短期培训，学习新的数据库知识。回到家，跟你继续讨论编程。我喜欢看你眸子里闪动的灵光，感受你呼吸的气息，还有身上的味道。我常不自觉地靠近你身子，你的手一下僵硬，连字符都敲不出来。这光景，引起我妈的警惕，她常站在门边“侦察”，时间稍晚，马上拉我回屋歇息。
躺上床，我竖着耳朵听动静，直到键盘的“雨声”消失，我才闭上眼。
《花落》
如果恰好盈手一朵，便是所幸
如果失之交臂，便是人生纷繁之寻常
诗注：这两行句子，写在你的《飞鸟集》扉页上，算你最早的诗。那时候，你刚动完膝盖手术，对人生依然抱以豁然的心态。后来，你心中的光亮一次次闪过，一次次映衬出你命运周遭的暗色。你由此体验到无奈和难以诉说的痛意，一如寡独的黄昏，幕着雾与雨，孤寂里，我能感觉到它的叹息。
事件：大学毕业后，我真带着你去应聘程序员岗位。投了不少简历，参加好几次面试，全都无果而终，这给我俩的梦想蒙上了阴翳。而且，我妈开始阻止我跟你来往。她说，你是乡下人，临时工一个呀。我说，你能力不比我差。我妈撇嘴道，那干吗考不上大学呢？我听得火气直涌，一甩袖子，往店铺去。我妈急了，拉我回屋。你爸问，干吗呢？我妈把声调拔得高高地说，除了把自家的孩子管好，还能干吗？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呀！你爸气得腮帮直哆嗦，狠狠盯你一眼。你埋下头，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几周以后，你爸在石头巷租了个店面，搬了过去。
好几次约你见面，你总推辞。即便路上遇见，寒暄几句，你就急着要走。你说，阿爸知道咱俩还来往，会不开心的……我气不打一处来，吐瓜子壳似的说，可是我现在心里兵荒马乱颠沛流离失魂落魄，一样不开心啊！你怔一怔说，我也想你开心，可我没有资格。我心疼了一下，你又说，怪我没出息。我忙软下声音，等你有出息的那一天，好不？你眼睛闪过一丝光亮，又马上暗下去，转身走了。你连人带车在风中晃一晃，像一只孤独无助的鸟。
不久，我应聘到县里的新华书店，做销售员。我妈以为我放下了你，开心极了，便自作聪明地给我介绍对象。我哪里肯听命，我妈问，你到底想找什么样子的？我没好气地说，会编程的。我妈说，那她也不够格呀，要不然不用去抄电表。我又说，那我就找会编程的抄表员。我妈气得像块冷石头，看着都硌人。我还是死耗着不配合。
你继续在大街小巷“奔跑”。你更瘦了，眼睛涩涩的，透出深深的倦怠，骑车的时候也是沉思的样子。我知道，你不仅没有放弃编程，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了。我鼓励你说，坚持，没准机会说来就来了。你嘟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
机会似乎真的出现了。计算机的书越来越畅销，我在书店结识到几个懂编程的客户。我了解到，许多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并不爱好编程，女生愿意做程序员的，更是凤毛麟角。反倒一些半路出家，自学成才的人能胜任这职业，业内称他们为野生程序员，简称“野生猿”。我把你写的程序传给书友看，对方说，这样的水平不算好，但到小公司应该没问题，“野生猿”都这样起步的。我心倏地腾起来，恳求对方，有适合的工作帮忙推荐一下。
我耐心等待，始终没有消息。书友又说，编程是很苦逼的活儿，你朋友现在都没起步，真的很难很难呀。就在我彻底失望时，你忽然约我吃饭，就在石头巷的店铺里。烧的啤酒鸭，你不停地给我夹菜。默默吃了一会儿，你告诉我，你辞职了。我一愣说，辞就辞呗，再去城里应聘呀。你爸接过话头，人啊，有多大的脚，就穿多大的鞋。你这才说，现在酒生意不好做，阿爸年龄也大了，打算回村里去。我问，回去做啥呢？你扒完好几口饭，声音沙沙地说，阿爸盼我早点儿成家，不然，怕村里人笑话……说着，你突然放下筷子，转身进里屋。过了好一会儿，你慢慢走出来。我赶忙埋下头，也不敢看你。
我临走前，你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不等我答话，你眨巴着眼又说，万一你朋友有消息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狠狠地点点头，你却长长地叹口气，然后拿出那本《飞鸟集》，送给我作纪念。书页间贴了好几首你写的诗。扉页那首，加上了标题《花落》。艺术字体，像两滴晶莹的破碎的泪珠。
《夜》
星星睁大眼睛 想看清夜幕下的秘密
叶子在安静地沉睡
小鸟在枝头张望
月亮出现的时候
我看见了你
风吹的黑发
朝着你的方向，在飘
诗注：夜，在你心里是美好的，因为你总是在那个时候为梦想打拼。当你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时，你一定听到了夜的动人的音乐。星星浅唱，小鸟低吟，叶子婆娑。你的目光，定定地黏在屏幕上，跟指南针一样坚定。是啊，编程于你，是放不下的修行;诗，则是瑜珈，走进你心灵的平静。
事件：你的第一份IT工作，是在叫ANET的小公司做程序员。接连几个月的加班，你如期完成任务。客户提出一些新的需求，网站要继续完善。我在QQ上问，你吃住还得在那里？你叹道，嗯，很久没回家了。家？是啊，那会儿，你很快将有自己的家了！它就像一个带着刺激性的字眼，让我泛起醋意。我回道：明白！删掉，改成：加油！添个笑脸发出去。而失落，却像细雨，从里到外浸着我身子。
那段时间，我经常偷偷溜进你的空间，看你的动态。每次看完，马上删掉“脚印”。有时候给你留言，你没反应，我就在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甚至晚上躺上床，又止不住爬起来，打开QQ盼你的消息。直到深夜，收到你的回复，我的神经才一下舒缓下来。
其实，我知道，你整天泡在代码里，除开熬夜赶项目任务，你还得挤出时间学新的编程知识。即便如此忙碌，你稍有空，依然会挤出一丁点儿空闲，给我讲IT行业的事情。比如，在软件开发中，最重要的不是代码编写，而是需求的细化;代码的质量不在复杂，而在于可读性和维护性……你又说，IT行业由男性主导，女程序员被视为珍稀动物。就拿ANET公司来说，六个程序员，你是唯一的女性。你一旦遇到了技术难题，“男猿们”马上围过来，绅士般地帮助你，以此炫耀他们的高超技术;他们平日穿拖鞋、头发像灌木丛，络腮胡子没有方向地胡乱长。你呢，从来没发过自己的工作照。我猜，你依旧穿清纯的浅色装，留短发——不对，风吹得黑发朝着你的方向在飘——应该是长长的秀发。你还说，程序员上班特别自由，随时可以听音乐，看电影，甚至趴在桌子上睡觉。哎，如此辛苦的工作，到了你那里，居然全是乐趣和惬意。你唯一的“埋怨”，是没时间写诗了。
但你很快给了我意外。那天，你发给我一段类对象代码。一个个函数看得我头晕脑涨、昏昏欲睡，在最后一页的代码间，我突然读到了《夜》。你将它放在注释里——注释不参与程序执行，可以在其中写入任何内容。我真的好开心！在完成一天繁忙的编程后，你本应该好好补一觉，却坐在深夜的月亮下，用诗句寻我的身影。
彼处彼时，夜空浩瀚，在时间之膜上激起霓光，如星星点点的梦，在无声中孕育和生长。在梦的光芒里，充满了你对我感念的情谊。
《故事》
在逆流中，寻找了好久
一座灯塔，抑或是
时间的意义
我明白了一阵风，怎样在时间中隐退
流逝的细节，怎样在记忆中穿行
无疾而终的故事，又怎样
变成了墨绿
诗注：曾经，我点亮了你内心的灯塔。当你的人生陷入隆冬特有的沉郁和灰冷时，过往的种种希冀如同花一样迅速枯萎。从《故事》中，我读出了你的不甘，读出你内心深处的灰凉，这让我陷入深深的自责。我分明感觉自己是可恶的巫师，为你呈现出一抹绚丽的烟花，却留给你难以适应的暗夜。
事件：你和你爸退掉店面，回村的那年夏天，我们在镇子场口再次相遇。当时，你跟你爸，还有一个乡下小伙儿，往岐山村的方向走去。你们罩在夕阳下，如逆光中的剪影，让人联想到电影里划痕密布的画面。你见了我，马上唤我，朝我走来。你爸也走过来，那小伙儿随之跟上，目光略带审视地打量我。我和你寒暄着，大多是我在谈自己的近况。几分钟后，你爸抬头看看天，说家里还有事，以后再联系，然后冲我点点头，转身往回走。你咬一咬嘴唇，这才跟我道别。我目送你们，四下车来人往，我却感到一种漫无边际的寂静。许久，你爸回一下头，远远地注意到我还在原地，他不自觉地加快步子……
那以后，我开始努力清扫有关你的记忆，试图彻底忘掉你。一旦你在我脑子里跳出来，我就欺骗自己说，这只是关于你记忆的影子。这个方法没能驱赶你，但你似乎被我控制住，被封存起来了。然而，就在此时，命运的魔法师敲响了令你惊喜的钟声。我的书友告知我说，有家叫ANET的软件公司，急招野生猿。
野—生—猿？你听到消息后，惶恐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我听出你瞬间而生的胆怯。你又说，哎，乡下人的观念不一样，女孩子如果成家后，就是生儿育女……你的话，像灰姑娘掐灭燃烧的火柴棍，把自己从天堂拉回到现实中的马厩里。过了两天，你却突然联系我，怯怯地说，能带我去看看吗？
我不知道你的心念经历了怎样的反复，你是如何在彷徨中冲出迷雾的。最终，钟声绕过不醒之梦，从盘根错节的幽微小径通向未来的黎明。ANET是小公司，老板看了你的作品，勉强满意。他说，刚接到一单业务，时间很紧，要天天加班。另外，吃饭点外卖，自己付钱。项目结束后，不敢保证继续留用。我踌躇着，你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你的眼里閃出久违的光，清瘦的脸有了难得的灿烂。你说，谢谢你。我脸一扬，酸酸地说，从现在开始，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像一个无辜的孩子，困惑地望着我……
无论怎样，新的工作点燃了你前所未有的激情。或许出于感激，你稍有一点儿空，就跟我讲你的事。而我，心里始终怀揣着一种隐秘的担忧。这种担忧，终究成为现实。做完项目，公司业务太少，你被裁员了。回来没多久，你结婚了。你告诉我，男方家种枇杷树，农闲时，会到工地做做临活儿。我问，你到底怎样打算？你一下哭起来，说，我阿爸养我很辛苦，我不想让他不开心，但自己好难受，不知道怎么办……
《故事》就是在那些天创作的。诗里的每个字，都像蒺藜，刺着我眼睛，扎着我的神经。我和你，联系渐渐少了。我明白，我和你的故事结束了，我们的青春结束了。 《遥望》
远方的远方
在山水的另一端，在时间之外
是蓝色的天空，是深邃的海洋
是飞翔的代码
远方的远方
凝目之处，云和水的尽头
叶子随风飘落的彼岸
挂着星星的窗前
诗注：诗里面，没有我。细细碾磨，又似藏着我的影子。无从确定，正如我无法从这些句子里读出你的心绪。我常坐在电脑前，默诵这首诗。诗很轻，轻里面又有某种不可言说的重，恰似你独身远去，在那时间之外，你的坚守，像无形的感召，让我感受到某种力量。窗外没有星星的夜幕，偶尔有燕子轻盈高飞，黑色如剪的翅膀掠过天空。
事件：我忽然感冒咳嗽，心慌气喘，头晕得厉害。吃了好些药，反反复复不见好。一检查，居然是病毒性心肌炎。这病可能随时晕倒，医生说，要有长期治疗的心理准备。我涌起一阵悲凉，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终究作罢。出了院，继续在家里静养。那天，见你的QQ个性签名写了句：闯荡。我沉吟片刻，在留言栏发了三个问号。老半天没回复，我索性拨电话给你，提示关机。
我几乎是一路跑去歧山村的。四月春深，梨花似雪，阳光从云隙间泻下，给满村的绿涂上鲜亮的光泽。我远远见到你爸坐在家门口抽烟，惆怅的样子。你爸大步迎上来，跟我聊了一会儿，他说，你上班的公司派你去重庆参加培训，没准下一步留在那边上班。我惊讶着，你爸问，怎么，你不知道吗？我沉默着。有鸟鸣声隐隐传来，起起落落，把院坝衬出几分清幽寂寥。你爸突然叹口气，我忙说，我支持你。还有些话想问，但看着你爸浑浊的眼神，我吞了回去。
回到家，你忽然打来电话，说刚才在培训，不准用手机。现在，很犹豫该不该留在重庆。我问，犹豫，还去？你说，要不写代码，想不出喜欢做啥事呢。我不语，你又说，你还好吧？我一下快崩溃似的，很想说，你知道吗，我得了心肌炎，现在一个人出门都不敢太久。你却去大城市追求你的梦想改变你的人生……最终，我眼一闭，说了句，我很好的。支持你，加油！
整个下午，我望着窗外发呆。天空蓝得纯粹，有大大小小的云絮在流漾，一如你诗中的海洋，飞翔的代码。
《忘却》
一些突然的消失
就是永远的失踪
一些暂时的离开
就是永恒的告别
走过
月光下的树影
一如匆匆那年
拐角处的例外
是痴迷太久
久得忘记时间的人
诗注：你的诗，在时间的主题里，总是潜藏着冰火般的密码，带着追忆时光的静寂和孤清。那里面特有的气息，散发出幽微的芬芳，它唤起我深刻的感伤和怀想。我知道，你一直痴迷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你敲打的代码，你心里的诗，不用完最后的“力量”，不会真正意义地终结。
事件：你结婚的当年，我到了当地广电分公司上班，做宽带网络推广业务。在我妈的催促下，谈过几次恋爱，然后结婚。妻子是银行职员，家庭观念传统，把生儿育女视为生活最重要的部分。这期间，遇到过你一次，你来办理家里的有线电视业务。简单寒暄后，谈及我的家庭，你眼神飘忽一下说，祝贺你……哦，对了，现在你在媒体行业上班，看到合适的招聘信息，能帮忙推荐吗？你过分地客气，让我感到彼此间某种无法越逾的距离。我迟疑一会儿，说，知道。不过，别再找IT工作了，那就是吃青春饭，不适合女孩子。
你沉默地点点头。
我以为你终究将放下那个不适合你的梦。谁能料到，你会如此固执地再次去追寻它。你如何找到新的IT工作，那过程中经历了多少努力，我不得而知。但从你爸的话语里，我听出，他对你的选择深感忧虑。至于我，病情始终不太稳定，心脏耐受评估老不过关。医生建议断药前，房事一定要谨慎。我继续调理，迟迟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妻子不接受这个现实，几年后跟我平静地分手了。辞去工作，我开始静养，每天慢跑，夏季坚持游泳。一年又一年。偶尔遇见你爸赶场。他叶子烟几乎不离手，不时咳嗽两声。有时候提及你，他说，你现在去了西安，做APP开发。念到“APP”三个字母，他一脸自豪又内行的样子。问及你的家庭，你爸一下叹气说，这娃儿就一书呆子，别人嫌跟她一块没共同语言……哎，她开心就好吧。
我霎时明白了一切，但依旧没再跟你联系。无关时空的距离，大概是不想被无谓的想念拖累，也不想让无谓的思念拖累你。我妈呢，一改以往的强势，甚至有意无意地说到你。我从不回应。后来的日子，因为搬家、手机和QQ多次更换，我彻底失去你的音讯。不过，我一直关注着IT行业的动向。程序员大多坚持到三十五岁，体力和心智便跟不上，尤其“野生猿”缺乏系统学习，很难有机会迁升到IT管理岗位，到时只能转行，甚至卖烧烤摆地摊。每每读到这样的消息，我就想到你：对着屏幕，小脸蛋木刻般没有光泽，眼皮下全是黑影。电脑桌上摆着泡面，干粮和《腰椎健康指南》，忧郁焦虑，甚至自闭。想到这些景象，我针扎一样难受，后悔当初不该把你推到这条路上。
前些日，看見一条IT行业新闻，采访程序员的，其中有位女性程序员，在UiPro软件公司，做了一段时间，腰部出了问题，坐着站着都无法工作。老板劝她辞职，可她把电脑屏幕安装到特制的“天花板”上，躺在床上坚持做。记者让她谈感想，她只说，感谢我阿爸，感谢生命中一直帮助和关注我的TA。然后，出人意料地展示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忘却》。能写诗的程序员，让这个采访获得了较高的点击率，甚至有人怀疑这里面有炒作的成分。
看完报道，我眼睛有些湿了。或许生命中的来来往往，大抵如此。我想，“她”是你，一定是你。我们都是被风吹散的人。寂静的夜，星空俯视，我看到有萤火虫在飞舞，划过无数微弱但美丽的光迹。
注：本文引用的诗歌均为四川作者荫子所著。
在我的电子抽屉里，保存着你这么多年来断断续续写的诗。每次读到它们，记忆的时空会泛起涟漪，青春的旧梦一下子回来。在错愕的时光里，我张开双臂拥抱的，除了你的谦卑，还有你永不屈服的傲骨。
《窗》
我时常会想起窗
其实，窗就在我的眼前
轻轻一转脸，就能看见
我喜欢把自己，关在窗户里面
想象窗外那淡淡的暖绿
我时常想关上窗，只留下梦境
诗注：窗，被赋予神秘、孤独、渴望，以及藏匿等隐喻色彩。然而，谁也无法预知，窗外的风景在什么时候倏忽切换，甚至窗棂关闭。你高考落榜后，遇到的正是这种境况。推开窗，一枝带忧的桃花横斜在窗前。你在窗后躲避的瞬间，我捕捉到你骨子里的万千不甘。
事件：那会儿大学没有扩招，你爸不同意你复读，这样的决定无可厚非。但你生了闷气，绝食抗议。你爸说，我就一小学毕业生，现在不也赚钱养着你吗？你紧绷着脸，不再吭声。狭小的店铺，顿时沉寂下来，一天比一天阴郁。但青春有一股决堤的力，在力量撞击的整个春天，只要你将目光悄悄投过来，我就知道你的心思。
青春的秘语，不是所有人都能懂。
更深的夜晚，我常听到店铺开门的吱嘎声，细若游丝，如你低沉的心弦。许久，门再次响起。我能想象你带着夜的湿气回来，小心翼翼推开窗户的样子。暗色里的世界，以静默回应着你无声的叹息，你眼角的泪水已然化作枝头的露珠。窗，成为你唯一能掌控的开关，它让你命运的时间戛然停止，又悄然流逝。
偶尔，我从你窗前走过，以窥视你沉默的身影。你心有所觉，把自己藏在我视线范围之外的隐蔽角落。无论怎样，那时的我和你，都试图在这扇窗的一头，寻找另一头的“暖绿”。
如此清晰的是，我的脚步，你的心。
《风》
风就这么吹过
堂屋里的我们浑然不觉
大人们在外面唠嗑
时光被他们拉长，连同我们的影子
天井口，一片叶子飘落下来
穿过你和我之间
风就这么吹过
堂屋里的我们浑然不觉
诗注：风是徐风，一如诗的缓慢性。它的孕育，来自于你纤敏的感知。写这诗的时候，你已经在供电所做临时抄表员。每天骑著单车，肩上斜跨帆布包，在阳光下“奔跑”。你赢弱的身姿，让我隐隐生出怜意。你一点儿也不开心，下班后，依旧闷在屋里。我和你似乎隔得更远了，彼此间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需要克服。直到看见《风》，我倏忽明白，你的内心从来没有疏远过我。
事件：思绪回到诗里的场景。那是一个暮色四合的秋日，我妈因为我几近空白的物理试卷大发雷霆。在手足无措之际，我听到细碎的声音：我能看看试卷吗？是你，从外面的店铺走进堂屋。
我确信，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一个月以前，你爸租了我家的店铺卖散装酒。店的里角是杂货间，你把它清理出来，当卧室用。你天天待在店里，捧着课本看，闲时读一读席慕蓉或泰戈尔的诗。不久我知道，你是岐山村的人，由于高二暑期动了膝盖手术，短时间没法走路，就休学在家，自个儿备战高考。你腼腆，见了我，始于点头，止于点头。我失望地想，以你的性格，怕是永远不会跟我说话了。
所以，有那么一两分钟，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成为我记忆中永远的空白。跳过空白，你正看着题单，指着某道题，自说自话一大通，那样子像一朵谦卑的花，望着自己的影子低吟。我问，答案到底是什么？你这才反应过来，把脸侧向我，复述了刚才的内容。
你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便常向你讨教。讲解时，你习惯托腮，不时拂拂刘海。我就逗你说，这里没听懂，讲慢点儿喽;不喜欢这种解法，换一种……你只好卷土重来，直到我抹一抹头，明白啦。你马上笑起来，笑得很水灵，像刚破土的羊角葱。有时候，找你之前，我会在头发上洒点儿摩丝，或穿着背心，亮出青春的肌肉。你更拘谨了，偶尔脸忽地泛起红晕。
风就这么吹过，我们浑然不觉？大概吧。
《第七晚》
第一晚，云朵在窗前飘移
第二晚，轻风在门后追击
第三晚，青草下踏过一串足迹
第四晚，叶子在树枝上听月亮唱歌
一直唱到第五晚
云停风就，开始下雨的第六晚
雨点打在脸上，像你划过的呼吸
雨过，第七晚
黄昏的夕阳被删除又涂抹
如同此刻，你和我
敲打又改动的一行行代码
诗注：代码是严谨理性的表达，诗歌源于情感的自然流露。貌似对立的两者，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在意韵看，却都存在微妙的相通之处：句式的长长短短，取决于自我思维的发挥;句中的变量名或意象，由个人创造并赋予意义，这使得代码和诗歌都具有工艺品的特色。你呢，在每个夜晚，将一行行代码，跟云朵、轻风、青草、雨点儿和夕阳联系起来。它们像夕阳一样令人心动。暗夜的天空，也对你展开了它缀满繁星的心。
事件：我大专修读的是营销专业。因为互联网的兴起，学校推出选修课《C语言》。第一次接触编程，我对代码的看法是，过于枯燥且苛严。唯独你，瞧见我带回来的这本书，翻弄一会儿问，这些是单词吗？怎么像字母随意拼成的，感觉比诗还自由呢？我一下来劲儿了，炒豆般地说，这叫计算机编程，它是新时代的拉丁文，正在改变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你马上让我教你，我原本一知半解，就说，它需要精通数学、精通英语、精通逻辑学，最重要的是，用不来键盘玩不来电脑没法教呀！ 你努着眼瞅瞅我，极不甘心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吹牛的话，悄然拨动了你命运的指针。或者說，你从来就没安分过，你一直在等待一缕光的出现，哪怕它极其微弱，你也将循着亮处，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再次回家，店里多出一台二手的赛扬牌电脑，你爸给你买的。你爸说，怪我没本事，当初没钱供她念大学。你涨红脸，笑得眼里腾起潮雾。你很快学会打字，十指在键盘上敲击，像在雨里酣畅淋漓地跳舞。你再次让我教编程。我心虚地说，学编程又不是学折纸飞机，是系统大工程呀，放暑假再说嘛。返校，我赶忙临时抱佛脚，“猛攻”《C语言》。
夏天，我有备而归，欣然接受了你的不耻下问。我摆出老师的范儿，皱着眉头，严肃又神气。没讲到半小时，我嫌天太闷，宣布课间休息。你轻轻地拉开抽屉，掏出一袋饼干，开封，递我说，刚买的。我嘎嘣脆地吃着，扯一扯衣领，装出好累好热的样子。你忙给我摇芭蕉扇，自己却累得鼻尖冒汗。我嗅着你的汗香，有些心猿意马，你就把扇子摇得更猛地说，等两年，我想去编程。我打个响指，到时一块儿去。你脸上又泛起红，眼里闪出蛇信子般的光芒。
你找到了人生目标，一下班就泡在代码里。奇妙的字符串，像柔软的牡蛎，一点点吸附在你思维的海绵中。我呢，蜷进被窝还在想程式函数。我们每天都互通短信——学ASP和SQL语句了;做出Custom Style的菜单了;加油，晚安……这些话语，如同一只只萤火虫，划着明亮的弧度，在时空两端飞翔。年底，你写出一个小软件，用来管理酒生意的每单业务。我知道，你的编程水平已经超过我，或者说，你才真正掌握了编程。
信息技术发展实在太快，Java、C++流行起来，网站开发也很热门。要跟上时代节奏，必须不停充电。假期，我悄悄约上你，一块儿去参加短期培训，学习新的数据库知识。回到家，跟你继续讨论编程。我喜欢看你眸子里闪动的灵光，感受你呼吸的气息，还有身上的味道。我常不自觉地靠近你身子，你的手一下僵硬，连字符都敲不出来。这光景，引起我妈的警惕，她常站在门边“侦察”，时间稍晚，马上拉我回屋歇息。
躺上床，我竖着耳朵听动静，直到键盘的“雨声”消失，我才闭上眼。
《花落》
如果恰好盈手一朵，便是所幸
如果失之交臂，便是人生纷繁之寻常
诗注：这两行句子，写在你的《飞鸟集》扉页上，算你最早的诗。那时候，你刚动完膝盖手术，对人生依然抱以豁然的心态。后来，你心中的光亮一次次闪过，一次次映衬出你命运周遭的暗色。你由此体验到无奈和难以诉说的痛意，一如寡独的黄昏，幕着雾与雨，孤寂里，我能感觉到它的叹息。
事件：大学毕业后，我真带着你去应聘程序员岗位。投了不少简历，参加好几次面试，全都无果而终，这给我俩的梦想蒙上了阴翳。而且，我妈开始阻止我跟你来往。她说，你是乡下人，临时工一个呀。我说，你能力不比我差。我妈撇嘴道，那干吗考不上大学呢？我听得火气直涌，一甩袖子，往店铺去。我妈急了，拉我回屋。你爸问，干吗呢？我妈把声调拔得高高地说，除了把自家的孩子管好，还能干吗？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呀！你爸气得腮帮直哆嗦，狠狠盯你一眼。你埋下头，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几周以后，你爸在石头巷租了个店面，搬了过去。
好几次约你见面，你总推辞。即便路上遇见，寒暄几句，你就急着要走。你说，阿爸知道咱俩还来往，会不开心的……我气不打一处来，吐瓜子壳似的说，可是我现在心里兵荒马乱颠沛流离失魂落魄，一样不开心啊！你怔一怔说，我也想你开心，可我没有资格。我心疼了一下，你又说，怪我没出息。我忙软下声音，等你有出息的那一天，好不？你眼睛闪过一丝光亮，又马上暗下去，转身走了。你连人带车在风中晃一晃，像一只孤独无助的鸟。
不久，我应聘到县里的新华书店，做销售员。我妈以为我放下了你，开心极了，便自作聪明地给我介绍对象。我哪里肯听命，我妈问，你到底想找什么样子的？我没好气地说，会编程的。我妈说，那她也不够格呀，要不然不用去抄电表。我又说，那我就找会编程的抄表员。我妈气得像块冷石头，看着都硌人。我还是死耗着不配合。
你继续在大街小巷“奔跑”。你更瘦了，眼睛涩涩的，透出深深的倦怠，骑车的时候也是沉思的样子。我知道，你不仅没有放弃编程，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了。我鼓励你说，坚持，没准机会说来就来了。你嘟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
机会似乎真的出现了。计算机的书越来越畅销，我在书店结识到几个懂编程的客户。我了解到，许多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并不爱好编程，女生愿意做程序员的，更是凤毛麟角。反倒一些半路出家，自学成才的人能胜任这职业，业内称他们为野生程序员，简称“野生猿”。我把你写的程序传给书友看，对方说，这样的水平不算好，但到小公司应该没问题，“野生猿”都这样起步的。我心倏地腾起来，恳求对方，有适合的工作帮忙推荐一下。
我耐心等待，始终没有消息。书友又说，编程是很苦逼的活儿，你朋友现在都没起步，真的很难很难呀。就在我彻底失望时，你忽然约我吃饭，就在石头巷的店铺里。烧的啤酒鸭，你不停地给我夹菜。默默吃了一会儿，你告诉我，你辞职了。我一愣说，辞就辞呗，再去城里应聘呀。你爸接过话头，人啊，有多大的脚，就穿多大的鞋。你这才说，现在酒生意不好做，阿爸年龄也大了，打算回村里去。我问，回去做啥呢？你扒完好几口饭，声音沙沙地说，阿爸盼我早点儿成家，不然，怕村里人笑话……说着，你突然放下筷子，转身进里屋。过了好一会儿，你慢慢走出来。我赶忙埋下头，也不敢看你。
我临走前，你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不等我答话，你眨巴着眼又说，万一你朋友有消息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狠狠地点点头，你却长长地叹口气，然后拿出那本《飞鸟集》，送给我作纪念。书页间贴了好几首你写的诗。扉页那首，加上了标题《花落》。艺术字体，像两滴晶莹的破碎的泪珠。
《夜》
星星睁大眼睛 想看清夜幕下的秘密
叶子在安静地沉睡
小鸟在枝头张望
月亮出现的时候
我看见了你
风吹的黑发
朝着你的方向，在飘
诗注：夜，在你心里是美好的，因为你总是在那个时候为梦想打拼。当你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时，你一定听到了夜的动人的音乐。星星浅唱，小鸟低吟，叶子婆娑。你的目光，定定地黏在屏幕上，跟指南针一样坚定。是啊，编程于你，是放不下的修行;诗，则是瑜珈，走进你心灵的平静。
事件：你的第一份IT工作，是在叫ANET的小公司做程序员。接连几个月的加班，你如期完成任务。客户提出一些新的需求，网站要继续完善。我在QQ上问，你吃住还得在那里？你叹道，嗯，很久没回家了。家？是啊，那会儿，你很快将有自己的家了！它就像一个带着刺激性的字眼，让我泛起醋意。我回道：明白！删掉，改成：加油！添个笑脸发出去。而失落，却像细雨，从里到外浸着我身子。
那段时间，我经常偷偷溜进你的空间，看你的动态。每次看完，马上删掉“脚印”。有时候给你留言，你没反应，我就在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甚至晚上躺上床，又止不住爬起来，打开QQ盼你的消息。直到深夜，收到你的回复，我的神经才一下舒缓下来。
其实，我知道，你整天泡在代码里，除开熬夜赶项目任务，你还得挤出时间学新的编程知识。即便如此忙碌，你稍有空，依然会挤出一丁点儿空闲，给我讲IT行业的事情。比如，在软件开发中，最重要的不是代码编写，而是需求的细化;代码的质量不在复杂，而在于可读性和维护性……你又说，IT行业由男性主导，女程序员被视为珍稀动物。就拿ANET公司来说，六个程序员，你是唯一的女性。你一旦遇到了技术难题，“男猿们”马上围过来，绅士般地帮助你，以此炫耀他们的高超技术;他们平日穿拖鞋、头发像灌木丛，络腮胡子没有方向地胡乱长。你呢，从来没发过自己的工作照。我猜，你依旧穿清纯的浅色装，留短发——不对，风吹得黑发朝着你的方向在飘——应该是长长的秀发。你还说，程序员上班特别自由，随时可以听音乐，看电影，甚至趴在桌子上睡觉。哎，如此辛苦的工作，到了你那里，居然全是乐趣和惬意。你唯一的“埋怨”，是没时间写诗了。
但你很快给了我意外。那天，你发给我一段类对象代码。一个个函数看得我头晕脑涨、昏昏欲睡，在最后一页的代码间，我突然读到了《夜》。你将它放在注释里——注释不参与程序执行，可以在其中写入任何内容。我真的好开心！在完成一天繁忙的编程后，你本应该好好补一觉，却坐在深夜的月亮下，用诗句寻我的身影。
彼处彼时，夜空浩瀚，在时间之膜上激起霓光，如星星点点的梦，在无声中孕育和生长。在梦的光芒里，充满了你对我感念的情谊。
《故事》
在逆流中，寻找了好久
一座灯塔，抑或是
时间的意义
我明白了一阵风，怎样在时间中隐退
流逝的细节，怎样在记忆中穿行
无疾而终的故事，又怎样
变成了墨绿
诗注：曾经，我点亮了你内心的灯塔。当你的人生陷入隆冬特有的沉郁和灰冷时，过往的种种希冀如同花一样迅速枯萎。从《故事》中，我读出了你的不甘，读出你内心深处的灰凉，这让我陷入深深的自责。我分明感觉自己是可恶的巫师，为你呈现出一抹绚丽的烟花，却留给你难以适应的暗夜。
事件：你和你爸退掉店面，回村的那年夏天，我们在镇子场口再次相遇。当时，你跟你爸，还有一个乡下小伙儿，往岐山村的方向走去。你们罩在夕阳下，如逆光中的剪影，让人联想到电影里划痕密布的画面。你见了我，马上唤我，朝我走来。你爸也走过来，那小伙儿随之跟上，目光略带审视地打量我。我和你寒暄着，大多是我在谈自己的近况。几分钟后，你爸抬头看看天，说家里还有事，以后再联系，然后冲我点点头，转身往回走。你咬一咬嘴唇，这才跟我道别。我目送你们，四下车来人往，我却感到一种漫无边际的寂静。许久，你爸回一下头，远远地注意到我还在原地，他不自觉地加快步子……
那以后，我开始努力清扫有关你的记忆，试图彻底忘掉你。一旦你在我脑子里跳出来，我就欺骗自己说，这只是关于你记忆的影子。这个方法没能驱赶你，但你似乎被我控制住，被封存起来了。然而，就在此时，命运的魔法师敲响了令你惊喜的钟声。我的书友告知我说，有家叫ANET的软件公司，急招野生猿。
野—生—猿？你听到消息后，惶恐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我听出你瞬间而生的胆怯。你又说，哎，乡下人的观念不一样，女孩子如果成家后，就是生儿育女……你的话，像灰姑娘掐灭燃烧的火柴棍，把自己从天堂拉回到现实中的马厩里。过了两天，你却突然联系我，怯怯地说，能带我去看看吗？
我不知道你的心念经历了怎样的反复，你是如何在彷徨中冲出迷雾的。最终，钟声绕过不醒之梦，从盘根错节的幽微小径通向未来的黎明。ANET是小公司，老板看了你的作品，勉强满意。他说，刚接到一单业务，时间很紧，要天天加班。另外，吃饭点外卖，自己付钱。项目结束后，不敢保证继续留用。我踌躇着，你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你的眼里閃出久违的光，清瘦的脸有了难得的灿烂。你说，谢谢你。我脸一扬，酸酸地说，从现在开始，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像一个无辜的孩子，困惑地望着我……
无论怎样，新的工作点燃了你前所未有的激情。或许出于感激，你稍有一点儿空，就跟我讲你的事。而我，心里始终怀揣着一种隐秘的担忧。这种担忧，终究成为现实。做完项目，公司业务太少，你被裁员了。回来没多久，你结婚了。你告诉我，男方家种枇杷树，农闲时，会到工地做做临活儿。我问，你到底怎样打算？你一下哭起来，说，我阿爸养我很辛苦，我不想让他不开心，但自己好难受，不知道怎么办……
《故事》就是在那些天创作的。诗里的每个字，都像蒺藜，刺着我眼睛，扎着我的神经。我和你，联系渐渐少了。我明白，我和你的故事结束了，我们的青春结束了。 《遥望》
远方的远方
在山水的另一端，在时间之外
是蓝色的天空，是深邃的海洋
是飞翔的代码
远方的远方
凝目之处，云和水的尽头
叶子随风飘落的彼岸
挂着星星的窗前
诗注：诗里面，没有我。细细碾磨，又似藏着我的影子。无从确定，正如我无法从这些句子里读出你的心绪。我常坐在电脑前，默诵这首诗。诗很轻，轻里面又有某种不可言说的重，恰似你独身远去，在那时间之外，你的坚守，像无形的感召，让我感受到某种力量。窗外没有星星的夜幕，偶尔有燕子轻盈高飞，黑色如剪的翅膀掠过天空。
事件：我忽然感冒咳嗽，心慌气喘，头晕得厉害。吃了好些药，反反复复不见好。一检查，居然是病毒性心肌炎。这病可能随时晕倒，医生说，要有长期治疗的心理准备。我涌起一阵悲凉，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终究作罢。出了院，继续在家里静养。那天，见你的QQ个性签名写了句：闯荡。我沉吟片刻，在留言栏发了三个问号。老半天没回复，我索性拨电话给你，提示关机。
我几乎是一路跑去歧山村的。四月春深，梨花似雪，阳光从云隙间泻下，给满村的绿涂上鲜亮的光泽。我远远见到你爸坐在家门口抽烟，惆怅的样子。你爸大步迎上来，跟我聊了一会儿，他说，你上班的公司派你去重庆参加培训，没准下一步留在那边上班。我惊讶着，你爸问，怎么，你不知道吗？我沉默着。有鸟鸣声隐隐传来，起起落落，把院坝衬出几分清幽寂寥。你爸突然叹口气，我忙说，我支持你。还有些话想问，但看着你爸浑浊的眼神，我吞了回去。
回到家，你忽然打来电话，说刚才在培训，不准用手机。现在，很犹豫该不该留在重庆。我问，犹豫，还去？你说，要不写代码，想不出喜欢做啥事呢。我不语，你又说，你还好吧？我一下快崩溃似的，很想说，你知道吗，我得了心肌炎，现在一个人出门都不敢太久。你却去大城市追求你的梦想改变你的人生……最终，我眼一闭，说了句，我很好的。支持你，加油！
整个下午，我望着窗外发呆。天空蓝得纯粹，有大大小小的云絮在流漾，一如你诗中的海洋，飞翔的代码。
《忘却》
一些突然的消失
就是永远的失踪
一些暂时的离开
就是永恒的告别
走过
月光下的树影
一如匆匆那年
拐角处的例外
是痴迷太久
久得忘记时间的人
诗注：你的诗，在时间的主题里，总是潜藏着冰火般的密码，带着追忆时光的静寂和孤清。那里面特有的气息，散发出幽微的芬芳，它唤起我深刻的感伤和怀想。我知道，你一直痴迷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你敲打的代码，你心里的诗，不用完最后的“力量”，不会真正意义地终结。
事件：你结婚的当年，我到了当地广电分公司上班，做宽带网络推广业务。在我妈的催促下，谈过几次恋爱，然后结婚。妻子是银行职员，家庭观念传统，把生儿育女视为生活最重要的部分。这期间，遇到过你一次，你来办理家里的有线电视业务。简单寒暄后，谈及我的家庭，你眼神飘忽一下说，祝贺你……哦，对了，现在你在媒体行业上班，看到合适的招聘信息，能帮忙推荐吗？你过分地客气，让我感到彼此间某种无法越逾的距离。我迟疑一会儿，说，知道。不过，别再找IT工作了，那就是吃青春饭，不适合女孩子。
你沉默地点点头。
我以为你终究将放下那个不适合你的梦。谁能料到，你会如此固执地再次去追寻它。你如何找到新的IT工作，那过程中经历了多少努力，我不得而知。但从你爸的话语里，我听出，他对你的选择深感忧虑。至于我，病情始终不太稳定，心脏耐受评估老不过关。医生建议断药前，房事一定要谨慎。我继续调理，迟迟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妻子不接受这个现实，几年后跟我平静地分手了。辞去工作，我开始静养，每天慢跑，夏季坚持游泳。一年又一年。偶尔遇见你爸赶场。他叶子烟几乎不离手，不时咳嗽两声。有时候提及你，他说，你现在去了西安，做APP开发。念到“APP”三个字母，他一脸自豪又内行的样子。问及你的家庭，你爸一下叹气说，这娃儿就一书呆子，别人嫌跟她一块没共同语言……哎，她开心就好吧。
我霎时明白了一切，但依旧没再跟你联系。无关时空的距离，大概是不想被无谓的想念拖累，也不想让无谓的思念拖累你。我妈呢，一改以往的强势，甚至有意无意地说到你。我从不回应。后来的日子，因为搬家、手机和QQ多次更换，我彻底失去你的音讯。不过，我一直关注着IT行业的动向。程序员大多坚持到三十五岁，体力和心智便跟不上，尤其“野生猿”缺乏系统学习，很难有机会迁升到IT管理岗位，到时只能转行，甚至卖烧烤摆地摊。每每读到这样的消息，我就想到你：对着屏幕，小脸蛋木刻般没有光泽，眼皮下全是黑影。电脑桌上摆着泡面，干粮和《腰椎健康指南》，忧郁焦虑，甚至自闭。想到这些景象，我针扎一样难受，后悔当初不该把你推到这条路上。
前些日，看見一条IT行业新闻，采访程序员的，其中有位女性程序员，在UiPro软件公司，做了一段时间，腰部出了问题，坐着站着都无法工作。老板劝她辞职，可她把电脑屏幕安装到特制的“天花板”上，躺在床上坚持做。记者让她谈感想，她只说，感谢我阿爸，感谢生命中一直帮助和关注我的TA。然后，出人意料地展示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忘却》。能写诗的程序员，让这个采访获得了较高的点击率，甚至有人怀疑这里面有炒作的成分。
看完报道，我眼睛有些湿了。或许生命中的来来往往，大抵如此。我想，“她”是你，一定是你。我们都是被风吹散的人。寂静的夜，星空俯视，我看到有萤火虫在飞舞，划过无数微弱但美丽的光迹。
注：本文引用的诗歌均为四川作者荫子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