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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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布琪穿着胶鞋绕训练场踢了一天正步,往上铺爬到一半儿还抱着床架仰头吸凉气,揉半天腿,这才睡下不一会儿。
  “快点儿起来。”李三火手指戳着他的脸。
  李三火已经穿戴整齐,黑棉衣加身让李三火成熟得很意外。
  凭他的了解,李三火可不是什么成熟稳重的人。正好相反,李三火做尽了荒唐事。他拍拍脸,稍见清醒便穿衣下床。
  抬腕看手表才想起,手表坏了。队里组织秧歌队庆元旦,李三火报名之前借他手表用了。他在三楼窗台看着丰满的李三火故作姿态的扭来扭曲,眼睁睁瞅着手表脱离手腕飞走了。
  李三火走在前,他跟着出了宿舍。
  “去水房干嘛?”他问。
  “吃西瓜啊。”李三火从黑棉衣里兜摸出明晃晃的一扇铁片,不容分说拉着他进了水房。
  “该去站岗了。”他提醒李三火。
  “没到点呢,我提前半个小时叫你起来的。”李三火说着从水池子拎出面黄肌瘦的反季节西瓜,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不悦。
  休息时间让这个家伙平白无故砍了半个小时,为的是大冬天来吃什么西瓜,气不打一处来。他自认为自己是大学生,爱读书会写作,跟这些年轻人当兵的目的是不同的,断然不会玩到一起的。可是,李三火怎么会当他是好朋友呢?
  布琪入伍一个月一篇稿子发表了,杂志社要求读者给作者投票。他慌了,新兵一个星期才可以打一次电话,只怕等他拉票时结果已经出来了。就在他想破头都不知道怎么办的第二天中午,李三火的家长来了。他观察着比李三火还要胖一圈的父亲,到水房洗了个冰凉的苹果。递给李三火爸爸说,叔叔,您坐下休息会儿,吃个苹果。李三火爸爸尴尬地站起来,没事,你别忙活,我一会儿就走。他说,叔叔,我用下你电话吧。
  友谊之花就是这么在他和李三火之间绽放的。
  李三火把大牙西瓜往嘴边比划,一张大脸瞬时饱满。李三火说,辣鸡腿就着西瓜,你尝尝。他心惊肉跳看着,传说中的饕餮不过如此。李三火吃完鸡腿,攒着骨头,一会儿往吴彦东的床板枕头下面放一趟。
  “你别,人家知道了会生气的。”最后他拉住了李三火。
  吃完西瓜俩人一前一后去接岗。他觉得肚子一阵绞痛,知道是西瓜起作用了,安排李三火先过去,自己跑回去上厕所。
  等从厕所出来,李三火背着子弹袋倚墙睡着了。他从旁边捡起半自动步枪,背上右肩,叫了李三火一声。李三火睁开一只眼睛看他,又闭上了。
  当兵的都讨厌背枪,枪支挂在一边肩头,时间一长,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
  布琪捡了块砖头往仓库门上扔,铁皮门在暗夜中传出沉钝的声响。他大吼一声,“谁,干什么的?”吓得李三火打个滚站起来,脑袋上的钢盔退到了地上。
  “怎么了?”李三火看着拉动枪栓的布琪问。
  “你听没听见,刚才有声响。”布琪亦步亦趋走向仓库大门,谨慎的打量起周围。“走,咱俩转一圈。”
  布琪走在前,李三火跟在后头,睡眼迷离。灯柱下的尘埃飞舞,不一会儿,刮了阵风,他俩冷得缩脖子抄手,很快纯白色的雪花一片片落了下来。
  布琪是南方孩子,头一次见雪。他仰着脖子观赏起来,风吹着,雪花像是在平行移动,在星际斑驳的半空回旋。等到雪地留下两排清晰的脚印,同宿舍的段树海和孙德贵过来接岗了。
  枪支弹药交接完,他俩走出几步,李三火道,“要不咱俩回去逗逗他俩。”
  “怎么逗?”布琪现在毫无睡意。
  “跟着我。”李三火放下雷锋帽上的护耳,两边腮隐没起来。
  “站住,干什么的?”段树海叫道。
  解了大衣扣子敞着怀更显强悍的黑胖子李三火继续往前走,后面跟着看不清眉眼的布琪。
  “光知道叫,有种过来啊。”李三火小声跟布琪说。
  “再不站住我开枪了。”段树海接过孙德贵递来的子弹夹,开了保险,拉动第一下枪栓。
  坏了。布琪高举双手喊,“是我们,别开枪。”
  “妈的,子弹上膛了。”反应过来的段树海蹲下去,取下了弹夹。然后铺了层油纸,拆解枪支。布琪和李三火在旁边紧张兮兮看着,段树海用铁条冲枪筒捅了几下,子弹活蹦乱跳到了油纸上,才松了口气。
  布琪跟段树海握着手说抱歉,虚惊一场。刚要走,段树海说,“别动,枪托上的副品盒没了。”
  “别逗我们,回去睡觉了。”李三火冲段树海嚷。
  “誰逗你谁儿子。他妈的。”
  布琪发现副品盒真丢了之后,和李三火沿着雪地上的脚印找了一圈。本来也没去多少地方,可是没找到。雪已经有些厚实,一脚踩下去也有了轮廓。布琪看表,已经三点钟,明天还要训练。
  “这会怎样?”他问段树海。
  “应该上报吧。我们告诉班长,班长再上报。”段树海忧心忡忡,想了一会儿说,“咱们还没授衔,现在上报,直接把你退回家去。”
  “也不是我一人的责任。”
  “我跟你交接,副品盒在你那一班岗出的事。”
  布琪前前后后在雪地冻了四个小时,四点多一些灰心丧气回到宿舍。刚躺下一阵散发余香的残骸味儿袭来,忽地拿起枕头,之前阻止李三火往吴彦东枕头下放鸡骨头,那家伙放他枕头下了。
  2
  布琪感觉脑袋沉沉的。昨晚段树海出主意把责任推到吴彦东身上。他不同意。现在后悔死了,不回去逗那哥俩不就没事了。
  爸爸一年到头在外打工的钱只够他和妹妹一年学费,现在来部队了,家里负担应该减轻了吧。
  昨晚的雪让他没能像往常跟着区队跑步,他心不在焉跪在俱乐部的地砖上压军被。吃过早饭,队伍没有回宿舍,而是胡班长直接带他们到训练场上。
  他们一排新兵站好了军姿。
  他肠胃严重不舒服,大概是当兵这一个半月三分钟吃一顿饭,胃部受到压迫的缘故。有时候训练半天,中间休息,他口干舌燥也会跑到军人服务社买一瓶脉动,在冰天雪地里灌下去。   还好,军姿只站了半个小时,胡班长组织大家扫雪。吴彦东抢先抡大扫把,在雪地开了条路出来。但是雪地里很快有了骂声,针对吴彦东的。李三火过来跟他说话,说的什么他都没听清。他抢着说,你先顶着,我再去一号岗看看。
  一号岗就在军人服务社后面,他看着服务社的外围有楼梯,二楼的一半保留着平顶一半是屋子,他站上去视野开阔,能看得见一号岗位站在雪地的同志。但是想要看清楚昨天丢的副品盒,是费劲的。
  过去问岗哨找到副品盒没有,两个岗哨摇摇头。
  段树海昨晚答应和后来的几班岗交代清楚:副品盒是他布琪在岗上丢的,希望大家帮着他找找。
  布琪转了一圈,白天光线好,但是大雪让这片空地立体起来,体积平白无故翻了两番。他徒劳而返,进了军人服务社,问店里的年轻女生,“望远镜多少钱?”
  “我不清楚,小姨进货去了。”
  布琪着急,但是也怨不得这个小女生,他问能不能用一下,女生点点头说行啊。
  拿着望远眼来了二楼平顶处,视野里枯萎的白雪覆盖着寸草不生的水泥地,几排不规则的脚印来来回回,像小学生涂鸦过的白纸。两个岗哨时倚时靠,原地不动说着话。他叹了口气,没有副品盒。店里的女生站到了他旁边,“你找什么呢?”
  “秘密。”擎着望远镜看还在扫雪的李三火他们,转头问女生,“我怎么没见过你。”
  “看你挺着急的,我帮你找吧。”
  两人回到了服务社,女生弄清楚丢了的是副品盒之后说,我们经常捡到东西,会还给你们的。他显得焦灼,问她,有没有因为丢失武器装备退回去的?她老老实实摇头说不知道。他说,来你小姨这里度假还是打工?她说,我放假,过完年在这个城市艺考。他从醒来到现在滴水未进,离开前买了一瓶脉动,一气灌了下去。仍然觉得自己口渴。
  扫完雪,队伍又回到了训练场,他也混进了队伍中。段树海跟他说,昨天找了一晚上都没有。他说,就在岗上丢的,肯定能找回。段树海说,过几天一号岗就交接给二队了,二队一查,没有副品盒,就会问胡班长要。到时候还是要上报。
  “还有几天?”
  “每个队一星期,昨天开始接的,还剩五天。”
  为了年后要举行的阅兵仪式,队伍里开始挑一些尖子上方队。胡班长先把个子超过一米八的组成了一个小队伍,队伍里有吴彦东。胡班长问吴彦东,你多高。吴彦东说,一米八。胡班长站到他面前,比他高一头。胡班长把手放平贴了下吴彦东头顶,说,我都没有一米八。队伍里传出笑声,吴彦东恶狠狠地骂,你们他妈的没个数了。
  “你骂谁呢?”旁边铁柱似的陕西兵问他。
  “我骂你呢,没个吊数。”
  “你他妈的。”陕西兵也骂他。
  大家都说吴彦东在草原上杀过人,逃到这里来了。可是说这话的人本身就像是以讹传讹,推理依据也无非是吴彦东本人表现得太像那么回事了。布琪不信,问了些人才发现大家普遍接受这个说法。
  训练中布琪一脸茫然,连连出错。他说不上来现在的复杂感情,兀自打着冰凉的嗝。胡班长终于咬牙切齿点了几次布琪的名字,让他也滚出去。他看着站在一旁不用训练的李三火,摇了摇头。他是下了很大决心要在这里脱胎换骨的。他补到了队伍的尾巴上,因为穿着单薄的胶鞋,每踢一脚正步,冻麻了的脚便在夯实的水泥地面上痛苦地苏醒一次。在一次次苏醒中,他觉察到了是那瓶冰水伤了他的胃,酸水顶到了喉头,他松了口气,哇一下吐了出来。
  胡班长过去搀起弯着腰的他,问他怎么了。
  刚要说话,“哇”又吐了一口。
  胡班长叫来悠然自得的李三火,“不是跟我说你腿疼得厉害,我看你跑得不慢啊?”
  胡班长说完,布琪抬手腕擦嘴,少说看见了三十张嘲笑的面孔,而李三火却受了表扬似地跟着笑。胡班长瞪着李三火,命令到送布琪去医务室。
  风是一把过滤细雪的筛子,地上化了的雪到又重新冻上。队伍中不少人打滑,相继劈了腿。路上他一脚没落稳,布满肥肉的腰肢骤然扭转。他半闭着眼睛领悟到自己闪了腰。
  穿过篮球场,在快到医务室门口的甬路上,他吐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腰的疼痛让他不得不直起腰,他算是知道这其中的滋味了。李三火一边给他拍背,一边从口袋摸出花生豆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又半弯腰半直腰呕吐起来。
  “这是去哪里,你好了?”李三火追着他问。
  “再去一号岗看看。”他忽然想起来,便问,“那天你上一班岗是谁?”
  “吴彦东吧,咋了?”
  “还有一个呢,他俩谁背枪?”
  李三火没回答,从作训服口袋拿出剩下的花生豆,一仰脖子全倒进嘴巴里。
  “你是不是没跟他们交接?”他停下来。
  “另一個是谁我忘了。”
  “我去你妈的。”
  “你骂谁?”李三火站到他跟前,怒目相视。
  “你他妈的,谁叫你抢着跟我站一班岗。”
  “咱俩不是哥们儿吗?”
  “你觉得咱俩是吗?”布琪说完掉头往训练场走,留下还没回过神的李三火。
  3
  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坐起来看了看四周,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想了想,原来这间刚装修好的屋子是自己十年后的新家。开了卧室门看向沙发上随意搭放的一身海军白军装,满意地看向阳台,落地窗前摆满了绿意盎然的盆栽和喜欢的潜艇模型。哦,原来在部队留了下来,丢了武器装备,可是并没有把他退回家。布琪咧开嘴笑了,黑暗中的一张脸是遭过冰雹的茄子。
  睁开眼,暗处一双眼睛正瞪着他。
  “起来吃东西。”一根手指戳他脸。
  他要看表,想起来手表摔坏了。摆摆手让李三火自己去吃。入睡前段树海跟他商量,一口咬定吴彦东和他岗哨交接时,枪的副品盒就已经不见了。不然,倒霉的是布琪自己。
  他犹豫起来。初中时候爸妈都在城里打工,学校的住宿条件差,便寄宿在外婆家。外婆和舅舅舅妈没分家,吃住都在一起。刚开始舅妈只是说,外婆的房间晚上关灯总是晚,很耗电。他知道后戒掉了夜读的习惯。可是过了几天,舅妈还是反应,家里丢了东西,问他见了没有。他问丢了什么。舅妈没说,只是很着急的样子。没几天学校里就知道了这件事,而他也离开了外婆家,选择了住校。同学中开始有人和他保持界限,班长也本着对大家负责的原则,时常翻他的书兜。后来他自己也封闭起来。   他深切的了解那被冤枉被抛冷眼的感受,可是这次,还是动了歪心思:那一晚李三火并没有跟吴彦东交接,没准是吴彦东丢了的。一想到是在岗上丢的,却哪也找不到,他急了,但是转念又想,谁知道那班岗吴彦东去哪里躲猫猫了。
  决定这么干了。他深呼吸,现在只有他们班几个人知道枪的副品盒丢了,只要大家统一口径,就能赖到吴彦东头上。当兵前村长在他家吃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村长喝了几杯,红着脸说这孩子有出息,村里十年出不了一个穿海魂衫戴水兵帽的。临走那一天,和妹妹牵着手逛市场,妹妹冲着一条贴着亮片的毛柔柔的睡衣欣赏起来,他陪着妹妹看了会儿,想着早晚给妹妹買回来。
  再醒来天还乌青,穿上衣服跟着大部队下楼点名时腰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他疼得脸上冒了汗。路上结了冻,所幸今天不能跑步,他跟着大部队回了俱乐部叠军被。
  上午基地有一个新兵入伍动机访谈,是一个姓杨的女博士组织的,类似鲁豫有约的一档军事节目。队里的教导员何凌云负责给她挑选人员,轮到布琪,他说了好多自己的理想抱负,并把自己写作获奖的经历扩大了三倍报告了队里。何凌云惊喜地看着他,你小子还有这才呢。他说,我六岁开始写作,九岁在县文联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云云。说完一阵忘乎所以,惊叹自己说瞎话都不用事先打草稿了。
  最后两千个新兵里只上报了五个。一个是富二代,当兵是为了锻炼。一个是红军后人,祖孙三代都是响当当的战士。一个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当兵是发挥自己的才智报国。还有一个去年来的女兵,当兵是典型的不爱红装爱武装。布琪的动机改成了自己是作二代,当兵是为了记录军队的文明史诗。
  通过这次访谈布琪会成为战士圈里的红人,他不禁沾沾自喜。训练场上的艰辛早已经抛到脑后了,只是他坐在椅子上最舒适的时候,丢副品盒的事像一只蝙蝠,在脑海翩翩起舞。他重新焦虑起来。
  等到初次彩排完了,看了看钱包,为了犒劳自己,他去军人服务社买了红牛和巧克力。巧克力留给了唐佳怡,红牛自己一饮而尽。
  唐佳怡在洗头发,身上只留了单薄的内衣。
  “你那个东西,我们没有找到。”
  “昨天你说过完年要艺考,你学什么专业?”
  “空中乘务。”唐佳怡歪头,用毛巾擦头发。
  嗅到了发香,他停顿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接话。他了解空中乘务这个专业,高中时候他们班里漂亮的女生都要去艺考。考空乘证的要全身抹上橄榄油穿比基尼站一排面试。看着湿漉漉的唐佳怡,想着那两年报纸对那个圈子的攻击,更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了。剩下的时间和唐佳怡聊了各自家乡的事。唐佳怡背着他把内衣脱了下来,换了一件干净的。他尴尬地借了服务社的公用电话打给一个懂电脑的朋友,问能不能给他建立一个百度百科,朋友说可以试试。这样做节目他才好接着往下吹。
  下午在草地上练习匍匐前进时,段树海来通知他和李三火站二号岗。他问能不能换个人,段树海刚要安排孙德贵去,李三火抢先一步站到了眼前。他和李三火闷着头不说话,一前一后到了大门口的岗亭。李三火赶到了他前头,急着把步枪接了过来。他刚才还心有不悦,以为李三火又要抢着背子弹袋呢。
  背着子弹袋进了监控室,一小时后出来换岗,看见李三火舒服地倚着墙吃橙子。李三火说,你这两天练队列累得不轻,我替你站。他没坚持,确实腰痛腿酸得厉害。可还是好心提醒李三火,站岗别这样,二号岗可有监控。李三火却问他,吃不吃。他的火又上来了,他说,我们是一班岗,我做的再好有什么用,你出了事还不是一样连累我。李三火问他,那你吃不吃?
  他笑笑,再跟你说一句话我是孙子。
  4
  第四天上午的方队训练布琪格外卖力,但是在密密麻麻的心事围攻下,仍显示出了自己的渺小和力不从心。李三火没精打采站在一边观看,后来索性坐在地上。胡班长哑了喉咙,费半天劲让他起来。李三火缺心眼儿一样只会盯着胡班长笑,胡班长没了耐心,走过去粗鲁地拉他一把。李三火抱住胡班长的腿一抽,胡班长四仰八叉来了地上。
  胡班长气急败坏地翻身压住李三火后,扇了他嘴巴。
  休息时他们几个回房间喝水,听见段树海劝李三火别冲动,越劝李三火显得火气越大。布琪从房间退出来,看见了隔壁住单间的吴彦东。门缝中吴彦东手捧着一眼看去早变质的鸡骨头,送到嘴里咀嚼。在嘴里过了一遍味儿之后,把嚼成的一堆渣子吐回手里。只一眼,布琪眼泪哗哗流个不停,他小心翼翼掩上了房门。不让别人惊动这个梦。
  李三火从房间出来了,段树海跟在身后劝不停。段树海看到布琪之后,直接丢下李三火,拉着布琪到了胡班长房间。段树海说,有件事想向您汇报。说完,朝着布琪使了个眼色,便出去了。布琪一下子明白了该怎么做,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完全把责任推到吴彦东身上。
  胡班长问布琪要说什么事,布琪说,我犯错误了。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今天不把事故嫁祸到那个杀人犯身上,他就犯了包庇罪,那么,他会和杀人犯一起遭到大家的孤立。他想了想说,胡班长我今天训练偷懒了,对不起。说完他低下头,等着胡班长的批评。
  中午李三火的家长来了,也跟着劝了半天,李三火闷着头,谁的面子也不给,上交了退伍申请。基地的一位中年干事急匆匆赶来,李三火的家长跟他握手问好,然后看着他跟队长、班长一番沟通,到底李三火没有回心转意。
  下午布琪坐在藤椅上说完他的入伍动机之后,底下掌声爆响。对面正襟危坐的杨博士向他投来赞许目光,他恍惚间觉察到了自己的成功,这就是他想要的,作人上人,让大家都看见他。可是面前黑压压的战士中,他还是一眼看到了深渊里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那张脸是冰冷的,极其淡漠的,那张脸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种嘲讽。
  布琪遥望着李三火,他苦心孤诣营造出来的满足感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脚下的传送带停下了,绕了一圈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比其他人多走出几步。很快宿舍长段树海会知道他根本没有把丢副品盒的事推脱到吴彦东身上,那么段树海本人会对他另有看法,大家的看法也会受到段树海左右。他重新有了挫败感,这种感觉在下午吃饭后,他到军人服务社看唐佳怡时依然保持着。唐佳怡问他吃不吃饼干,他摆摆手说自己吃过饭了。唐佳怡说,吃吧,这种饼干你买不到的。唐佳怡喂了他一块,他自幼便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一日三餐一度是他成长中最犯愁的事。现在解决了,但是他饥荒感仍然是存在的,每顿饭必吃得足够饱。咽下饼干,表情逗得唐佳怡忍俊不禁。   唐佳怡再喂他时,他捉住了唐佳怡的手。放开后,两个人都红了脸。
  布琪回寝室时,李三火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基地中年干事的带领下,跟大家告别。李三火跟干事说,他还想站好最后一班岗。
  宿舍长段树海安排布琪和李三火下午站一号岗,段树海说,从那里开始,也从那里结束。他俩结伴到了一号岗,彼此一路无话可说。李三火从吴彦东手里接过步枪,动作笨拙的验枪。布琪脑子乱哄哄的,眼前像是上演了一出黑白的啞剧。李三火拉扯着吴彦东说什么,吴彦东嘴巴一开一合,表情激动,随即李三火推了吴彦东一把。
  布琪发现事情不对,反应过来时李三火和吴彦东已经厮打到了一起。李三火挨了两拳,让吴彦东放倒在地后冲天空开了一枪。
  枪声响起之后吴彦东老实了,没敢再动李三火。李三火大口喘着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又开了一枪。布琪也重新听到了世界的音韵,那一声响是走前县武装部送行的礼炮。鞭炮声、礼炮声消失之后,他看见绿皮车窗外的树木一棵棵离他而去,他看见了蓝天白云,大海和码头,数之不尽衣着入时的岛城姑娘。那些脸扭七拐八拼凑在一起,成了唐佳怡粉嫩的笑脸。
  5
  “你接吴彦东的岗,从吴彦东手里接过步枪,验枪之后发现没有副品盒。”隔天胡班长再一次问李三火,胡班长旁边站着新兵队队长。
  “然后他态度特别恶劣。”李三火补充,说完看向中年干事。
  “副品盒呢,你把它吃了!”胡班长问吴彦东。
  吴彦东眼睛瞪着天花板,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他妈没个吊数。”
  “你看到了,他俩打架把副品盒丢了?”队长问布琪。
  布琪紧抿嘴。
  “我现在上报?”胡班长便请示队长。
  “不用,老李那边有备用的,副品盒事小。”队长指指打架的两个人,“他们在岗位打架,开了枪,惊动了整个基地。上面要我给个处理意见。”
  “一人给个处分?”胡班长问。
  “他马上就退伍回去了,给什么处分。”中年干事打断胡班长,转向队长,“这个小伙子跟他一个岗,看着他俩打架,没任何作为,这是更严重的失职!”
  “二叔,跟布琪没关系。”李三火急了,勾住干事的胳膊。
  “不行。”队长从椅子上起来,站到窗口看外面,细碎的雪花在眼前打着旋儿晃晃悠悠,过了一会儿说,“趁还没授衔,退回去吧。”
  布琪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摔倒。
  他也看向窗外,看到的是家乡小镇,那个一年只有三季的镇子,现在下起雪花来了,看来世道真的是变了。
  “他俩打架是因为副品盒,其实副品盒一早就丢了,是我弄丢的。”说完,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他身体发冷,舌头在嘴巴里哆嗦起来:“我会打个退伍申请,事情跟李三火吴彦东没关系。他俩在我坚守的岗位打架,是我严重失职。”
  自己像是戏中人,在演绎传奇。也许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除了让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以外,没任何价值,但他认了。
  队长并没有搭理他,也没有参考他的话。队里的处理意见很快下来了,把李三火遣送回地方,布琪和吴彦东在队务会上念检查,一人背了个处分。
  太阳落山前李三火上了他爸爸的车,是辆年久失修的奥迪,李三火冲送别的布琪他们挥挥手,关上了车窗。布琪看见黑布隆冬的驾驶室跳出了一簇火苗,是李三火打给他的暗语。火苗长长短短地跳跃着,没等布琪回味,车子发动起来,开走了。
  “谁学过这个,是什么暗号?”布琪问了很多人,但奇怪的是除了他并没有人看见,更别说知道火苗那样跳跃是什么意思。
  “李三火打的自己名字吧。”有人根据布琪的描述猜测。
  “打他的名字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让你记得他。”一种说法。
  “李三火在跟你说,对不起。”另一种说法。
  可是,布琪只接受了后一种说法。
  一个半月之后,新兵连结束了。下连队前一晚他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在瓦黄路灯下交接装备时,发现又是一把没有了副品盒的半自动步枪,但他没较真。本来新兵连配备的枪支就有些年头了,副品盒具体哪一年丢的谁也不知道。再说副品盒起到的作用也只是枪支保养时,清理一些手指碰不到的部件。无关紧要,丢了,就打报告,申请新的。
  隔天一大早他爬上了解放车的车斗,混迹在一群藏青作训服的战士之间,底下站满了送行的各路领导。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唐佳怡。唐佳怡理了短头发,精神干练,像个专业的空中小姐。尽管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唐佳怡已经艺考去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他还是冲着唐佳怡应该在的位置打出了一簇簇火苗。火焰长长短短跳跃间,他满意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次暗号和李三火当时留给他的不太一样。
  可他还没有勇气承认打出的是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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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輕云起身离开  在田埂上,我看到了一对蝴蝶  落在闪亮的锄头上  麦穗子在扬花,灌浆  童年的眼神多么清澈!  一切如刚刚打开的童话  有的直接长进了身体  我疏于分拣和弃绝,折叠积压  占满了所有的书架和抽屉  身体细胞也越来越重  岁暮将至,杂陈需要清理  意外的是,有的珍藏也成了无用之物  感觉轻松的霎那  看到了一朵轻云起身离开  蜜蜂  黑色手套。低缓的金丝绒。从手上摘下来  放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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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还  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  苍天厚土  见不到低矮丛生的祖辈人群  坟茔在村子后面杂草纵横  我肃然起敬却又心生悲伤  山丘由土壤演变,石头由骨殖演变  置身事外,终于有了清白之感  恕我不肖  我未能按着神的旨意  顺从草木枯荣与衰败  下山叩头,一拜逝者,二拜村庄  以及那一缕单薄的炊烟  寻隐者不遇  在一块敲击开的石头中  寻找光源  在一块煤炭中  寻找被埋葬的春风 麋鹿  在一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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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钓  寂静的莲花湖是羞怯的,被群山捧在手心  午后的风是轻微的,就像丝绸滑过指尖  我独自坐在树荫下垂钓,流云在高空纺着丝绵  翠竹在远山织着裙裾  我的妻子和女儿,正在斜坡下的宾馆午睡  也许我能通过湖面的波光抵达她们的梦境  我年过古稀的父亲和母亲,正在乡下的老家  静候黑夜来临。也许这湖面  就是他们暮年平静的脸,一直在这里看着我  看着我垂钓这碌碌无为的人生  我承认,名利就像那鱼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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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虚无日子  特别的日子  时常会存在于我的记忆  存在着。不会永久的独言独语  我会在阳光下翻晒  会在簸箕里挑拣刻骨铭心的事情  也会剔出  某一个虚无的日子  每个人都活在日子里  每个人的日子都会被人强加到虚无  虚无了,那一段日子就  虚假 虚伪 虚脱  而我的虚无之日  就是一个从早晨到黄昏的日子  那个人将黑色麦克风当作自己的心脏  红色会标下黏贴了他的生存方式  两片嘴唇  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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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达尔的《随心所欲》  戈达尔安排安娜·卡里娜  因为交不起拖欠的房租  被锁在她公寓的门外。  安娜·卡里娜被锁在自己  的公寓门外。  戈达尔端着一架摄像机  拍摄了有十二个小故事的场景  包括不带色情意味的  那些香艳的肉体。  安娜·卡里娜被安排享受这些。  那些男人与女人  被安排分享和承受  这些  带有窒息的。  戈达尔在使用摄像机  来确证安娜·卡里娜以及  另一些没有出现的人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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