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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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米兰想,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钱慧美干掉了。
  米兰其实已经将钱慧美恶狠狠地谋杀了无数次,在梦里,在心里,在和她面对面的争执中。可是,最后都以失败告终。钱慧美像科幻片里科学实验培养出来的某个怪物,无论米兰用什么恶毒的招数,都无法置她于死地。反而,在与米兰的战争中,她变得愈发地庞大、怪诞、凶猛、疯狂。直到而今,米兰坐在窗台上,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然后发誓,这一次,不要再有犹豫,真的将她干掉吧!
  钱慧美是米兰的母亲,但她们却是天生的敌人,在米兰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不,是米兰还在钱慧美的肚子里,刚刚成型的那一刻,就是注定了的敌人。那时候的钱慧美是邻镇出了名的美人,虽然名义上是一家服装厂的工人,但事实上像当下某个富二代一样,挂了名,白白拿工厂的钱。至于钱慧美是怎么成了服装厂的工人的,她一直语焉不详,并有故意掩盖这一段历史的嫌疑。她只将自己被五六个男人追求的“盛况”,津津有味地一次次播报给米兰。这还不包括上门提亲的人,怎么踏破了家里的门槛,连家中养的一条大黄狗,都给看花了眼,见人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米兰对此嗤之以鼻,口中并不留情:既然你这么香饽饽,怎么就嫁了我爸这样在你嘴里一辈子都没出息的男人?这话搁在以前,米兰不敢说,现在父亲去世了,她也就不再那么顾忌。事实上,父亲这个男人,在她的眼里,和在钱慧美的眼中,以及弟弟金小贝的眼中一样,是个隐形的人,一家人常常想不起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直到他突然患病去世,米兰才觉出这个家里有些空荡,但也仅此而已。父亲一辈子在钱慧美的嘲讽打击下,已经不再有反抗的声音。也或许,正是这样的不反抗,才让年轻时风流韵事不斷的钱慧美,最终选择了他,因为这样,她即便在婚后,也能够打一下擦边球,跟别的什么男人,冒一点不影响大局的小火花。
  钱慧美当然没有在婚后继续成为男人们的香饽饽,她将原因,首当其冲归到米兰的头上。是米兰的突然降临,让大着肚子的她,无法再穿上漂亮的裙子,在街头四处“卖笑”,勾引男人。米兰的性格冲动急躁,又易悲观绝望,她怀疑跟钱慧美那时的焦灼有关。钱慧美不想要米兰,一心一意要打掉这个孩子,可是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得逞,以至于让米兰这个累赘,一直这样拖累着她,直到最后除了生下米兰,别无他法。
  米兰一直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她从小就在寻找证据,并被这样的证据折磨着,愈加地想要知道真相。钱慧美当然打死也不会承认米兰不是父亲的种,但凡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钱慧美能够做到烂在肚子里也不会透露半点风声。但钱慧美越是这样守口如瓶、矢口否认,米兰就越是怀疑自己是某个有钱男人的私生子。之所以猜测是有钱男人,实在是钱慧美太虚荣也太爱钱,这一点,让米兰有些瞧不起她,一个女人爱钱也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愿意为了钱,出卖自己的笑容,甚至身体。而钱慧美因爱钱而带来的最大的祸患,无疑就是米兰。从小钱慧美就不喜欢米兰,米兰也因此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私生女。她从出生日期上推算,钱慧美怀上她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和父亲结婚!除非米兰是八个月的早产儿,可是米兰身体良好,没有任何早产儿体弱多病的征兆。钱慧美和米兰父亲婚前先上船再补票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就父亲那样一生老实巴交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在婚前动一下骄傲得跟个白天鹅似的钱慧美。即便他有那贼心,也被钱慧美一巴掌给打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么唯一可能,是钱慧美和某个有钱的男人,或者有钱男人的公子哥,生了私情,并在某种比如让她进服装厂当正式工的许诺诱惑下,上了床,然后被弄大了肚子。弄大了肚子,这在民风保守的八十年代小县城,比原子弹发射成功的消息,还能够振奋人心,而且钱慧美这样自称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大美人,被人弄大了肚子,还得不到一纸结婚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一旦去县城医院打胎,那就等于把这样的耻辱昭告天下。钱慧美怎么可能让这桩丑闻毁掉了自己的后半生呢,而唯一能够遮掩掉这耻辱标记的,便是趁着来提亲的人还源源不断,赶紧将自己嫁出去,或许,能卖个好主儿也不一定。
  父亲就是那时撞上了钱慧美的枪口。钱慧美看上了父亲什么呢?除了有一份在化肥厂的好工作,米兰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哦,对了,父亲出了名的好脾气,应该也是钱慧美看上他的一个重要指标,因为好脾气,钱慧美才能撒谎说米兰早产,掩盖她是私生子的事实。父亲爱女心切,又因为钱慧美的美,而有些惧怕于她,自然不会多个心眼,追问这孩子的来处。而他不追问,那么米兰一旦上了户口,名正言顺成了金家的人,更是没有人会追究了。
  钱慧美当然想不到,米兰成了那个执拗地要追究下去的人,而且,这一追究,还没有休止。米兰也曾经问自己,为什么要对身世这样刨根问底,即便知道是私生女,又能如何?难不成她还要去找那个抛弃了钱慧美的有钱男人?而且找到了又怎样,二十多年过去,那男人怕是早就成为一个胆小怕事的老头,不只不想认她,或许因担心她来分财产而吓得屁滚尿流也不一定。米兰因对男人的失望而一直独立,这跟钱慧美始终对男人心存着一分幻想,截然不同。两个人像两条发散线一样,从一个原点出发,却永远没有相遇的可能,而且,还越行越远。钱慧美愈是将自己和米兰的未来,压在某个有钱程或者有前程的男人身上,米兰就越是对男人失望,甚至,失望到想要独身一生,再不嫁人。
  既然对男人不抱希望,还追究自己的身世,米兰想,那大抵是她想要揭钱慧美的丑,让钱慧美在她的面前难堪、丢脸、下不来台,并举手向她投降。
  钱慧美从来不会对米兰投降,未曾有过一次。她们在父亲去世前争吵不断,米兰每每都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朝歇斯底里大哭的钱慧美投降。而在父亲去世以后,米兰又被弟弟金小贝这个“孝子”胁迫着,一次次在钱慧美面前缴枪认错。钱慧美像一个打不败的怪物,让米兰内心纠缠,而且绝望,可是却又找不到任何办法来对付她。而让钱慧美承认自己羞耻的私生女的身份,无疑,是米兰手心里最后可以制服钱慧美的法宝。
  钱慧美当然更胜一筹,在对付米兰上,她永远都走在米兰的前面,而且每次出手又狠又准,让米兰连防御的能力也没有。这次,在米兰寻找未来老公的问题上,钱慧美更是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事实上,米兰觉得,她不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相守一生的老公,而是为钱慧美谋得一个后半生的衣食父母和人生保镖。而米兰心里那份匕首一样血淋淋的恨,就是在她打定主意,通过相亲来寻找老公的时候,从心里再一次冒出来的。   米兰已经二十七岁了,可是她觉得自己很丢人,竟然跟个未断奶的婴儿一样,始终摆脱不掉钱慧美的控制。五年前她大学毕业,考上省城宣传部门的公务员时,她曾经兴奋到以为经济上可以独立自主,可以让她彻底地摆脱掉钱慧美的控制,可是,钱慧美仅仅用一句话,就粉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钱慧美说:米兰,你要记住,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米兰拿着上班第一个月三千块的薪水,心里却恨得要死。钱慧美这句话,等于说,她生了米兰,那么米兰的一切,就都是她的,即便是米兰嫁了人,飞到国外的某个角落,也不能对她有丝毫的私心,尤其,在金钱上,不能隐瞒欺骗,或者在她需要钱时,有丝毫的懈怠和犹豫。
  但米兰并不会为此争执什么,她已经被钱慧美刀子一样的话,给刺习惯了,比这更难听的,她的耳朵也经历过,如果一一去为自己辩解,那么,她所惹来的,只能是更坏的结果。因为钱慧美怎么会原谅米兰说过的话呢,她都在心里,一笔一笔记着,只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一桩一桩,数给米兰听。
  米兰也只能在心里骂一句:真他妈的倒霉!
  钱慧美闲着没事,每隔一个星期,就会坐车来省城骚扰米兰。三个小时的车程,她一点都不觉得远,她也有的是力气折腾自己,当然也包括折腾米兰。米兰在省城与人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好在与合租者素不相识,也互不打扰对方隐私,否则,米兰会在对方面前,因为钱慧美的到来,而难堪死。这种难堪并不是因为钱慧美婆婆妈妈的絮叨,也不是因为钱慧美小县城的穿着打扮;事实上,钱慧美的穿着打扮常常比米兰还要年轻,以至于同居的女孩第一次見面将她误认为是米兰的姐姐。钱慧美为此洋洋得意,厚着脸皮问米兰:我是不是看上去还很年轻?米兰“哼”一声,没说话,但钱慧美却是快乐地哼起了歌。
  真正让米兰难堪的,是钱慧美会向同居女孩偷偷打探米兰的消息,问人家是否看到米兰带过男人回来?如果有,是什么样的男人?长相如何?穿衣打扮如何?做什么工作?同居女孩起初不好意思告诉米兰,后来因为钱慧美打探了她自己的隐私,有些不悦,就将钱慧美的侦探举止,告知了米兰。米兰一气之下,跟钱慧美大吵一架,又换了一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而且,宁肯多花些钱,也不再跟人合租。
  钱慧美并不以此为耻,但她也不会原谅米兰对自己的不敬和隐瞒。在米兰两次被她的电话里高分贝的哭声给吓得夜夜噩梦,不得不举手向她投降之后,她才再次恢复了和米兰的“外交关系”。
  钱慧美知道儿子是靠不住的,尽管金小贝在她面前发誓将来会养着她,但是她也清楚自己的个性,跟未来的儿媳水火不容,所以尽管百般偏袒儿子,不爱米兰,可还是早早地为了自己的养老,朝米兰靠拢。而帮米兰定夺一个靠谱的男人,也就是找一个能给她带来实惠的女婿,无疑是她的后半生,一件重要的大事。
  在金小贝大学还没有毕业之前,米兰的婚姻,就成了钱慧美日日挂在口头上的烦心事。这让米兰不得不自私起来,每次电话或者见面,拼尽全力,将话题扯到金小贝的身上,不是金小贝最近交了新的女友,就是他这个月钱又花多了,还给她偷偷要了一笔额外费用,或者他将来究竟找一份什么工作,才能在城市里立足,并能顺利买个房子娶上老婆等等。这些问题,钱慧美又原封不动地、而且以最快的速度,传达给了金小贝,金小贝则一个电话过来,跟米兰吵上一通,并让她别多管闲事,先管好自己的婚姻大事,早早嫁出去,别剩下为好!
  三个人的关系,就这样因为钱慧美,而彼此充满了怨恨与纠葛。这种关系,在父亲去世之前未曾减轻,在父亲去世之后,因为少了一份经济收入,而日益加重。米兰从小就不愿意回家,就是怕见到钱慧美和金小贝,跟他们交锋,她永远都处在孤独的浪尖上,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孤独,让她在选择男人时,便有了一些取暖的目的。
  而李欢喜,就是在这时进入了米兰的视野。
  2
  李欢喜是个可以安稳过日子的男人,这是米兰看到李欢喜的第一印象。李欢喜刚认识米兰时,只是教育局一个小小的科员,薪水跟米兰差不多少,父母皆是小镇上的普通百姓,靠做点小生意谋生,虽然为了家里唯一的儿子,也攒下了一点钱,可作房子一半的首付,但是再多,就没有了。李欢喜也不知是老实,还是怕米兰将来对自己买房寄予太多的希望,所以干脆挑明了说,反正,两个人是别人介绍的相亲模式,没必要互相隐瞒什么,行则谈,不行则散。米兰听了反而心里喜欢他的这种利索劲,觉得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虚荣,有没有都先吹嘘出来,将女人中的优势资源先笼络了去再说。所以当下米兰就表达了继续交往的意愿,问李欢喜,下周末有一个舒淇的新电影,不知他是否有时间陪她一起去?
  女人主动出击,男人们大约没有不上钩的,尤其,是李欢喜这样暂时无房无车无存款的城市“三无”人员。李欢喜心里一喜,立刻应承:到时我请你,吃饭,还有看电影!
  他这副“豪放”的模样,让米兰心里乐了一下,忽然想,将来如果结婚了,两个人是AA制呢,还是由她来管钱?她当然是不愿意管钱的,况且就冲李欢喜这一句话,她也可以看出,李欢喜是乐意而且支持AA制的,因为,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谁来付钱的问题,而不是如何浪漫地去度过一个难得的良宵问题。但米兰还是因为他的脚踏实地的安稳感,而选择跟他继续交往下去。当然,是瞒着钱慧美。
  钱慧美在催问米兰有没有男朋友这个问题上,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她就开始主动出击。第一步,先从电话查岗开始。每天晚上,钱慧美都会在睡觉之前,给米兰打一个电话,看似絮叨一下家常,但每天哪有那么多家常可唠?米兰觉得心里厌烦,但嘴上并不怎么顶撞她,怕说多了,只能换来烦恼,于是只嗯嗯啊啊地敷衍,不反抗,也不怎么配合。
  钱慧美从来都不示弱,不像别的母亲,怕打扰了儿女休息或者工作般,小心翼翼。她有说不完的话题,这些话题,即便是米兰不回答,她也能找到顺利过渡的那个桥梁。
  钱慧美通常是这样开头的:米兰,你今天吃了什么?我吃了黄瓜炒鸡蛋,竟然,那黄瓜是苦的,比苦瓜还苦!   米兰漫不经心地“哦”一声,不回答,等着钱慧美继续说下去。
  钱慧美对米兰的“哦”却反应强烈:你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要是给你发工资的老板,你也这样敷衍我啊?
  米兰下意识地坐正了,好像钱慧美就站在她的对面一样:你想哪儿去了?好歹是你生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
  钱慧美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对米兰拿捏得稳,知道米兰不会逃出她的手掌心。米兰因此常常觉得她活得有些悲伤,受制于人,却没有生出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来逃离这人生带来的一切。
  钱慧美语气依然强势: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说也是十月怀胎生下的你,不过……
  米兰有些紧张,不知道钱慧美故意停顿一下,接下来要开一场怎样的批判会。她最怕钱慧美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她的神经了,那一小片刻意味深长的沉默,于她是一种痛苦和考验。所以每次她都急性子,憋不住,不由自主吐出一句来:不过什么?
  钱慧美却是不急不慢,铆足了劲要让米兰着急上火一阵似的,慢悠悠拖长了音调道:不过,现在的你,我可是真有点看不清楚了,也不知你天天在想些什么,什么时候才能领一个女婿来给我见见,你怎么就连个男人也吸引不上啊,这不像我生的闺女啊?
  米兰一下子放松下来,也忘了戒备什么,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人追了?
  钱慧美紧跟一句:哦,是吗?那男人是谁?
  米兰这才反应过来,中了钱慧美的计了。来不及遮掩,只能接下去:他们追我,我看不上他们,所以,更没有必要将这些上不了档次的男人,推荐给你看了。
  钱慧美有些失望,但依然嘴硬:二十七八的人了,虚岁一下,就奔三了,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能找个什么样的阔气女婿给我!
  米兰打个哈哈:那你等着好了,总有一天,我会将那个女婿带到你的面前过目的。哎呀,我还有一个领导的讲话稿要写,就不聊了,你也早点休息,就到这里啊。
  米兰听到钱慧美一声失落的“哦”之后,权当她答应挂断电话,急急地摁了手机,然后将手机关了机,又像扔个附在身上的老鼠一样,丢到床头的一角,再也不敢靠近。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从小米兰就要面对钱慧美无穷无尽的“折磨”跟踪她的方式,在人生大事上,更不会轻易地放过米兰。除了电话查岗,钱慧美还会对米兰突击检查。她早就骗了米兰的钥匙,米兰当时没有上心,想着她来了没有房间钥匙,而自己又恰好在外,的确不便,但她忘了钱慧美的侦探癖好了。而且,这侦探还会清除作案痕迹,并以帮她打扫卫生为由,将一切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
  米兰一个人租房住以后,钱慧美来得更勤了,没有人监督,她也能放手翻看米兰的东西。钱慧美一点都不觉得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寂寞,况且她也习惯了一个人住,儿子金小贝在江苏的一所大学读书,除了寒暑假回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钱慧美一个人在家。因此在她的眼里,两三个小时车程就能抵达的米兰,算是近在咫尺了。她每次来,也不提什么东西,倒是走的时候,如果米兰不记得给她提点东西,让她回去“光宗耀祖”,给人炫耀,那就简直是犯罪一样不能饶恕。即便钱慧美当时不说,但在她下次来的这一段时间,她一定会故意找茬,让米兰难堪,或者愧疚,直至用买双倍的礼物给她道歉为止。
  在米兰与李欢喜约会看了电影之后,两个人就基本上都有了继续交往的愿望。至少米兰的心因为李欢喜的出现,而趋于安定。她愿意将那颗浮躁的心,沉淀下来,像所有正常的女人们一样,买房,结婚,生子,过烟火气息浓郁的琐碎生活。而李欢喜呢,也觉得同为公务员的米兰,不论是职业、相貌、个性和为人处世,都还算满意。他当然对钱慧美还不了解,只从米兰口中听说她的母亲一个人过,有些孤独。如果将来非要一起生活,李欢喜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有一些矛盾,但终归是一家人,想来也不会成什么大问题。正是基于这些,李欢喜在看完电影后,除了向米兰要了微信和手机号等联系方式外,还用米兰有些不适应的亲密,欣然邀请米兰去游泳。
  游泳倒也没有什么,关键是,米兰一时兴起,在淘宝上看到有好看的泳衣,就兴致勃勃地买了,而且,是一对情侣泳衣,鲜亮的橙黄色,尤其米兰的那件,分体的,下面的小裙子飘起露出底裤的时候,会很性感。当然,这是米兰在淘宝照片上看到的效果。收到后她看了一眼,想起要和李欢喜一起在水里审视彼此的身体,就有些脸红。除了初恋时的男生,米兰以为自己不会再对别的男人脸红了,不想一件泳衣,却让她忽然对李欢喜有了莫名的好感,或者,更具体点说,是一种想要征服什么的欲望及希冀。
  但也就是这样一件招摇的泳衣,却被钱慧美发现,并连带地产生多骨诺米牌效应,让米兰对钱慧美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连杀了她的心都有。
  钱慧美像个侦探一样,将米兰房间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开,又一件一件按照原样放好。每翻开一件,她觉得就像打开一个藏有宝藏的魔盒那样兴奋。钱慧美自己也搞不明白这种兴奋的原因,而且,兴奋之中还夹杂着一丝的恐慌,似乎,她发现的秘密越多,米兰离她就越远。可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觉得打开米兰的衣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各式的内衣或者丝袜,就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她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百灵鸟一样被男人们追逐的女孩,她享尽了男人们的奉承和讨好。而今,她在米兰这里,又回忆起这样不复存在的时光。她心里有一絲醋意,她真的嫉妒米兰,拥有年轻这样的资本。她希望米兰能找到一个好的女婿,这个好,不仅仅是对米兰,还有她。她不怎么喜欢米兰,米兰的出生,是一段她不想对任何人讲起的难堪的历史。可是,她又离不开米兰,米兰如果真的嫁人了,她会孤独慌张,即便是有金小贝这个儿子陪着她,也不行。她觉得这一切本应该很简单,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她与米兰之间,却变得复杂隐晦起来。
  这次偷袭米兰,她并不是一时冲动。她发现电话里米兰的声音,变得敷衍起来。她确信米兰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至于是什么事情,她也能猜个大概,只是,没有证据,她无法审问米兰。除了亲自跑一趟,而且是偷偷地跑来,趁米兰不在,找到证据,她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   来之前她问清了米兰周三的计划,知道米兰白天上班,不会回来,而晚上恰好要加班加点,到晚上11点才回到家。她早晨7点从县城乘车出发,10点半可以到米兰的出租屋,而剩下的十几个小时,足够她来搜查米兰一切隐匿了的秘密。
  米兰租住的房子,位置颇为安静,隔着马路也比较远,再加上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掩映,世间的喧嚣,传到房间里的时候,已经非常稀薄。这对于钱慧美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她一个耳朵倾听房间里的声音,一个耳朵密切关注房间外的动静。钱慧美少有做侦探的经验,她对米兰的父亲,说不上爱还是不爱,所以在他生前,她竟然从未像别的女人那样,密切监视自己老公的一举一动,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是钱包。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信任呢,还是不感兴趣。让她感兴趣的男人,在婚前就不太多,也或许,本来可以有很多的,但是那时她太骄傲了,年轻时的她,比米兰漂亮很多倍,所以她骄傲到根本不允许自己将视线扫一眼拜俯在她裙子下面的男人们。那时小城里民风保守,可她总会想方设法给自己做漂亮的裙子,她手很巧,但这种巧仅仅限于自己,她对儿女和丈夫或者公婆,提不起这个耐心。好在米兰遗传了自己的这一点,也无须她太过用心,米兰自会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而等到婚后,钱慧美的心,在潦草嫁给米兰父亲的悔恨中,更是历经着折磨,尽管看到更多适宜停驻的风景,可还是被这场摆脱不掉的婚姻拖着,只能向前走。钱慧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米兰究竟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与热情,就好像,她将要重新有一次选择人生的机会一样。是的,她在找寻的证据,是用来控制并导向第二次人生走势的。她在翻捡到那件放在衣橱抽屉一格里的情侣泳衣的时候,终于确信了这一点。
  3
  钱慧美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过去,她也曾经和那么一两个男人,在邻镇被树林掩映着的河水中,试探性地嬉戏过。那时她真是一块碧玉一般,她承认在夏天的傍晚,看到河水中映出的自己娇媚的倒影,差一点就爱上了自己。事实上,对于旁边陪伴她的男人是谁,她并不怎么关注,她只是享受那种被人瞩目的感觉,就像一块宝石,被人收藏在高处,并日日膜拜一般。后来至于她这样的石头,没有被人雕琢出来,却一不小心,因为自己的一个过失,而坠入了世俗的烟火凡尘之中,那是后话。她不想回忆,一回忆就觉得头疼,尽管,此刻看到米兰暧昧的情侣泳衣,她不得不想起过往。
  毫无疑问,米兰正在交往一个男人,而且,她暂不想让钱慧美知道,或者,她根本没有打算让钱慧美知道。这对钱慧美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本以为能够完全掌控的一枚棋子,忽然间自己乱行起来,而且,大有冲出曹营前往敌军效忠的趋势。
  钱慧美自己将冰箱里的剩饭,拿出来热了吃完,又收拾了碗筷,打扫了翻箱倒柜的痕迹,打开窗户,将那股子憋闷的空气流通出去。而后开了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她当然什么也看不下去,她不知道该对谁说这件事情,谁又能明白呢,自己的女儿,在能够挣钱并吸引到一个男人的时候,忽然间像甩掉一块抹布一样不想要她了。她慢慢地逆着时间向上游走,想起许多琐碎的事情。婴儿时代的米兰,少女时代的米兰,早恋时的米兰,成人以后的米兰,而今被某个她一点信息都不清楚的男人拐走了的米兰,这些影子,混杂在一起,在錢慧美的心里搅着翻滚着,她想起小的时候小城里有人家做豆腐,她在旁边一边帮忙推磨一边看,那些白色的乳液,它们流溢出来,又在巨大的白色的布中被人搅翻着,究竟是怎么分离出来的豆腐和豆渣,还有美味的豆腐脑,她看了许多许多遍,都没有看明白。而此刻她的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她试图安静下来,关掉电视,但是发现一切都徒劳无功,她甚至想不出来,见了米兰,第一句话,她应该说些什么。
  钱慧美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米兰就推开了房间的门。钱慧美将电视放到了无声,又关闭了房间里的灯,只让电视一闪一闪地泛着惨白的光。而她自己,则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卧倒在沙发上。她的怀里,是那套混合了羞耻和欲望的情侣泳衣,而且,不知何时,还被钱慧美拿剪子剪开了一个口子。
  米兰说加班其实是撒了谎,她不想让钱慧美用无休止的电话打扰她的个人生活,她宁肯一个人发呆,无聊地嗑瓜子,翻报纸打发时光,也不想跟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钱慧美说话。
  米兰完全没有想到钱慧美会来省城,明明上个星期她刚刚来视察过,怎么着也要下周吧?所以当她推开门,看到沙发上被电视的亮光照得忽黑忽白的钱慧美,吓出了一身冷汗。夜不归宿这回事,在钱慧美那里,形同犯罪。钱慧美自己也知道,她一直渴望自己是一个风情的女人,事实上,她自己一直也在朝这条道路上走。至少,年轻时的她,曾经在小县城里,被人骂为“骚货”或者“荡妇”,再或“婊子”。这段历史,当然因为她“移民”到邻镇,而渐渐隐匿,到最后钱慧美年老色衰,再也无人提起。在米兰的少女时代,钱慧美对米兰近乎苛刻,如果她敢晚上12点以后回家,钱慧美会一宿不睡,关上窗户,避人耳目,又压低了声音,审问米兰是否跟什么男人出去鬼混了,那个男人又究竟是谁,有没有牵手,有没有接吻,甚至,有没有上床。米兰有一次曾经顶撞钱慧美:你自己是什么人,就生出来什么女儿,你非要说我风骚,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横竖都是你生的!钱慧美听了没吱声,但是却啪地一个巴掌打在米兰的脸上,那红红的五个手印子,即刻树叶子一样,长在了米兰的脸上,好多天都没有消失。
  米兰对此事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所以当她与沙发上的钱慧美视线相遇的时候,那火辣辣的疼痛感,又在脸上燃烧起来。
  米兰,你过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又是谁的?
  钱慧美并没有苛责米兰的晚归,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但米兰的心里,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反而在看到那两件橙黄色的情侣泳衣的时候,一时间心飞离了身体,重重摔在钱慧美一前一后无聊摆放着的塑料拖鞋旁边。
  妈,您老人家没游过泳,也得认识泳衣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米兰一边将包挂在衣架上,一边换了鞋,假装轻松地与钱慧美说话。
  你别跟我装糊涂绕弯子!你也知道我现在想要问你的,是这件男人的泳衣,究竟是谁的?到底哪个男人经常在我不来的时候,随便出入你的房间,这个男人又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将我这个当妈的,根本不放在眼里!米兰,你越来越他妈的不像话了!   钱慧美吐出了这一堆话,然后便放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在暗夜里,因为是夏天,而且是寂静的夏天,便传得格外地远。米兰没有来得及去安慰钱慧美,而是冲过去要关窗户,却被钱慧美一把拉住了,并泼妇一般地冲着窗外喊起来:米兰,你不想认你这个娘你就直接说,别在这里让我丢人现眼!
  米兰那一刻,忽然有一种冲动,将故意露出半个身子,用跳楼来威胁她的钱慧美,一把推下楼,坠入那一片被她划破的安静里去,这样,钱慧美就再也不会来打扰她了,而她,也可以放心地,想他妈的和几个男人睡觉,就和几个男人睡觉!人生不就是一场游戏么,荒唐剧也好,浪漫剧也好,都逃不过这短短的六七十年。
  她的手,甚至向下移动,由钱慧美的脖颈,滑到腰部。她闭上眼睛,心里的痛苦,翻江倒海般地席卷过来。她想,杀了钱慧美吧,杀了她,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钱慧美所有疯癫的举止,其实都只是想要吓唬一下米兰而已。她是最怕死的人了,年轻的时候用跳河啊自杀啊喝药啊等等,威胁米兰的父亲,或者米兰和弟弟金小贝,都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听从于自己,树立在家中的权威。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招她使用起来,早就熟稔于心,连排练也不用。小城里吵架,多少都有几个人劝阻,所以不管多么出格,皆死不了,即便是喝了农药,最后也不过是被送到医院里,灌一通肥皂水,就又回到了阳世。小地方的人,命硬,所以也就更乐意寻死觅活,因为知道死神不会那么“幸运”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活着那么漫长无边,不用这种办法,制造点轰动效应,在这小县城里,就太寂寞了。
  但是钱慧美这次发现,这种方式,对于米兰已经没有多少杀伤性了。她想象中的满意结果,应该是米兰扑过来,用力拽住她的衣后领,让她憋得没有力气下坠,也就找个台阶,顺理成章地离开窗台,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可是米兰没有,甚至还将手滑到了钱慧美的腰部,大有想要推她下楼的阴险。这让钱慧美吓出了一身冷汗,也立刻恢复了理智。她一下子将米兰撞开来,差点让米兰跌倒在地上。她不管这些,而是捡起来时空空的准备盛放米兰给她买的各式东西的一个大包,打开门就要出去。她想,如果米兰不拉她呢,她就只好找个小旅馆过一夜,而后气冲冲回家去,给金小贝打电话,让他帮自己对付米兰。如果米兰拉她,当然就在这里睡一晚,明天走不走,看米兰的道歉情况。
  虽然是夏天,但过了夜晚12点,城市还是已经人烟稀少。米兰知道钱慧美拗起来,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所以只好暂时地妥协投降,砰的一声将房间门关上,又锁上并将钥匙拔下来。当然,是在外面锁上。而她自己,除了衣服里的手机,没有带任何东西。她本打算在门口待一会,就再次开门的。可是她侧耳倾听着房间里的动静,那哭声竟是关不掉的自来水似的,哗啦啦地一直不肯停歇。她只好作罢,想了想,下楼溜达到小区门口,将手机翻了一遍,而后犹豫着拨通了李欢喜的电话。
  李欢喜好在没有睡觉,听米兰不怎么确定地问他是否想出来吃点宵夜的时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
  米兰挣扎着,到底还是嗫嚅着撒了谎:我……我将钥匙忘在办公室了,所以今晚回不了家了,反正明天是周末,要不,我们去看通宵电影,或者……
  李欢喜直接打断了她:要不,你上我这里来吧,我这里有碟子,可以看,正好你也没有来过我这里,算是串门吧。
  米兰心里浮起一丝的感激,她想平时看李欢喜温吞的一杯白开水似的,关键时刻,还挺像个男人。如此说来,钱慧美这次来,倒是成就了一次对李欢喜的考验,也算是一桩好事,这么一想,先前想要杀了钱慧美的那股子愤怒,也就渐渐舒缓下来。又想起烦恼的缘起——情侣泳衣,米兰心里更是添了一丝的羞涩。在偌大的城市里,能有一个地方,让人在丢了钥匙的时候,还能去安稳地住上一宿,大约,这就叫幸福吧?
  米兰是那种人家给她一分好,她就要回报两分好的女人,所以如果真的有个有钱人娶她,她反而会逃走。好在,现在遇到了一个看似还靠谱的李欢喜,能不能结婚谁也不知道,但至少在此刻看来,他是值得信赖的。尤其,是当米兰打车到他的楼下,正犹豫怎么给李欢喜说让他下来付打车费的时候,李欢喜早已经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等着她了,而且,看见出租车来,立刻开了车门,将钱递了过去。
  4
  李欢喜租住的小區,比米兰的差了一截。这让米兰窥出他是一个节俭过日子的人,或者,至少不是那样乐于享受的人。换句话说,李欢喜是实惠的早点铺,而不是奢侈的鲍鱼馆,他可以饱腹,可以暖胃,但不提供所谓的体面小资生活。米兰还因此小心眼地想,李欢喜之所以不想让米兰去看通宵电影,而是租碟在家里看,是不是觉得花钱不合算?不过这样想完,穿越黑黢黢的楼间小道,推门看到小小的房间里,切开了一瓣一瓣的西瓜,还有各式水果,女人爱吃的坚果,米兰立刻觉得自己实在是心理阴暗。
  米兰借去洗手间的机会,偷偷将手机调成了震动。钱慧美倒是没有打电话来,想必她早就轻松地洗刷完毕,又洗个热水澡,早早睡了。米兰了解钱慧美,她想起有一次,两人刚刚吵完架,米兰赌气去了自己卧室,钱慧美则边抹泪,边在自己客厅里吃起了苹果,听见米兰来,赶紧将半个苹果扔进了垃圾桶,而后又抹泪擦鼻涕地假装哭起来。所以米兰这次出来过夜,不过是让钱慧美睡个好觉,明天赶紧回家去,别在这里赖着,惹得两个人都心烦。
  米兰经不住熬夜,所以看了一个喜剧片之后,她就哈欠连天了。好在李欢喜也租的是两室一小厅的房子,虽然另外一个房间被房东给锁起来了,但李欢喜还是用了一个细铁丝,就轻松地撬开了锁,并将女房东的铺盖卷打开来,又拿来一条干净的床单和被罩换上,而后憨厚一笑:今天就委屈你住在这里了,我床上太乱,沙发又窄小,好在女房东讲卫生,给你留了一个床铺,否则,我得撬宾馆的门去了。
  李欢喜还懂得幽默,而不是第一次约会时,留下的刻板印象,这让米兰忍不住一喜,想上天或许真的自此会改变她的命运,让父亲因为钱慧美得不到的幸福,在她的身上得以实现。米兰不知为何,忽然想念钱慧美做的葱花饼了。钱慧美会做饭,也就这点好,让米兰还念着她。但这会儿她想起葱花饼,主要是因为李欢喜,她觉得李欢喜就是钱慧美做出来的热气腾腾的葱花饼,有浓郁的家常的味道,吃下去觉得世界是稳妥的,没有风雨的,虽然不至于小康,但是却能有温饱人家的知足与安乐。   不过在这里安住一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让米兰对李欢喜生出不知是喜还是叹的矛盾感觉。事实上,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一个美国的爱情片子时,米兰还真希望随着情节的发展,两个人之间,也发生点什么,至少,李欢喜应该将米兰揽到怀里吧,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女人,说不上特别漂亮,至少还是有一些风情的。可是,电视里男人女人都牵手了,也上床了,李欢喜却始终规矩地坐在米兰的旁边,规矩地嗑着瓜子,又将嗑好的瓜子放到一个小碟里,让米兰吃。那瓜子是咸的,还带着李欢喜的体温,可是米兰却吃得无滋无味。她竟有一种被冷落的孤独感,好像,此刻她应该躺在李欢喜的身边,而不是跟他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听着彼此的呼吸,安静又有些尴尬地看着电脑上两个男女热辣地亲吻。
  李欢喜自始至终都文质彬彬,不温不火地慢慢炖着,好像要炖一锅喜丧用的肥猪肉。米兰的自尊心让她肯定不会主动地去挑逗李欢喜,而且因为李欢喜是正人君子,她反而更不好意思做任何轻浮的举止了。
  所以米兰的哈欠连天,其实除了困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觉得无聊,她也不想让李欢喜老是搓着手,或者嗑瓜子,嗑得手都红了,还是不能停下来,因为一停,他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米兰一说要去睡觉,李欢喜却很奇怪地恢复了欢天喜地的劲儿,还幽她一默,说出要撬宾馆门的笑话来。他这样一幽默,米兰也灵动起来。快要将卧室门关上的时候,米兰大着胆子,忽然来了一句:你们柳家的祖宗都是好男人,比如那个柳下惠,不过好歹你还有卧室让我住,如果没有,你可也得用怀抱来为我取暖了哦。
  说完了这句,米兰都愣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用了柳下惠的例子,来嘲讽了下不近女色的李欢喜。而李欢喜,却是早就料到了她这话似的,竟是笑起来。米兰看着他笑,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要说什么,是替自己辩解呢,还是要大着胆子亲米兰一下呢,或者干脆也回敬米兰一句同样的讽刺?等李欢喜笑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其实,我一直有些担心。
  米兰心里咯噔一下,嘴上立刻接过去:你担心什么呢?担心我赖上你,还是骗了你钱财,就立刻走人?
  李欢喜很老實地摇摇头:都不是。
  米兰急性子:那到底你的担心是什么?
  李欢喜又仔细想了片刻,才慢吞吞道:我担心,你不肯嫁给我。
  米兰一下子放下心来,李欢喜温吞了这么久,原来是担心米兰不嫁给她,所以才不肯跟她亲密,想着可以给她一个“完身”。这世道还有李欢喜这样负责任的男人,这是米兰没有想到的,她以为像她父亲那样的男人,早就随着他的去世,而绝种了呢。
  弄明白了原因,米兰反而心里一阵温柔,对李欢喜的距离,也去掉了沙发上那一个拳头的尺寸,在李欢喜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俏皮地朝客厅里一指,骗他道:看,那里有一个老鼠!李欢喜的脸一侧过去,米兰就啪地将一个吻,贴在了李欢喜的右脸颊上,而后,不等李欢喜说话,她就迅速关了门,并隔门说了一句:欢喜,晚安!
  李欢喜在米兰门口站了一会,发了一会儿呆,才带着那一个热辣辣的吻,晕乎乎地去客厅里收拾了垃圾,而后去了自己卧室。听着李欢喜的脚步声没了,米兰才在床上,开始脱衣服,但依然不敢大声,她这会儿倒是怕李欢喜发了情,跑过来要和她做爱,并因此破坏了这一点纯真的美感。
  第二天起床后,已经接近中午。米兰的手机上,依然没有任何未接来电。她心里有些惊慌,想着钱慧美会不会真的跳了楼,那她回去,岂不是一进小区就被警察给带走了?即便不跳楼,家里可是没准备什么吃的,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饥饿又气愤之下,会不会将锅碗瓢盆给摔得满地都是?没有人听到还好,隔壁可是一对神经衰弱的老人,打扰了人家,会不会过来投诉?即便她什么也不做,估计也得哭得涕泪横流,自己衣服也被她抓了来,当抽纸用了吧?
  米兰越想越怕,她尽管昨晚气到想要杀了钱慧美,但是理智恢复过来,她还是愿意息事宁人,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钱慧美给她的折磨,只能是越来越疯,她想不出钱慧美下一步将会怎么来处置她,就像读高中时她回家晚了,她总是战战兢兢,脑子里满是钱慧美因为言语飞快而夸张变形的脸,那脸一忽儿变长,一忽儿变短,一忽儿变胖,一忽儿变瘦,犹如小孩子手里玩的橡皮泥,米兰还怕钱慧美血盆大口一张,将自己一口吃掉。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不回家,不敢躲在同学家里,否则,她非得做噩梦不可。
  昨晚米兰倒是没有做噩梦,大约,是因为李欢喜住在隔壁的缘故。起床后推开门,米兰竟是有一些恍惚,小小的客厅里安静有序,四周弥漫着一股小米粥的芳香,一小碟咸菜在透明的碟子里,还有一枚茶叶蛋,两根色泽鲜亮的油条。她循声望去,见桌子后面的单人用的小电饭煲里,粥已经等不及似的,咕嘟咕嘟地顶着锅盖,有一些,还溢了出来。米兰想,这是家吗?虽然钱慧美凶神恶煞,但是每年寒暑假回家,早晨起来,都是这一番景象。只是,钱慧美邀功似的吼着喊她吃饭的声音,换成了李欢喜的温和男中音:米兰,起来了?
  米兰用手代替梳子,抓挠了几下乱蓬蓬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周末都起这么早吗?
  李欢喜也有些拘谨,所以脑子也没转弯,就直接开了口:也不是。
  这句话倒是让米兰红了脸,她想男人们周末肯定都是要睡懒觉的,这点毋庸置疑,所以李欢喜今天起床,当然是为了给她准备一顿早饭的。
  但这饭米兰吃得一点都不香,因为她脑子里满是钱慧美开冰箱找食物却不得的暴怒容颜。李欢喜也看出来了,试探着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米兰愣了一下,随即顺水推舟:啊,是有点事,单位里的,也不重要,不过还得赶着回去处理。
  李欢喜竟是没有忘了昨天那茬:那你钥匙呢,去单位拿吗?
  米兰红了脸:啊,对,去单位拿。
  因为钱慧美从小对米兰的管束,米兰其实是很擅长撒谎的,可是不知为何,在李欢喜这里,却突然卡了壳。她忘了今天是周末,那么办公室肯定没有同事,没有同事,她的一串钥匙怎么拿得出来?
  但是她也没有能力继续编织下去了,只能用喝粥的声音,代替她堵在心里的关于钱慧美的话。她其实真想跟李欢喜谈论一下钱慧美,如果两个人能够结婚,那么,钱慧美就升级为李欢喜的准岳母,就钱慧美那样嫁女如同将自己一起给嫁掉的投入劲,她肯定会一屁股住进他们的婚房里,且没有任何想要离开的意思。如此想来,对李欢喜坦白交代,她有这样一个难缠的老妈,或许,会减少一些日后的矛盾,至少,让他心里有个准备,接受她的同时,也得接受这个因为没有老伴而时时会通过惹是生非来消解无聊的老妈。   但米兰还是打算先不给李欢喜透露钱慧美的个性为好,否则,因为情感还不够稳定,他怕是真的一撒手,就离去了。
  吃完了早饭,米兰就急忙地跟李欢喜告别。李欢喜送她到楼下,打了车,然后挥手说再见。米兰看一眼渐渐远去的李欢喜,叹一口气,又忽然想起,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可怎么结账,正着急着,一摸兜,竟然发现外面的小薄衫口袋里,有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米兰鼻子一酸,还好,眼泪没有落下来。
  5
  米兰赶到家的时候,门依然紧闭着。米兰不敢敲门,怕钱慧美从沙发上杀猪般地号叫着冲过来,或者专门守候在门口,看到锁在转动,屏住呼吸,然后待门一打开,就将米兰给推下楼梯去。
  米兰从未将钱慧美当成母亲看待,因为她根本没有成熟过,她也拒绝成为母亲,尽管生了两个孩子。姐妹,当然也不是,她们从没有心心相通过。那么敌人呢,也不是,敌人也有和解的时候吧,可是她们从来不肯妥协,或许,死亡也不能将她们彼此的关系分开。米兰还想起《笑林广记》里的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怕老婆的男人,在老婆死后,偶尔对着她的画像抱怨几句,忽然一阵风来,动了一下他的衣襟,他即刻吓得求爷爷告奶奶,对着老婆画像承诺再也不敢。米兰有点刻薄地想,即便是钱慧美离开了她,或许,她心里的惧怕与抗争,也不会少上一丝一毫,怕是到时候钱慧美的魂魄到她的梦里日日缠绕。
  钥匙在锁芯里转动的时候,米兰觉得像一把刀子在她的心里搅动着,那咔哒咔哒的响声,竟然让她肌肉疼痛起来。米兰记得读书时考试,每次都会肌肉疼痛,而且尿频,高考的时候,她差一点就尿了裤子,钱慧美骂她没出息,这点小事就经不起,又指桑骂槐,将金家的祖宗八辈,都指戳了一遍,不外乎是说没有唐家人有谋略、有勇气、能做大事、像条汉子等等。其实,算上钱慧美在内,唐家的人,除了一个在市里新华书店工作的小姨,基本没有什么有钱人或者有文化的人。就这一个小姨,因为当年瞧不上堂姐钱慧美的风骚,怎么也不肯来往走动,所以这些年,年节之外,钱慧美和这一个文化人小姨,也疏于联络。
  老房子的木制防盗门吱嘎一声打开的时候,房间里的安静,让米兰一时有些惊慌。那一刻,她倒是希望钱慧美冲将出来,将她劈头盖脸恶骂一通。可是,什么也没有。房间里依然是昨晚的样子,沙发上有一团揉搓的毛巾,大约是钱慧美擤鼻涕用的,她一哭,那眼泪和鼻涕就滔滔不绝。茶几旁的凉拖左一只右一只地横陈着,带着一股子怨气。米兰养的栀子,十几个花骨朵,一个也没有少。吊兰也在晾衣架上静静挂着,并开着小朵的花。扶桑的红色花朵,正兀自香着。几只麻雀在对面窗外的杨树枝干上,冲着米兰,忽然叫了几声。这把米兰给吓了一跳,好像有人在监视着她一样。
  卧室里也没有人。所有迹象都表明,钱慧美已经走了。可是,她是怎么离开的呢?她难道有孙悟空的本事,能穿越门缝?她知道钱慧美有家门的钥匙,可是,那又怎样?她在这里,可是不认识任何左邻右舍。
  正侦探似地推理着,门外有人敲门。米兰心里又是咯噔一跳,她想一定是钱慧美从外面回来了。她几乎一步就冲到了门口,开了门,却见一楼热心小区公益事业的一个60岁阿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看到米兰,即刻带着一股子怨气道:你是金米兰吧?
  米兰点头,不知平日和善的老太太,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好像她房间里的水龙头漏水,隔着两层楼,淹了老太太家的客厅一样。
  确定之后,老太太就跟被钱慧美给附了身似的,喋喋不休地倾诉起来:昨天晚上你老妈哭什么呢,开着窗户,那哭声都把人家楼下小两口刚生的孩子给惊醒了。这还不算,你这不孝顺的闺女,还把你妈锁在家里,自己出门去了。你就不怕你妈饿死啊?看你这孩子也不像没心没肺的样啊,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米兰知道老太太会像居委会大妈一样,训斥上她半个小时,因为她记得前一段时间,小区里一户人家的女人,将一棵芍药花从花园里偷偷挖走,移植到自己家窗台上之后,那老太太差一点用口水将人家给淹死,直到那女人认了错,又到居委会写了保证书,她这才作罢。
  所以米兰赶紧转换话题,及时制止了她:哎呀,阿姨,实在抱歉,我是真的粗心,将我妈给锁在家里了,你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吗?
  老太太嘴一撇:连你妈去哪儿都不知道,这还叫粗心?这简直叫不仁不义,你妈白养活你二十多年啊?!
  米兰心里恨恨道:白不白养活,跟你这老太太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她没有说出来,而是尽量温和道:阿姨,我是真的着急呢,如果您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告诉我好吗,她一个人在省城人生地不熟,我担心死了。
  老太太这才清清嗓子,说了重点内容:好在你妈在窗户旁边,看到我在晨练,就将钥匙扔了下来,我给她开了门。看样子你妈在生你的气,眼睛都是红肿的,估计哭了一晚上吧。她走的时候拿了一个大书包,书包瘪瘪的,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哎呀,你不会连你妈手机号码都不知道吧,赶紧打电话追去啊,姑娘啊,惹你妈生气,没什么好处,这不是哄小孩子,一哄两哄就完事,女人一到更年期,可是会生气半个多月,都想不开,我那时候啊,就是这样,差点伤了身体……
  米兰赶紧打断了老太太的“往昔回顾”,将身子闪进门里,只露半个脑袋,又装出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道:阿姨,谢谢您这么好心,我现在就收拾东西追我妈去,要是晚一刻,或许她真得气出病来呢!
  老太太有些怅然,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一肚子还没有说完的话,扶着楼梯,自言自语着,一步一步下了楼。
  米兰坐在沙发上,将皮包稀里哗啦倒出来,找了几遍,也没有发现手机。她有点疲惫地朝沙发上一躺,手触碰到牛仔裤兜,才发现手机正在里面呢。
  战战兢兢拨打了钱慧美的手机,打了三遍,却始终无人接听。她只能猜测,钱慧美此刻要么在回程的汽车上,要么在某个饭馆里坐着,边吃午饭,边想着如何对付米兰。可是如果听到了,依照钱慧美的脾气,肯定会即刻挂断的,再打过去,或许关机了也不一定。
  米兰胡乱翻着手机通讯录,看到金小贝,赶紧想也没想,就拨打了过去。不想,刚一接通,就被金小貝挂断了。米兰心里一惊,害怕起来,她想,金小贝一定是知道了这事,或者,钱慧美早就添油加醋地给金小贝哭诉了一通,将米兰夸张成该进十八层地狱的恶劣模样。否则,金小贝是不会挂电话的。   果然,米兰发个“?”过去,金小贝很快回复过来:你眼里究竟有谁呢?你是早就想摆脱掉妈还有我这两个负担,着急结婚嫁人了吧?!
  米兰的心,扑通一声跳了河,呛了水,她却不希望任何人来救自己,只希望这样的黑暗,永远持续下去才好。之前还只有钱慧美一个人跟她搏斗,而今,又添上一个同样尖酸刻薄且与她毫无共同语言的金小贝,她直接跳河自杀算了!
  米兰当然没有时间回县城亲自给钱慧美登门道歉,即便是有时间,她也焦虑到无法进家。她根本就对跟钱慧美亲昵这事,存有恐惧,似乎钱慧美是一个鬼魂,靠近不得,更说不得甜言蜜语。事实上,米兰根本就对与钱慧美的肢体与语言亲密天生排斥,在胎儿时就开始排斥。钱慧美常常抱怨说,生米兰的时候,她吃尽了苦头,天天呕吐,茶饭不思,且不得安眠,她恨不能将米兰给堕了去,她也真的为这个念头,付诸过实践。大冬天的,钱慧美故意出去提很重的水,试图滑倒后,可以将米兰给小产掉。钱慧美还故意在无人的时候跑跑跳跳,直到累得脸色苍白,米兰在肚子里用疼痛向她发出抗议。米兰还听父亲说,有一次钱慧美和他吵架,忽然间发了疯般,用拳头砸起了隆起的肚子,一边砸一边绝望地喊着: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父亲吓坏了,立刻止住了她,并差一点用跪下向她道歉,而且此后再也不敢逆着她行事,以至于形成惯性,委曲求全了一辈子。
  当然也不能发短信,短信只能增加钱慧美更深的误会,米兰可不敢在短信里,跟钱慧美嘻嘻哈哈称兄道弟,钱慧美会认为那是对她的大不敬。钱慧美并不是不擅长幽默,反而很多时候,她因为喜欢冷嘲热讽,倒是让听的人,觉得她很有调侃细胞。但她自己并不觉得,她只是习惯了这样刻薄言语,并将之当成常态。
  所以最好的方式,便是电话道歉。反正钱慧美看不见,不知道这边的米兰正拿笔恨恨地在钱慧美的名字上画着叉号,好像阎王殿翻看生死簿时,在某个人名字上做的标记。米兰当然没有阎王的生杀大权,不过是借此发泄下心中愤懑罢了。米兰记得中学的时候,钱慧美训她,她会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地写英语。钱慧美不懂英语,根本不知道米兰写下的,是那时对她恶行的控诉,她甚至还因为米兰这样的“用功”,而动了慈悲之心,放弃了对米兰更猛烈的语言攻击。
  准备好之后,米兰便选了周末无人打扰的晚上,猜测钱慧美已经吃完了饭,收拾好了碗筷,并坐在电视机前,开始看冗长的韩剧了,这才拨通了她的电话。米兰做好了打三次电话钱慧美才会接听的心理准备,所以在第一次无人接听时,她并没有觉得诧异。想着钱慧美肯定已经坐立不安,一会起身擦一下桌椅,一会开门听一听外面的动静,一会将电视机调来调去。她甚至可能将手机扔到一个角落里,听着那铃声无休无止地响下去。而在第二次打的时候,钱慧美或许还会走到阳台上去,假装心平气和地给一盆盆的花浇水,却一不小心,将其中的一盆吊兰,给推到了楼下,差一点将某个路人的脑袋,给砸开了瓢。
  但是在第三次打的时候,忐忑不安的,换成了米兰自己。她既希望钱慧美能够接听电话,哪怕骂她一通也好,又希望钱慧美根本就没有听见这一次电话,甚至连未接来电也没有看到。可是,很不幸的是,钱慧美的手机,显示在通话状态之中。
  正在米兰犹豫要不要再打一次的时候,金小贝的电话打了进来。米兰如临大敌般正襟危坐,轻咳两声,而后接通了金小贝的电话。
  金小贝依然不称呼米兰姐姐,开门见山道:你半夜三更给妈打电话干吗?打扰她休息么?她经常失眠你又不是不知道!
  米兰每次听到金小贝的语气,都觉得他是一个男版钱慧美,那种刻薄和尖酸,像是直接从钱慧美身上扒下来,套在了金小贝的身上。她甚至有时担心,究竟谁会嫁给金小贝,如果找一个和钱慧美一样脾性的女人,那么,将来他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每日都会有好戏上演的吧?米兰还很“恶毒”地希望金小贝会找个这样“凶神恶煞”的女人做老婆,那么,到时候主要矛盾就转移到了婆媳之间,而不是如今的母女之间。
  不等米兰回答他的问题,金小贝又扔过来一颗炸弹:你要是没忘本,就回家看一看,你都半年多没有回家了吧;当然,你要是忘了本,也忘了咱妈,这话就当我没说!
  米兰哭笑不得,但也不愿意过多给金小贝解释。米兰承认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即便是她和金小贝来自同一个子宫,也照例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所以她只语气平静地回复金小贝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金小贝大概是希望米兰跟他争吵一番吧,他们兄妹两个,从小就是冤家,米兰这个姐姐,从来没有因为大金小贝七八岁,就让着这个弟弟,而是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种种懒惰、自私、懦弱、虚荣。但是年龄愈大,反而开始变得沉默,收敛了昔日的锋芒,所以金小贝像一拳打在了空氣里,有点茫然,又有点不知所措。
  感觉到金小贝的沉默,米兰又补了一句:不早了,你也休息吧,我明天再给妈打电话。
  金小贝也觉得无趣,丢下一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6
  米兰心里纠结,终究又过了两天,才再一次给钱慧美打了电话。钱慧美这次又被米兰“两顾茅庐”,才肯接听。米兰听到电话接通了,心里紧张得要命,但还得假装一切已经烟消云散的样子,很轻松地问钱慧美是否吃过午饭。
  钱慧美没好气:你觉得我能吃下饭去吗?你将我锁在房间里不算,连我的死活也不管!金米兰,我算是白养你了,你以后别叫我妈!
  米兰脑袋炸了一样,觉得眼前一黑,尽管早已想到钱慧美会给她一通炸弹,但真到了跟前,她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任那炮灰扑簌扑簌地落完了,才咳嗽一阵,努力开了口:妈,您还在生我气啊,我不懂事,您老人家就多包容点嘛,何必跟我一般见识呢,而且那天我怕您着急不是,所以不敢再说了,也好让您清静清静。
  钱慧美的高嗓门差点将米兰手里的手机给震掉:别给我事后拍马屁,我早就看出来,你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家,跟你爸一样,早早地扔下我,一个人过,多省心啊,你们一个一个都当我是累赘,是负担!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现在头发都白了,你们就想抹布一样把我给扔了,你们全长了他妈的狼心狗肺啊!   米兰的心被钱慧美的尖嗓门毫不留情地一下下割着,快要刺穿了似的,但她还是尽力忍着,忍到钱慧美快要骂得没有词的时候,就可以解放见到光明了。
  但钱慧美永远不会有词穷的时候,米兰觉得她几乎可以当一个作家了,那些变幻无穷的词语,不只是不会枯竭,而且永不重复。她的肚子里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词语库,一个键按下去,就如电脑一般,会自动生成无穷无尽的词语。
  这还不算,钱慧美又发挥起她号啕大哭的本领来。米兰将手机离开耳朵,听着那哭声变幻着调子,号叫着传出来,虽然没有按下免提键,但她还是担心楼下那个多事的老太太会突然跑上来,控告她打扰了居民的安静午休。
  钱慧美骂人不会词穷,但是哭却会觉得劳累。她的嗓音很快就减弱下去,而且在没有减弱到有气无力之前,她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很果断地将电话给挂断了。米兰听见话筒里“啪”的一声,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想,这第一个回合,算是成功结束,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是至少让钱慧美发泄完了内心的愤怒,下次再打,她当是不会这般歇斯底里了。
  在一切还没有正式确定以前,米兰并不想搬到李欢喜那里去住,尽管他已经多次暗示过她,也委婉表达过,希望能够晚上与她一起读一本书,或者说说笑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网上或者手机聊到星星都隐去了,才各自抱着枕头意犹未尽地睡去。她并不是保守,而是怕李欢喜因此看轻了她,或者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结婚的兴趣。这一点,倒是让她自己出乎意料,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意起婚姻,尤其,对一切都算不上出色的李欢喜,会这样“怕”了起来。
  所以她只是找了理由,隔三差五地留宿在李欢喜的房间里。既享受他做的饭菜,在正式进入婚姻之前,尝一下谈恋爱被男人宠爱的感觉,也算是在枕头边上,先给李欢喜吹吹耳旁风,让他感觉到这个危险的岳母的气息,或者,一头母狮即将森森然地一步一步逼近的恐慌。
  米兰开口谈论这个问题说的第一句话是:欢喜,岳母在你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李欢喜正在翻一本军事方面的书,听了米兰的问题,笑出声来,而后回她:起初应该是敌人,两军相对,剑拔弩张,只看谁能够获胜,将阵地占领,当然,一个是守城,一个是攻城。等到女婿一方终于攻破之后,岳母就开始大开城门,欢迎品尝城内各种吃食,并传授各种经验,给自己女儿,让她学会如何跟这个攻克城市的敌人和睦相处,恩爱一生。及至再过上几年,女婿就应该成为了岳母的同盟军,联手对付家中那个多事的老太婆了吧。
  米蘭听了,笑得肚子都疼了,她用拳头轻轻捶着李欢喜的胸口,说他可真是活学活用,看这劲头,将来对付岳母是小菜一碟。
  李欢喜嘴里抹了蜜一般甜:可不是,我得让咱妈有不是亲儿胜似亲儿般的温暖。
  米兰在暖起来的气氛里,慢慢腾腾、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那么,如果咱妈跟慈禧太后似的难以伺候,你还能保证像亲儿一样温暖体贴么?
  李欢喜这次认真看了一眼米兰,而后带着疑惑问她:怎么会呢?你这么知书达理,咱妈肯定也是一明事理之人,丈母娘看女婿,都是越看越顺眼,况且,我们也不会和父母天天生活在一起,常常过来住住,只能增加感情,我还愿意伺候下咱妈呢,她一个人住,多孤单呢。
  米兰鼻子一酸,有些感动,可是她也知道,当李欢喜接触钱慧美之后,就不会这么宽容体谅了,那种将钱慧美的一句话,掰开了揉碎了来一点一点分析琢磨的烦恼,他没有过,也不会理解,更无法在初次接触时,能够完全地融入。米兰只能引导他正视即将到来的第一关,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关:与钱慧美见面,将李欢喜介绍给钱慧美。
  米兰继续循循善诱:正因为我妈一个人生活,所以性格上可能有些你无法接受的地方,如果她真的是百般刁难人的老太太,你怎么办呢?
  李欢喜放下书本,伸出臂膀来,将米兰搂进怀里,又用力抱了一下,笑道:我连你都可以对付,对付咱妈,那更是小菜一碟,即便她百般刁难,也总有刁难烦的一天,我全当伺候皇后娘娘还不行?
  米兰笑:我可是跟你说实话,我妈这皇后娘娘,是真的很难打交道,我怕你应付不了,所以提前打预防针,你何时做好心理准备,觉得能够见我妈这位皇太后了,就告诉我,只是,你可千万别轻敌啊,你离与她成为同盟军,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她得跟你先斗个一百八十回合不可。
  这一番憋在米兰心里许久不敢抖搂出来的真心话,还真是让李欢喜吓了一跳:说得这么严重,好像我要上刑场劫刑似的;不过听你这么说,我恨不能立刻见见岳母大人,跟她交交手呢!而且,早过关,早得佳人不是?你知道,我等不及要从你娘家,将你抢过来了。
  米兰白他一眼:只怕你得了手,就再也不珍惜了。
  李欢喜将舌尖探入米兰的口中,含混道:怎么会呢,你知道你在我心里,已经是一枚再也不想放弃的珍珠了。
  米兰想,既然早晚都要面对,那就索性,让暴风雨来得更早一些吧。
  定好的饭店楼下,恰好是个咖啡馆,米兰和李欢喜约定了在那里见面,一是为了方便,二是便于随时观察钱慧美的动向,万一她来个突然袭击,也好接驾这位慈禧太后,不至于冷落了她。
  不过等到两个人真正落座之后,米兰忽然找不到话说,她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似乎从哪儿都不合适,关于钱慧美的故事,那么错综复杂,不是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讲完的,而如果讲得半生不熟,李欢喜一时消化不了,甩袖而去,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这样瞻前顾后,米兰索性保持了沉默,只啜着一杯咖啡,装作很悠闲地,翻手头一本时尚杂志。李欢喜在对面则一会搅拌一下咖啡,一会翻看一下手机微博,一会张望一下窗外过客,像一个随时紧张待命打仗的士兵。米兰在用视线余光看到李欢喜在一个陌生老胖女人经过时屁股一下弹了起来,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也就打破了两人之间无话可说的僵局。李欢喜甚至还拿过纸巾来,擦了擦额头,他的有些胖的圆脸,红红的,不知是被米兰给笑的,还是内热太盛,逆行郁积至肌肤,这让李欢喜整个人,在精致的咖啡馆里,像一个发酵的馒头,皮嘘嘘地吹起来了,里面软弱无骨,让人觉得他又无辜,又可乐。   李欢喜着急,说要不还是去楼上等着吧,看看环境如何,是否能让咱妈满意。李欢喜说“咱妈”说得特别顺口,倒是米兰还是“我妈”“我妈”地叫着,且在李欢喜幸福提及的时候,心里有点别扭。
  米兰想说我妈挑剔得很,什么环境都入不了她的眼。但又觉得这样会吓着李欢喜,还是让钱慧美自己来给李欢喜一个下马威吧。所以她只看看表,给金小贝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他自己所在的包间名字,便同意了李欢喜的提议。
  两个人刚刚坐下,还没有将菜单看完,就有人敲门。米兰以为是服务生,应了一声“请进”,却无人推门。她奇怪,刚想起身,李欢喜已经眼疾手快,开了门。米兰先看到了钱慧美的一双胖脚,挤在一双有些不合适的高跟鞋里。那脚傲慢地长在地上,没有半点要踏进来的样子,似乎等着米兰拿刀砍下来,扛进房间里去。
  米兰心里一阵紧张,头皮也神经质地跟着发麻,好像遇到了鬼神一般。她站起来,几乎跟李欢喜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声“妈”。金小贝拿小舅子的眼光,上下扫了一遍李欢喜,这才在李欢喜的问好声中,慢吞吞吐出一个字:“哥”。
  钱慧美听见两个人明显带着讨好和怯意的一声称呼后,才慈禧太后一样,挤出一丝恩赐般的笑意,同时等着米兰和李欢喜又走近了一步,扶她进来,引她上座,这才完成了第一步,并开启了气氛依然严肃的谈判。
  米兰知道钱慧美答应来吃饭,其实主要目的是為了跟李欢喜这个女婿摊牌,将她的条件一一罗列,看李欢喜能答应多少,再来定夺这个女婿的分数。
  果然,在李欢喜将菜单递给钱慧美,并试图亲密地凑头过来,给钱慧美指点菜单上的“江山”以便推荐之时,钱慧美针扎了似的立刻躲开李欢喜的脑袋,而后刻薄地来了句:“我识字!”
  李欢喜讪讪一笑,而后难过地看了米兰一眼。米兰没理他,也是不敢看他,只心里想,这点打击如果你都经受不了,那么接下来你还是赶紧躲开我和这个家庭的好。
  米兰的“淡漠”反应,大约真的给了李欢喜以暗示,他果然重新振作起精神,准备接受新一轮的攻击。
  钱慧美却装作很优雅地翻起了菜单,而且,专拣那昂贵的,多看几眼,并对服务员问起这种菜的做法和味道,好像,她不是一个顾客,而是这个饭店的老板,此番来,是为了巡视和检查工作。
  不过钱慧美今天打扮得的确像个阔太太,她年轻的时候当然比米兰漂亮,所以虽然已经老了,但风韵还是犹存。钱慧美显然知道自己的这点好,所以这“雍容华贵”的架子,也就端得特别地足。视线落在菜单上,根本就是还隔着一公分的距离,好像它随时就会离开,另觅他处。在听到服务生建议她点某份菜时,头也不抬,似乎完全没有听见。
  在这样有些压抑的点菜空当里,李欢喜像一株藤蔓一样,缠住了金小贝。金小贝估计是进门前早就被钱慧美给教导好了,到时候一定要听她的指挥,不能随便放炮或者说话,所以在李欢喜兴致勃勃地转移了阵地到他这里后,却也引不起多少的回应。甚至在谈及正在实习的工作,金小贝也明明从米兰那里得知这份实习工作是李欢喜帮忙搞定的时,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感激,似乎,坐在他旁边的,不过是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如果此顿饭彼此不太中意,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成为他的姐夫的机会了。
  7
  米兰看得出,这次见面,钱慧美和金小贝是当成米兰的相亲会了,他们从心底里,还没有接纳李欢喜,所以,这次饭局,不过是李欢喜九九八十一难,刚刚开始。而李欢喜显然不知道这样复杂的局面,只顾着没话找话,一会问金小贝看过一本什么书没有,一会讨好钱慧美,给她加一点水,尽管那杯子里实在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米兰因此觉得最可怜的成了李欢喜,倒是她,任由钱慧美宰割习惯了,不过是觉得有些烦闷,并不像李欢喜那样夹杂着紧张与惶恐。
  钱慧美终于点完了菜。她霸道地将一桌子的菜都给点齐了,而且丝毫不问米兰与李欢喜喜欢吃什么,便将菜单交给了服务生,而后摆出主人的姿态道:“就这些,尽快上菜吧。”
  这让米兰在李欢喜面前,有些丢面子的感觉。她恨不能将自己塞到茶壶里去,碎成茶叶末也不怕。
  好在李欢喜宽宏大度,也大约做好了被未来岳母百般刁难的准备,所以在钱慧美故意补充了一句:你们没有忌口吧?李欢喜连忙接上一句马屁:不用问也知道,妈点得肯定都合我们胃口。钱慧美脸上终于在这句马屁后,有了一点笑意,不过那语气依然是刀子片划过一般:“你人长得一般,嘴巴倒是抹了糖似的,不过,当我们金家的女婿,只有嘴巴没有金子可是不行的,你们单位油水多不多?有没有外快?每月能拿多少钱?”
  钱慧美这三个发射出来的炮弹,可真是吓了李欢喜一跳。他看了一眼米兰,求助似的试图从她那里获得援助。米兰不忍心,终于假装镇定一下,瞎扯开了:“妈,欢喜他们单位,工作稳定又轻松,比我们单位油水多,拿钱也比我们多。”
  钱慧美一下子又恢复了做岳母的威严,训斥道:“你回答什么?又没问你!男人比女人挣钱多,天经地义,如果比你都少,让你将来喝西北风去啊?!”
  米兰心里暗想,喝西北风也与你无关不是?你怕是连西北风都得掠夺一点过去!
  李欢喜赶紧接过去:“妈,您放心,我们单位每个月基本工资有四五千左右,其他杂七杂八的每年也有10万块。”
  米兰看了一眼李欢喜,她对人家的工资不怎么关心,也从未问过李欢喜的收入,听到这个数目,她直觉他是撒了谎,但谎言有多大,她不可知,但是从钱慧美放松下来的表情里,看出来,这个数目,在钱慧美那里,算是勉强过了关。米兰收入也就李欢喜的一半多一些,当然,如果李欢喜的数字相对准确一些的话。
  菜很快地上来了,这多少松弛了一些钱慧美审讯犯人般的那股子劲。她大约装高雅也装得累了,看到她喜欢的水煮鱼,立刻就浑身松懈下来,将那鱼转到自己身边来,一筷子下去,就夹起鱼背上一块肥硕硕的鲜肉。待吃了几筷子,稍微垫了一下肠胃之后,钱慧美这才抬起头来,白眼瞥了一下米兰,米兰也瞬间将钱慧美的指示,传递给李欢喜。李欢喜倒是领悟得颇迅速,一边将一块排骨用干净的筷子夹到钱慧美的盘子里,一边开始第二轮的真心表白。米兰觉得这颇像电视台相亲节目里的自我推荐,当着未来的岳母,要使出浑身的解数,甚至要动用催泪弹一样的煽情故事,来试图打动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恰好李欢喜正卖力表演,说自己如果娶了米兰,会让钱慧美住在自己家里,跟在皇宫一样。米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且,这一笑,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它。米兰甚至还笑出了眼泪,有那么一两滴,几乎溅到了面前的菜盘子里。   钱慧美终于挂不住了,将筷子一摔,呵斥道:“金米兰,有点教养行不行?将你生在金家真是委屈了金家老小了!米兰顾不得收敛风度,忽然想起来自己出身的问题,当着李欢喜就问钱慧美:妈,你这么说,意思是……我不是金家的亲骨肉?
  这句算是戳痛了钱慧美,她的脸瞬间就由红变白,刚才的红如果是排骨红,这会的白则是鱼肉白。但是米兰也知道,有李欢喜在,钱慧美是不会发飙的,她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钱慧美掉价,她也不惜用自己在李欢喜面前掉价的方式,来进一步打击钱慧美,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钱慧美才会迫不及待地将她这块可以挣到一份彩礼的“宝物”,尽快甩出去,而且,这一甩手,肯定是低价。
  这大约算是长期跟钱慧美作战,总结出的经验与战术吧。米兰知道钱慧美的痛处所在,只要关键时刻,在那痛点上戳上一戳,钱慧美自会收敛一些自己的锋芒,不至于将米兰给刺得遍体鳞伤。米兰想,这算是自我保护?还是对金家完整的护佑?
  米兰想不清楚,但却知道钱慧美在自己突兀的问题里,变得失了刚才的嚣张气焰。钱慧美没有搭理米兰的问题,却是训斥旁边的金小贝:“光知道低头吃,这么大了,怎么就没教养,连酒都不知道倒!”这一句当然是说给米兰和李欢喜听的。李欢喜面皮被嘲讽得青紫起来,但也没有忘了起身,毕恭毕敬地给钱慧美倒满一杯酒,尽管那酒杯里,一直都是满着的。
  李欢喜端起酒杯,又朝米兰使一个眼色,示意她站起来一起敬钱慧美一杯。米兰本想继续赌气,不给钱慧美台阶下,但是看到旁边金小贝怨恨到想要射一箭过来的眼神,还是卑躬屈膝,向钱慧美投了降。
  只是话都让李欢喜这个代表给说了,米兰打死也不会对钱慧美开口说那些祝她长命百岁之类的矫情话,她想那样等于间接咒自己短命,钱慧美活得多长,她的烦恼,就有多长。不,金小贝是接替钱慧美在后半生继续折磨她的。
  李欢喜当然不知道,居然敢主动向那刀山火海上闯,开口就说:“妈,您放心,以后成了一家人,除了照顾好您,我也会照顾好小贝,而且现在小贝也在省城了,离得这么近,关照起来更方便了。”
  钱慧美挑一下眼皮,看了举杯下保证书的李欢喜,喝下一口酒,而后像推销一件商品一样地,将金小贝推销出去:“那么我们家小贝,以后就交给你了。现在他在省城并不代表以后会在,要想安稳,能让你们照顾方便,还得工作尽快落实下来……”
  钱慧美故意没说后半句,而是继续喝酒,夹菜。米兰知道这后半句等着米兰和李欢喜来填补空白呢,而且,还必须是他们两个,缺一不可。米兰觉得自己像站在刀尖上舞蹈一样,明明疼得钻心,还得装出他妈的一副傻逼幸福样。
  既然已經提出了这样的条件,米兰干脆将更大的一个她一直不想抖开的包袱,打开给钱慧美看。她也不管李欢喜了,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而后直接开口:“等我和欢喜结婚了,就能安安稳稳地照顾金小贝了,到时候您老人家也可以跟着享福不是?”
  这把箭刚嗖嗖地射出来,钱慧美就感觉到了那冷冷的杀机。她从来不是会向别人示弱的女人,更别说对着一个养活了近30年,却鸡飞蛋打,即将嫁给别人家做媳妇的女儿。既然米兰直截了当,她也毫不曲折,嘭一下将肚子里的话,全打开来:“那你们那边商量好了没,给多少彩礼?要多大规格的婚礼?公婆的见面礼先给了没?房子车子买了没?房子是还贷还是一次性付清?首付公婆又给百分之多少?公婆将来跟谁住?公婆的退休金交给谁?将来有了孩子谁来看着?你们定期给我多少赡养费?小贝这边的工作,你们又能何时给解决?婚纱照要拍多少钱的?到时候雇车雇什么价位的?这些考虑好了,给我个答复,如果大家都满意,你们就可以顺顺利利地结婚了。”
  这一番话,跟炮弹一样,一颗一颗,密集地在米兰与李欢喜周围炸醒,直炸得李欢喜脸上,再也没有了堆积如山的笑容,而米兰,也被结实的绝望的帷幕包裹,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这算是被钱慧美给射死了,还是苟延残喘地活着?米兰想。
  她弄不明白,只知道对这一顿饭所花的七八百块钱,生出了心疼。
  相见不欢。米兰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这个有些不吉利的成语。
  米兰觉得自己需要一脚跳进热闹的世俗生活里去,才能将内心那种巨大的空茫给驱除掉。否则,那个洞会有呼呼的大风席卷进来,将她的魂魄给吹散了,也不一定。那是冬天暗夜里的大风,如果没有一点暖的阳光调和,米兰想自己会像一个流浪者,冻死在深夜街头的雪地之中。而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用世俗的喜庆,来冲散那冰冻在心中的厚厚的积雪。
  钱慧美不止一次电话给米兰,每次总是千篇一律的开始:“男方那边筹备得怎么样了?”
  米兰起初还装傻:“什么筹备得怎么样?”
  钱慧美听了几乎动怒:“你说什么怎么样?连彩礼动静都没有,还想上花轿,你也太廉价了吧?!让他们男方家拿着我们当傻子看么?!”
  米兰只能推诿:“你要那么多钱,也得让人家筹集一下吧,谁家有那么多钱放着,说一声就拉开拉链全取了出来给你。”米兰其实还想打一个比喻的,说那钱又不是男人身体上的那玩意儿,说要,就拉开拉链掏出来饱胀地送给女人。但是想想这一时口快换来的后果,还是将自己的嘴给拉上了一条拉链。
  而钱慧美则立刻纠正:“这点钱还算多?你觉得自己就值几万块而不是十几万?咱们金家的闺女出嫁,就连点金子银子也不值白白地拱手送人?”
  米兰之后接到电话听钱慧美问彩礼筹备的情况,就再也不敢跟她较真,只一句正在筹备中,就打发她了事。
  不过钱慧美可不是好打发的,她有强大的内心世界,只要认定了的事情,一定一口气将结果搞到手。而且她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蝼蚁,会为她出力甚至卖命;金小贝这一段时间频繁地坐公交,从南到北跨越整个城市,只为了来替钱慧美监督米兰的结婚进程。他还装作漫不经心地打探李欢喜的情况,问这个姐夫平日有何喜好,脾气是否好到可以待岳母为自己亲妈,在钱上是否大方到将来肯为他更换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如果没有嫁妆,他的脸色会不会难看,进而对他也有了成见。将来结婚的时候,能请得起多少桌喜酒,会用什么豪车来接米兰过门,又能给米兰家送亲的小孩子,多少喜钱。   米兰听金小贝絮叨地说着,觉得90后的他,简直是被60后的钱慧美给附了体,这让他的青春的一张脸,看上去有些毛骨悚然,好像那后面是一具腐朽的骨架一般。
  忍不住,米兰问金小贝:“你到底是关心我的幸福,还是关心你未来的姐夫到底给不给你钱花,或者帮不帮你飞黄腾达?”
  金小贝头也不抬,随口答道:“难道一个好姐夫不是让你身边的人都跟着有利益可沾吗?否則,他只对你一个人好,我和妈多悲凉,你总不会找了老公忘了娘吧?”
  米兰不打算继续问下去了,也不想再较真儿跟金小贝生气,她已经清晰地窥到了金小贝的心,跟钱慧美是一个藤上接出来的葫芦,再怎么变异,也相差不会太大。而她这枚果实,究竟是从哪根藤上变异出来,又为何因为这样的变异,而让她的一生,跟钱慧美水火不容,她想将真相弄清,却发现总是还没有抵达,真相的大门就嘭的一声闭合,徒留她一个人在门外隔窗探望,却始终看不清晰。
  8
  只是这婚,早晚都是要结的,而跟李欢喜商量钱慧美想要的彩礼的数额,米兰再怎么不喜欢,还是不得不开了口。
  李欢喜在饭桌上踌躇片刻,试探道:“米兰,能否跟咱妈商量下,我们将钱省一点下来,投到房子上怎么样?我们家的情况,你也大致知道,父母都年龄大了,我不想为了结婚,增加他们的负担,而我自己这几年攒的钱,可以够买房子的首付,再多办婚礼,怕是拿不出了,你劝劝咱妈,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不在乎这些仪式,以后挣了钱,还不是都孝敬她老人家?”
  米兰想跟李欢喜解释,这样的道理,如果她可以跟钱慧美解释得通,就不必跑来厚着脸皮谈这些了,在读过书的她看来,她宁肯什么也不要,只要李欢喜对她好就足够了。可是这些她跟李欢喜也解释不通,她好像一片失效了的双面胶,钱慧美和李欢喜,不管离她有多近,心都无法与她紧贴在一起;她只好一个人在空茫的水里站着,看着那两个人,以亲密的姿态,与她疏离着。
  李欢喜继续讲着他的道理,米兰却是走了神,她的身体这几日有些轻飘,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带着她,远离这个吵嚷的世界。她现在还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似乎来自于她的生命,又似乎与她毫不相干。李欢喜的声音,就像隔着防噪音的玻璃,只看得到他的嘴唇在有节奏地张着,却唯独听不见那声音的来处。这让米兰看到的颇像一个默片的镜头,有滑稽的感觉,在李欢喜的脸上滑落下来。
  米兰正在自己的世界里飘飞着,忽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李欢喜捏了捏她的脸蛋,责备道:“你最近怎么老是走神?都快成新娘的人了,要认真点啊!”
  米兰抱歉地笑笑:“大约有点累了,所以总是心不在焉,不过也或许是有些担心吧。”
  李欢喜起身坐到米兰身边来,将胳膊环住她,让米兰的脑袋,倚在他的肩头,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米兰的脸上,她觉得暖暖的,痒痒的,好像童年时的毛毛草,轻抚过脸颊的感觉。
  米兰忽然想起来,问李欢喜:“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如果太冷,可怎么穿婚纱呢?”
  李欢喜亲亲她的额头:“傻瓜,这么臭美,那一定选一个最暖和的日子,而且在最暖和的室内,让你穿最漂亮的婚纱。”
  米兰心里的空茫,被驱散了一些,她想了想,吐出一个数字:“三万,怎么样?”
  李欢喜一时有些怔住,不知道米兰说的什么,过了片刻,才意识到米兰说得是彩礼的数目,他犹豫着问道:“咱妈,能……同意么?”
  米兰笑:“那你就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李欢喜看着米兰兴奋起来的眼睛,俯身在上面盖了一个深情悠长的吻。
  虽然相见不欢,但终归是见过了岳母大人。不知是为了早一些逃离钱慧美的监控,还是米兰觉得累了,总之,米兰最终做出了人生中的重要决定,嫁给李欢喜,并自行敲定了结婚的日期。
  这日期她不想再跟钱慧美商量,她也不信什么天作之合,她实在对结婚仪式都不感兴趣。甚至对于结婚本身,她都说不上是不是真正的喜欢,她只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一直推着,抵达那婚姻的山崖,如果不纵身一跃,跳进那山崖下的水潭,怕是会滚落进山底的碎石堆里,尸首全无。
  李欢喜高兴坏了,他抱着米兰连转了三圈。这让米兰觉得有一些愧疚,并且不理解李欢喜为何会如此兴奋,他像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一样乐不可支,他的脸上,有成年人难以见到的单纯与快乐。似乎,他拥有了米兰,就拥有了整个的世界。米兰每次见了李欢喜的样子,都带着一点微微的嫉妒和醋意,她真希望他能将那种爱情中的幸福,给自己分一点。她始终和他隔着距离,她想就是因为他太过热情地陷在其中,而她,不过是在那团篝火外站着,就像隔着一条河,观望对面的火,那热量传递过来时,还是凉了大半。
  结婚日期定在开春的那一天,在北方,虽然开春了也还是凉,可是至少能够穿婚纱在饭店门口迎宾了。李欢喜说,一定帮米兰定制一身最漂亮的婚纱,可是米兰拒绝,她说租一套就是了,谁还会将婚纱拿出来穿第二次呢?如果耳环戒指银饰都可以出租,她也不怎么介意去租一套回来,她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几乎不怎么佩戴首饰的人,究竟有何意义,难道是一百年以后给儿孙们增值?可是那时她都化成灰了,增值又与她何干?
  米兰第一次问及李欢喜的存款数额,李欢喜有些躲闪,但还是说了:你知道,米兰,我不想跟父母要钱,他们身体不好,也需要用钱,或许,办完婚礼,我也所剩不多,房子首付再攒上一年的钱,也差不多了。在此之前,还得委屈你,跟咱妈好好解释一下,我们的婚礼,也怕是只能在……旧房子里,过了。
  米兰忍不住笑:“感情之前你给我妈说的那些话,还都是吹牛啊?”
  李欢喜红了脸:“知道咱妈就好甜言蜜语,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其实,我不太擅长这个的,嘴上说着,心里实在慌得很,真怕老天爷惩罚我。不过我保证肯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就冲咱们两个年薪过十万,怎么着也不会在省城饿了肚子不是?”
  米兰抱住他,将手环在李欢喜的脖子上,而后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印下一个温暖的吻。她不想吻他的唇,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早晨吃了辣酱,她不是怕辣着了他,而是觉得自己不干净,她想在做他的新娘以前,她需要好好地清洗一下自己,不管在结婚以后,她可能会变成一个怎样邋遢的、不爱整洁的、穿着随便的女人。   立春那天结婚的消息,钱慧美知道后,有些不悦,米兰知道她是觉得没有赶在年前结婚,可以多收一笔女婿过年时的上门费。钱慧美对一切需要掏钱给别人的日子,都忘得一干二净,而对一切别人会孝敬她的日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逢上过年,米兰去婆婆家,定可得到一笔新媳妇上门费,而女婿初次登门,也少不了给岳母大人献上一笔。米兰有时听钱慧美这样计较,恨不能将她脑子像更换电池一样给挖出来,换成一个大公无私型号的。
  但米兰是断然不会跟钱慧美争执的,她只是听钱慧美自己发了一通抱怨,并给予米兰一番如何苛刻对待公婆的经验之谈后,打一个哈欠,说自己累了,要睡觉了,便算是敷衍了她。钱慧美不罢休,在临睡前还要大嗓门地再问一句:“金米兰,你在不在听我说话?这些你现在不记着,嫁过去之后,早晚会吃亏,我当年就是被你爸给骗了,早知道他们金家这么穷,我可不会嫁给他!”
  米兰叹气:“好吧,那我睡了,晚安。”
  钱慧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米兰早已挂了电话,并很快关了手机。
  最终米兰在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里订了婚宴。选择好每桌的价格标准,并交完押金的时候,钱慧美一脸不悦,一桌才八百八十八元,那么点菜,看着真寒碜人。米兰挖苦她:“寒碜的是人,不是你。”
  钱慧美正坐在酒店休息椅上,听见立刻跳了起来:“你说你老娘我不是人啊?!”
  米兰也不着急,只慢腾腾又加了一个字:“我是说,寒碜的是别人,不是你。”
  钱慧美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将旁边小桌上的纸巾忿忿地连抽了3张,狠狠地擤了擤鼻涕,又重重地投进旁边的垃圾筐里,这才一屁股坐下去,与米兰背对着背怄气。李欢喜又做了调解员,不过在奔波了这么几天还只是解决了一个定酒店的问题后,他明显有些疲惫,哄人的耐心也日渐弱了下去,当然,主要是针对钱慧美。李欢喜昔日的那种万丈豪情,在这个真实存在着的岳母面前,像被修剪过的大树,枝杈全无,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主干,在那荒原里空茫茫立着,连个同情的过路人都没有。
  两个人别扭一阵,还是要在李欢喜的好言相劝下,一件件继续下面的行程。在锁定出席名单的时候,除了各自的同事、朋友、同学之外,米兰家和李欢喜家的亲戚,再次成为争吵的焦点。米兰觉得两家的亲人来就可以了,至于亲戚,邀请人家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过来,也不至于为了他们而雇车过去,况且即便是来了,也没有地方住,需要另开宾馆,这同样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或许给的礼金连宾馆费都不够呢。
  钱慧美说不过来可以,但是要在两家再各办一次。否则,轻慢了各自亲戚,以后还怎么相处?米兰觉得烦,随口而出:“就这一次还不想办呢,还办三次?!我们又不是有钱没处花了,也不是离家千里迢迢,请几个亲戚做代表就可以了。”
  钱慧美不答应,说在亲戚面前丢不起这个脸。而且照老家的规矩,女儿要先送出门,也就是在老家里办完喜酒,才能正式结婚。米兰抢白她:“那么你花钱送我好了,我反正不坐花轿,嫁我这个闺女,省钱得很!”
  一句话憋得钱慧美直翻白眼,平息了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可不就是个省钱的货么,连买‘三金’都挑最便宜的,人心隔肚皮,到时候嫁过去,有你吃苦头的!”
  米兰冷笑:“你以为这是封建社会,一嫁了人,就进了火坑么?况且我也没你命那么苦,找谁谁不娶?”
  钱慧美腾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冲米兰也冲旁边的李欢喜吼:“忘恩负义!当初,我怎么没堕了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命没这么苦!”
  眼看着这火越扇越旺,李欢喜赶紧将米兰推到门外去,让两个“激动分子”都冷静一下。米兰在楼道里还想嘟囔,李欢喜叹气:“姑奶奶,你们就都省省吧,还没有结婚呢,我夹在你们中间,都觉得累了。”
  米兰看着李欢喜无奈的视线,终于咬咬牙,半天吐出一句安慰的话:“辛苦你了,欢喜。”
  李欢喜给她一个并不有力的拥抱,又拍拍她的后背,没说话,而是进了门,并将门轻轻关上。米兰听见钱慧美鬼哭狼嚎似的干叫,觉得浑身无力,倚着年久褪色的木质栏杆,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9
  结婚之前注定逃不掉的米兰与钱慧美的谈判,终于到来。
  那天李欢喜也在,米兰看看钱慧美一直阴郁的臉色,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洗手间距离厨房和客厅,有一个拐角,米兰知道此时李欢喜看不到母女两人的对峙,所以她迅速地扭转身,进了洗手间,并将毛巾放入盆里,打开水笼头,试图用哗哗的水声,将她和钱慧美之间即将发生的碰撞,给压下去。
  钱慧美当然紧跟了进去,并随手将门给关上了。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的声音,米兰知道李欢喜在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而她和钱慧美之间的这场注定要少言少语的战争,也暂时不会抵达他的耳中。
  米兰等着钱慧美说话,而钱慧美则在她的身后,幽灵一样注视着镜子里低头装作洗毛巾的她。就在她开始拿肥皂的时候,钱慧美将肥皂盒啪一声关上。两个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谁都不能争吵,一旦其中一个大喊出来,那么全盘皆输,之前一切定饭店、买结婚用品、定来宾的努力,都付之一炬,而且,有可能,将米兰和钱慧美的个人幸福,也一起给葬送了。
  米兰将毛巾从水里捞出来,用力地扭着,水由哗啦哗啦的声音,渐渐变得淅沥,最后只剩那么一滴两滴的水珠,用最轻又最刺耳的声音,落在水盆里,又砸在米兰的心里。
  米兰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一定要坚守住,一定要等着李欢喜走了,即便是钱慧美将她杀了,她也要现在一脸的微笑,应对钱慧美,也应对正憧憬着爱与家的李欢喜。
  米兰想,在怀上自己的时候,钱慧美得有多少次想要杀掉她呢?否则,为何她一直对米兰这样苛刻又无情?
  但是米兰还是抬起头来,对着镜子里的钱慧美,将唇角上扬,微笑注视着钱慧美。门外有人敲门,然后是李欢喜的声音:“妈,米兰,吃饭了。”
  钱慧美一边应着,一边狠狠看了米兰一眼,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晚上钱慧美都在憋着,但脸色已经难看起来。李欢喜看着两个女人默不作声,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埋头苦吃,并时不时地给两个女人夹菜,试图来一点一点敲碎那尴尬成冰的空气。不过那空气结冰的速度,远远超过李欢喜敲击冰层的速度,所以很快,李欢喜在钱慧美砰地丢了盛汤的勺子之后,放弃了这样的努力。
  李欢喜本来打算饭后留下来刷碗拖地,多干点家务来缓和气氛的,不过钱慧美摆明了要赶他走,在他拿起笤帚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呵斥住了他:“大男人,扫地多没出息,放着吧。”李欢喜觉得自己很像祥林嫂,讪讪一笑,搓搓手道:“那么妈,米兰,天也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钱慧美一反常态,立刻跑去打开了房门,道:“有空再来。”
  李欢喜看着黑黢黢的楼梯,扭头给盯着电视屏幕的米兰道一声再见,知道等来的也顶多是米兰的一声可有可无的“哦”,所以也不等她回答,就低头两步迈出了门。
  门关上的时候,钱慧美又顺势将所有的窗帘给拉了个密不透风严。米兰看着钱慧美快捷的身手,知道她今晚要办一个私人法庭了。米兰忽然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与一个中年男人谈恋爱,被父母知道了,将家里所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而且捱到后半夜,才开始一场充满了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羞耻与辱骂的家族审判。
  米兰憋得难受,决定先发制人:“谈就谈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非得拉窗帘?我又没伤天害理、杀人放火!”
  钱慧美将手里的笤帚啪一下扔出去几米远,并砸倒了一个角落里的易拉罐,那易拉罐咕噜咕噜滚了一会,觉得无聊,终于停下了。米兰不理她,捡起面前的几粒瓜子,不紧不慢地磕开来,不打算再回应钱慧美。
  但钱慧美已经开了火,闸门关不上了:“知道不知道,你他妈的就是个我肚子里的野种,我当初就该剁了你杀了你砍了你,如果没有你,老娘今天就不是这样悲惨的结局,你以为老娘愿意嫁给金家吗?!你以为我愿意要你吗?我他妈的费了多少心机,你都他妈的死皮赖脸地不从我肚子里滚出去,早知道你一辈子这样折磨我,跟我对着干,我他妈的就该狠心毒死你!”
  米兰被钱慧美这恶毒的话给吓住了,她嘴里的瓜子壳还半开着,她等了近三十年,终于亲耳从钱慧美这里,听到了自己是邻居们议论的“野种”的真相。而更残酷的,是她的存在,在钱慧美心里植下的仇恨,她不过是钱慧美无意中结下的果子,跟谁种下的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钱慧美一心一意地想要干掉她,为自己的幸福,杀出一条血路来。她一直知道钱慧美不喜欢自己,但从未想过,她是这样咬牙切齿地恨着自己,并将自己的存在,当成人生中一个竭力要抹掉的耻辱。
  有几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一种无法击破的情绪之中,谁都没有话,谁都在痛苦的边缘挣扎,期待有人来救,却最终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米兰觉得浑身发冷,有些打哆嗦,可是窗户依然紧紧闭着,并没有哪一扇被人砸开来。米兰的牙齿甚至都在打战,好像童年时害怕一个常常暴力打人的数学老师,总觉得这么多年,那个做错了题目时,候在旁边的耳光,还会啪一下扇过来。
  鼓足了勇气,米兰终于将那个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问题,吐了出来:“那么,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米兰希望历经这么多年,钱慧美在“谋杀”未成的现实面前,能够面对这一问题,让她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及身体上的那个父亲。
  可是钱慧美却再次成为一头暴怒的狮子,她将身后桌子上的东西,全都哗啦一下子扫到地上去,而后用压抑的声音大吼:“你他妈的没有权力问这个问题!我没有男人要,你也没有爹生养!是你毁了我这一辈子!”
  米兰忽然间意识到,说这些都是无意义的,当下最要紧的,是她要为自己的幸福,强压下这燃烧了半辈子的怒火。于是她冷冷一笑,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结婚的是我,需要得到满足的是你,对吧?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条件?”
  钱慧美也冷笑:“好,过去的暂且不提,你听好了,我直接开列条件。我已经找好了县城里的亲戚,你的姑姑姨妈们,还有叔叔伯伯们,我到时候雇一辆车,开到你们饭店门口,参加完婚礼,不能回去,男方家必须安排所有人住一晚,再逛逛省城,在亲戚朋友面前的这个门面,无论如何,必须装点!”
  米兰说:“如果你高兴,怎样都行,反正彩礼足够你雇几辆车的了。”
  米兰这样说,就是想堵住钱慧美要雇车钱的嘴,她知道钱慧美是一头狮子,施展淫威,还会张大了口,無休无止地朝她索取。她想是时候堵住钱慧美的血盆大口了,否则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钱,还有她自己的人生。钱慧美连她都差一点谋杀在子宫里,那么,她也完全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婚姻生活中,谋杀掉米兰与李欢喜的幸福。
  钱慧美刻薄米兰:“还没嫁人呢,就学会偏心婆家人了,没见过你这样没良心的女儿,当初我怎么就没下狠心呢?”
  米兰一脸冰霜,却假意开玩笑:“是啊,如果你当初像前几天那样下狠心,这个地球上,就只有金小贝一个人惹你厌烦了,你实在应该嫁入豪门享尽荣华富贵,不该被我们俩这样没出息的儿女,折磨一生的。”
  钱慧美“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可是你们两个人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找麻烦,我生下你们来,就是给你们当仆人伺候你们舒服过日子的。”
  米兰这次是真的笑出来了,她忽然有些佩服钱慧美在生活面前强大的自负和自信,没有人能够像她这样,不管女儿遭遇了怎样的创伤,她都依然能够若无其事地热烈活着,似乎,米兰的存在,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但是米兰憋不住,她将心里的冷嘲热讽,顺口倒出了一半:“你在老家里待着,走亲访友,跑得腿都断了,世界上大概再没有像您这样关心我婚事的爹妈了。”
  钱慧美这次听出了米兰心底的怨恨了,但她不动声色,却吐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来:“若不是我当初将你这个野种留在了肚子里,你能有今天的婚姻?你不感谢我,还抱怨起来了。”
  米兰真的被钱慧美这一把刀子,给割醒了,她忽然心生恐惧,觉得自己与钱慧美之间,是被宿命给死死捆绑住的,钱慧美这一生,一次次想要杀掉她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却一次次失败了。没有什么人,能比钱慧美更了解世俗生活的无情了,她是米兰的导师,那个通向残忍却也富足的世俗生活的导师。   米兰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在钱慧美的辱骂下瑟瑟发抖,她不敢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而当她长大了,从家里搬出来,她以为自己从此能摆脱这个噩梦般的家庭,可她错了,钱慧美是一头狮子,会张大了口,无休无止地朝她索取。她想是时候该堵住钱慧美的血盆大口了,否则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钱,还有她的人生,以及她和李欢喜的幸福;也是时候,向那个过去的一直因为钱慧美而对人生充满了仇恨、怨怒甚至谋杀的自己告别了,而这样的告别,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对自我的原谅,还有,对钱慧美这样一个疯狂又绝望的母亲的宽宥。她知道这种宽宥不是对钱慧美自私的纵容,而是通向与命运和解的一条必经的通道,她只有勇敢地走过去,才能真正地获得新的想要的人生。
  米兰用她在钱慧美面前从没有过的从容与镇定的声音,慢慢道:“既然我要结婚了,我想,你也肯定会祝福我,这么多年,你能够辛苦地抚养我长大,我虽然嘴上从未说过,但心里一直是感激的。无论我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你的女儿,是从你身体里,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个生命。而今我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新的家庭,这个家庭,对我重要,对你也同样重要。至于外人怎么看待,我想,那样的虚荣,不要也罢。所以,我的决定,是那些不怎么重要的亲戚,就不要麻烦来省城参加婚礼了,住宿游玩,当然更要免掉。我和李欢喜都是工薪阶层,婚礼不会寒酸,但也不会铺张浪费,没有必要的完全为了虚荣的花费,都在精简之列。我相信你如果真心希望我们过得幸福,希望将来我们会有更好的经济能力照顾好双方的父母,那么就会为我们考虑节约。”
  钱慧美停顿了好大一会儿,才忽然失声道:“你是说,连雇车的钱也免了?!”
  米兰淡淡道:“为了给您省钱,免掉更好。如果亲戚们愿意来,我们只能出来回普通汽车的费用。”
  钱慧美尖叫:“凭什么?!”
  米兰笑:“就凭您这样对我好,让我可以轻松地结婚,不必再有您这样的命运。雇车的费用高昂,许多亲戚,也未必想要来省城看婚礼的热闹,他们嫉妒您有个省城的女婿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来看我们秀幸福?所以,您是好心一片,可是却要让人家难堪和失落,何必呢?”
  钱慧美终于哭出声来:“米兰,你这是在报复我当初怀孕时留下了你吧?你不知道我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想让你重复我这样不幸的老路!”
  米兰忽然心里升起一阵疼痛,这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平息了一会,才继续道:“谢谢,但也请你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因为,我已经长大到和你一样,可以决定自己的婚姻。”
  钱慧美歇斯底里地冲米兰喊:“好,既然你这么宽宏大量,我也宽宏大量,只是,你别以为你可以逃得掉对这个家的责任!我生养了你,你就有责任,对这个家付出一切!”
  米兰只轻轻说了一个“好”字,而后便起身,走出了房门。
  米兰的心里,忽然像此刻窗外的天空,明净,清晰,开阔无比。
  片刻后,李歡喜的短信发了过来,他说:“米兰,我已经买好了戒指和银饰,结婚的时候,你戴上它们,一定很美。”
  米兰哽咽,没有说话。她听见窸窸窣窣的碎响,从遥远的神秘的暗黑世界里传来:那是冰层消融的声音,很厚很厚的冰层,从她还在钱慧美肚子里,快要被谋杀掉的时候,就一点一点积聚起的千年不化的冰层。
  责任编辑:刘羿群 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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