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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噔一声,屋顶的瓦碎了一片。那个要杀我的人来了。
我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翻了个身,向里侧睡。
他像只大鸟一样从墙头翻下,衣袂破空,弄出的动静有点大。落地的时候还踩坏了我种的一畦韭菜。
满院的落叶带出了他的脚步声。唰啦,唰啦。他近了,然后,立住。像在察看有无陷阱,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跨进门来。
我闻到了他剑上的寒气。
其实他根本犯不着这样小心。知道他要趁夜前来,临睡前我就吩咐妻子把院门打开,房门也敞开着。
白天我去参加了一场酒宴,我的一个朋友死了,我去送最后一程。在丧席上,我遇见了从齐国来的号称东海第一勇士的椒丘祈。他坐在我对席,眇一目,愈发显得脸相凶狠。我听他吹嘘说,来的路上途经淮津渡口,他的马在河边饮水时被水怪吞噬了,他脱光衣服跳入水中,与水怪大战三天三夜,不分胜负,他的右眼就是与水怪搏斗时受伤的。客人们都一叠声地恭维他。他更加趾高气扬,走路时两个睾丸几乎都要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呢。我实在看不惯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鸟模样,把酒碗一顿,正色说:
“我听说真正的勇士作战,和太阳战不待日影移动,和鬼神战脚跟动也不动,和人战不出一点声音,活着去,死了回,丝毫不能受对方的侮辱,你跳入河中和水怪搏斗三天,丢了马夫,还被弄瞎一只眼,马也没要回来,都形残名辱了还在这里自吹勇士,可笑啊可笑!贪恋自己性命,不当场死在对方手里,在这里装哪门子勇呢!”
闹哄哄的酒宴顿时鸦雀无声。椒丘祈气得脸色铁青,厚嘴唇抖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按着剑柄的手神经质地发着抖。但那把剑好像锈住了一般没拔出来。他顿一顿脚,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现在,他来了。
剑气直逼喉咙。他的呼吸鼓满了整个屋子。我索性不再装睡,翻身坐起。黑暗中,他见披发僵卧着的一个人突然坐起,大大吃了一惊。但他马上就镇定了下来,一步跨前,一手揪着我的头发,手中的剑抵着我的咽喉。
“你犯下了三个当死的过失,你知道吗?”
“不知道哇。”
“你白天在大庭广众下羞辱我,这是第一该死,你知道我会来,故意大喇喇开着门,轻视我,这是第二该死,你睡觉时竟然一点也不设防,这是第三该死。”
看着他又羞又恼的模样,我决定再烧把火,把他彻底激怒。
“我没有你说的这三条该死的罪状,相反,你倒有三次不够勇士的表现,你难道一点不知道吗?”
他一脸懵懂:“我不知道哇。”
“白天在丧席上,我在众人面前公然侮辱你,你却不敢回击我,这是你第一条不够勇士;我都为你留好门了,你进门不敢咳嗽,进了堂屋不敢出声,有偷袭的嫌疑,这是第二条不够勇士;你的剑都抵住我咽喉了,再揪住我头发,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证明你心虚,这是第三条不够勇士。你有这三条不够勇士的行径,却来威吓我,难道还不够卑鄙吗?”
剑尖垂下。椒丘祈叹了口气,“唉,你才是真正的勇士,我如果杀了你,岂不遭天下人笑话?可是我如果不死,我自己都要笑话了。”
说罢,他横过剑,在床前化成了一滩水。
王请我去宫里吃饭。王一直想找一个真正的勇士,去帮他办一件事。有人讲了我杀椒丘祈的故事后,王派人找到了我。
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请我这个职位低贱的人单独吃饭。
王是一个有心病的人。王最大的心病是他的王位。两年前,王派一个刺客在一场酒宴上暗杀了他的堂弟僚,才夺得了王位。僚死了,可是他的儿子庆忌还活着呢。
那是一个真正的武士,长得筋骨刚劲,有万夫不挡之勇,传说他经常在旷野上追逐奔跑的野兽,跳起来就能抓住空中的飞鸟。他现在躲到了卫国,正在积聚力量,王做梦都担心他反攻回来报仇,常常觉也睡不好,吃东西也不香。
王请我吃烤鱼,一边嘟嚷着一件怪事,早上起来,他那柄湛卢宝剑不见了。他派人找遍了宫中都没发现那把剑,就差把地儿全给翻起来了。我小心地把鱼刺剔出去,却一点也吃不出鱼味,就好像嚼着的是一段木头。
“真是奇怪,难道它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我漫不经心地说,“也有可能它遁入水下,游到别处去了。”
“只听说金子长着脚跑来跑去,没听说剑也会跑。”
我顾自埋头吃鱼,不搭理他。我想着的是另一把剑——鱼肠剑。听说它们都是同一个冶剑名师造的。王派人刺死僚,用的就是这把剑。我从没见过那个刺客,只听说他长得高额深鼻,一怒就有万人之气。他死的时候前胸都被卫士用戟整个豁拉开了,可是那把剑还是没有停下,刺穿了僚的三重盔甲。
“我听说,这把剑还没到您手上的时候,越国有一个巨商出价一千匹骏马、三十个有集市的乡、两个人口万户的城邑都没有得到它,它吸取了太阳的精气,天地的英华,早就成精了。”
王脸上那种鄙夷的神情收起了,他瞪着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国都以东千里地方的人,别看我长得细小无力,迎风就僵卧,背风就趴倒,但如果您有什么事要我去办,也不是办不到。”
“你知道我要你来干什么?”
“您要我去杀一个人。”
王一声叹息,“唉,你杀不了他的。你长得那么瘦小,他那么勇武有力,你凭什么去杀他?他拍拍屁股就能一跑几百里地,我曾经追他到江边,四匹马驾的车都赶不上他,用弓箭射他,他伸手一捞就把箭接住了,你连他一半的气力都没有。”
“杀人靠的不只是气力。您想要他死,我就能杀了他。”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杀死传说中的那个勇士。我长得这么瘦小,力搏肯定不能得手。但我知道,要猎杀一个目标,首先得去接近他。 我请求王砍断我右手,杀掉我的妻子和儿子。王大惊,以为我后悔了,说你就是想打退堂鼓了我也不会怪罪于你,我不会杀害你的家人的。
我说必须要杀,不杀我就拒绝执行这项任务。
于是王派人杀了我的女人和儿子,杀死还不够,还把他们的尸体放到烈火中焚烧,丢弃到街市上。
按照设定的计划,我越狱后抱着砍断的右手,开始游说各国。他们同情我的遭遇,一致谴责王的暴虐,但没有一家愿意发兵助我去讨伐。本来我就对他们不抱希望,我只是个渺小的人,别人不值得为我出手。等到那截断手风干成了鸡爪的模样,我就去了卫国。
于是我见到了那个让王胆颤心惊的男人,公子庆忌。他果然长得英武,双眼炯炯,身子壮得如同一头牛。他冷冷地打量了一眼我的断臂,我就觉得心里的秘密全给他看去了。
但他还是收留了我。
后来我听说,我一投奔公子庆忌,就有人向他建议杀了我。庆忌哈哈大笑:“你们是怕他像专诸杀我父王一样来刺杀我吧?第一,自从先父遭遇不幸,我已不再吃鱼,第二,这个人的右手已经废了,再也不能使剑,何况天下也没有第二把鱼肠剑了!”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不由得对他暗暗钦佩。我甚至暗生懊恼,为什么他不是王,而王是那个逃亡的公子?
但我还是要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压下去。我担心真到了有机会动手的时候,这种念头会妨碍我出手。这期间我只梦见过一次我死去的女人和儿子,他们在火光中,丝毫没有痛苦的模样。他们当然不会感到痛苦,放到柴堆上焚烧的时候,他们的血早就流干了。
公子庆忌走到哪里都带着我。也不能说他对我全无防备,但他相信,只要我时刻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就不怕我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来。看得出他在慢慢喜欢我,他把我的沉默看作是对王的仇恨。他甚至愿意跟我谈起这些年他东奔西逃的生活。他认为我们两个都是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共同的仇恨应该让我们惺惺相惜。
他开始把我视作心腹。
备战一直都在进行。卫国虽然答应帮忙,但他们看中的是战后割得几个城邑的好处费,真正的死士还得靠自己训练出来。整整一年,公子庆忌都在训练士卒,修治战船,准备时机成熟就大举进兵。
如是又过了三个月,机会来了,公子庆忌准备向暗杀他父亲的主谋、他的伯父动手了。进攻发动前,他问我,愿意留下还是随他一起行动?
我的眼泪一下迸出来。那是喜悦的泪水呵。我说,王的无道,公子应该比我还清楚,我的妻儿何罪?却被他杀害,我恨不得食他的肉吸他的骨髓才甘心!王城的防御我太熟悉了,公子如果愿意带上我,我一定助你擒获此贼。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江上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差点把我吹落。公子庆忌一把拉住,我才没有掉下去。他看看我,笑了。
出征前,我领取了武器,一柄短矛。
那阵怪风到第二天早上出发的时候还没有歇下去,这意味着,战船在江上的行进速度要大为减慢,而且士兵们都要以楫击水,损耗大量体力。公子庆忌犹豫着要不要等风停了再出发,但他担心这次行动的消息走漏,还是准时发船了。
船队一到江心就被大风吹乱了队形,我们坐的指挥舰本来是在船队的前面三分之一处,前后都有护卫舰。但我们船大,行进缓慢,竟然落到了最后。
为了赶上船队,公子庆忌和我们一起划动巨桨。他脱掉战袍,露出了水牛背一样宽阔的脊梁。他看我气力小,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模样,一把推开我:“去,到上风口去!”
上风口的船桨要小得多,划动起来不那么费力。
那支短矛就躺在我的脚边,像一条乌黑的、僵死的蛇,矛尖如同蛇信子,吐着寒冷的光。
它突然动了,那支矛!它好像是反卷上来抓住我的左手,借着风势向坐在下风口的公子庆忌扑去。庆忌没有想到我会发动,只来得及把头一偏,当的一声,矛尖击中的是他的钢盔。我收矛,再刺,电光火石间,我连刺三次,每次都被他躲开。边上的士兵早就惊呆了,他们张大了嘴巴,都木掉了。
我几乎要完全死心了,我怎么会是水牛一般的公子庆忌的对手?一个巨浪拍来,船体如同发着虐疾一般颠簸起来,我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向着船后重重摔去。但那把短矛,它好像有着自己独立的生命,依然执拗地卷住我的左手,借着风势,借着我飞起来的惯性,向着公子庆忌撞去。
我听到了铁器撞断骨头的喀喇声。我感到肌肉和纤维裹住矛尖减缓了它的速度。公子庆忌低下头看着胸前长出来的这支短矛,不相信似的,笑了。
我撞在他石墙一般的身体上,却没有撞翻他。他一手揪住我头发,借着船体的侧倾,一把把我按入水中,接连按了三次,好像要报复我三次击打他的头盔一样。我连喝了好几口水,几乎要憋过气去。他又一把抓起我,横放在膝上,让我把肚子里的水都呛出来,
“嘻嘻,没看出来,真他妈是个勇士,竟敢来行刺我!”
随从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执着兵刃拥上来,要把我捣为肉酱。公子庆忌大喊一声:“且慢!这个人是天下勇士,怎么可以一日之内连杀两个勇士呢,放他走吧!”
说完,他一头栽倒,死了。
士兵们不再鼓嗓前进。他们是公子庆忌豢养的死士,是他准备攻打都城的复仇的火星。庆忌一死,这些火星子也准备随风四散了,做工的做工,种田的种田,游侠的继续游侠。船过一个沙洲,他们把船靠了岸,他们把我扔在岸边,一个脱掉铠甲的士兵还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吧,公子庆忌死了,你可以去领你的赏去了。”
我说:“我没有脸面活着了。”边说边向河中心走去。
他们把我捞了上来,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我趴在河边的沙地上,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呼吸着。我突然对自己引以为豪的身份感到了深深的厌倦。是的,我倦了。我杀了自己的女人和儿子,杀了视我为朋友的庆忌,成全了自己的勇,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杀了。我作为杀手的一生应该结束了。
我的目光搜寻到了草丛中的一把剑,那是他们丢弃的。我把刃口向上,把柔软的颈脖伏上去。最后进到我眼里的,是哗哗的河水,是倾斜着、广大得有点寂寞的天空。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