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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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今天,从州府西昌到木里水洛,还是需要两天。
  2016年9月3日一早从县城出发,到达水洛乡两保村,已是傍晚。山坳里的两保,西山尤为高峻,太阳落山不久,山影覆盖村庄的同时,天也很快黑了下来。入夜之后,嘎绒家极为热闹,近邻在内的二三十人聚在这里,火塘里的火烧得很旺,以致于那盏明显没有亮够瓦数的白炽灯都显得多余。与这里所有的藏式民居一样,嘎绒家的堂屋很大,单靠火塘里的火是很难暖透五六十平米宽又高过三米还有几米见方的排烟天井的空间的,毕竟是初秋,毕竟是昼夜温差明显的山中,但就是暖和。热源除了火,还有闻着都有暖意的酥油茶、自酿的很有度数的青稞酒,当然,还有嘎绒的酒话。
  开头,嘎绒的话都有翻译,比如,二十出头伊始,他赶起了马帮,成了山里人艳羡的能见世面的“马脚子”。
  马帮赶到哪里?要多长时间?我们的问话很快就有热心的的解答。
  嘎绒的远行时代,行政区划较之现在,略有区别,比如木里那时是隶属西昌地区的藏族自治县,水洛的马帮就是把本地的土特产诸如蜂蜜、大黄、贝母、皮张等山货驮到西昌,再从西昌把盐、茶、酒、布匹、针线等驮回水洛。
  “遇上风雪、暴雨、泥石流等更长,顺利的时候,单边通常也要20天,来回40天。”翻译说。
  州残联同行的沈荣和我都吃了一惊。20天!微信盛行的今天,两天的行程都足够用视频、照片显摆,嘎绒的20天几乎可以是微电影的体量了吧。
  副热带高气压带退却以后,凉山的绝大部分地区都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秋季。凉山的秋,这几日真的是“天凉好个秋”,酷热退去,凉意浓浓,从州府一路西向,“胜春朝”的远不止“红叶”、“晴空”,还有“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
  从西昌到水洛,河流就有安宁河、雅砻江、梅雨河、小金河、木里河、通天河,名不见经传的细流略去;山川包含横断山东麓的知名与非知名的山脉;还有不容忽略的两大低地,安宁河谷平原和盐源盆地……
  一路上的景观殊异,三分钟前要“雨后初霁”,三分钟后“细雨濛濛”;越野车此一刻一路驰骋“勇闯天涯”,下一刻大雾弥漫只能自问“路在何方”。有群山低伏下去,露出广阔天宇之时;有山峰怒立而起,不管你去哪里之态。见过石漠化的地方有人顽强耕种之地,经过大森林寂无人烟仅有女萝落寞轻扬之处……
  在穿过宁朗山原始森林时,道路不仅崎岖泥泞,间或还被抛锚的罐车堵住,一堵上就要十几分半小时一小时,只能安静等待。
  棒布泽仁生性乐天,谈锋甚健,他引用了一句盛行于木里干部中的经典又充满乐观的语录——“在工作中旅游,在旅游中工作”,以此想宽慰一下我和小沈。
  此行水洛,木里残联刚刚卸任的理事长仁青拉初和刚刚继任的理事长伍兴智一致推荐的都是棒布泽仁,由他司职向导、“通司”。之所以是棒布,不仅因为他有20多年乡上任职经历和精通木里多民族语言,而且还因为他担任过多年的县残联副理事长,对残疾人的熟悉程度可以担当“了如指掌”一词。
  其实,棒布的宽慰只是东道的礼仪,对我们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必要。在地貌迥异、山水大气的木里,行与止,“跑马观花”与“静默观瞻”心境都是好的。究其原因,木里相对于我们的生活是别处,是远方,是诗意。此时就想,被先贤拿来与“读万卷书”等量齐观的“行万里路”,所以如此魅力恒久,就在于它能够拓展生命的宽度。只可惜,我们此行要去访问的对象,一生没有走出过木里。
  嘎绒在自家的火塘边自饮,放下酒碗又是一通“当年勇”,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大家笑得开心,就把我和小沈抛在了藏语的另一边,选择只有两项,跟着笑,或者呷一口青稞酿造。偶尔,嘎绒也夹杂一点汉语,说自己年轻时是会说“一点点汉语的”,长久没说,忘得差不多了。
  不知说到什么时,他主动用了一句汉语“那个时候耳朵有一点”,竟把坐在火塘另一边的嘎绒媳妇的表情也带了出来,火光中忍俊不禁的一笑。我们也就猜了一个大概。
  几乎是目不转睛,温珠靠在房柱上,一直盯着嘎绒,笑得最欢。
  温珠是嘎绒的儿子。父子俩在说自己的年岁时有些区别,父亲爱用虚岁77;儿子温珠报的是实岁52。父亲在二十出头时便从家乡的水洛河走到安宁河,穿行于江河山岭、各种大小不等的村落集市之间,见了不少的世面。儿子温珠几乎没有离开过水洛,两年前村里通公路后,才到过木里县城两次。通过村支书旦珠,温珠说:“家父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难以置信,几十年来父亲很少讲他赶马帮时路上的见闻。“真的,”旦珠几近同步地转述着温珠的话,“一次都没有。”
  按理,东向西归,一个来回就是风餐露宿的40天,回到久别的家中,即使无法带回多少礼物给家人,也应该带回一大堆要说的话才对。几近追问之下,温珠说,几岁的时候有。
  几岁时候距离现在实在遥远。尽管温珠在寂寞的时候,时常回想重温,他现在能够记得的父亲的山外之旅是零散的,破碎的。父亲和他们的马帮要走很远的路,翻过很多座大山,要经过很多条河流。“有些河流有桥,有些河流太大,架不了桥,人和马都要坐船才能过去。”记忆中肯定还有糖果的甜,稀罕小玩意的美,仿军帽戴上头时的神气……不过,都太模糊了。父亲赶了很多年的马帮,真正回来后很少说话,甚至绝口不提一路的见闻,是在温珠十二岁左右的时候。
  那年,一场高烧之后,温珠的腰就再也直不起来。温珠是家中长子,突然的变故对年轻的父亲的打击堪称致命,嘎绒自此变得寡言少语。一个废了的儿子的父亲,几乎再也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边远海祖是温珠的发小。他记得,“上学的时候,我们俩也很想好好读书,长大了可以到大一点的地方去。”按照那时的理解,大一点的地方是木里、西昌,最大的地方是首都北京。两人都没能实现梦想,边远海祖辍学是因为穷,得帮家里干活挣工分,而温珠不仅家里穷,自己也得了重病。   十二岁的边远海祖还行,可以下地挣工分。温珠干不了农活,只能放牧。刚开始,把牛从村子里赶到山顶牧场,一天可以来回,没多久,一天来回都做不到了,温珠得伴着牛群在山上过夜。
  “那段时间,我看见温珠都害怕。”海祖说。看见温珠消沉至极的样子,他真的害怕会出什么事情。
  放牛那么轻的活路都做不了,温珠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废了。温珠也懂得,传统意义的解释是,得这样的病是因为前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才在今生得到的报应。如此年少,身与心受到双重打击,温珠很难承受,海祖的担心不无道理。
  棒布泽仁熟知温珠的情况,他说,“多亏了他的舅舅。”
  棒布说,温珠的舅舅也身有残疾,但是是一个技艺精湛的皮匠,“专门给喇嘛家做皮革的。”得知外甥的不幸,舅舅找到了温珠。“舅舅与温珠的对话就是聊家常,把自己的经历说给温珠听,安慰温珠。”
  按照当地藏族的习俗,温珠的生活还是有保障的,一旦家里支撑不住,整村的人就会分担温珠365天的口粮,还有酥油、猪油、肉食等其它基本所需。舅舅问过温珠,是想过这样不愁饿肚子的生活呢还是跟自己学做皮具,“当皮匠很苦很累,还很难学。”
  “温珠小是小,但他还是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他舅舅学当皮匠。”棒布说。对温珠的志气很赞赏。
  温珠的志气之所以值得赞赏,是因为当时学皮匠手艺是没用的,皮张倒不稀罕,可是做出来的皮具没人要,大家都很穷,方圆几十里几乎没有人有这个购买力。从大人的口中,温珠知道这些。
  温珠还是学了,而且学得很认真。得到了真传,又反复习练,时间一长,做出来的东西让老辈人都称赞。但果不出所料,没人来买,没人订货。
  一方面没钱买布做衣服,另一方面温珠也不甘荒废了自己辛苦学来的手艺,他开始给自己做衣裤,也给弟弟妹妹做,既实用,又提高了技艺。
  也不知始于何时,起于何人,有乡亲提出了可以换工。这让温珠喜出望外。自此,温珠按有需要的人家的要求专心致志地做皮具,而按皮具的价格,对方也尽心尽力地帮自家干农活,两相情愿中也两相受益。
  “温珠的脸上好看些了,”边远海祖说。温珠是在开始学皮匠后心情转好的,到了自己的手艺活能换工后,整个人已经变了样。从那时开始,海祖与温珠又亲密如昔。
  从小到大在一起,就算父母在内,没有人比海祖更懂温珠,只是让他说说温珠时,他躲闪在不知何意的笑容和我听不懂的藏语之后,不肯表露。入夜的火塘边,我放下了本子和笔,他端上了酒碗,大家都放松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海祖主动说话了。他回忆起放学后,温珠和自己贪玩,时不时忘了给家里打一背柴回家的任务,没少吃苦头。贪玩时说的都是远行的梦想,如今都没有实现,海祖遗憾地说。“不过,温珠还是好的。现在,好手好脚的人穷的叮当响的多的是,温珠就不一样。”这一点上,他就佩服自己的好友温珠。
  温珠没有一点藏文基础,但他通过自学,现在是两保村里的藏文高手,谁家有事,需要念念藏文经书,他都肯帮忙。
  有手艺,有文化,还热心肠,因为这些,温珠在村里有了非同寻常的威望。村支书旦珠都感慨,平时村里的工作,“同样的政策同样的内容,我们开会说半天,还不如温珠出面说几句。”靠着自己的德行,温珠成为了村委会的好帮手。
  现在,温珠在藏区已经是声名远播的人。他制作的皮具工艺传统,做工精细,结实耐用,广受好评。前来订货的大多是自用,也有的是受人之托,还有的是批量的买零散的卖。这样,温珠的皮具向北,经由甘孜传到了阿坝、青海、西藏;向西、向南,传到了丽江、迪庆。随同这些皮具远行的还有“木里”、“水洛”和“温珠”的名字。
  平心而论,皮匠的工作之苦,并不仅仅在体力上。选皮张,刮毛,熟皮,画样,剪皮,缝皮……不下十数道的工序,都是一个人在做,伴随整个过程的是可想而知的孤单。
  孤单的时候,也是温珠在想象中远行的时候。温珠的皮具以马具为主,马笼头、缰绳、马镫带、皮垫子……“在做马上用的东西的时候,我就想,那些赶马的人骑马的人,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方,看见什么稀奇的事呢?这样想着,就不孤独了。”温珠说。温珠做马肚带,总是选最好的皮子,做好后还要反反复复仔细检查,“我怕翻山的时候,马肚带断了,把人摔下来。”
  温珠还做藏式靴子。“只是漂亮、好看还不够,穿着这样的靴子,走山路的时候也不被石片尖刺划破扎伤,鞋底要厚一点,鞋帮鞋面都要结实一点。”他自己走不远,“我做的靴子会走很远的路”。
  温珠干活的时候,时不时眼前会出现这样的画面,那些健康的人,策马飞奔;那些健康的人,步履矫健。他手中的皮子好像随时等待着与健壮的生命相遇,从而赢得蓬蓬勃勃的生机。
  虽然挣钱不多,但靠手艺,温珠有一笔较为固定的收入;虽然数目不大,通过政府,温珠还有一笔风雨无阻的残疾人救助金总是准时到账,温珠不仅能够养活自己,还能养家。
  温珠手握的是藏家传承了数千年的手艺,在今天被称作“非物质文化遗产”。温珠也因此成为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省级传承人,不仅多了一项收入,还吸引来了三名学徒。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名单中,温珠的全名叫“新生欢温珠。”这个喜气浓浓的名字由两部分构成,“新生欢”是这里的藏族特有的“家名”,类似于姓。“‘新生’是一种树,结浆果,特别耐寒。”棒布说,“到处都是。欢,是小平地的意思。”
  多年以前,温珠一家分家出来的时候,选中的现在这块宅基地,长满了“新生”。
  “在我们藏族家,叫‘温珠’的人很多,因为‘温珠’是宝贝,是上天赐予这家人的宝贝的意思。”棒布说。
  起初以为,嘎绒没喝多久就有了醉意,是青稞酿度数太高,他又紧靠在烈焰熊熊的火塘边的缘故。随着喝酒的进程,慢慢明白老人家醉得快是因为高兴。他高兴曾经被自己和许多人笃定认为“废物”的儿子,如今有了出息。这天到来的州、县残联的客人还有我这个拿着笔写写画画的人,是冲着儿子温珠来的,是儿子温珠有出息的最好证明。
  嘎绒说自己醉了,准备上床就寝。此刻,他表扬了儿子温珠。“他说儿子的手艺好。”棒布说。
  这是一个老马脚子对一个马用皮具匠的肯定。
  “第一次吗?”我问温珠。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以前,父亲只是说,本以为你成不了人了,现在学了手艺,就好好做吧。别人买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你要对得起别人。”温珠说。
  父亲嘎绒年轻时走了很多地方,堪称那个年代同龄人中曾经“远行”的人。
  儿子温珠不同,年过半百,是同龄人中走的地方最少的人,但他完成了另一种“远行”。
  父亲表扬了儿子,认同温珠这个名字没有取错,有名有实,是“上天赐予这个家庭的宝贝。”
  那一夜,躺上床后,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因为劳累了一天而马上睡去,这样,就有一段等候睡意的遐想。想想也挺有意思,普天下的儿子长大后,还能够得到爸爸肯定和表扬的有几个?不会太多吧。
  但,新生欢温珠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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