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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日本的艺术收藏史,大藏家松方幸次郎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因为,除了收藏众多名家巨作,且拥有藏家的常规配置即有钱、有地位以外,他的藏品因战争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等因素而散落在世界各地。为了追回其散落于世界各地的藏品,日本为此建立了国家美术馆,并向卢浮宫等顶级大博物馆“追还”作品。而如今,名扬海外的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的建立初衷就是为了收藏被法国政府归还的松方幸次郎藏品。
2016年,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申遗成功,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一,美术馆本身变成了艺术品。当时可谓盛况空前,上野公园方圆几百里都能看到庆祝申遗成功的海报,著名的NHK电视台还特邀天海佑希拍摄了探索国立西洋美术馆的节目。
国立西洋美术馆在外观上给笔者的感觉是非常的简单朴素,连一点涂料都没有,外墙只使用了简单的鹅卵石进行装饰。美术馆内有三层,其中一层主要以雕塑为主,二层则主要是绘画作品,逛完整个展区至少需要2个小时。当站在一幅幅拥有百年以上历史的美术作品前,不仅能够让人一窥几百年前欧洲人的生活细节,也令人感慨艺术作品不受时间制约长久流传的生命力。
2019年,适逢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创立60周年,为此推出了“松方藏品”大展,展期至2019年9月23日。
在本次展览中,展厅以“松方藏品本来是什么”和“松方藏品如何形成和散落”为轴心,按时间顺序呈现,约160件作品及历史资料展出。现藏法国奥塞博物馆凡·高的《阿尔勒的卧室》、高更的《有扇子的静物》,还有馆藏莫奈《睡莲》、罗丹《思考者》、雷诺阿《阿尔及利亚风格的巴黎女子(后宫)》等西方美术史上重要画家的名作集结展出,更有2016年在法国卢浮宫发现的莫奈《睡莲:柳树的倒影》修复后首次公开展出。
独步亚洲的收藏品
先说说此次展出的凡·高《阿尔勒的卧室》。1888年2月,凡·高离开喧闹的都市,独自来到阿尔勒,租住在“黄房子”旅馆里。凡·高搬进黄房子之后,一共画了五幅《阿尔勒的卧室》,三幅油画和两幅草图,它们代表了凡·高不同的心境。凡·高创作的三幅《阿尔勒的卧室》油画中的第一幅,现收藏于阿姆斯特丹凡·高美术馆里,被认为是三件作品中最好的一幅。这是凡·高在等待他的好朋友——高更到来时画的,色调偏暖。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高更只待了两个月便不辞而别。凡·高在这里割下自己的左耳,并因精神失常住进当地的医院。在医院中,他靠记忆画下了后面两幅《卧室》,相比第一个版本,第二版《卧室》墙面变成了阴沉的蓝色(现藏芝加哥艺术学院),地板的阴影加重,家具的色调也变得灰暗,暗示出凡·高绝望的内心。而第三个版本(现藏法国奥赛博物馆,曾为松方旧藏)因为是送给母亲和姐姐的礼物,整体墙壁的蓝色又变得强烈,墙上的画像也换成凡·高的自画像和一位年轻女子肖像。
凡·高去世前一年所绘《玫瑰》,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藏(松方幸次郎藏品),此时的凡·高已经入住圣雷米精神疗养院,描绘在此地盛开的玫瑰花,画中可见他晚期作品的特征——激烈与扭动的笔触。
印象派的另一位大师雷诺阿,在30岁左右曾一度醉心于浪漫主义代表画家德拉克洛瓦的色彩,仿照德拉克洛瓦描绘过一些富有东方情趣的“异国情调”的作品,完成于1872年的《阿尔及利亚风格的巴黎女子》便是其中之一。由于当时雷诺阿的个人艺术风格还未形成,艺术技巧也尚未成熟,这幅作品送展沙龙被拒之门外。但是女人体,以及她们身上佩戴的漂亮小饰件,倒成了他日后作品中不可缺少的元素。
上述这些作品均是松方幸次郎从19世纪一二十年代在欧洲收集的,不过也属冰山一角。8000件从巴黎回购的浮世绘作品,总计约1万件的松方藏品,在关东大地震和1927年金融危机中分散流失,散落在伦敦(约900件)、巴黎(约400件)、日本(约1000件)等世界各地。二战结束后,巴黎返还给日本370余件该藏品系列作品,这也间接促成了1959年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的成立。我们可以看到,松方藏品不论规模还是质量,都是亚洲首屈一指的。
松方幸次郎如何购藏美术大师的杰作?
时间回到百年前,松方幸次郎生于1865年,是明治时期日本内阁总理大臣松方正义之子。他在1896年成为日本造船企业川崎重工的第一任CEO,在美国和法国留学,他对艺术品的兴趣产生在巴黎逗留的期间。后来拿到了耶鲁大学民法学博士以后,1890年才回国。回国后,松方幸次郎当上了父亲的秘书官,这在当时可是个肥缺。官二代的他本可在当官的道路上发光发热,却因“忘年之交”川崎正式的邀请,当上了川崎造船所的第一任社长。 松方不仅没把事情搞砸,还不断为公司赚钱,特别是在1914年,他下达了一个无论对公司抑或对自己都产生了影响重大的决定:大肆采购钢铁,用来造船。当时他收到消息,因“萨拉热窝事件”,奥匈帝国要与塞尔维亚开战。一战爆发后,钢铁价格暴增,船舰也因为军需而变得更贵。因早有准备,造船所订单接连不断,松方幸次郎大发战争财。
不仅是实业家、官二代,松方幸次郎更是一名收藏家。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就开始在欧洲大规模收购艺术品,英国画家、亚欧古董收藏家弗兰克·布朗维(Frank W. Brangwyn)成了他的艺术品收藏顾问。他把松方介绍给艺术家和其他画商,建议他专注于西方艺术和手工艺。尤其是在1916年以后的十年间,松方几次访问欧洲,经常光顾美术馆,获得了大量的艺术品。由此,他萌生了建立“共乐美术馆”的想法。简单来讲,就是为日本年轻艺术家提供一个能近距离接触欧洲艺术大师杰作的机会,扩展全球艺术的视野。弗兰克·布朗维还为他的共乐美术馆绘制了设计草图,不过这一想法在他生前一直没有实现。
松方也因其收集的浮世绘版画而闻名。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曾出现过“崇洋媚外”,作为传统文化的浮世绘版画多被遗弃或贱卖,但它却被欧洲人所喜爱。日本美术商林中正看到了商机,把十几万件浮世绘销售到欧美,如今日本博物馆要举办浮世绘大展时都需要向博物馆借藏品。1925年,松方把自己在国外收集到的木版画版展出,这是日本第一次木版画展。如今,这8000件浮世绘版画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或许是浮世绘的异域风情深刻地影响了印象派绘画,日本人因此与印象派有了一种亲近感。松方幸次郎收藏的很多作品是在1918-1921年购入的,这期间,他与发现印象派艺术家的巴黎大画商保罗·丢朗-吕厄(Paul Durand-Ruel)结识,由于不能一直待在法国,他预留了购买作品的资金,让保罗·丢朗-吕厄替他购买作品,购入了雷诺阿、塞尚、高更的作品。在1921年,他购买了4件作品,一次就花了82.2万法郎。
而松方的侄女黑木武子(Kuroki Takeko)与莫奈关系很好,这也为他收藏莫奈的作品提供了便利条件。1920年,松方幸次郎提了一瓶1808年产的拿破仑白兰地去拜访莫奈,一口气买下了18幅莫奈画作。1923年,莫奈第二次白内障手术后,松方幸次郎曾去病榻前探望,直接从莫奈那里购得多幅画作。
莫奈创作于1916年的《睡莲》是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是松方幸次郎亲自从莫奈手中购得的,莫奈本来打算自己珍藏的,所以画没有内衬、也没有刷上清漆,保留了画作完成时的样子。莫奈这一生,共计创作了近300幅以睡莲为主题的作品,创作这件时,莫奈已经描绘睡莲主题近20年,技艺炉火纯青,是其晚年杰作。画面中可见到花与水面上的影子等,然而却大胆地省略细节,这样的表现联系到后来的表现主义与抽象绘画,可说是显示出莫奈创作中具有革新性的一面。蒋勋曾说:“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莫奈,我想象不到睡莲应该是涌动的”。
松方藏品中最引入注意的雕塑作品便是博物馆入口前的景观区的罗丹雕塑《思想者》《加莱的义民》和《地狱之门》,不需要门票就能欣赏到,这算是美术馆延续松方幸次郎“共乐美术馆”理念的最好实践吧。《地狱之门》是罗丹为一座从未建起的博物馆设计的一件从未实现的雕塑杰作。在《地狱之门》上有180个人物造型,而后来的“思想者”是端坐于门楣之上的核心人物,罗丹用以象征但丁的形象。松方幸次郎是第一位订制《地狱门》并将其铸造完成的人,在法国的反而是第二次铸造的。
关于《沉思者》这件作品,罗丹曾表示:“但丁坐在门前的岩石上,沉湎于诗句的构思当中。在他背后的是乌戈利诺、弗朗切丝卡、保罗等《神曲》中所有的登场人物。然而这个计划没有被实现。从整体被分离出来的但丁姿态,消瘦且苦闷,没有什么意义。按照最初的灵感,我构想了别的正在思索中的人物。裸体男子坐在岩石上,双腿靠近身体,拳头抵住牙齿,沉浸于幻想中。丰富的思绪,在他脑中逐渐具体成形。他已不再是幻想家,而是创造者”。
东京国立西洋美术馆这件青铜雕塑《沉思者》,是1902到1903年,由罗丹的得力助手亨利·勒波斯根据1881-1882年的原型放大制作完成的。从《地狱之门》独立出来的《沉思者》,并不只是呈现一位正在思考的人物,而是表现出全人类共通的普遍形象。
这就要说到1918年8月,因为埃德蒙·戴维斯,一位长期收藏罗丹作品的艺术爱好者,罗丹遗嘱执行人和罗丹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莱昂斯·贝内迪认识了松方幸次郎。为了建造一个博物馆研究东京艺术品位和西方技术的发展,松方幸次郎正在收集一些画家和雕塑家的作品。松方与巴黎罗丹艺術博物馆签订合约,并最终购入了50多件罗丹雕塑作品,其数量仅次于巴黎的罗丹美术馆。
因为日本的进口税极高,需要缴纳的税费相当于一件作品的费用,所以松方将400件绘画和雕塑作品存放于罗丹艺术博物馆的旧教堂中,直到二战结束。当顾客要购买的作品博物馆没有库存时,博物馆通常会先展出作品,再出售。正因为这样,松方幸次郎订购的第一座《地狱之门》(已付款)最终被美国费城购得。
1921年8月左右,松方幸次郎访问了德国和瑞士,收藏了蒙克等人的作品,并在柏林购买了17件大型挂毯。1922年至1923年,松方又成功地从哥本哈根商人的收藏中获得了34件重要的现代绘画作品。此外,也许因为松方自己从事造船业,所以船舶和海洋主题的作品成为其早期收藏的特色之一;另一方面,他也通过海战、沉船,以及1921年的日本裕仁皇太子乘船访欧等作品记录了其关注着正在发生的历史。 日本美术史家矢代幸雄在1958年出版的《艺术的赞助人》一书中写道:“我认为,松方先生在巴黎市场的威望是很高的,这也是依仗其大规模的买手,另纵观松方先生的风貌、态度、人品都一览无余展现于巴黎市场,是一位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世界级大实业家,正因为如此,才博得了这般尊重。”
当松方幸次郎在欧洲已经购买了大量的作品后,他试图分批次将这些作品运回日本。而在运送前,他将所有藏品分成了3批:将900余件作品存放到伦敦的一间艺术仓库;400余件作品交由卢森堡美术馆馆长兼罗丹美术馆馆长昂山·素季(Léonce Bénédite)进行保管;将1000余件欧洲大师杰作与8000余幅浮世绘作为首批运回日本的藏品。但天有不测风云,受第二次世界大战和1927年经济危机的影响,松方幸次郎的这三批作品走上了三种截然不同的道路。
收藏路遍地荆棘
在关东大地震后的数年中,日本国内经济一直较为低迷。1927年,受日本国内经济动荡,松方幸次郎掌舵的川崎造船在这股浪潮中宣告破产。而作为总裁的松方不仅辞职谢罪,被迫抵了全部家产给公司,他还将带回到日本的首批画作也变卖去抵公司的债。这些藏品便随之流落到了日本以及海外各地,有的被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
据日本国内资料显示,松方运回日本的西洋油画和雕塑有一部分是被日本国内的藏家购得了,还由此建立了私人美术馆。如今日本最大的私人美术馆大原美术馆中所收藏的莫奈的《午后的稻草堆》便是松方当时的旧藏。
存放于伦敦仓库的900余件作品的命运比因松方破产而流散各地的作品的命运更为悲惨。在1939年的一场火灾中,这900余件作品全被大火所吞没,销毁一空。
2016年,伦敦泰特不列颠美术馆公布了一份日本收藏家松方幸次郎的遗失藏品清单,这份清单发现于2016年2月,记录了1939年在火灾中烧毁的松方幸次郎收藏艺术品名录。这是时隔70年,人们发现的第一份关于这批被毁艺术品的记录文档。
这份清单发现于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的档案中,写在15张A4大小的纸上。上面详细记录了953件作品的名称、艺术家姓名以及每件作品的估价,其中包括255幅油画、82幅素描、554幅版画、17件雕塑和数件家具。其中包括多幅莫奈和凡·高的油画,以及罗丹的雕塑作品。
泰特不列颠美术馆工作人员在采访中表示,这份清单原本由一名伦敦艺术品交易商保存,在2010年被捐赠给美术馆。虽然无法确认清单撰写者的身份,但是经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分析后,确认是松方幸次郎收藏的一部分,推测可能是当时为了申请火灾赔付保险金而制作。
松方幸次郎交由昂山·素季(Léonce Bénédite)存放在罗丹博物馆保管的作品,在二战结束后,被法国政府作为“敌产”查封。直到1951年,法国政府决定为了和日本保持友好关系,再加上日本根据《旧金山和约》才向法国提出归还松方藏品的请求。
1959年,法国政府以“创建一座由法国建筑师设计的美术馆”为条件向日本归还了400件中的370件“松方藏品”。后来,由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建造了国立西洋美术馆,以此收藏1959年法国归还日本的“松方藏品”。
至于为何选择勒·柯布西耶来设计美术馆,这至今仍是个谜。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是柯布早期“可生长美术馆”概念的实现,亦是日本境内唯一一栋柯布的建筑。1954年10月30日,柯布西耶为视察上野的环境,还有参观日本的传统建筑,共逗留了8天。这是他初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日本国土。柯布西耶只留下三张图纸以及一份设计说明,就因印度昌迪加尔的工作而离开了日本。至于结构设计以及施工等,则交由他在日本的三个弟子完成,分别是前川国男、坂仓准三、吉阪隆正。而柯布送来的图纸中并未包括构造和设备,这些都是由日方负责设计,图面上未说明的细部尺寸则依据“模度”(建筑以人为模度,成年男子身高183cm)来决定,所以整个建筑给人一种现代西化但又非常日本的感觉。
法国归还的作品中,包括松方幸次郎收藏的印象派绘画、罗丹的雕塑、杜米埃的版画等。2007年日本國立西洋美术馆被指定为日本重要文化财产。对于其余的20件作品,法国政府拒绝归还。而这其中,包括了凡·高的名作《阿尔的房间》。
除了法国政府拒绝归还的作品,松方仍有不少作品流落在法国的各大博物馆中。如2016年,在卢浮宫发现的莫奈的睡莲巨作《睡莲:柳树倒影》。
这件《睡莲:柳树倒影》是松方藏品重要画作之一,达4.2米,宽2米。该画在战后失踪数十年后,2016年在卢浮宫博物馆内被发现。被发现时,画作已经损毁得非常严重,画面差不多有一半都被毁了。
据相关人士介绍,此张《睡莲》完成于1916年,是松方幸次郎于1921年在莫奈的画室直接购买收藏的。二战爆发后,松方幸次郎将其收藏的画作运往巴黎躲避战争。1959年,法国政府归还日本375件松方收藏品时,或许由于这幅《睡莲》损毁太严重而被遗忘在卢浮宫的库房里。
而在去年,也许是该画已经严重受损的缘由,法国政府同意了将此画归还给日本,并由日本国立美术馆收藏。在拿到该作品后,国立西洋美术馆也随之组建了团队对该画进行修复。
此幅数字复原作莫奈《睡莲:柳树倒影》放置在“松方藏品展”的入口处,而修复版原作则展出在展览最后部分。待看到最后的原作而不禁回顾一番,亦是本次展览的一大乐事。
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松方的藏品,也不难看出日本人对印象派真是顶礼膜拜地喜欢。近代日本有钱的企业家们收藏这些名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日本“现代化”的一个途径——日本明治维新后一直崇尚西方科学、文化艺术,通过收藏西方艺术,似乎也让日本有机会能够进入西方的现代游戏,以此获得平等的一席之地或是发言权。
而如今,虽然大部分藏品已经与松方本人无太多关联,但不可否认的是,正因为有松方这样的藏家,才使得当今日本高质量的私人美术馆遍地开花;莫奈、凡·高等大师作品才真正地走进日本人生活、观展的日常。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