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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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普照大地,不分人间善恶。
  ——塞内加
  有些晚上他梦见过去的伙伴,那些熟悉又看不清的背影,悄悄浮现在眼前。现在他醒了过来,大概五点钟,或者更早些。他用拳头揉开眼睛,窗棂上还没有阳光到来的迹象。感到小腹熟悉的紧张,他双手拿出被角,外面的寒冷让他畏缩。
  这间粮仓隔出的小屋,摆了竹床和一张写字台,布帘另一边屯满稻谷和小麦。时间久了,他渐渐喜欢上这股泥里长出的香气。就着幽光,他望着身侧的石灰墙,墙面的斑点和纹理让他联想起无数的形状。一匹河马、一头花鹿和一群山猴。这是他独处时养成的怪习惯。想到快要来临的事,他希望白天迟点到来。
  看倦了墙上的动物园,他试着闭上眼。他想沉入不透光的深渊,里面没有人声,也没有奇怪的东西在飘忽。再次醒来,他以为躺在家里的铁床上。过去他常常这样醒转,听到狗叫或落雨声,他诧异自己离家那么久了。有时在浅睡中,他站在山丘的高处,远边展开一条大河,对岸是连绵的野坟。闻到早春香椿的气息,他又回到那所院子。黄狗蜷在银杏树下,手风琴古板的琴音从走廊传出来,阳光逗留在边边角角。
  但是这次不一样,那里黑漆漆的,嘈杂得像一条逢集的早街。两边的路灯都灭了。他并不是一个人,无数双腿经过他身边。走过连排的杂货铺和点灯的饭馆,他看到前面有两个人,他们提着皮箱子,急匆匆地赶路。人群里,他们时隐时现。他努力跟上去,但挡在前面的人越来越多。
  梦到这些,他打了个寒战。他回想着,他穿过一条狭长的甬道,挤出栅栏,眼前一栋巨大的建筑。天空晦暗,顶头的铜钟遮去半面天。广场上,围聚了一群人。他们焦虑地望着钟面。他走过去,那些人转身看他,其中一位怀抱皮箱、披头散发。那个人是他母亲。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想到梦里惊醒他的一瞬间,他轻轻蒙住了脸: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他望着他的母亲,她的眼神里充满恐惧,她嘴唇乌青,说不出一句话。她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脸。他站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他帮不了她。
  夏天最热的那個星期,夏质跟着母亲来到了雪田。他们在板厂下了车。他熟悉村子路边大片的油菜,过去走亲戚,他总要抄近路,跑过田埂沾一身花粉。不过这次,他只是没劲地踢着脚边的石子。母亲又一次嘱咐他,口气跟车里一样,温和却不容商量。他不停点头,他不是真的听进去,而是希望她不再重复。他放慢脚步,落在她身后。
  她提着豆油和一口袋水萝卜,白面、梅干菜担在肩上。那是带去舅舅家的。相比之下,她的行李只有肘里的帆布包。从身后看,这些堆垒的物什,将她的背影显得异常庞大。听到她的敦促,他默不吭声。就算这热浪翻涌的中午,他也想在路上多呆一会。他捡起脚底的石子,握进汗湿的手心。表面的滚烫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抬起头时,他看到她的背脊浸透汗渍。
  走进院子,小满在玩黄沙。她一个人蹲在阴凉里,将湿沙糊成扁圆,盘了几圈,渐成蛋糕模样。她较真地把干土当面粉撒上去。屋檐下,他觉得蛋糕不过是一摊稀烂物。表妹看见他时,他退后了一步。没等母亲开口,小满朝厨房大喊,一家人都出来迎接。小满跑过来,悄悄告诉他,蛋糕快好了,就差几颗草莓。他掏出口袋的石子,她欢欣地抓过去。早午饭前,他们做出一盘满意的草莓蛋糕。饭桌上,小满紧挨着他。
  舅妈端上一盘红烧肉也坐下来。妈妈起身敬酒,孩子就交给你们了。说完后,她停顿了几秒,留心她弟弟的眼色。舅舅慎重地点下头,刚要说话,却被舅妈抢了先。都是一家人,不说这见外的话。她干了白酒,双手托着杯底给妈妈看。妈妈犹豫一下,一仰头,脸呛得涨红。顶多两个月,去试试看,很快回来。妈妈咳嗽着说。舅妈嚯地站起,说要去端鲫鱼汤。出门时,她打量了一番门边的粮油。妈妈很像是被晾在了那里,正犹豫着,舅舅安慰道,没事、没事的,我都跟她说好了。妈妈安心坐下。舅妈回来后,桌上又热闹了。
  说笑中,母亲隐瞒了那个事实。那件羞耻的事,仿佛一经说出就会遭到嫌弃。当舅妈说起表妹尿裤子的笑话时,他屁股坐不住了,他恨不得捂住母亲的嘴巴。没有家庭愿意接收一个整天要晒被褥的男孩。这股愧疚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赶大巴的时间快到了,母亲准备走了。
  桌上只剩他一个人,门外传来客气的送别声。他埋着头,碗里的肉片让他反胃。他用筷子在桌面上划,划过几次后,他意识到那是一个“不”字。舅舅进来问他,你妈妈要走了,不去送送吗?他摇摇头,双腿在凳子底下晃荡。送别的人回屋后,他正专注地嚼米饭。为了不去留意旁边的空座位,他跟小满说起下午垒城堡的计划。随后,他低下头,随时等候别人的提问。
  舅妈给了他写字台和一张大床。过去几年,与父母分床之后,他拥有一间宽敞的东房,房里立着三架米棕色书柜,抽屉装满图画书和碎积木。而现在,他躲在几个榻榻米的空间,他害怕走进其他房间,有人会对他说,“别乱跑,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等确认只有小满会来敲门,他才安心收拾床铺。他改掉从前乱丢衣服的毛病,整齐地折好衣裤,叠放在床脚。
  初次的夜晚,他生怕自己睡着。他套上两条内裤,将毛毯踢到一边,只盖一个角。他眯上眼,听着蚊吟和竹床里的虫咬声。当院子里风声四起,他再也坚持不住,他索性赶走脑海里的一切顾虑,翻身睡过去。到了午夜,他惊醒了,双手慌忙在床单上摸索。底下一片干燥。他放松了警惕。他又梦见自己捂着腹部到处跑,醒来后,腰部以下浸透了。他坐在床边,撇着嘴巴想了一会,只能用老办法。他脱得精光,小心躺上去,期盼天亮前能捂干。躺在大片的湿凉上,他想起有一年冬天,他跟爸爸去他学校,晚上吃的牛肉火锅。爸爸和校长烂醉,睡在校宿舍。三人一张床,他挤在中央。深夜尿急,他掀得被子跑风,校长满嘴酒气说,别折腾了,冲地上尿,泥地干得快。转天一早,校长迷糊着,双脚插进皮靴里。只见他大喊一声,双脚抬得老高。鞋里都灌满了。校长扇红他的屁股,骂道,准头还真他妈毒。
  想到这儿,困意散去了。他望向窗外明亮的繁星。他想到城市里昼夜不熄的灯火。那样的环境下,大概很难睡着吧。   他很早就察觉到家里的窘迫。爸爸在乡镇小学教书。平时,他只有一件白衬衫,通常是晚上浆洗过,早上没晾干就穿去上课。妈妈在家养鸭子,收益可观。今年春天,她拿出一年的积蓄,从镇上抱回五打雏鸭。她在棚里安上水槽,装一排取暖用的灯泡。五月一天早上,有只鸭子蜷在窝外,眼珠泛白,食囊红肿。接连两天,鸭子一窝接一窝地病倒,尸体堆成小山。妈妈拖着簸箕,将硬邦邦的鸭子埋到屋后杨树林。
  那时,村子里已经有人去了南方,电视上到处在播民工潮的新闻。有位同事来家里,说南边进城的人太多,几个市都在建学校,今年正急招老师。半个月后,爸爸辞了工作,跟同事一道搭伙走了。爸爸走后,他整天忧心忡忡,课堂上也经常走神。昨天晚上的长谈,验证了他隐藏已久的预感:总有一天,他的母亲也会离开他。
  他侧过身去,竹片窸窣响,虫咬声住了。现在他可以品尝那种滋味了。那种滋味如同鱼胆。
  最初的几天,他小心错开淋浴和如厕的时间。一周后,他逐渐适应了这个家庭的作息。舅舅在板厂上班,每日早起出门,晚上一身木屑回来。轮到夜班,他傍晚出门,第二天中午前回来。休息时,他一门心思修理拖拉机。看了两个晚上,夏质也蹲过去。他念叨着工具的名字,依次递上扳手、铁钳和油壶。舅舅告诉他,修好后,他可以去厂里运木料。又过了两天,他终于有勇气跟舅妈说话了。晚饭时,他扒了两口饭,就撂下筷子。他没像往常那样回屋,而是问舅妈为何每天去镇上。舅妈说,她在南极开了一家干货店。他想到一群笨憨的企鹅排队的情景。第二天,跟小满去店里玩时,他恍惚明白,南极不过是南集而已。傍晚,他跪在木凳上,咬着笔头,将这件事写进了日记。他在日记里还写,舅妈做事讲究条理,店里干货的进出,她详细地记在账簿上,还用复写纸备份。收摊前,她能心算出当日的毛利。跟她干练的行事相比,她说话要琐碎得多。算错了斤两或遇到看不惯的顾客,她要背地埋怨一整天。
  在另一篇日记里,他写了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每天临睡前,他在床底藏上一盆清水。这样他可以偷洗床单,再重新铺上。白天里,他在床上堆满杂物。蒙混几次后,他觉得这并不可靠,总有一天有人会揭开床单,指住他的鼻子嘲笑他。他非得想一个办法。他提醒自己,不能熟睡,只要感到腹部的緊张就睁开眼。试了几次,方法没有奏效。一周内他洗床单的次数变多了。不过,他始终抱有侥幸心理。暑假总会结束,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但是七月底发生的事,彻底打消了他的念头。
  立秋的前几天,他坐在床上看书,小满走进来。她腰板挺直,双手背在身后,像背书一样复述:你妈妈打电话给我妈妈,我妈妈叫你去跟你妈妈说话。
  他赶到时,座机开了免提。他站在门口凝听他们的谈话。自始至终,那头只有母亲的声音,但他猜测爸爸也守在那里。通话时常间断,他分不清是说话犹豫还是信号不稳。短暂的空当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车鸣。看来,打电话的地方在公路边。舅妈问了两个实质性的问题,妈妈的讲述冷静而客观。看到她缓慢消失的笑容,他听明白一个事实:母亲没有找到工作,更糟糕的是,爸爸所在的学校倒闭了,其中一位占股大的老板,携款去了香港。
  轮到他听电话时,妈妈换了个口气。舅舅说你不爱说话?妈妈说。她劝说了他几句,他吸了吸鼻子,指头在掌心里交织。最后,他说,我每天都不想吃东西。
  挂了电话,他走出门,穿过院子,推开房门。坐到竹床上,他才发觉浑身冰凉。他要一直住在这里了。他想到电视上讲的杜鹃,它们总是把蛋产在别人窝里。现在,他成了两个家庭的负担。
  白天过得总是不容易。午饭后,一家人准备去县城商场,舅妈端着小圆镜,在院里描眉,小满依偎她怀里,掰指头数着要买的花裙。过去,他喜欢在街上的玩具店和小食摊旁溜达。他站在院里显眼的水龙头边,确认没有人会叫上他后,他才走回屋子。他抽了本书,盘坐在床角。这样他能呆在暗影里,蚊帐的皱褶也刚好遮住视线。他摩挲着书脊和内页的插图,为刚才大胆的试探而自责。
  膝盖上展开的文字,将他带向一处汹涌的海面。这也是好事,他能暂时忘记眼下的处境。那场海难吸引了他,太阳升起时,商船搁浅在沙滩旁,岩壁上筑满海鸥的巢,翻到折页,他发觉曾经看过,有一位英国男人在树梢上醒来。翻回扉页,他想起这是《鲁滨逊漂流记》。他打算接着读下去,这样他们回到家时,他已经知道,这个被世界遗弃的男人是如何生存的。
  转天下午,舅舅带他去镇上,办理转学的手续。盖过几份公章后,他被安排在一间空教室,桌前放着两门试卷。考题比想象中困难。收试卷时,他背脊湿透了,手背上咬出了一排牙印。他心慌地走出门,舅舅打着了拖拉机等他。往常考砸,他爸爸会安慰他,告诉他争取下次。爬上车斗,舅舅什么也没说。他很想说出自己的担忧。最后两道大题,他根本不会。吃晚饭时,没有人提起今天的考试。他整夜睡不着,第二天一早,电话打来。他被录取了,他问分数多少,对方却不透露。
  到了开学的九月,他的学费还没有交。他和其他两名欠费生坐在最末一排。他去问舅舅,舅舅拿不定主意。他只得找舅妈,趁着干货店收摊,他小心翼翼地提到这件事,舅妈停下翻账簿的手指,在嘴唇上点了点。这一周是最后期限。为了受到重视,他撒了谎。舅妈岔开话题,说他母亲真是嫁错了人。原本上门提亲的,都是镇上做买卖的,她却嫁给一个远地方的教书匠。穷酸不说,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到了农忙,每次都到处求人。听着舅妈的话,他觉得难过,又感到忿恨,自卑感紧紧拿住了他。一时间,他失去了对手脚的知觉。体重仿佛也在削减。嫁过去十多年了,也没见她戴过一件像样的首饰。舅妈又说。他按捺住那股快要哭出来的冲动,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的忍耐起了作用。周四放晚学前,舅妈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前。他能想象到,她坐在办公室,心里咒骂着,一手别出腰里的钞票。
  班级里一提到费用,他就会紧张。学校开设电子琴兴趣小组,临到报名时,他又划掉了自己的名字。所有的花费都是舅妈垫付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也相信,舅妈那样精明的女人,肯定算过一笔账目。如果父母无力偿还,等他长大了,他也要补上这笔钱。跟小满争遥控器时,他在电视柜旁找到了那本账簿。软面抄上记录了他的开销,从一管牙膏、一件衣服到那笔巨额学费。每个月都总结出一个数额,累积到这个月超过了五千。他再没心情去看侦探柯南。他垂着头,他觉得舅妈简直就是后妈,但转念一想,后妈还是妈,舅妈不是。她这样做合情合理。   除了上学,他整天呆在屋里。时间一长,他能通过足音辨人。舅舅说他文静得像个女孩。他剪裁了两本画册,贴了满墙。他喜欢有趣的鱼虫画和异域的建筑。舅妈将店里的囤货,运到他屋里。为了节省空间,舅妈换掉他的写字台。她移出南房的旧桌台。那张桌台是外公生前用的。她还清空床底,踢出装满卡片的鞋盒。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些垃圾,是垃圾就不应该留着。他没有反驳,他端起鞋盒丢到了门外。他掂量着手上的重量,久久不愿回屋。一打货箱拾掇好了,他的空间更加狭小。临出门时,舅妈顺手撕掉几页墙纸,他不知道,她是存心如此,还是当真觉得图案花里胡哨得碍眼?
  往后一段时间,她总要对他指手画脚。他吃饭时常会吧唧嘴巴,舅妈放下筷子说,动物进食,才有这么大动静。她问他的属相,他说,他属马。小满学起马叫,家里人都逗笑了。
  后来,舅妈还看不惯他拿筷子的手势,起初他只是笑笑了事,但是在接下来的一周里,舅妈每次都说个不停。他只好改变,用他们的方式握筷子。如果她喜欢整齐划一,他照做就是了。他望着饭菜,肚子咕咕响,但没有任何食欲。
  这样的抱怨渐渐变成她的习惯。他忍受着,不敢对她有任何微词。如果反抗了,她破口大骂怎么办?就算扇了他巴掌,他也无处告状。往后,他一直要为那些琐事担心。他洗晾好自己的衣裤,在饭桌上不随便说话。为了避免闲话,他尽量减少夜晚用电的时间。他愿意成为悄无声息的人,成为一升空气,但还是有一些小事,容易引人注意。放学跑回家,他蹲在墙角喝水,舅妈经过时,眼光探向他的碗,他心头一阴,他真想拉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喝的只是一碗白开水。事后,他为这样的想法痛苦万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卑贱?
  直到这天晚上,他才明白,如果想不出一个主意,他永远要囚禁在这里。
  他琢磨了许多遍,连费用也计算清楚了。他安静地等待时机。终于在降过一场冷雨的夜晚,夏质敲响舅妈的卧室。屋里阴湿,有股樟树的木香。舅舅睡着了,舅妈倚在床上,看八点档的电视购物,那是她最爱的节目。他支支吾吾,征得同意后,他说起同桌李欢的事。他说,李欢这几个月成绩越来越好,他每天早起,在食堂门口背书,晚上睡觉,班主任也要监督。电视上正展出手镯,解说员的声音嘈杂而焦急。他又说,他爸妈花了几百块,效果比请家教还好。舅妈听懂他的意思,眼睛暂时拿开电视。你觉得呢?他躲开她的目光,抠弄沙发上的纹理,接下去的话,他一下子想不起来。舅妈摁着遥控器,换了一圈台,又回到电视购物上。这时,解说员拿出一副玉石耳坠。多说也是徒劳。没有等到回应,他起身走了。拉开房门时,舅妈说,这得跟你爸妈商量。关上门后,他才想起嗯一声。
  起初,他认定舅妈会有所考虑。见到她靠近电话机,他就主动走过去。弄明白她只是在采购罐头,或是联系厨子,他泄气地走开了,往后的时日,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舅妈再没提起寄宿的事。
  他很想将这件事告知他的父母,但他每月只允许打一次长途电话。电话接通时,他听到电话线里夹杂的呼吸声。他能想象到,隔壁房间里,有人正拿着听筒。他谙熟那一套。有些话他不可以说出口。他试图在电话亭打电话,拨通后,妈妈问他想说什么?他望着玻璃门外穿行的车辆,一时答不上话。放晚学路过收发室,他看到邮差来收信件。
  回来后,他趴在枕头上,摊开皱巴巴一张纸。他写得飞快,他打算直奔主题,但是生活中的琐事不断牵绊他,他写得清晰,又具条理。他默念那些偏激的语句,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去写那些。在信的中段,纸面戳出了窟窿,他激烈地写道,他想离开这里,仿佛这是他唯一要想的问题。这个危险的念头迫使他停下笔,他不敢往下写,他生怕会挑起两个家庭的不和。他重新排查了信的内容,划掉不该说的部分,最后他只得揉掉满纸的荒唐话。
  在重写的信里,他说了一些不相关的。他写他每天都没有胃口,一有机会就躲避吃饭。他手脚瘦弱,看到荤菜也提不起精神。他十二岁了,体重却只有六十五斤。他还写他舅舅,他说舅舅从不管家里的事。逢到休息日,他出门找人打牌,晚上喝得烂醉。清醒的时候,舅舅不是修理机器,就是抽烟看碟片。在家里,愿意跟他说话的是他表妹。
  初到舅舅家,小满整天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同在河边挖毛蟹。天热时,他们去镇上买西瓜。坐在市集里,她吃得很凶,他说馋嘴的囡儿,长大后嫁不出去。小满想了一会,将瓜皮盖在头上,她说,她不在乎,因为世界上男的比女的多。
  没过多久,他们在一起时,舅妈经常借故叫走她。他们在院子外玩跳房子,舅妈拉开小满,唤她去洗澡,小满不肯,舅妈就动手打她。经过几次,他知道舅妈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就是想让他独自待着。舅妈肯定说了他不少坏话,以至于小满再不敢靠近他,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相信,那些话不仅指桑他的父母,也说到他的怪毛病。
  第一次感到跟小满的疏远,是在县里的商场。天凉后,春夏衣服过时了。他成天套着一身校服,踢足球时袖子破了,他才想起添置衣物。舅妈带他去附近的轻纺市场,那里只要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到一打秋装。他欣喜地试了几件,最后从懒洋洋的店员手里挑了两件长袖衫。轮到小满买裙子时,他们离开混乱的市场,走进县里服装店。跟店里艳丽的衣服相比,他手提袋里的不过是一卷废布料。他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打量着店里的货物,他感觉到至少这只手提袋还属于他。
  投递完信封,回来时正赶上板厂放工。他垂头,挨到路边。要是撞见舅舅,舅舅准会问他去镇上做什么?他搓捻满手的浆糊,加快了步伐。到院子里,他听到舅舅房里的争吵声,电视噪音大得山响。他心怀疑虑,又不好过问。他回到房里,眼前一派凌乱景象。桌上书本摞成一堆,像一本本翻找过。床上被褥折到一边,衬底的床单也卷出来。布面上痕迹斑斑,那是他的罪证。有人知道了,就在为另一件事盛怒的当口?他内心逼仄,想从此蛰到床底下,永不抬头。他慌张爬上床,蜷起被单,塞进不起眼的床缝。房门打开了,舅舅连同他败坏的情绪一同闯进屋,他惊吓地坐在被单上,这时,他发现脚上还蹬着球鞋。舅舅简短地问了他几个问题,没容得思考,他就回答了。昨晚,他进过房间,但他不知道结款的事,也没看见抽屉里的账本。过了一会,舅妈走出来,双手叉腰,原来她一直站在門后。她说出问题的关键,昨天点过的钞票,今天少了两张。夏质说他不知道。   他们走出去。临出门,舅妈折回来,双手抓住门板说,没想到,你每天晚上还画地图?她瞥了他一眼,笑容还没有展开,身子就收了回去。
  晚上围在饭桌前,舅舅确认不会弄错,姓陈的厨子递给他时,他当面点了两遍。舅妈也觉得,东家办喜事,不至于为这点钱坏了德行。舅舅问小满,小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舅舅郑重地说,反正不是你表哥,要是他拿了,我早撵他滚蛋了。这一句警告,有如迎面一拳痛击。没有人真的相信他。他恪守的那一套做人的理论,现在变得摇摇欲坠。舅舅撩开衣服,抽出皮带搁到桌上。他说,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发生。但是舅妈不甘休。饭后舅舅睡觉了,她将夏质叫进南房。
  南房当中悬的灯泡上罩着锅盖。灯拉亮后,房间上边昏暗,底下雪亮。小满也站在墙边。没等他适应周遭的环境,舅妈开始了盘问。她先从小满开始,小满不承认,而且她有足够的零用钱。排除了可能性,舅妈问夏质昨天为何进房间。夏质说,去看电视,看两集柯南。有没有翻过抽屉?没有,夏质说,只看了电视。舅妈还想问,夏质说,你们翻过我房间,不是也没找到什么吗?他的反问,更像一种挑衅。舅妈从旧凳子上站起,影子硕大,整个人罩住了他。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事漏掉了?说完,她拉住小满往外走。小满挣脱她,走到他耳边,他以为她想安慰他,她轻声说,你要是没来我家……该多好。他怔住了,白炽灯的白光照得他晕眩。小满也不信任他,她站到了舅妈那边。他有些可怜她。舅妈关上门,对小满说,扣上吧。听到锁门声,他弄清楚当下的处境。
  外公生前就住在南房,房里堆满了他用过的旧床、条凳和蚊帐。他的黑白照仍挂在墙上。外公是在两年前去世的,他的遗体在靠里的墙边,停了三天。此后,这里始终存留祭奠的气氛,很少有人进来。家里的杂物常随手丢进来。
  他吃不准小满锁紧了没有,他迈步上去。啊,门紧闭,只有凉风透过缝隙。他想砸门,想大喊大叫,但他知道那样无济于事。他抱着胳膊,气鼓鼓地走回原地。他喘了几口粗气,抬头时看到墙上一面圆镜。望过去,那一对眼睛也望着他。这时候,他开始迷信起来。他常听老人讲,人死后,鬼魂会经常回来。他不敢去看墙上那张阴森的照片。他想起外公临终前,他坐在一旁,外公问他,有没有看到床头站着两个人?他说没有。外公艰难地举着手,说他每天都能看到。夏质跟随手指望过去,那里只有一面白墙。几天后,殡葬工人抬起他干老的身体,穿过院子、送进灵车。要是外公活着,他的处境会不会不同呢?这个设想仿佛撬开一处暗道。他听到角落里涌动的呼吸声,床板在轻微地响动。他不情愿地望过去,床边坐着一片黑影。他清楚那只是灯罩投下的,但他确信无疑,事情发生了变化,有个人摸了进来。他贴墙站着,尽往恐怖的地方想。他挪到哪里都不对劲,有人就站在不远处。大风在门窗上跌撞,他四面受敌。他甚至害怕圆镜反射的白光。想到恐怖电影里的尸骨,他抓挠墙壁,指头惨白。最后,他只好蹲在墙角,跟自己作斗争。
  凌晨过后,他脑袋沉重,一丝念头也没有力气动了。他索性爬上板床,垫好外公穿过的军大衣。起先,他怕得发冷,手臂冒起疙瘩,后来背脊温暖了。快要入睡前,他突然有点想念他的外公。
  听见开门声,他扶着墙角坐直了。裤子是干的,大衣也没有湿,他转过身去。天大亮,屋里灯还亮着。小满站在门口。她朝他嘟了嘟嘴,跑回舅妈房里。
  几天后,有两个房间上了锁。
  一周后的下午,舅舅趴在机器底盘下唤他,他握着钢刷跑过去。舅舅松开螺母,夏质挨个刮掉齿轮上的油污。这时舅舅说,你舅妈跟我说,是小满拿的钱,她拿钱去买零食了。他宽慰了一些,他发觉人跟齿轮一样,总有洗净的时候。他望着舅舅油斑斑的工装,问他何时知道的。早上。舅舅不多说了,爬出来往水箱灌水。夏质故作平常地说,那就好。
  洗完手,他走进小满的房间。她正在吃薯片,身边的几包也拆开了,床底下摆着大号塑料袋。她拿的钱就买了这些?夏质问她哪儿来的钱?小满说,我没有钱,这些都是我妈买的。是她的钱。他谨慎地退出房门,路过卧室时,他朝里屋探了一眼,舅妈坐在沙发上,电视荧光将她的脸照得惨白。
  他将这件事写在信里,他盼望母亲能回来,立刻将他接走。但没过两天,传达室的老马走进教室,递给他一捆扎好的信,那是他过去写的。信封盖了邮戳,右上角印着,“地址有误,查无此人。”信全部退了回来。他们又搬家了。
  他拆开信,默读一遍,眼窝酸疼。李欢一把抢走,呼啦啦地窜上讲台,“情书、情书。”底下人喊。李欢铺开信纸,故作声势,他高声朗读,“亲爱的……”
  夏质坐在台下,没有痛苦,也没有丝毫难堪。他甚至期待李欢能够读下去。一方面,他渴望别人了解他,另一方面,他又想把了解他的人撕成粉碎。李欢读了两页,味道不对了。台下也觉得寡味。这根本不是情书,教室里嘘声一片。过去李欢敢把裹精液的纸团,摆在讲台上,现在他开始走下坡路了。同学们哄笑着,把他撵下台。
  第二天晚上,舅妈走进他的房间。看到她手里一沓白色,他预感有事发生。他抽出木屉。信不见了,狭窄的抽屉框住了他的念头。舅妈叩响桌子,他脚底蹭着地,不敢抬头。他像遭人告密一样无所适从。舅妈将信伸到他眼前,摊成扇形。没错,六封,一封不少。她拆开了所有的信,就在他上学的时候。你成天想的都是这些?她说。她到底还翻看了什么?
  这是最后一次。她说,她走到门外,站了一会,又回到他身边。这一次,她显得更加高大,屋里再盛不下另外一个人。她揪住信,撕成一道一道,撕了几封,她干脆摞成叠,拦腰扯断。她攥紧厚密的纸片,低声说,你比你爸妈,也好不到哪儿去。
  冬至过后,寒潮越过县境,气温跌破冰点,冷空气不断下沉,湿度接近饱和。今晨将出现大雾,能见度不足五米。预计到中午,光照充足,气温回暖时,浓雾将自行散去。
  听到播报天气,他醒过来。他还在为刚才的梦情绪低落。他摸了摸裤子和床单,很奇怪,自从受过惊吓,他很久没尿过床了。简单洗漱后,吃了碗剩下的清粥,他温习了一篇课文,上学前,他还有半小时可以磨蹭。雾气在院里蕴积,透过窗户就能看到,高过瓦檐的冠杨没有了轮廓,只见得一片白。舅妈关掉电视,走进院子。刚才的声音便是从她屋里传来。舅舅轮夜班还没回来。舅妈跨上电动车,昨晚,她跟他说过,她赶一笔货单,清早去县里拿鲜鱼。他负责送小满上学。她打開车灯,冲着他喊,别磨磨蹭蹭的,跟一块死肉一样。她的嗓音平静而阴冷。   舅妈走后,他领着小满去赶最早一班公交。小满睡意朦胧,她沾着口水,揉开眼睛,脚步才肯迈开。走上大路,他抹掉头发上的水雾。近身驶过一辆辆电动车,他听到车轮声,却看不见他们。雾里有人咳嗽,他问了声好,对面应了一声。走近打了照面,互相却都不认识。
  站台离板厂有一站路。他们沿大路,经过烈士陵园,几乎遇不到人。走过一段路,路边堆积了大批新伐的木段,他周身濕冷。这里湿度更高,水汽更加凝重。他知道近处有一片水塘。他走过去,小满也跟随其后。他踩实落满寒霜的草茎,望着浅滩上一丛湿芦苇。能见度不足五米,电视上这样说。想到这句话时,他内心幽暗的深处划过一道光芒。那句话就像一条提示音,在那道不起眼的幽光底下,一切都一目了然。他顿时精神振奋,睡意全无。
  在事情到达一触即发之前,他看了一眼小满。她梳着马尾辫,衣领上滚了一圈草梅。他的全部心思集中在一个点上,他终于有机会,像他们对待他那样,夺走他们最心爱的。他站到小满身后。小满打了个哈欠说,其实我也想有一个哥哥。她捻断一株干枯的狗尾草,衔在嘴里。他慌了神,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涌起一种少有的情感,意外而陌生。他是否高估了那一丝温暖?他突然想摸摸表妹的头发。这时,他发觉手中的青石块,又坚硬又冰冷。
  你看起来真奇怪?小满说。不关你事。他打断她。夏质站到薄冰上,将石块投进水里。他望着那一片灰暗旋即踅入河底。他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他。水面平静后,他爬上岸,疯跑起来。他奇怪地有种解脱感。雾气摩挲耳廓,身后小满在喊他。跑过一座石桥,他浑身燥热。疾驰而过的汽车,吓得他差点摔倒。跑到集镇上,他后脊湿透了。他摸索全身的口袋,搭上一辆往县城去的小巴。他不敢看人,挨进靠里的座位。他骨头松散了,感到衬衫上通体的湿凉,他用力打了个喷嚏。他放缓呼吸,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紧张。持续的仓促感让他患得患失。望着窗外一排远去的冷杉,他将头紧靠车窗休息,舒服的震荡中,他蓦地想起看完的那本书,如果他是那位外国人,适应了岛上生活,殖民了那片海域,英国的商船到来时,他还会去呼救吗?
  他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中午前雾气散去了。广场上有一群人在舞狮子,喧天的锣鼓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可过了一会,那件困扰他的事漫上心头,他顿时没了兴致。到了下午,阳光愈渐热烈。他躺在公园石椅上,迷糊状态下,他想起小时候,马戏团来到村子里。表演一晚后,领班来敲门收票钱。妈妈给了他十颗鸡蛋。接过后,他挑了一枚最大的,在门牙上磕破了,一梗脖子,蛋液整个倒进去。晚上,他找到马戏团,要跟领班走。领班不理睬。第二天起了大雾,他早起跟在马戏团后面。爸爸追上他时,他已走过灌溉的大渠。
  醒来后,公园里的人都走光了,晚云卷进了暮色,一排木船停在人工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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