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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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例会,分享真善美

  在一个试图打造“世外桃源”的餐厅里,一群年轻人跟随董事长投入一个幻想中的集体。他们日日称颂真善美,他们被要求放弃自我,他们痛斥自我的人,他们相信董事长能带领自己走向未来。他们是最普通的年轻人,甚至是暂时性的畸零人:心怀不满,渴望志向能伸。
  但自我真的可以放弃么?在严苛与疲惫共存的世外桃源,这些年轻人逐渐感到事态不对——出于人对合理生活的自然憧憬。
  机缘巧合,周铭影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切。五年后,当本刊记者找到周铭影时,他一度怀疑记者的来意,他担心记者是董事长派来的细作。记者花了一些时间,亦辗转于西宁、长沙、重庆和上海等地,以建立与周铭影的信任。
  周铭影所受的伤害清晰可见:生活的热情已被耗尽,信任再难建立。
  这是一个难以概述的故事,它包容了过去与现在。

“收回钓鱼岛”


  2月末,重庆湿冷阴沉,下午两点,周铭影紧了紧旧夹克的毛领,走过一个坡道,转入一座居民小区内的大楼。他急需一份工作,以偿还信用卡和维持日常生活。朋友介绍他去做餐厅摄影师,地点在这栋大楼顶层。
  面试很顺利,董事长允诺工资为8000元每月,即刻开工,记录当晚的高潮环节:“各位爱国志士,让我们携手收回钓鱼岛。”
  只见一群男服务员,身着墨绿色老式军装,配迷彩渔夫帽,手持玩具水枪,弓着腰,掩护着一位红领带黑西装男子向餐桌走去。
  食客们也被分到了一把水枪,蓄势待发,准备伏击“安倍晋三”,也就是那位西装男子。
  几回合关于“安倍你和自卫队快点投降”的喊话过后,“军装”们在干冰白雾中倒地。一阵枪战环境音之后,餐厅重又响起南方口音的旁白:
  “新华社战况播报,一群爱国志愿者于五分钟前在花卉大餐丛林殿堂,一举消灭了安倍的自卫队。”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博柏利条纹衬衫的中年男子抓住衣衫不整的“安倍”,高举手臂,向其他食客挥手致意。
  他被称为“民族英雄”。他笑容满面又中气十足地说:“今天在我们各位英雄的团队合作下,我们代表祖国抓住了‘安倍晋三’!我们将把他送上历史的审判席!”
  周围响起欢呼:“押下去!枪毙了!” 垂头丧气的“安倍”说:“钓鱼岛是中国的。”
  一些幼时的记忆浮上来。周铭影想起小时和妈妈去拜土地公,那些雕塑太丑了,丑得他难以相信。长大后,他学了美术,喜欢看莫兰迪花瓶子。
周铭影

  现在,就像小时的土地公,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拙劣,拙劣得难以置信。
  热闹的场景已被周铭影记录下来。他举着单反走到窗口,从18层探出镜头,路上的树枝秃得了无生气。身后响起一阵洪亮的男声:“在这‘世外桃源’,请受弟兄们三拜:一拜,中国人;二拜,不怕美国人;三拜,天籁花族。各位请!干杯!”
  他轉身拍了一个餐厅招牌的特写:“花卉大餐”。

董事长


  张德荣,1964年生于重庆,“花卉大餐”的创始人及董事长。一份餐厅内部资料显示,他于1986年本科毕业于西师(无法确认是西安师范大学或西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毕业后,他组过乐队,还热衷写作。1988年,张德荣撰写的一篇讨论食用花卉的文章《花卉大餐》落选某征文比赛。但他毫不气馁,“怀着满腔热情和自信,自己担起了开创花卉菜品的使命。”1992年,他开了一家以“吃花”为代表的餐厅,名为“花卉大餐”。
  在其后的22年里,张德荣沉迷于创作。他要创作一个“世外桃源”的情境,还要创作花食,以搭配“世外桃源”。
  所谓世外桃源,就是餐厅里树比人多。女员工被称为“花仙子”, 身着或粉或黄、或蓝或绿的纱裙。周铭影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小时候看过的《封神榜》。花仙子们妆容似妲己,眼睛上涂着亮晶晶的粉,蓝的红的黄的。一想到妲己,周铭影不由得打了个颤。男着古装,称为“花君子”。花君子们仿若古装剧大乱炖,唐僧、沙僧、周瑜等等,还有自称华山、崆峒、少林寺等“八大门派”的掌厨。
  花食,主要是油炸或者凉拌花瓣,再淋上酱汁或是搭配肉食。张德荣可以不断变换花瓣、酱汁或其他配料的种类数量,比如今天要黄菊明天要白菊,今天要八颗野山椒,明天就要六颗,今天要切五厘米,明天或许就是七厘米
  在这里,厨师们除了学习新菜品,比如怪味地鲜龙——实为凉拌花瓣和黄瓜,还需要学习表演。厨房为开放式,每到营业时间,厨师需要配合着音乐节奏,比如配合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模仿迈克尔的身姿,抖动上身,左右大幅跳动,转圈挥铲。
  张德荣痴迷于一种如触电般扭动身体的舞姿,并要求配合沉醉的表情,虽然很多时候,那些表情看上去好像是五官皱在一起,有苦难言。所有的动作都由他亲自教学,无论是颠勺的姿势,还是武林人挥臂的幅度,或者保护“安倍”时弓腰的高度,他都要演示一遍,再一个个纠正。做不到位,他便骂。
  创作是通宵达旦的。张德荣烟不离手,等待菜品时他会晃烟,就像晃笔那样,不知是发呆还是思考。周铭影搞不明白为什么他都不需要睡觉,所有人也必须陪着他创作到天明。
  张德荣从不吝啬对外展示他炽热的创作情感,他为新的创作鼓掌喝彩,言必称“我们在做亚洲第一的原创情景餐饮”。他对新来的花君子们充满吸引力:一日又一日的修改,正是通往成功的一个又一个脚印。   那年春天,陈奕迅在花卉大餐对面的奥体中心开了场演唱会。花君子们望着窗外,听着《十年》,说,叫陈奕迅过来吃一顿,宰他几万块。他们有信心征服陈奕迅,“他以为只有他搞艺术,我们这个做菜都能搞成艺术。”
抓捕“ 安倍”
花仙子花君子待客

洗脑


  张德荣只招外地人,在重庆举目无亲的外地人,唐光斌正是其中之一。
  唐光斌是个普通青年,有着普通到乏味的人生。一年半前,他从呼和浩特某大学毕业,去往福清工作。工作无趣味,未来没盼头,日日疲乏又颓丧,“那些地方有个锤子啊,都是把你当个螺丝钉一样。没有一点关系,根本爬不上去。”
  他对未来有美好的期待:赚点钱,老婆孩子热炕头。却又因为才能有限,只能过着他不满意的普通生活。甚至连他的昵称,都是最为普通的那个:小胖。
  但这会儿,他有些激动,生活似乎要出现转机。他刚到花卉大餐一周,给朋友打电话说:“最近我真的是一天休息时间都没有,要跟着董事长学习。”
  没有休息时间是花卉大餐的常态。张德荣对花卉大餐施行封闭管理,花君子们每天的日程被统一规划。
  “你可能觉得我像是被洗脑了一样。”小胖和朋友说,“但确实这个地方的一个董事长、一个老大嘛,他这二十年来年挣了上亿的money(钱)了,他还来把你当弟子、当徒弟一样的教你,天天晚上陪你陪到四五点钟。感觉很兴奋噻。”
  小胖说的“陪你到四五点钟”,就是董事长通宵达旦的创作。从来没有过一个企业的老板,亲自指导他的工作:勺应该这样颠,手应该那摆。事实上,在过往的生活里,连老师也不曾注意到他。
  在花卉大餐,每天都要开会。这不是一般的会,是关于梦想的会。小胖的每一天,都在对花卉大餐成功的期盼中展开。
  “来到花卉大餐,到今天你可以清醒地看到啊!你就是跟着一个老总一个创始人,他想做啥、你做成的就是啥。”董事长说。
  “是的!”齐声响应。
  “那我想做啥?我想做中国最牛×的,你掌握的就是最牛的!”
  “是的!”
  “你们现在应该彻底地没有自我,装这些(思想)进去。”
  “是!”
  这样有节奏的叫喊,常常在感情冲动压倒一切时听到,是对董事长英明伟大的赞美,也是一种自我催眠。
  在主管汪培源面试新人的间隙,小胖跑去同新人画大饼:“只要你在这里待上两周,基本上你不会离开。现在是发展时期,如果以后出去的话,肯定一年他X的在十几万以上,那时候发展起来了哈。”虽然汪培源告诉对方,花卉大餐给不出对方要求的3500块月薪。
  没有人避讳“洗脑”这个词。小胖说,最开始他也觉得像被洗脑了一样,但时间长了,“是啊,就是那么回事。”
  向雪松是董事长的信徒。他说我们没有思想,但是我们装进去的全是董事长的思想。
  “即便是洗脑,那也要看是什么人在给你洗。那如果说是得到老师(董事长)的洗脑,那么绝对是我们今生最值得兴奋的事。”

世外桃源


  周铭影想到了大仙。小时在乡下,奶奶找大仙来家做法事。姑姑说那个做法事的,偷摸她的胸,是个流氓。
  他正坐在花卉大餐最大的雅间里,参加每日晚上的例会。四座微型假山立在直径三米的转台桌中心,董事长居主位,娇俏的花仙子们在身侧,其中那位叫丹丹的花仙子,是跟了他十余年的情人。董事长有合法的妻子,也曾是花仙子。
  董事长吐了一口烟,道:“这个社会的人情已经冷到这个地步了。我(要)让大家在这多找到一些人情味,找到人与人之间一些可贵的东西。”
  偶尔,你确实能找到一些董事长的人情味。一份早年的内部影像记录了董事长下令给扭伤脚员工买新鞋的过程,虽然受伤员工看起来更想休息而不是驱车买鞋;比如小胖切伤了手,老板给报销了218元的医药费。
  又比如,人称“美女樱”的花仙子过生日,董事长给准备了大蛋糕,大家一起唱歌、彼此祝福。周铭影深深被感染,如果你放慢镜头,你会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与泪水。
  增添花卉大餐人情味的途径之一,就是每天开会分享“真善美”。小胖首先发言:“社会都比较冷漠,但这个地方让你的心和灵魂自由,感觉得到一种净化。”
  “这里的每一个情境案例都饱含着董事长的情怀和大爱。”
  “能跟着董事长一起体验创作,有幸成为董事长的弟子。这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跟着董事长做这番事业是不会有错的,因为我们跟着董事长是做的天下第一的事。”
  周铭影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段。有时候你会感觉,那些站起发言又直直坐下的花君子们,好像说话的不是他们的脑子,而是喉头。他们说出来的东西虽然是词句,却不是真正的话,那就像是鸭子呱呱呱叫。
  周铭影举着相机的手抖了一下,他感到一丝害怕。他对“分享”这个词太敏感了:正常上班啥的,谁会说分享什么?人都是自私的,还会分享?”“大爱”“情怀”这种词,怎么像电视里说要打击的邪教?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世外桃源”毁灭。周铭影不是本名,是他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后起的藝名:铭刻影史。他曾在会场抢话筒发言,为了引人注意。毕业后,他加入了一个“青年电影公社”,老板看中了他的梦想,允诺一起追梦。那是一段疯魔般的日子,天天就想着拍电影。他给老板白干一年,又被骗走了三万。直到信用卡预警,他才突然醒悟,离开他的“世外桃源”,想来花卉大餐挣钱,不料又入一个“世外桃源”。   那些关于真善美和梦想的说辞,就像小时见过的大仙,还有那个骗了自己的电影老板。更糟心的是,种种迹象显示花卉大餐危机重重,多数时候,餐厅里的客人都是花君子、花仙子们的亲戚朋友。唯有加盟商来考察时,“安倍晋三”的表演才会出场。
  但周铭影心有不忍,或是心存侥幸,就像小胖侥幸能发财一样。他看着通宵达旦创作的董事长,不免觉得董事长和自己一样,是个有理想的人。他觉得搞原创一定有出路,董事长的情景餐饮模式没毛病。如果有毛病,那是因为下面的人欺上瞒下,只想骗钱。

最自我的人


  在一个不足千平米的空间里,小小的特权显得更加强大。瞿总监是坐在董事长身边的人,有些话,他替董事长说。
  “刚才董事长讲,我们这个团队里面一定是要讲真话。现在我们花君子团队每个人都说一个人的名字,就认为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面哪一个人是最自我的。”
  “我,”第一个人回答;“我和任荣华两个都很自我,”第二个人回答;“他们两个比较自我,”第三个指了指前面两个人;“我比较自我,”第四个人说。
  “不要说自己。”瞿总监敲了敲桌子。
  “陈健,”第四个人说;“陈健,”第五个人说;“向雪松,”第六个人说。
  “向雪松你不要说自己。”瞿总监提高了音量。
  “我从来不会去发现别人的不好。”向雪松说。
  “你说一个。”
  “我不知道。”
  “你要当好人是吧。下一个。”
  “陈健、任荣华,”第七个人说;“任荣华和陈健,”第八个人说。
  似乎有公论了,陈健是花卉大餐里最自我的人。
  有天吃饭,陈健抱怨了几句。邻座的花君子说:“陈健,你发现是不是当你说到 ‘我怎么怎么样的时候’,大家马上就排斥你了,是不是?”
  陈健垂下了脑袋:“其实我都不应该说‘我’字,因为我这种把所有人都得罪完了。”
  他只有小学学历,甚少被社会规范驯化。他看起来不够聪明,有啥说啥,好像怎么都达成不了董事长的要求。他凌晨3点收工,早上8点出工,得到的却是董事长的耳光。
  董事长每天都会发火,就像太阳每天一定会升起,你无法躲避。
  “×你妈养你们一群饭桶!把经营拖垮!”“你能帮我做啥子你想过没有!你×妈只会想自己!”“一帮废物!”
  他怒目圆睁,声如洪钟,扔坏了不少烟灰缸。他每句话里都带着粗口,不堪入耳那些,无法在此复述。
  小胖最烦陈健这样的同事了,不好好听董事长的话。董事长说过,大家将来要去操握很多事情,必须要经得起错位甚至是打击,必须要忍受现在的艰难。
  “今天演出的效果非常差。”有天,小胖对着新人发火,他说话的语气已经和董事长有几分相似,“八大门派敬酒,×他妈的,白天安排了×他妈的某某应该练一下。结果他×的白天没练,这次×他妈效果稀鸡儿撇(方言),老子不想说了,我都感到羞愧。”
  花君子们站一圈,新人被围在中间,一通接一通地数落。像一股电流穿过了这一群人,甚至使他们违反本意地变成了恶声叫喊的疯子。
  小胖突然打断他人,继续说:“我还不是一样在学,董事长说的,一会看左边一会看右边,那他一直看右边,他×的效果没达到,你晓得啷个?我们现在是为这个集体感到羞愧,我们想的是整体!”
  新人被骂哭了,向雪松也被这样骂哭过。他被骂怕了,从不抬头。
  那喷灯火焰一般的狂热情绪,抽象而又没有目的,从一个对象转移到另一个对象。从董事长到瞿总监,从瞿总监到小胖,从小胖到向雪松。


  就像我们生活中的很多时候,你觉得事态不对,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汪培源
唐光斌
董事長与花仙子花君子采风

  有人开始生病。头痛要忍着,胃痛要忍着,胆结石也要忍着。
  小胖查出了胆囊结石,医生说是熬夜熬多了,得切除胆囊。他当然没和家人说,准备继续拖着,不行再去医院看看。
  有一件事一定出了错,那就是没有人拿到应得的劳动报酬。周铭影的8000月薪缩水成了800,小胖拿到的还不如周铭影;身为主管的汪培源拿到的最多,有1007元。董事长和瞿总监不在场的时候,由汪培源传达董事长精神。
  瞿总监说公司有难处,小胖说X他妈我们还不是有难处;瞿总监说汪培源要养家,小胖说他X我们不要吃饭哦。
  那几张10块和一张50块的散票,已经在汪培源身上揣了十多天。他问旁边的人借了20块烟钱,说是借,大概是不会还的。
  已经4月了。汪培源不打算等到董事长允诺的6月去上海开连锁店,他能熬,他的家人不能。“我婆娘娃儿怎么办呢?娃儿奶粉马上就完了,吃都没得吃的啊!再等两个月,那就只有饿死了。”
  花君子们互相介绍着办新的信用卡,至于还不还得起,再说吧。
  汪培源跑路前,同周铭影说,“我们只是在当演员,一辈子都是他(董事长)在当导演,没得你发挥的余地。”   有的人有些犹豫,说在这里坚持了那么久,不可能没看到结果就走了噻。“不看到结果,我不甘心啊。”
  周铭影到花卉大餐两个月后,已经很难有人记得“结果”是什么,是去上海开分店?还是要在重庆赚大钱?总之不是收复钓鱼岛。
  他去拍了几个金鱼的镜头。据说金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反反复复在鱼缸里打转。就像花卉大餐,一直有人在走,一直有新的人进来,循环往复。汪培源告诉他,还有二十多个人在等着面试。
  董事长又生气了。他说每个人想法多得很,还觉得是他董事长没考虑到每个人。“你看看我还有啥时间来考虑,你能帮我做啥子你想过没有。”
  他再次重申,他要的是一个能抢银行的团队。“抢银行是何等的团队,那才是高度凝聚的团队!不需要说话!大家X他妈,绝對一致地战斗的团队!”
  小胖依旧要在晚会时发言,变化说辞这件事变得麻烦起来。“我们要相信董事长,相信他带领我们做的是事情是天下第一的事。我们要彻底地杀掉我们的自我和自私。完毕。”
  可是自我和自私都无法被消除,一旦希望丧失,人群就会分裂。
  小胖越来越暴躁。他快要无法忍受之前视若无睹的宿舍环境,阴暗、潮湿,永远散发着腐朽和酸臭的气息。是因为干不了的臭袜子,也是因为宿舍上方种植着的植物常年渗水。他怀念起福清的海景房。
  他在夜晚和周铭影抱怨,一边抱怨一边左右张望,害怕董事长突然出现。他也会同周铭影吵架,说你为什么工作时间就那么点,还拿得比我多。周铭影怼说,我要把拍到你们偷懒的视频都剪出来给董事长。小胖吓坏了。
  对于周铭影的工作,董事长有一个明确的创作思路:记录新员工们从迷茫懒惰到奋起拼搏的过程。具体而言,就是从打瞌睡、玩手机,到被董事长的创作吸引,最后一起创作成功,大家在兴奋中投入又一轮创作。
  一切都与之相反。曾经热情高涨的小胖在创作时打盹,在排练时玩手机,还经常被董事长拎出来骂。
  他和其他花君子聚在一起,通过微信的“摇一摇”找点乐子。一边摇,一边感叹,这么多人在摇一摇!×你妈这些女的真漂亮!

撤了


  以上说的,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2014年2月,周铭影进入花卉大餐,从他嘟囔那句“超现实”开始,他便决定借机拍摄一部纪录片,继续自己的电影梦。
  他什么都拍,没有明确的目的,但总之素材越多越好。
  小胖是他的主角。还有一位备选主角,在看到自己被拍摄的触电般的舞姿后,为自己的丑态所惊,仓惶离开花卉大餐。
  小胖在5月初离开花卉大餐。最后一段关于小胖的素材,是在关灯的宿舍里,他愤怒地说:“他×的,今年过了三分之一,啥钱没找到我×。我明天面试去,再休养两天我就撤了。”
  他看着手机搜索出的胆囊结石信息,抱怨董事长没给他们交五险,“搞锤子啊,真的把身体搞垮了,妈了个×。”
  后来,小胖的人生并没有因为离开花卉大餐而有所起色,在后续几年,他陷入了网络贷。
  其他地方有个锤子,社会真现实,小胖以前常这样说。后来他说,这里真的是神才能干的事情,或者傻逼才能干的事情。
  周铭影也离开了。初夏即将到来,从18层望出去,窗外的植物都已青翠繁茂。他给经理发了一条短信,大意为他被花卉大餐所震撼,可惜他对花卉大餐已经没用了,痛心不能跟随董事长奋斗到底。
  董事长似乎在害怕什么。他几乎不出门,也不允许其他人出门,连理发都是请人上门。若要出门,必须凌晨4点。
  5月起,董事长的脾气越发暴躁。他每天都要痛骂:都是你们这帮饭桶,做得这么糟糕,导致我们现在这样,拖垮经营。
  两个月后,董事长消失了,据称是躲债。随他一同消失的,还有美女樱、丹丹,和他的妻儿。
  9月,花卉大餐真正关门。值钱的被留守员工搬走,不值钱的,比如那些花草树木、戏服纱裙,被留在了原地。
  三张红色大字报被贴在了门口,分别是给董事长、顾客和大楼物业。他们向董事长和顾客致歉,而对物业切断水电、“缺失人性本真”、逼走创始人的行为,大为不齿。
  根据大字报的内容,留守的十几位员工曾自行筹措资金,将花卉大餐经营了一个月,“我们有义务要守住这里,等您回来。”
  可周铭影不知道的是,于他而言,逃离世外桃源才刚刚开始。

幻灭


  第一步是个不自觉的念头;第二步是拍摄素材;第三步是剪辑素材。
  剪辑思路与创作者对素材的理解保持一致。最初,他将剪辑思路定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和现实的碰撞。董事长的高端理想,还是被那些没有远大理想的“老鼠屎”搞坏了。
  不,他没法按照这个思路剪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董事长错了还是周铭影错了?是社会错了还是董事长错了?
  他连续不断地看素材,用了一年给所有素材扒词,他还在废弃的花卉大餐捡到几块硬盘,里面有前几任餐厅摄影师的素材。
  他会梦到董事长,梦到董事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呵斥。
  他本打算与女友步入婚姻,却在离开花卉大餐后折戟。女友说他越发冷漠,对人爱搭不理。
  分手对他打击巨大。消失的爱人,跳楼的猫,他一旦想起就会哭泣。
  他无心寻找新的工作,他打算破釜沉舟剪辑完素材。他的生活越发窘迫,负债累累。
  他更加敏感。他无法说清为什么害怕董事长,是因为他是个拍片的卧底,还是因为被训斥得太多。他说自己有被害妄想症。开门时要四下张望,洗菜要用最大力。他偶尔会听到敲门声,而那不过是幻觉。
董事长示范
向雪松重回花卉大餐舞刀

  他重温了《楚门的世界》,越发沮丧。他的生活,这个社会,甚至全球,都是被设计好。那些全球首脑会议,就是在商量怎么设计这个世界。
  他接连逃离了两个“世外桃源”,生活的热情已经被耗尽。在花卉大餐的三个月,每天呐喊真善美与梦想,用光了自己全部的鸡血。
  故事的另一面慢慢浮现出来。曾经每桌动辄大几千的消费不复存在,花卉大餐日渐衰败。张德荣还与多年前的一桩命案有关:曾有花仙子为逃离花卉大餐,跳楼身亡。
  周铭影在两年后重返花卉大餐弃址,第一次走进了董事长的房间,朱红色的绒布窗帘将四周遮了个严实。
  周铭影突然想到美女樱。在那个大家都感动得流泪的生日夜,吃完蛋糕后,董事长就将美女樱带上了二楼。美女樱是新进花仙子中最好看的那位,她学过表演。生日夜上,她或是梨花带雨,或是巧笑倩兮。
  从2009年到2011年,天涯论坛上持续有不同人发帖、回帖,谈论花卉大餐的服务,或谈论对女性员工管理严苛,限制人身自由。
  周铭影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拍摄到花仙子的生活。因为董事长禁止花君子与花仙子私下接触,互加微信也不可以,因为花卉大餐必须纯净。
  两年后,在花仙子的宿舍内,周铭影看到了被遗弃的生活用品,和那些戏服。还有不少治疗皮肤病,或止痛化瘀、护肝补血、清热解毒的药盒。宿舍门上,挂着块铭牌:天使总部宿舍。
  周铭影抛弃了最初的剪辑思路。他说他终于明白了,金钱和女人,物质和权力,是属于董事长的,那千秋大梦,与他们无关。“最无私的人是最自私的,他所谓的大爱情怀,其实是为了呈现自己,欺骗那么多人的信任,得到他想要的天下。但我们还不是一样,无时无刻不被谎言欺骗。”
  埃里克·霍弗在《狂热分子》中写道:无私者的虚荣心是无边无际的。极端自私的人常常是无私精神最勇猛的捍卫者。
  片子剪辑了五年,准确地说,是乌云密布了四年,第五年,伸手拨一拨云雾。
  周铭影将素材拿给川美的老师看,老师大赞,这素材好。他告诉周铭影,这有历史的影子,张德荣在做思想实验。
  他的床头放着老师推荐的加缪和乔治·奥威尔,虽然他都只读了开头。他给成片写下一句简介:
  “在欢乐、疲惫、严苛共存的理想实验中,传递在人们口中的信念,逐渐被现实撕裂,一部分年轻人开始产生反抗意识。”

新生活


  2019年夏天,在青海西宁,周铭影和他的纪录片《世外桃源》,获颁First青年电影节最佳纪录片。
  在颁奖前五个小时,周铭影与本刊记者曾有一段短暂的交谈,我们平静地认为,正因为太过真实,这部影片不会在今天获奖。
  他展示了一条前晚的朋友圈,是美女樱的自拍,她已经回到重庆,并配文“故事还在继续……”周铭影有点无措,不知道是说好笑还是说慌张,他问我说董事长会不会也回来了,再同我反复强调,不要在报道里提及他的近况。
  颁奖词这样写道:“影片舍弃了抒情与美化,以直接而自然的镜头、简单真实的拍摄方式构造强烈的冲击,在戳破荒诞现实之后,尝试向思辨更深处进发。”
  这是一部有观赏门槛的影片。它素材丰富,剪辑粗糙,价值几何,取决于观者自行解码。在豆瓣网上,观众用“魔幻现实主义”评价《世外桃源》。有人说自己也经历过洗脑,或是在企业,或是在更广泛的空间。周铭影用一段广场舞收尾全片,向雪松跟着红歌跳了一段,说,“我感觉跳完舞真的是太舒服了!”
  周铭影收到了许多建议,希望他重新剪辑一版情节更为紧凑的《世外桃源》。周铭影拒绝。当他第一次成片,投给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的时候,他就决定再不返工。
  剪辑完成,意味着能够与过往告别。他在点映时落泪,因为想到那些被董事长利用的年轻人;他扔掉了那件穿去面试的夹克袜套;他开始拍新片子了。
  新生活将要开始,新生活已经开始。
  两年前,周铭影与小胖、向雪松重访花卉大餐弃址。步入厨房,再没有董事长钦点的配乐,小胖却又自然地扭动起触电般的舞蹈;在大厅,向雪松找来长袍,舞了几下大刀,高声道:“刀光火影技无界;魂系梦牵食为天。”
  小胖看罢《世外桃源》,沉默良久,说还是我们做得不好,对不起董事长。向雪松现在是一名高中老师,他说他想了很久,學到了董事长的思想,怎么才能用得上呢?
  (实习生何沛云、罗曼、邹露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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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9日,星期六  在泥巴公社家装公司门口,我被邀请加入了维权群,此时的群名是“泥巴公社唯权2群”。建群的是一名项目经理,迅速易主到吴工手里。吴工在王府井底楼的麦当劳旁,将大伙聚拢,试图分析目前的状况。吴工声音小,身板瘦弱,他的话迅速被淹没在不断涌入的人群中。每个人都在问“现在在干嘛?”以至于他完全不能发出任何有建设意义的言语。  一位女业主的声音穿过人海咆哮而来,“我被骗了6万5!你们觉得不多
【德】《明镜》10月26日  位于茨维考的大众工厂每天制造8辆名为ID.3的电动汽车用来测试,11月4日会开始批量生产,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时代的开始或结束。大众希望在2040年终止生产汽油或柴油驱动的汽车。自新千年以来,人们对气候变化的担忧已成为一个重大课题。尽管如此,德国的汽车产业直到不久前才开始思考,必须彻底改变什么。它原以为大众会采用两种方法消除这个问题:一是通过更好的排放更低、效率更高
生于1963年的周陆兴从小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对传统文化的热爱激发了他内心极大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在遇到建盏后,又快速转化为一种发自内心的保护传承文化的行动力和实干精神  建盏是汉族传统名瓷,产自建窑,“建窑”是我国著名的古窑之一,大量遗址位于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各地。  出生于东北的周陆兴与建阳因一只盏而结缘。2001年,一位建阳的朋友知道周陆兴有收藏的爱好,便起兴送了他一只复烧建盏作品。  周陸
人的生活本来是很自由、很模糊、很放松的,可现在却越来越标准化,越来越不自由,所以,随意的,没有公私分野,充满共享氛围的胡同生活方式,成为他越来越多的设计灵感  写过《再会,老北京》的美国人迈克尔·麦尔曾回忆,邻居大娘在他搬来的第二天早上5点就随便走进他的房间:“睡醒了!懒虫,我给你煮了面条!”麦尔说:“大娘,昨天你说公是公的,私是私的……”她说:“在这儿都是公的。”  在北京胡同里居住了将近12年
嘉树挺秀色,深心交沍阴。  朔风一以至,琤琤传远音。  岂畏岁时晚,幽独委空林。  但恐春华发,无复霜雪心。  ——汪中《嘉树》  汪中,字容甫,生于扬州,是乾隆年间的著名学者,在经学、子学以及文学等领域的成就都很高。他与著名诗人黄仲则是好友。两人的性情很接近,都非常狷介、自负,容易与人不和,为此吃了許多苦头,但终生不变高傲之性。不同的是,黄仲则几乎把毕生精力都放在写诗上,而汪中在三十岁后就不怎么
美国海军导弹驱逐舰“约翰·保罗·琼斯”号发射SM-6导弹的资料图片  近日有媒体报道,亚洲黑客渗透进美国国防部承包商网络并成功盗取了大量数据,其中包括美国海军舰艇的信号和传感器数据资料,以及数据加密系统相关的信息。黑客的行动更可能导致美国海军还在秘密研发的海龙导弹被提前曝光,这款能够以超音速飞行的反舰导弹是美国海军还未公开的武器,外界对此知之甚少。据已披露的信息显示,海龙是一款速度可达3.5倍音速
走过艰苦奋斗的70年,中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同时面临着诸多挑战。稳中求进,可以作为对即将过去这一年的总结,也是我们在新起点上对未来的愿望。  在风雨中稳步前行,需要“韧”的精神。  “韧”指物体柔软又结实、受外力作用时不易折断。对人而言,外力作用可能来自生活的波折、经济的压力、社会的变幻等等,能经受住考验,体现的是韧性,是顽强和持久的精神。  2019年的魅力人物是在政经、文体、艺术等多个领域持续
“萨德事件”让韩国代购们慌了手脚,有人打算清货转型,也有人在谷底看到机遇    夜幕降临之后,首尔东大门像往常一样亮了灯,周边商厦和街道两旁的商铺几乎同时闪起霓虹,路边小摊烤肉串升起的热气,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变成黄色,一缕一缕飘向天空,摊前三三两两站着的,是准备买些食物充饥后去往下个商场的人们,他们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拿着烤串,边吃边聊着天。  和以往不一样,这晚的东大门不拥挤、不嘈杂,来购物的人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