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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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約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丘陵传》。现供职于四川省平武县文化馆。
  1
  化作天上的一朵云,一颗星,或一只掠过大地的飞鸟,就能把歧柏村的样子辨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歧柏村坐落在丘陵间隙,四周哗啦啦一片全是丘陵,大大小小的丘陵众星拱月般环绕着这块小小的偏远村落。村子腹地,一条坑坑洼洼蜿蜒着爬向镇上的乡村小道,似条奄奄一息的蟒蛇,静静蛰伏在大地的皮肤上。有老人说,歧柏村存在的时间不长,区区二三百年,也有地方专家根据村里百姓将“筷子”唤作“箸子”这一细节,指出这一称呼始于商朝。时下,大片荒芜的庄稼、寂寞的屋舍和随处可见的柏树林,构成歧柏村的基本风貌。平日里冷冷清清,逢年过节,鸟群一样出门打工的人们回到村庄,歧柏村才稍稍变得热闹些。
  远远望去,歧柏村像只遗落在岁月深处朝天乞食的大陶碗。本来,歧柏村祖祖辈辈所拥有的,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的日子,这样一种挥之不去的命运,无从删改的生活,似乎与生俱来。早年,歧柏村在本地是出名的穷地方,即便现在,歧柏村的熟人碰面,第一句话依然是,你吃了没有?你吃了没有,皮肤紧挨着声音的问候真诚而坦荡,隐匿在询问里的不止是关心,还有担心,曾几何时,在歧柏村,吃是天大的事,村里再勤劳的庄稼人,累死累活一年下来,最多也只是基本解决温饱。
  说到穷,不能不提到村里的大眼。那年大眼结婚,女方娘家人组织了一大面包车亲属,远远地过来送亲,本来是美美的大喜事,没想却意外钻出一段插曲。那天,媳妇娘家人刚到,见大眼家徒四壁,且住的是那种摇摇欲坠的泥巴房子,不禁对女儿未来的日子担心,一伙人越想越难过,竟不约而同坐在院里伤心地哭起来!其实,那会儿歧柏村人几乎都住这种泥巴房子。这种泥巴房子看似不起眼,却冬暖夏凉,又避蚊虫,舒服得很。女方的娘家人把大眼哭懵了,把大眼的爹娘哭懵了,把前来他们家参加婚礼的全部亲朋好友都哭懵了!那此起彼伏的哭声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歧柏村人的自尊心上。并且,那连成一片的哭声,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就好像他们把自家的孩子推进了火坑一样。
  起头的,自然是大眼的丈母娘。这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坐在地上一边嚎啕,一边责骂自家女儿,我的傻女哟,你眼睛没吃油啊,嫁到这么个穷旮旯?!
  大眼丈母娘家同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家里日子不好过,做父母的,自然盼望女儿有个好归宿,没想到女婿家光景比自家还要惨淡,难免要伤心一番,才忍不住地哭起来。早知这样一种情况,是万万不会让女儿出嫁的!大眼的丈母娘咬牙切齿地说。
  多少年后,这一页还牢牢地长在歧柏村人的记忆里,如同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他们觉得大眼媳妇的娘家人不但用哭伤害了大眼,还伤了整个歧柏村人的心。
  当然,这是陈年往事了。
  2008年地震后,随着出门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歧柏村人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不再担心温饱的问题,修楼房的人家越来越多,开小车的人越来越多。而曾因家徒四壁被伤了脸面的大眼,也通过自己的奋斗和造化成了大老板,是歧柏村首屈一指的有钱人。今年春节,大眼是开着一台新买的牧马人回来的,村里很多人便去凑热闹,有些人本来是想伸手去摸一摸的,却听说这台牧马人价值五十多万,吓得赶忙把手缩回来。
  大眼笑眯眯地说,你们咋不摸呢,想摸就摸,又不是老虎,不得咬人!
  那些村民却纷纷摇头,害怕上当受骗似地说,咋个不咬人,贵得咬人!
  如今的歧柏村,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跟大眼在北京搞装修,大眼发了大财,这些人也没少挣钱,回到村里,说话的嗓门也变粗了不少。年复一年,歧柏村种庄稼的人越来越少,出门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想跟大眼出门挣钱的人也越来越多。
  大年初五,歧柏村的申孟家决定去找村里大眼说事这天,百分百的是个好日子,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这天,歧柏村迎来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歧柏村下雪了,并且是一场结结实实的大雪!当然,这雪要是落在一片苍茫的北方,或者平武那样遥远的大山深处,或许不值得稀罕,但在这丘陵地带的歧柏村,在歧柏村乡亲父老的岁月和生活中间,雪仿佛就是奇迹和吉祥的化身,难得一遇。
  歧柏村多少年没下雪,一双手的全部手指头也数不过来,皱纹丛生、年纪稍长的人们早忘记雪的样子;岁数小的,压根没见过。所以说,老天爷真是开眼,在申孟家决定去找村里的大眼说事这天,竟然相当给力,纷纷扬扬地让雪下起来不说,还给歧柏村下了一场大的。
  雪是凌晨开始下的,那时间歧柏村的人还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大睡。早上起来,歧柏村已经如同一个熟睡的婴儿,躲在一床白花花的被子下面。
  雪,这些扑簌簌、扑簌簌从天而降的精灵,仿佛上苍捎给丘陵上这一小块人间的新年礼物,又像是失散多年音讯全无的儿女,忽然回到眼前。
  最先早起的人发现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他们的眼睛麻将一样鼓成大大的二筒,望着这些头皮屑一样纷纷扬扬洒下的雪,望着在大雪里一截一截下沉的村子,整日缩在棉衣里的短脖子如同风中的芦苇一般摇来晃去。
  上午九点,雪依然没有刹住,仍然下得轰轰烈烈,它们就像没下过似的,就像老天爷存心要把这些年没有下过的雪当作拖欠的民工工资补齐,一起发下来似的。
  申孟家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今天下雪了,他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在铺盖下面摸鱼似的摸了一摸,看看周鲜艳在不在床上。他的手在被子下面徒劳无功地扫了一圈,最后像只落在荷叶上的蜻蜓那样静静落在肚皮中央。今天大年初五,在绵阳的女儿申小素除夕就打过电话,说初五才回娘家跟他们团圆。申孟家觉得有点扫兴,春节的热闹不过就是除夕和初一两天吗,初五回来花儿都谢了,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但他不好直说,稍稍缓了缓情绪,他才跟电话里的女儿不冷不热地说,好的。这个春节平平淡淡,申孟家很想拿铁锤给这样的生活打一个洞,再往里面倒一袋盐!   今天却不同,女儿女婿还有孙儿要回,本来心头有点不舒服又说不出为什么不舒服的申孟家,忽然又释怀了。当然,今天,对申孟家来说,还有件特别重要的事,就是去找大眼。
  申孟家这么想着,从床上一咕噜爬了起来。
  申孟家十点起的床,比往天早。
  春节前从东莞打工归来,他几乎天天这么睡觉,晚上八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倒是省下一顿饭。最初几天媳妇周鲜艳心疼申孟家在外边干活辛苦,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嘴上也不唠叨,后来脸色就像渐渐枯萎的花朵,越来越不好看,直到实在忍不住,她才恨铁不成钢似的,火冒冒的,来床前敲上几句边鼓,太阳要落坡啦还在挺尸,申孟家,我们还吃不吃饭啦,懒得烧蛇吃,这样下去,我们喝西北风?周鲜艳说完,就伸手去揉自己那满是赘肉如同横着游泳圈似的肚皮。其实,那会儿周鲜艳多半刚刚才把一海碗热气腾腾放了许多辣子面的手擀面,或者一碗干稀饭搭着一碟泡菜,稀里哗啦吃进肚里,胃里热乎乎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这样说,倒不是申孟家睡懒觉碍着她。歧柏村哪家人不是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你申孟家又不是猪变的,一个活活的大男人凭啥这样天天的傻傻地睡?!作为休息,睡觉是可以的,只是,这样的好处咋能当饭吃呢?周鲜艳自然有点看不过意。申孟家自然明白媳妇如此啰里啰嗦无非是叫他别睡懒觉,早些起床,能干点活就干点活,实在无所事事,也别老躲在被窝里。申孟家嗜睡不是没有原因,刚回来那几天的一个夜里,他跟村上几个熟人一场麻将打到天亮,就是那次,他兜里输得空空的,输的狗儿子干净,输了不说,这几天脑袋也一直昏昏沉沉,有气无力。那场麻将申孟家一个人背的书包,其余三家各有收获,在承认了他们手气红火的同时,申孟家恳请他们千万不要声张,尤其不要让周鲜艳知道。其实那天赌资不多,不到三百块,工地上干两天活也就挣回来了,申孟家自己却也心疼得要命!尤其是再看看自己老茧密布的双手,不要说周鲜艳,就是他自己都想狠狠骂自己一句!申孟家麻将不想打了,只想睡觉。周鲜艳抱怨,申孟家也不生气,每次,他只是把手伸到周鲜艳眼皮底下,说,我的臭婆娘,你看看,你好好的看,我的手哪一点对不起我睡的觉!常年在建筑工地打工,免不了和水泥灰浆打交道,这玩意儿伤手。申孟家怪,即使工地上发手套他也偏偏不戴,工友们劝他,他还意味深长地解释,我才不喜欢戴套子!久而久之,手上皮就脱一层又一层的,到冬天,裂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惨不忍睹。自家男人,哪有不心疼的,周鲜艳每次看过,怨气眨眼烟消云散,嘴上不说什么,却默默捧起男人的双手,煨红薯似地煨在自己胸前。
  申孟家起床后,也不急着下楼,而是跟往常一样,走到窗前,看看窗外的风景。窗外的风景让他忍不住“哟呵”了一声。
  此时,雪已经涂白了歧柏村的角角落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家家户户的屋顶一片白,门前的庄稼地一片白,晒坝一片白,通向镇上的唯一乡村公路一片白,草木银装素裹一片白,连呼吸里排出的二氧化碳也是一片白。雪淹没了歧柏村,这个刺猬一样盘踞在丘陵间隙的小小村子,简直都成白骨精啦,看上去比平日足足矮了一截!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今年收成肯定好!申孟家心里想着,一阵欢喜。
  不过,想到收成,申孟家心里忽然又有点失落,年年在外打工,好多年没伺弄庄稼,早些年,自己什么庄稼不会?苞谷、麦子、菜籽、豌豆……啥时候犁地,啥时候下种,啥时候锄草除虫,啥时候收割,门门都有学问。只是,这些年,家里的活都让周鲜艳全揽在身上,而自己呢,除了打工,除了挣钱……申孟家忽然感到自己的手有股钻心的疼,疼得他恨不得把它们甩掉,他看着这副在生活里、岁月里沧桑着的船桨,忽然觉得它们有些陌生。
  2
  申孟家下楼后,雪依然下着,仿佛没下够似的。房檐瓦背、排水沟、树梢上、鸡圈的篱笆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像白白的奶油蛋糕,让人忍不住想要扑上去一通乱啃。隔壁赵长亮家一群大孩子小孩子正闹热着,堆雪人的堆雪人,打雪仗的打雪仗,因為雪的到来,这春节仿佛才刚刚开始。
  怀着激动,申孟家钻进大雪茫茫的晒坝里。空气里氤氲着一种淡淡的别离气氛,如果跟大眼事情谈妥,谈得顺利,再些天申孟家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歧柏村出门打工去了。申孟家唱起费玉清的《一剪梅》:“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今天是个好日子,申孟家心里暗暗高兴,却陡然看见屋檐下的晾衣绳上歇着一串无精打采的麻雀,呆呆望着大雪里的世界,仿佛刚刚逃脱一场灾难。漫天大雪封锁了大地,这些平日飞来飞去的鸟儿今天却像是无处可去,只能在这无边的饥饿与寒冷中备受煎熬,等待春天的脚步声响起。麻雀让申孟家想起儿时的许多快乐时光,其中之一,就是这样的下雪天,在屋外支着漏筛捕鸟,运气好,还能捉到野鸡、长尾鹊之类的大鸟。那时候,一到这样的日子,无处觅食的鸟儿就像一群饿死鬼,见了漏筛下面的苞谷和麦子,便三五成群拼了老命似地往里钻,吃得正起劲儿,支着木棍的漏筛便轰然匍匐下来,变成囚牢。那时候歧柏村家家都穷,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几回肉,申孟家就把捉来的鸟去毛,掏出五脏六腑,弄干净了,搁在火上烧烤着吃。一群鸟拉长了回忆,申孟家感慨万千,那时候,真没少吃鸟啊,没准儿,这些鸟儿就是讨债来了!他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些年,歧柏村那些鸟儿一样出门打工的庄稼人,是否跟当年吃过鸟有关?!那些鸟的灵魂并没有在跟饥饿的较量中逝去,而是变成了人的一部分。不然,为什么歧柏村种地的人越来越少?这些天,申孟家一有空就爱去庄稼地里转转,除去一小部分庄稼还像个庄稼,长着绿油油的麦子,大部分土地都荒了,杂草丛生。
  起床晚,申孟家肚子已经蛙声一片,现在他再也没有那种吃鸟的欲望和胃口,望着那群在晾衣绳上晃晃悠悠的麻雀,他估计,此刻,它们肚子里的饥饿也是晃晃悠悠的。别看这些家伙个头小,骨子里却十分的傲气,如果不是在青黄不接的日子,如果不是这样的大雪天,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它们绝不会钻进农家晒坝来的。申孟家这么想着,不免心生怜悯。   估计饿坏了吧!
  申孟家转身回到屋里,打开一条装得满满的蛇皮口袋,拿升子盛出许多小麦,撒在屋檐下的水泥地上。那些麻雀便一阵风似地扑了下来,脑袋一点一点地啄着地上金灿灿的粮食。
  拴着红围腰出来倒脏水的周鲜艳见申孟家正拿着个升子喂鸟,说,申孟家,你这是在干啥?你还小吗?
  申孟家解释,看它们怪造孽的,我给喂点小麦吃!
  周鲜艳气呼呼地说,你家的鸡也没享受过这种高级待遇!一个五十几岁的大男人,当啥救世主,我大清早起来给你们忙里忙外、弄吃弄喝的,咋没人来关心下我?!
  申孟家不想大清早跟周鲜艳吵吵闹闹,就转头去看晒坝,看雪中自己留下的一串串脚印,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仿佛是一群黑色的眼睛。他看了会儿脚印,这才慢腾腾钻进灶屋,周鲜艳正对着案板忙得热火朝天,香肠、腊肉、嘴尖、炸圆子,锅里咕嘟咕嘟炖着山药和猪脚,窜出的香气填满了整个灶屋。
  周鲜艳从铝锅里舀了一瓷碗热气腾腾的稀饭,端到申孟家面前,说,快趁热吃了吧!
  年年出门打工,申孟家有些搞不懂这个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女人了!接过碗,他说,媳妇,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哲学家的话。
  周鲜艳说,啥?
  申孟家说,一个哲学家说过,女人,就是猴子要变成人又没有变成人的那种动物,你知道了吗?
  周鲜艳说,我看你在外边打工,手没残脚没残,脑袋却残了!周鲜艳心直口快,却常常词不达意,说完,她立马意识到自己错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哪有女人这样说自家男人的呢,还是当着面,什么手残脚残的,不是在咒人嘛!周鲜艳反应过来,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她就赶紧赔罪似地解释一句,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啊!
  申孟家说,我看你就是那个意思,最狠不过妇人心,巴不得我在外面早点死了,好再找一个!
  周鲜艳百口莫辩,只后悔自己说了那样不吉利的话,本来就有点生气,申孟家这样一说,她心里的气更憋不住了,便顺手给了自己狠狠一巴掌,打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你疯啦,打自己干嘛?申孟家听到耳光响起,心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
  我在惩罚自己,拿自己当出气筒,自作自受不可以?周鲜艳已经眼泪花花。
  申孟家见周鲜艳生气,又死皮赖脸唱歌逗她开心,他唱的是: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听着申孟家酸得掉牙的告白,弥漫在灶屋里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周鲜艳心头默默地开出一朵花来。结婚几十年,风风雨雨、磕磕碰碰、酸甜苦辣都过来了,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不容易。婚姻是什么?对周鲜艳来说,婚姻就是一根绳子,好日子拴在一起,坏日子也拴在一起,相濡以沫,夫妻没有隔夜仇,天经地义。这些年,歧柏村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出门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日子是好了,但村子却不像从前那么热闹,逢年过节之外,村里留着的尽是些老老少少,有的人家出门打工,不但把庄稼地荒了,连婚姻那根绳子上拴着的人也换了脸孔。以前,歧柏村要是哪户人家离个婚什么的,这消息准会生了翅膀一样,飞遍歧柏村的角角落落,现在,人们即使听到也不再稀奇,最多,只淡淡地说上一个字,哦!好在,申孟家本分,周鲜艳也本分,婚姻结实着呢!如果今天找大眼把事情说成,或许再几天申孟家就要出门了,周鲜艳想着,忽然有点依依不舍。
  周鲜艳说,还要不要人活?你个糟老头子!好好吃你的饭!和村里一些时髦的妇女一样,周鲜艳平时看抖音,捡了些流行话。
  申孟家就埋着头吃起饭来,也不拿筷子,捧着瓷碗直接喝。瓷碗用了好多年了,还是有一年特地去街上買回来的,结实耐用,更宝贵的品质是饭盛的多。如果细看,它完全不像个碗,像个面盆,这样的碗就像是专门为歧柏村的人制造的,歧柏村的人也都喜欢用这样的碗吃饭,心里特别踏实,哪像城里人用的那种咪咪碗,端在手上,感觉跟喂小鸡似的!申孟家埋头喝了几口稀饭,就停了下来,他停下来,是因为突然想到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他问周鲜艳,家里筷子买的有新的没?
  申孟家说到这事,是因为突然想起女婿来。申孟家女婿叫傅斯文,在绵阳城里经营着一家书店,说是书店,其实主要是卖教辅图书和学生用品,门面在一所重点名牌高中门口,生意兴隆。人如其名,吃饭这件事上傅斯文特别讲究,每次跟着申小素回歧柏村,都是一副高高在上城里人的做派。女婿老家是北川的,也是农村人,按道理是不应该太过讲究的,但傅斯文不止讲究,而且特别讲究,好像有洁癖一样,吃饭的筷子每次都必须是新买的,旧的一律不用。还有就是吃饭的碗,最好别用这种瓷碗,申孟家记得,几年前,女儿头一次带傅斯文来家里就是用的这种碗。在歧柏村人眼中,一个人的饭量几乎跟一个人的能量有深厚渊源,身体好不好,有多大出息,从吃饭就能看出几成。傅斯文个子很高,足有一米八,人却瘦得要命,像是一根电线杆子。那回吃饭的时候,周鲜艳倒是热情,给傅斯文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其实,这样一碗饭,歧柏村七八岁的小孩都能吃下去,傅斯文却吃不下那么多,他看了看碗,斯斯文文地“妈呀”了一句,脸瞬间红得像是天边的晚霞,申孟家两口子暗暗嘀咕这孩子腼腆着呢。申小素也问,是不是想上厕所,要去就去,害什么羞?!后来,才知道傅斯文是嫌那碗太大,像个猪槽……
  周鲜艳说,你吃的是稀饭,要啥筷子?
  申孟家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女子他们回来好用,免得一会儿这不对那不对的!筷子全部换成新的,碗最好也换成小的!
  周鲜艳一下子明白过来,说,不用你操心,我年前专门买了好几把新的,用不完!
  申孟家这才放了心,说,好的。
  周鲜艳问,快十一点了,女子说他们中午时间到,你昨晚说要去找大眼说事,今天还去不去?
  申孟家回答,咋不去,我吃了马上去!
  3
  这些年,申孟家在建筑工地上班,一年下来,除去必要的开销,能攒上五六万。按道理,积蓄加起来是个不小的数字,存进银行,光靠利息也能在歧柏村活得伸伸展展。然而,实际情况不是这样,这些年,申孟家不但没有积蓄,还欠着银行贷款。2015年申小素在绵阳城里买房,申孟家给借了三十万,家里就这么一棵独苗,说是借,怎么好意思要,女子呢,说的要还,又没见一分钱。此外,2017年家里修房子,又花了二十多万,今年春节回来,申孟家才把剩余的五万贷款彻底还清,终于舒了一口长气。打工挣钱归挣钱,但和种庄稼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累死累活,一样的起早贪黑。还完银行贷款,申孟家也五十多岁的人,外面再好,也不如家里好。再说,那哗啦啦的人民币永远是花得完挣不完的,申孟家早已做好打算,今后不再出门打工,安安心心留在家里陪周鲜艳种好庄稼,过点清闲日子。反正家里有的是地,再养些猪养些鸡养些牛,生活完全没问题,在乡下能花几个钱!总之,申孟家是这样打算的,是这样计划的,直到昨天晚上,申孟家又改变初心,决定放弃田园梦,再出门挣一年钱,不过不去东莞的建筑工地了。申孟家想跟大眼到北京搞装修。如果大眼那里需要人,能跟着到北京干活,既能挣到钱,又都是老乡,有个照应,再好不过。今天去找大眼说的,就是这个事。   临出门,申孟家特地吩咐在灶屋里忙活的周鲜艳,中午给我炒盘韭菜!
  周鲜艳说,这么多荤菜你不吃,非要吃素的?!
  申孟家说,你懂个屁,韭菜是壮阳的,我先吃素的,再吃荤的!
  周鲜艳领会了申孟家的意思,又想起申孟家昨晚的失败表现,说,我看你真是好久没种庄稼啦,没有丁点常识,这大冷的天,哪有啥韭菜?!
  周鲜艳故意说,种庄稼也不急这一时啊,地荒着就让它荒着,再说,庄稼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种的,能不能种,关键还要看你申孟家有没有那个本事!
  周鲜艳话里有话,申孟家想到自己昨晚的失败表现,也觉得无地自容,嘴上咕噜了一句什么,他自己都没听清,两腿儿便生了风似的,跨出屋外,跨进茫茫的冰天雪地,向三里地外的大眼家走去。晒坝旁边就是自家菜园,周鲜艳能干,在菜园里种了各种蔬菜。今天好大的雪啊!死死地压住了村庄,菜园也没了影子,只朦朦胧胧地显出几棵大白菜的轮廓。这些大白菜的轮廓让申孟家想起了家里的女人,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好身体,想起了那些缠缠绵绵的好时光,想着想着,忍不住叹气,现在就算菜园里有这么好的大白菜,也不一定吃到嘴里呢!
  昨晚上,申孟家本想跟周鲜艳好好温存一番。在东莞打工的时候,平日里白天的日子好过,晚上的日子难熬,夜里,躺在床上,女人种种的滋味和好处,就像渐渐被吹胀的气球一样,在身体里飘来荡去,这时候,申孟家最想的,还是周鲜艳。
  申孟家喘着气说,鲜艳,咱们来种庄稼。
  种庄稼,是申孟家和周鲜艳夫妻间的暗号,年轻的时候,这几乎就像吃饭,是天天都有的事。悠悠岁月使人不可避免地走向苍老、疲惫,渐渐的,有些事就力不从心了,申孟家有时能从身体的变化明显感到这一点,用他的话来描述,就是那地方睡觉的时候越来越长,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冬眠着,毫无反应。
  说起来,这还是申孟家回家以来第一回这样主动,周鲜艳很快意识到申孟家此时的需求,便积极配合他的行动,她主动脱光所有衣服,肉肉的身体裸露着,和那些寂寞的庄稼一起等待着那种无法控制的激情。她轻轻地抚摸着身上这个已经略显苍老的男人,几乎热泪盈眶,甚至高尔基写在《海燕》里的那句名言也在这寒冷的冬夜探出脑袋,她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申孟家开始脱衣服,信心十足地完成着种庄稼十分必要的序曲工作,他用一种分享地口吻跟周鲜艳说,媳妇,有次我在工地,那天兴许是水喝多了,忽然想撒把尿,就下楼跑到工地边一个偏僻的角落准备解决一下的,结果,结果什么呢,结果我在楼梯口碰见一个在工地上守夜的老头,和在工地上做饭的老太婆,两个都六十好几的人,你猜猜,他们在那里干啥?
  周鮮艳闭着眼睛,反正灯也关了,她哼哼唧唧地问,在那里干啥?
  申孟家说,估计你想不到,他们站在楼梯口,舒舒服服干着我们眼下要干的事。
  周鲜艳说,种庄稼?也不怕人撞见!
  申孟家说,是啊,估计是被情欲冲昏了脑袋,我心想自己那天真是倒了血霉,光天化日的,都不好意思跟人说碰到这事!
  周鲜艳问,你啥反应,就没有回避一下?
  申孟家说,我屁的反应,路只有一条,我咋回避,当时我只想着我的方便,就直接从旁边走了过去。
  周鲜艳哈哈地说,估计你吓着人家了!
  申孟家说,我撒完尿回走,楼梯口却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了,感觉像做了个梦一样!
  周鲜艳说,人生如梦。
  忙活了大半天,话说了一堆,申孟家便垂头丧气地从周鲜艳身上秋天的叶子一样落了下来。
  周鲜艳问,你不是要种庄稼吗,怎么又下去了?
  这庄稼怕是种不成了,老了。申孟家自惭形秽,声音里夹着一丝苦涩。
  周鲜艳失望地说,我就说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看你,这些年地里的庄稼不闻不问,连我身上的庄稼也有心无力的!
  就那样沉默了几分钟,申孟家忽然跟周鲜艳说,鲜艳,要不,我再出去打一年工?
  周鲜艳说,你不是说今后不出门了吗,怎么……我倒是无所谓?
  申孟家说,现在债也没了,一身轻松,我何尝不想跟你在家一起过点我们的好日子。我才五十三,说老也不老。
  周鲜艳说,一切随你,反正我一个人过惯了,就是可惜了家里的那几亩好地,去年要不是你堂哥申孟寒帮忙耕地,庄稼就荒了。
  申孟家说,他的人情我给记着,地最多也就荒到年底,下半年你啥也别种,年底我挣钱回来,以后无论是地里的庄稼,还是你身上的庄稼,我都给你满意的。
  周鲜艳说,看把你能的,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申孟家说,傻瓜,其实,我是跟你开玩笑的,鬼才去做那些伤风败俗的手术,我是听说跟大眼在北京搞装修的人说,一年下来轻轻松松挣个十多万没问题,你看大眼现在多风光,一辆车都是五十多万!我琢磨着跟大眼去挣点钱,再存到信用社,光是每月的利息,我们过日子也够了。再把眼睛看长远一点,手中有粮,心头不慌,我们以后过日子不给女子添麻烦,不用看人脸色,你说呢?
  说的倒是大实话,周鲜艳听得心动了,便说,宜早不宜晚,那你明天去找找大眼商量商量,看人家大眼答应不?
  申孟家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想不成问题,说起来,大眼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欠着我人情呢,他结婚那年,那边娘家人嫌他家里穷哭得天昏地暗,还是我劝和的,口水都说干了的,嘴巴都说冒烟了的,不然,大眼能有今天?
  周鲜艳说,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当年在中间阻拦,说不定大眼就跟我们小素成了呢!
  申孟家说,一码归一码,人,各有其命,你以为大眼有多大能耐?石头一块,呆头呆脑的,飞黄腾达全靠的是他媳妇,那女人长得江湖,会来事,嘴皮子跟电视里那些相声演员一样利索,活该要荣华富贵!
  在歧柏村,此江湖非彼江湖,一个人模样周正或天生丽质,人们便称其“江湖”。   周鲜艳下血本似地说,要是大眼答应,明晚我让你好好的种一回庄稼。
  申孟家却心不在焉,哈欠连连地说,我明天起床就去找大眼。
  走在去大眼家的路上,申孟家一边回忆着昨夜的情形,一边看着大雪纷飞的歧柏村。
  雪踩在脚底松松软软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在喊疼。路上的积雪已经开始化了,路就特别的滑,像踩在西瓜皮上,申孟家慢慢悠悠走着,不知不觉,来到申孟寒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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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孟家和申孟寒属一辈人,两人父亲是亲兄弟,申孟寒比申孟家长三岁,是申孟家堂哥。
  在歧柏村,申孟寒是个符号人物。村里青年但凡到了三十岁仍未成家,父母就会气鼓鼓地说,活该生了个申孟寒!好像申孟寒真是他们生下的兔崽子似的。更厉害的是一些妇道人家,若是受自家男人欺辱,便要拿申孟寒做反面教材,她们挺着腰杆一片天地戳着男人脊梁怒斥,这个家要是没老娘当牛做马,你铁定过申孟寒的日子!申孟寒的日子村里人清楚,知趣的便赶忙堆了笑脸跟妇人道歉,重归于好。
  在歧柏村,一个人有本事,叫成器,没有,则叫不成器。申孟寒属于不成器那类,大半辈子的人没讨上老婆不说,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窝窝囊囊,隔天不是问东家借米,就是在西家借面,通常情况,申孟寒都是野毛子借鸡,有借无还。邻里乡亲的,主人家也不好意思推脱,背地里却十分痛恨。后来村里人学聪明了,借东西便不要申孟寒还,只请他牵着他那条大黄牛扛着犁头来帮家里耕地,算是公平交易。申孟寒不会挣大钱,耕地却是一把好手,长出来的庄稼也好,人们都愿意请他,有的,不但管饭管烟酒,还给些零花钱。
  耕地既是手艺活也是力气活,村里许多人不愿意干,久而久之,申孟寒成了村里的大红人,靠着这点手艺,申孟寒有了用武之地,那些年,在村里走路抬头挺胸,很有些架势。这些年,在乎庄稼的人越来越少,请申孟寒耕地的门户越来越少,他又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把头埋下去。
  除了耕地申孟寒还有一个绝活,那就是讲荤荤素素的笑话。同样的笑话,要一般人讲出来,没准也是干巴巴的,没盐没味儿,申孟寒却不一样,讲的时候不光动嘴,还要比手画脚配动作,惟妙惟肖。早年,丘陵闷热的夏夜总是无比漫长,没有电视,吃过夜饭,歧柏村的老老少少便聚集在申孟寒家的晒坝,听他讲笑话,申孟寒有满肚子的笑话。申孟家那时也是忠实听众,不少笑话时隔多年依然记忆犹新。那些年,申孟寒肚子里的笑话点缀着歧柏村人贫乏的生活。有人故意挖苦申孟寒,问他,你几十岁的人,咋还娶不上媳妇?!每当这时,申孟寒就从袖口掏出一卷纸样的玩意儿摊开,扇子一样扇着,半是无奈半是认真地回答,谁说没有,手上这个就是我媳妇!人们抢来看,看清是本《笑林广记》,被申孟寒挼得破破烂烂,腌菜一般。
  申孟寒的泥巴房子坐在路边鹅卵石砌成的堡坎上,一栋老房子遗老似地在岁月的风雨中摇摇欲坠。前面是一座巴掌大的庭院,岩石裸露的晒坝龇牙咧嘴,乱糟糟的鸡圈死气沉沉,几棵梨树老态龙钟,各自在彼此的混乱中显示着贫穷的悲哀,而晒粮食的席子卷成一团,破破烂烂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屋后,则是一片遮天蔽日的茂密竹林,像是在为这个落魄之家打掩护似的。
  整个歧柏村,再没有申孟寒家这样寒碜的人户。这栋老房子,实际上也是歧柏村过去时代的某种尾声,它的弱不禁风,它的凋零之姿,如同一把大大的铁锤,瞬间在申孟家的记忆里砸出一个洞来。此刻,申孟家想什么?他想到过去家里养鸭子,养了很大一群喜欢嘎嘎叫的鸭子,夏天里,看着这些家伙在绿色水坑里游泳,是件无比快活的事,当然,鸭子的命是注定的,后来那些鸭子一只一只从人间蒸发。
  堂哥家的老房子,何尝不是那最后一只迟迟不肯上岸服从命运安排的鸭子!申孟家觉得。
  见堂哥申孟寒的灶屋冒着浓浓炊烟,镶嵌在泥墙上的门却关得死死的,申孟家便仰着脖子在屋外喊了一声,堂哥!
  过了很久,朽坏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早已褪色的门神衣衫褴褛,转向半边。半开的门如同一只微微睁开的眼睛,倏忽间探出一颗白花花的脑袋。申孟家认出是久未谋面的申孟寒,心被门夹过的一般,陡然涌出一种难言的感伤,忍不住心头一酸,鼻腔堵堵的,喘不过气。申孟寒还不够一个花甲子,可怜头发已经白完了,胡子拉碴,人瘦得像玉米秆,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老态龙钟,跟活了几个世纪似的。申孟家差点没认出来!
  我说谁呐,是老弟,你吃了没?白花花的脑袋说着,感觉没吃饭一样,有气无力。
  我吃了,你吃没有?
  我也吃了,申孟寒说,吃的馍!特地强调,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长了一截尾巴似的。说完,申孟寒支着白花花的脑袋从门里走出来,又望着院里满地的积雪,说,雪真大,好些年没见啦!
  你啥时回来的?!申孟寒问。
  申孟家一边在堡坎上蹭着脚上的泥巴,一边回答,春节前就回了,也没看到你人影,咋不去我屋头耍?!
  我最近没咋出门。申孟寒自言自语地说完,埋下脑袋,手伸进身上厚厚的劳保服,像是在摸烟,一边摸,一边问自己,我的烟长脚了吧,跑哪去了呢?
  申孟家平时只抽十块钱的软云,今天身上的烟却是硬中华,本是买回家给女婿傅斯文抽的。在歧柏村,烟是一种人情世故,有个形象说法,烟搭桥,酒铺路。想着今天要找大眼说事,这“铺垫”是少不了的。申孟家站在堡坎下,摸出自己的烟,拆了取出一支递给申孟寒。
  申孟寒走到堡坎上,彎腰接过烟,笑眯眯地说,上来到屋头坐坐?
  申孟家摇摇头说,不了,我去大眼那里说个事,今年想跟他去北京打工呢!
  申孟寒说,哦,北京好,北京好。老弟,我在家头蒸馍,去拿一个,你路上吃?!
  申孟家说,我肚子不饿,你回屋吧!呆会儿素娃子他们回来团年,我赶紧去了还要回,不跟你唠嗑啦!
  说完,申孟家挥挥手,大步流星离去,仿佛终于摆脱了什么似的,走出不远,却又回头看了看,申孟寒还远远地站在堡坎上,站在冰天雪地里,呆呆地仰头望着屋顶上灰蒙蒙的天空。申孟寒在家蒸馍吃,申孟家觉得有点奇怪,这大过年的家家户户的肉啊菜啊都吃不完,蒸馍只是一年里寻常时间才有的事,当然,在歧柏村至今保留着一个不成文的风俗,哪家要是有红白喜事,也是要蒸馍的。申孟家来不及细想,毕竟各有各的生活,自己又不能把鼻子伸到申孟寒和他的生活中去。   还是先操心自己的事吧!申孟寒跟自己说。此刻,他忽然有点担心,担心自己的这张嘴,平时也没啥,能张嘴就来,可到了求人办事的时候呢,又经常半天蹦不出半句。人家大眼又不是齐天大圣火眼金睛,去他家门口一站,就能知道我申孟家想的啥?申孟家觉得是有点难以开口,可当哑巴一个字不说也不行,索性一边走一边就着心里想到的话练习起来。
  雪渐渐小了。路边树枝上的雪不断扑簌簌掉下来,发出微响。忽然,申孟家看见前面一只很大的野兔赏雪似地坐在路边,申孟家吆喝了一声,那只野兔便蹦蹦跳跳钻进了路边的树林。好多年没碰上野兔子了,申孟家心情放松下来。顺着缓坡拐过几道弯,便一眼望见一座白烟氤氲的光明水库在空气的皮肤上挂着,犹如蓬莱仙境一般,光明水库是镇上的饮水源地,整个镇上的人都吃这里的水,早年夏天里,申孟家常去水库游泳。水库里鱼多,春节前回来,就听说有村里人在水库钓了条百十来斤的大草鱼,卖了一千多块钱。
  水库边上就是三棵树,大眼的家就在那里,三棵树就在大眼家的院子里。在歧柏村,大眼家院子里这三棵树可不一般,说是三棵,又分明像是一棵,树虽说是这丘陵地带常见的柏树,可树却长得十分神奇,据老人们回忆,原先树在地下分明是各自生长出来的,长着长着,半空忽然长出一截树干,并且,那树干不是属于哪一棵树,本身是连在一起的,像字母H那样,看上去,就仿佛一对恩爱夫妻正手拉着手。更神奇的是,不知哪一年,那截横着的树干中间,又忽地冒出一棵小小的柏树,夹在两棵树中间,像是一家三口。这三棵树的名字自然在歧柏村响亮起来,平日,也有些外地人闻风而来看稀奇。听说,前些年还有人想拿钱买,大眼却坚决不卖,说这是我们家的风水树呢!后来,大眼又跟人家说,我不缺那点钱。道理其实都是一样。
  申孟家走拢三棵树的时候,大眼正拿着一块抹布擦他的牧马人。
  大眼侄兒在家啊!申孟家客客气气地亮着嗓门说。
  哟,是申叔来了,稀客稀客!快进屋来坐!大眼热情地招呼。
  年过得热闹哇?!申孟家问。
  大眼回答,热闹热闹!
  申孟家掏出中华烟,给大眼递了一支,说,侄儿呢,叔想跟你商量个事呢!
  大眼说,叔,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吩咐!
  申孟家话说到一半,大眼就过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又拍了拍自己胸口,说,叔,您放一万个心好啦,手上正缺人手,这事包在我身上,正月十六年过完就出门,您啊回去等我通知,还有就是,千万记得带上身份证,别的可以不带,但离了身份证绝对不行!
  事情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成了。
  走在回家路上,申孟家心情舒畅,十分钟时间不到事情谈得妥妥当当,他情不自禁地在这冰天雪地里唱起宋祖英唱的《好日子》:哎,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阳光的油彩涂红了今天的日子哟,生活的花朵是我们的笑容。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再次经过申孟寒家门口,申孟家想叫上申孟寒去家里吃饭,一起闹热下的,声音跟李子一样脆脆的喊了几声却无人答应,门关得死死的,烟囱里也没冒烟。这样的大雪天,申孟寒会去哪儿?
  心想着申孟寒可能出于腼腆故意不应,申孟家便慢慢往回走。路上,申孟家想着申孟寒的境况,不停叹气。虽说不是一家人,血脉关系却是永远无法涂改的,更何况申孟寒父亲(大爸)以前待自己不薄。只是,只是,怎么帮他?歧柏村的人背地里都说申孟寒是一根筋,烂泥扶不上墙,打不出粮食,宁愿守着自家那还不够塞牙缝的几亩庄稼过日子,也不愿出门打工挣钱。留在家头发财致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申孟寒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准儿,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申孟家心头咯噔了一下,他忽然涌现出一个极其古怪荒诞的预感,他觉得,申孟寒百分百会死在自己前面,正好,这样一来,不愁没人帮他入土为安。并且,这种预感如此强烈,仿佛眼皮底下这条通往回家的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申孟家倒吸一口冷气,拒绝自己再去重复这个预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脚下的路,似乎这件事可以把他的注意力控制在某个范围之内,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申孟家终于回到家门前,女儿申小素的白色起亚轿车已经停在晒坝里,挡风玻璃上雪已经厚厚一层,看样子回来有一会儿时间了。
  五岁大的孙娃星星,那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的漂亮男孩,正在屋檐下望着晾衣绳上那一串无处可去的麻雀,兴奋得手舞足蹈。
  申孟家又望见那群麻雀,心想,孤苦伶仃的堂哥申孟寒其实还不如这些麻雀呢,麻雀也无处可去,但至少有伴,家家户户都在热热闹闹过年,他可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呀。
  差不多一年时间没见,星星长高了一大截!
  星星,我的心肝!申孟家又是招手,又是吆喝,高兴得像个孩子。
  爷爷,你变成雪人啦!星星甜甜地喊着,转过身子,站在晾衣绳下面一动不动。
  申孟家这才注意到头上、身上已经落了一层白白的雪花,于是伸手啪啪拍掉,过程中,他随口朝星星又喊了一句,星星,别在晾衣绳下面,小心麻雀拉你一身鸟屎呀!
  没想到,不经意的提醒,转眼就在眼前空气的皮肤上亮出它恶心的脸孔。
  申孟家话刚说完,就听见孙娃星星撕心裂肺一声尖叫,尖叫声震得晾衣绳上的麻雀呼啦啦一阵儿全都飞进了冰天雪地,没了影子。小男孩以他这种年纪受了欺负惯有的告状方式,哭着吆喝道,鸟屎拉我衣服上啦,鸟屎拉我衣服上啦!
  申孟家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清清楚楚,星星那身白色运动服上,确实醒着几块又黑又稀的鸟屎。
  预言成真!申孟家惊诧不已,双手死死蒙住自己的嘴,心里却想的是,他妈的,今天我真是神啦!他于是想到一个平时难以想到的词汇:鸟准。这要是给人算命,那钱不跟水似的往自家荷包里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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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申小素一家三口回到歧柏村,家里这个美好春节仿佛刚刚拉开序幕,午饭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今天是个好日子呢!饭前,申孟家在晒坝里放了挂一万响的火炮,本来,火炮除夕那天就该放的,申孟家却执意留着,说等女子回来再放,好像要多几双眼睛多几只耳朵才能把本钱捞回来一样。火炮肯响,震得重新飞回晾衣绳上的那些麻雀魂飞魄散,一只只掉在地上。火炮声在空气中传出很远,远处的丘陵又远远传回闷闷的回声。   家人团聚,跟大眼去北京务工的事也稳当,人逢喜事精神爽,本打算不喝酒的,结果初五这天中午,歧柏村下雪的这天中午,申孟家喝醉了,女婿傅斯文也醉了,两人干掉整整一瓶丰谷酒王。申孟家平时极少喝酒的,傅斯文也是,两人酒量一般,否则一瓶酒也不算什么事,否则申孟家也不会不记得下午到半夜,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当然,后来申孟家记起女婿喝酒去说的那句豪言壮语,其实,傅斯文引用的是沈从文侄儿黄永玉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的是:喝不喝酒,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
  申孟家酒醒已是半夜,只觉得嗓子干得冒烟,只觉得背上仿佛装了弹簧似的,让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周鲜艳也跟着从床上爬起来,劈头盖脸地说,醒了啊,看你睡得跟头猪似的,睡安逸了吧!丧德!以后,以后再那样喝酒看我不把你嘴撕烂!
  申孟家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说,我喝点酒又没招惹谁,咋啦?
  周鲜艳说,你和女婿娃下桌的时候两人都喝醉了,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跑到院子里撒酒疯,又唱又跳的,你说咋啦?你们还非要脱光衣服在雪地里游泳,还让星星当裁判,看你们谁游得快,你记得到不?
  申孟家摇摇头,说,不记得了。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似的,咣的碎了一声。申孟家平日里很少沾酒的重要原因,就是反感酒疯子,现在倒好,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周鲜艳说,人家星星吃过饭要写家庭作业,你非要搂着人家又亲又抱,说的啥话你记得到不?
  申孟家问,我说啥了?
  周鲜艳捏着嗓子,模仿着申孟家当时的语气说,你说的是,星星,让家庭作业休息一会儿吧!
  让家庭作业休息一会儿吧!你就是这么说的。她用一种悲哀,但也不缺乏同情的声音强调了一遍。
  申孟家问,还干了些啥?
  周鲜艳说,还干了些啥?你疯女婿娃也跟着疯!你们两个非要比赛爬树,隔壁赵长亮家栽地里的两棵核桃树都爬断了,那核桃树是人家去年专门从平武托人买回的苗,还不到拇指粗!
  申孟家听得浑身发汗,肠子悔青了一片。他道歉似地说,我错啦。
  申孟家宁愿不去想他做过的这些事!
  周鲜艳说,家头的脸都让你们丢完啦,你明天去跟人家赵长亮道个歉!
  过了会儿,周鲜艳问申孟家,对了,今天跟大眼咋说的,去不去得了?
  申孟家说,大眼说没问题,过完元宵节就走。说完,又跟个爹似的安排周鲜艳,我想喝水,快去拿杯子来。
  喝过水,申孟家又继续补充,大眼说到时除了身份证,啥也不用带!
  申孟家模仿的是大眼的语气。
  周鲜艳说,衣服那些总还是要带的,北京是啥地方,祖国妈妈的心脏,你不穿鲜艳点,那就是给国家拖后腿,给社会主义拖后腿!至于身份证,你自己捡好的嘛?!
  申孟家说,身份证平时都放钱包里的,明天看看,总不会长翅膀飞了吧?
  周鲜艳说,身份证怎么会长翅膀呢?药不能随便吃,话也不能乱说!
  药不能随便吃,话也不能乱说!
  这句歧柏村人人知晓的话像蚊子一样在申孟家脑海里鲜鲜艳艳盘旋,他想到落在星星衣服上的那几块鸟屎,想到了之前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这会儿,申孟家终于缓了过来,身上似乎有了力气,他语气温柔地问周鲜艳,媳妇,你昨晚说好的种庄稼呢?
  周鲜艳就问,你行不行?
  申孟家状态奇佳。两人都有些乐此不疲。
  凶得简直就像狗咬到了骨头似的,事后,周鲜艳气喘吁吁地说。
  这样美好的时辰已经不可多得,已经不可能像一口吃掉一颗樱桃那样轻松简单。并且,这般如胶似漆的时辰就像秋天里树上的果实,会变得越来越少,因为,人生就是如此,生活就是如此,当爱情走向婚姻,婚姻走向鸡零狗碎的琐事,人就恍惚起来,岁月如同一条湍急的河流,当你转身回望,可能已经被冲出老远,剩下的只是陪伴的那种温情和相濡以沫,只是,所有的庄稼都在荒芜,这样的美好时辰,对周鲜艳而言,也无异于奢侈。
  初五这天晚上,申孟家和周鲜艳两人很晚才睡。
  初六这天,申孟家起床的时候,周鲜艳和女儿一家三口正要出门挖折耳根。如今在城里生活的申小素对折耳根情有独钟,虽然,眼下远不是挖折耳根的季节,不过并不碍事,反正,申小素爱吃的,也不是折耳根叶子。呆在家里又没事可干,不如去挖折耳根,还可以在村里转转。
  申孟家起得晚,一个人吃了饭,便去隔壁找赵长亮为昨天的事赔罪。
  赵长亮正坐在晒坝里喝茶,好像正等着申孟家似的。
  打过招呼,申孟家真心实意地跟赵长亮说,兄弟,那两棵核桃树多少钱?我一分不少地赔你。
  隔壁赵长亮也常年出门打工,也是春节前回来的,他故意一脸生气地说,那两棵核桃树再两年就要挂果,而且一年比一年多,你想想,这就跟母鸡下蛋是一样道理,那些蛋变成鸡鸡又接着生蛋无穷无尽,那样一年年的算下来,你赔得起吗?!
  申孟家说,事情总要解决嘛,你直接说到底咋整?
  赵长亮见申孟家当真,笑着说,老哥别生气,我开你玩笑的,咋整个屁啊不就两棵核桃树吗,别当回事!
  申孟家说,核桃树也是庄稼呢,我给你折成钱,你说个数就行!
  赵长亮说,现在歧柏村不比过去,除了申孟寒,有几个在乎庄稼的呢,庄稼养不活人,倒不如打工实在!
  庄稼……申孟家嘴上嗫嚅了两个字,脑袋却忽然一转,他想起身份证的事来!如同陷入某种饥渴状态,现在,申孟家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自己的身份证还在不在钱包里,该不会真的像自己昨晚说的那样,长翅膀飞了呢?虽说,那完全是异想天开的事,但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人总是会变得飘忽不定,申孟家此刻就是这样,与此同时,一种丢失东西的不祥预感还很强烈。于是,他跟赵长亮扔下一句,“庄稼有庄稼的好!”便匆匆转身而去。
  申孟家急急忙忙走回家里,鉆进卧室,迫不及待地打开钱包,去找他的身份证。   钱包里搁着一个留给星星的压岁钱红包,还有些大大小小的钞票,都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婴儿似地沉睡着。不过,申孟家还是傻眼了,他傻眼的是,身份证真的不在钱包里,好像真的长翅膀飞了似的!可明明就是放在钱包里呀!仿佛在嫌弃眼睛还不够亮似的,申孟家强作镇定地揉了会儿眼睛,又在钱包里搜索,其实钱包本是便宜货,结构根本不复杂,外面一层,里面一层,里面一层有拉簧,在东莞打工还有平时,钱一般都是搁在外面一层,身份证之类的证件都搁在里层。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申孟家的身份证确实没了!申孟家感觉自己要崩溃了,怎么会这样?!
  申孟家仔仔细细地在记忆里搜寻着有关的蛛丝马迹,这时候,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春节前一天,自己骑着家里那辆买来的二手摩托车上街赶集,大街上却被一个年轻交警拦下检查证件之类。常年在外,申孟家其实没有驾照的,更关键的是,那辆没有牌照的二手摩托车似乎也有点来历不明,没准儿是贼货,这都是问题,如实交待的话肯定走不成干潲路!打死不能如实交代,摩托车反正没花几个钱要不要无所谓,但必须尽快脱身!那天,申孟家在年轻交警面前演了一出好戏。年轻交警问,你叫啥名字?申孟家,申孟家回答。驾驶证拿出来,年轻交警说。申孟家苦着脸说,今天出门匆匆忙忙,忘记了!年轻交警说,那身份证呢?申孟家撒了个谎,说,身份证丢了,正要补办!年轻交警说,那你说个身份证号码,我给你查查!申孟家这时候更是一脸的茫然无助,他用一种几乎走投无路的语气跟年轻警察说,哎呀,我是农民,没得文化,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哪记得啥子身份证号码!年轻警察看样子大学刚毕业,心地善良,听申孟家这样一说,心一下子就软了,说,那你回家去拿户口本来,摩托车暂时扣下!就这样,申孟家脱了身,自然,没打算去要那辆摩托车,无证驾驶、无牌照驾驶、摩托车的来历,这些,够他喝几壶的。事情大概过程就是这样。那天,钱包明明就在身上,身份证也在的,申孟家记得那天金蝉脱壳之后,特地从钱包里拿出过身份证,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说了句调侃的话,跟警察说丢了是为你好,要是把你拿出来,我非在看守所过年不可,说来说去,还不如说你丢了的好!
  这似乎是申孟家关于身份证的唯一一点印象,他想的是,这无非是撒了一个谎,难道身份证还真听到耳朵里去啦?!
  接下来这一天,加上初七一整天,家里老老小小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帮申孟家找身份证。仍然一无所获。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就是把家里的房子倒过来,也倒不出申孟家的身份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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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八,申小素他们返城回绵阳,申孟家决定搭车到镇上为自己重新补办一张身份证。
  清早,周鲜艳和申孟家都在忙活一件事,把家里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那些腊肉、鸡蛋、香肠、白菜之类的源源不断塞进那辆白色起亚轿车的后备箱。两口子是明白人,城里日子舒坦是表面上的,其实不容易,啥都要花钱,星星一年学费就是几大万,怪吓人的。
  临出发的时候,申孟家的堂哥申孟寒忽然提着一条塑料袋上门来了。
  申孟寒拦在车前,拍着手里的塑料袋说,莫慌走,莫慌走,等下,我给你们拿的馍!
  周鲜艳见那塑料袋里装着七八个雪白的馍馍,心想,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
  申孟家见那塑料袋里装着七八个雪白的馍馍,心想,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
  坐在副驾驶的申小素拉开车门,从荷包里摸出两百块钱,先递给了申孟寒,说,给你拿点新年钱,馍馍就不要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每年,申小素都要给申孟寒拿些钱的,看来,今年又没跑脱。
  这一幕周鲜艳看得挺不舒服,心想,瓜女子,你给这个不成器的家伙拿啥钱呢?!又想,申孟寒真是比狐狸还狡猾,又来这一套!每年說是送东送西,其实是为了来讨新年钱呢,表面上受了他的惠,实际呢,还要倒贴!
  申孟寒却用手一挡,很坚决地说,钱你们自己拿着用吧,老了没用了,我花不了钱啦!
  周鲜艳心想,以前可是来者不拒的,今天还假装推脱,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后来,周鲜艳想到这一幕才觉得申孟寒的话有些意味深长,更为自己的小肠鸡肚羞愧,可是,这会儿她哪里知道呢?谁都不知道。
  申孟寒真没要侄女申小素拿的钱。还生怕申小素追着把钱塞进他荷包似的将手在空气里舞了好一阵,这才将袋子塞给申小素,又趴在后座车窗前,跟端端坐在里面的申孟家说,申孟家,你空了到我屋里坐坐啊,昨天你喊我的时候我在睡觉,就没应你,莫生气啊!说完,又盛情邀请似地说了一遍,你空了到我屋里坐坐啊!
  申孟家说,好的,我一定来。
  申孟寒便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袋子馍馍,申小素没要,就顺手给了周鲜艳。
  周鲜艳说,这人也真是,自己肚子都吃不饱,在我们面前装什么大气!
  说完,周鲜艳就取了一个馍馍交到周孟家手上,说你在镇上办身份证,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要是肚子饿了就垫垫肚子!
  车快到镇上的时候,申小素跟申孟家说,爸啊,你出门打工要保重好身体,你看我叔,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却老得像是走不动路啦!
  申孟家说,他操了大半辈子光棍,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不是咒他,说真心话,他早点米西了还好,我还可以帮他养老送终,不然以后一个摔孝盆子的人都没有!
  在镇上下了车,申小素一家三口便继续开车,回绵阳去了,申孟家独自到派出所补办身份证。过完初七,很多单位就收假了,派出所里,光是补办身份证的人就排了一大串,申孟家是十点到的派出所,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人家却说中午下班了,又等到下午一点,轮到自己的时候,又遇到点麻烦。补办身份证需要采集指纹,可自己因为常年累月在工地上跟水泥打交道,那些指纹没有一个完整的,就这样,手指头换了一根又一根,机器还一个劲儿提示“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急得申孟家浑身冒汗!好不容易指纹采集成功,又办了张临时身份证,申孟家这才如释重负,走出派出所,已是下午三点。   光顾着办身份证,申孟家连午饭也忘记吃了,走出派出所这会儿才听见肚子饿得咕咕叫,便拿出周鲜艳拿的那个馍馍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面和的好,吃起来真叫个香!没料到,堂哥竟有这么好的手艺!申孟家正这么想着,手机忽然响了。
  周鲜艳声音透着恐惧,在电话那边催命似地吆喝,你给老娘马上回来,跟你说,申孟寒没了!
  申孟家这会儿馍馍吃得正香,说,没了什么意思,我堂哥咋啦?
  这回申孟家终于听懂了,周鲜艳只说了三个字,他死了!
  在歧柏村,逢人去世,人们只说这人老了,老了,自然意味着相对正常情况下的死亡,忌讳用死之类的字眼,除非……
  周鲜艳说申孟寒死了,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在申孟家头上轰然炸开。怎么会?上午那会儿还好好的呀!噩耗传来,思想上毫无准备的申孟家心头一阵崩溃,两脚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似的,瞬间瘫软在地上,又想着自己上午还说过那样的话,真是一言成谶!有那么一会儿,绕过堂哥的噩耗,申孟家竟毫不怀疑自己身上隐隐藏匿着某种不可思议的能力,眼睛可以透视,嘴巴能预知真相……
  有时候,命运就是恶作剧,如此荒谬、可笑。申孟寒真的没了。
  大年初八这天中午,申孟寒死在了他摇摇欲坠的泥巴房子里,孤零零地死在他的床上,死前,这个在歧柏村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人,脱掉了身上的全部穿戴,让自己一丝不挂,就像人之初那样赤条条地来,然后,他又赤条条地去了。歧柏村的人相信,这个单身汉是早有预谋的,是完完全全想好才这么干的。不光基于他喝百草枯,用一丝不挂这种决绝的方式为自己了断、寻求解脱,更是因为他给歧柏村乡亲父老们留下了属于他个人的最后一抹温情、感激,或许还有愧疚,临走前,申孟寒给村里挨家挨户送过他蒸的馍。
  大年初八这天中午,歧柏村的老老少少都在为申孟寒流眼泪,震惊之余,人们甚至揣摩出申孟寒送馍这一行为背后所隐含的动机,可能也包括请大家为他帮帮忙,送他走完最后一程。大年初十凌晨,歧柏村的乡亲父老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为申孟寒办了个简单朴素的葬礼。
  为申孟寒的丧事,申孟家连续两天两夜没睡好觉,堂哥的死让他痛心万分,甚至还有点崩溃,仿佛是因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周鲜艳也自责不已,后悔自己那天内心看轻了申孟寒。此外,她还想到一个具体的问题,申孟寒这一走,歧柏村连个耕地稍稍像样的人都没了,这,似乎也意味着,歧柏村的那些庄稼地只能大面积的荒芜。
  躺在床上睡了两三天,申孟家这才勉强振作起来,他满怀期待,等过完元宵节,就跟大眼出门打工,免得这些事整天在眼皮底下打转,心烦!
  元宵节头天傍晚,申孟家一人去申孟寒坟前烧七日祭。申孟寒是葬在自家庄稼地里的,那庄稼地里生长着一片绿油油的麦子,风一吹,麦浪便一波接一波涌向天边。烧过香蜡纸钱,申孟家便在坟前坐了下来,明明有满肚子的话要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默默地抹了会儿眼泪。回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歧柏村的夜晚总是浓如墨汁。
  夜里,躺在床上,想到申孟家要出门,周鲜艳很是依依不舍,又见申孟家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轻声细语地问,今晚想不想种庄稼呢?
  申孟家没有说话。
  周鲜艳说,今年下半年的庄稼干脆也不种了,等你明年回来再种。
  申孟家还是没有说话。
  周鲜艳又说,你是不是不想出门打工,不出门也好,留在家里,我们日子也能凑合。
  申孟家像忽然醒过来似的,大声说,去去去,咋不出门,除非大眼车开进光明水库死了才不出门留在家里种庄稼呢!
  周鲜艳感觉申孟家话怪怪的,说,你神经病啊,咋能那样说人家?!
  其实,申孟家也被自己刚才的话吓了一大跳,心想,咋能那么说呢!完全不过脑子似的!我呸!申孟家赶紧跟周鲜艳解释,瞧,我这乌鸦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庄稼有庄稼的好,但钱不能不挣……
  周鲜艳依然不能理解也不肯原谅似的总结,你那么说真的太可怕了!
  然而,周鲜艳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更可怕的事尚在后面。
  元宵节这天下午,村里人浩浩荡荡准备随大眼出门打工的头天下午,一个噩耗突然传遍歧柏村的角角落落:大眼從镇上饮酒驾车回三棵树的时候,意外掉进光明水库,救上岸来却为时已晚,人已没了呼吸。
  歧柏村的乡亲父老闻讯而来,光明水库边响起的哭泣声比星星还亮,人们只能用这响亮的哭泣声安慰逝者、安慰大眼家人。就在大家都在试图用眼泪稀释悲哀的时刻,悲痛的人群中却忽然有人哈哈大笑起来,不但一边哈哈大笑,还一边手舞足蹈,给人一种突兀的印象,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人们认出是申孟家。
  申孟家就在元宵节这天里突然地疯掉了!
  地球照样转。
  歧柏村乡亲父老的日子一如既往,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疯掉了的申孟家天长地久般地留在村里,村里人也不怕他,申孟家只是变得一声不吭,却不伤人。据说,假如在他面前提起“庄稼”两个字或者相关话题,他忧伤的眼底还会闪出一丝火花,然后,心欠欠的,露出一朵神秘的微笑来。
  编辑手记:
  小说《庄稼》把目光放在了一个虚构的村子歧柏村,与当下很多村子一样,众多人外出打工,留在村落的是老弱妇孺,歧柏村的生活并无多少波澜,即便是到了应该热闹的春节。穷苦的申孟寒,全村里的庄稼地都是他在耕的,他用自己的穷苦而凄凉的一生来耕作着土地,也在维系着庄稼成为庄稼的一点点理由,最终申孟寒自杀而亡。申孟家,具有着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他随口一说,都一语成谶,身份证的遗失,大眼的死亡等等,当他发现自己拥有这样怪诞的预言能力后,疯了,目光黯淡,只有人们提到“庄稼”时,眼神才会亮起来。大眼的逝去,对那些常年外出跟随着他打工的人而言是一次打击,在他的死亡面前,似乎同样也暗喻着一些人前路无着感。作家羌人六思考的是当下一些农村日渐荒芜的现状,同时也在反思人们的命运与土地庄稼之间的微妙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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