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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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飘着一阵方便面的香味,整个天空仿佛由炊烟架起的蔚蓝,云朵遮住刺目的光源。
  穿过小院里的葡萄架子,和两排无花果树,几个顽皮的孩子在吹泡泡,他们用麦管吹。在太阳下,淡色的水泡闪着晶莹的蓝。
  泡面的香味感染着我的舌苔,不禁口涎奔到唇边,在香味的诱惑下,我做出让步,眼睛顺着香味看到碗里的的汤和仅剩的几根弯曲的面。为了维护自尊,我没有冲动地跑去喝掉诱人胃肠的汤水。其实,那时的我已经将口水咽了第三次了。
  “照相了!小孩、大人都去照相,照全家福!”一个五十来岁满脸痤疮的男人扬起一只手,他的衣襟上佩戴着“司仪”的红标识。举办婚宴的喜主端坐在前方。我拉着妹妹正朝全家福队伍跑,却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拦住了……打小的羞怯自卑令我脑袋一片空茫,脸皮儿一阵麻痛,恍惚听见一句话:“他俩还用上吗,这样的孩子不用叫他们上了吧?”我感到地在摇晃,其实是心在颤抖,我经不起这样的言语,可是我又不得不承受。
  父亲的自行车发出疲惫的吱呀声。月光围绕着车身向前爬行。前面坐的妹妹安静地在父亲的鼻息下盯住前方的路。这条路是村里人见世面的必经之路。特别渴望出趟远门,若出行有了眉目,头一天晚上是难以合上双眼的,每时每刻都会幻想着一切新奇的事物在那天得到满足,那个晚上总有莫名的喜悦与不能向人道说的秘密……
  坐在光冷冷的后车座上,我从不抱父亲瘦弱的腰身,他衰老的身子抵挡着前方的风已是疲累不堪。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哭泣时的呼吸声与平日是不同的。
  “没照相有什么,不照就不照吧!”父亲的一句话说到儿子的痛处,没有想到一切都在父亲的眼里,他看到了,他也看到了我和妹妹被结实的胳膊拦下了,他也听到了“他俩还用上吗?这样的孩子不用叫他们上了吧!”父亲唱起了山歌,故作很惬意的样子,我的泪水放肆地涌出,不止泪水还有委屈,我不明白“这样的孩子”是哪样的孩子。
  家庭的拮据令亲朋瞧不起。
  年幼的时候,我与妹妹和舅舅家的孩子玩得很尽兴,到掌灯时才带着一身泥巴一身臭汗往家里跑。那时的风特别凉快,夏天不觉得热,冬天不觉得冷,跑回家也将余兴带给父母亲。他们总是在院子里忙活着,总有干不完的事儿。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舅妈给孩子们买东西,表兄弟姐妹都有,唯独没有我和妹妹的。还以为忘记了,便跑去问长辈要,可长辈笑笑……从那时起,我渐渐地开始注意到,每次舅舅从外地带回的饼干,直到表兄弟姐妹吃到牙疼,舅妈才会懒洋洋地扔给我一句话和一盒饼干:“这是你舅出去带回来的饼干,你和你妹拿去吃吧!”直到现在,我都恨自己当时没有志气,见表兄弟姐妹吃那种薄片的食品,我馋得都要晕过去了,他们像是一伙儿的,一见我与妹妹过去连忙收拾了饼干放到别处,再回头与我们玩。我比妹妹长五岁,妹妹清澈的眼里经常闪着泪光,只问过我一次:“哥,怎么分东西,从没有我们的……”作为哥哥,我不是坚强的,眼圈红了,嘴上故作坚强地说:“我们将来自己赚!”
  时光一步步地爬着,寻找着泥沙里的足迹。我奔跑到海边大声呐喊,想要吐出心中的不快。咸涩的空气包裹着我的眼球,也包裹着一圈儿带着咸味的水。无数次的心灵颤抖,促使我捡起一颗靠近礁石的石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努力地投向远方……一波水花从海面溅起,冲向模糊的天空……
  母亲在收拾蛤蜊,为解决生活的窘迫,不做农活时,她跑到私人养殖地与生硬的壳打交道。一道一道的血口,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我告诉自己要努力刻苦学习。陪我熬夜的灯光亮到清晨,我每学年的成绩都是优秀。
  父亲默念远方的来信,是他的兄弟写给他的。邮差拖着墨绿色的粗布方包,每月递到父亲眼前的是他长年读到的亲情……一抹晚霞盖过屋顶,太阳落山了,天像是有雨水的样子。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着课本,妹妹坐在炕头上,伏着小炕桌做算术。她怕油笔芯很快用完,所以买了一些铅笔在复习与预习中用。读书,是我与妹妹改变环境的唯一出路,也是逃出亲朋势力的机会……每个大年初三我们一家四口人都要去姥姥家,孩子围拢在一起有十几个。除了母亲,其余的长辈都会坐在外祖母跟前儿说话,瓜子壳撒落了一地,表兄弟姐妹去取瓜子儿时,长辈迅速地从果盒里抓出几把,小心地往表兄弟姐妹的手里放,而我与妹妹过去取时,态度马上变冷,说:“每次都是你们兄妹俩吃得快,就吃瞪起了眼睛!”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里很涩,握在手心的瓜子又想吃又吃不下,看着妹妹低着头捧回的瓜子,坐着凳子的一角……那时的滋味真的痛到脚后跟了。
  母亲经常会带一些吃的东西回家,然后很开心地打开塑料袋子,指点着这个是什么怎么得来的。母亲的心态特别好,这一点是我直到现在都敬佩的,她的哥哥姐姐告诉她什么,她只有两个字,一个是“是”,一个是“好”,像只温驯的兔子,红着眼睛,也要温柔下去。
  零晨十二点后,妹妹与我眼睛瞪得很圆,在书海与题海里检阅。窗外的寒风犹如窜逃的猛兽冲撞着瘦弱的房子,屋内整束灯光像在空气中游泳,沉沉浮浮的。妹妹叹了一口气……我们住一间房,中间拉着帘子,没有睡下时帘子是敞开的。
  “学累了,就睡去,别跟着我瞎熬夜……”妹妹的学业成绩一直很稳定,但老师经常和父母说妹妹是个忧郁的小姑娘,不太合群。父亲就天天给妹妹讲笑话,拉着妹妹的同学到家里玩儿……我的心里同样感受着父爱无边。确实,父亲一直很乐观,我们下学回家,再清苦的饭菜,父亲都会欢快地接受它们,父亲也能编讲出一碟菜的动听故事。对于种庄稼的父亲来讲,真是难为他了。一股精神力量在成长的时候是父亲为我们培育起来的……
  妹妹招呼我上炕,我是坐在椅子上翻书的,不在炕上。我走过去,腿麻得像有万根针刺着,腿肚子像被固定住了,不能随自己的意愿去移动。妹妹就下炕来给我轻轻地捶,她的手冻了一个疮,裸露出皮肤内的丑态,一层泛着黄茧,再下一层泛着褐红色的壳,我知道那是没有及时治疗化脓后的印子。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手油对于我们的家庭来讲是奢侈的。手若冻了疮,泡泡热水会好的,但一忙起功课来,哪里顾得上娇惯自己……想到这些,我的心顿时像长了疮一样剧烈地痛痒。   我知道妹妹因为什么一到冬天就叹气了,冻出的疮倒没有什么经不住的……她是怕过年,受心伤。过年去亲戚家拜年,受到的是严酷的心理考验。过年时,舅妈家的桌子上摆的香蕉、橘子,在喜庆的日子里泛着鲜嫩的绿与鲜嫩的黄,给心情增添着莫名的快乐。妹妹忍不住馋自己取了一个吃了,没想到母亲被舅妈批评说不会教育孩子,到别人家随便拿东西吃。我当时气不过,说:“表姐去,舅妈都给,我们去哪一次都没给,是不是就因为我的父母没有钱,你们势利眼!”长辈震惊了,想不到一个他们在心里鉴定过多少次的穷孩子,一个月吃不上一顿肉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当时我觉得特别痛快,长辈的脸气得发青,是被话头憋得,都等着有一个出头人喝住我这个没有规矩的孩子。母亲回家责怨我与妹妹。我哭了说:“为什么不公平,不公平还不能说,我偏不……”母亲的心脏有些不好,是怀妹妹的时候落下的,母亲气得发抖,她不允许我说她的哥哥和姐姐,她在家里最小。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不为我们打抱不平……
  正月的一天,饭后餐桌上的一个菜底儿,剩了一丁点儿海米,长辈把我喊过去说吃吧。我抿着嘴唇,看着盘子里吃剩的汤水上飘着十来颗海米,这对于我来说多么诱人啊……“吃吧,家里一点儿肉见不到,在家里你能吃上海米吗,赶快吃干净了!”大姨说出这句话,还不断地扫视着其他长辈的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因为他们盯着我将要抬起的筷子。我的心又开始颤抖了,哭泣的声音响彻肝肠。我放下筷子了,舅妈说我:“穷也没个穷样,将来定是个没出息的货!”我担忧母亲生气上火,把苦闷压到心灵深处……父亲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我别过脸出门时,父亲已经感知到我的泪花开始蔓延……自尊对于我来讲比命都重要。
  “好好读书,将来混出个样儿给他们看看,有没有这个志气?”父亲微笑着对我说,也抚摸着妹妹的额头,妹妹使劲搓着眼睛,抬起眼时,眼皮红了一片,她说搓红了……妹妹哭了,是搓眼睛的红掩盖住哭泣的红……
  父亲在我们兄妹经历不愉快时,会在无人时给我们一番鼓励,他微笑着,像是天下的一切事儿笑着就可以躲过去似的,当时我的心情很矛盾,我想质问父亲,但始终没有这个勇气。长大后的我,知道质问父亲不是勇气而是无知。
  夏季的风暖暖地拂过额头,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似清晨映在阳光下的露珠儿,晃动着季节的颜色。妹妹摇着蒲扇,使足了劲儿给我送来凉风。让她歇着,她偏不,要我好好读书,将来给父母过上好日子。院子里的鸡舍破旧,钻出好几只羽毛斑斓的公鸡,它们咕咕地叫个不停,竟一个接一个跨栏似的进了屋内。妹妹将蒲扇一扔,抓住炕沿,身子躲在墙角处。家里的房子长年失修,直往下掉灰色的渣子,妹妹边驱赶着灰尘边喊着哥哥。我像一名勇士一样,提着鸡翅膀把它们放回家园,又找来细铁丝,胡乱缠了几道……
  季节在我心中是有触动的,而夏天走进内心的是半欢快半痛苦。那种痛苦是一种能使心尖发颤的剧烈疼痛……奔走了一天的汗渍酸臭着整个身体,强有力的粘劲使胳膊与体侧相互扯住,又到了要用温水洗净身体的时刻了。三间平房水气充裕……父亲的哮喘病经不住湿闷,似蜜蜂挤在喉咙一样发出尖涩的蜂鸣。父亲坐在炕头旁边的那把椅子上,椅子的套儿是父亲用早年的破裤子改做的,那些牙印子似的针线争先恐后地爬着,这椅套一用就是好多年,只在过年时才拿出来又洗又补的。看到这些我的鼻头总是红的,山楂一样的颜色,心也跟着酸起来……
  如今父亲就坐在这把椅子上,粗大的双手不断地捶着炕沿,又是上不来气,喉头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被一股力量抻着,父亲的脸憋得通红。我在对面的屋子读书,此刻妹妹与我都很安静,屏住呼吸听着,心思已不在书上了,我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总感觉父亲会一口气上不来,那可怎么办。听到母亲说了一句:“去市里打个那个针儿吧,一百来块钱,总比受罪强!”父亲还是拼命地咳着,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挺一挺就挺过去了……”。越是深夜越重,父亲的重咳把我的胸口震得很痛,一声一声地带到课堂上,仿佛我心房里安了家。
  父亲枕边堆着很多湿布,这是一晚上擦汗用过的。咳也需要力气啊,我揪着的心弹簧一样松一下紧一下。盼望夏天早些过去,我可以不享受乘凉的快乐,只要父亲能少遭点重咳下的罪……
  后来的一个夏天去大姨家一趟,妈妈说起父亲咳得厉害,我的心揪了一下,这些咳声每一夜都撕扯着我的心。大姨说:“你们家到现在也没置办上个风扇,我这里有个不用的,拿去用吧!”风扇在哪里,我用目光四处检索着大姨家的家具,那些摆设比我们家的先进很多,我们家的都是修了再修的物品,将就着用。
  直到我们走时,也没听大姨再接着风扇的话题。我看看母亲,母亲一直很老实,也很听兄弟姐妹的话,在兄弟姐妹面前母亲更像个懂事的孩子,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我的脚步像被粘住了一样,终于在门口处我的心屈了一下:“大姨,那个风扇在哪里,我拿回去吧!”顿时四周安静得能听到空气的流动,母亲不知是怨还是怒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的心里更像有百足虫在爬,这是在低头求人施舍。人家只是抛出来一句话,并不是实际的行动,我别别扭扭地道出真实的内心,但又背叛尊严的这句话。大姨一声不响地找出一台四成新的三个翅膀的小风扇。回到家中,父亲执意要我送回去,说他用不上,我哭了,一动不动地哭了。
  钉子钉上了墙,粗绳系在钉子上,风扇悬在半空,通电时感受到徐徐的凉风。咳声渐少一些,父亲竟然舍不得用电,妹妹与我在夜间读书,对着脸儿叹出憋闷的气流……
  距离我们家三十里路,就能看见大海。远处的海,蓝蒙蒙的一片,沿着地平线伸向天尽头……海的气息弥漫在城市与乡村,听惯了海风长大的贝壳,闪烁着彩色的裙身,叠起的纹路映出一片金色。一个浪头向天喷溅着水花,在淡淡的雾气中落下几片晶莹,回归到海的中央,再与浪朵的痕迹交织成一片,被新来的海潮卷走了。
  住在半岛的孩子,都有过跑到海边宣誓的经历,我也不例外。四周无人时,我嘶声的呐喊着用刻苦去改变当下的现实,去迎接属于我的一个公道的当下,还我一个自信的家庭。   这晚,母亲带回一些干蛤肉,说做馄饨吃。一家人都盼望着,妹妹开心地将干蛤肉倒在锅台上,数数有几个……这些有生命的蛤被打捞者拾回陆地,经过风干,保持着原来的盐分。这些坚强的肉身给另一个坚强的肉身补充着养分。
  灯下,父亲将出锅的馄饨盛了一碗先给母亲,母亲笑着让我们先吃。妹妹的口涎已在嘴里涌动了,顾不上烫,立马用勺子递到嘴边囫囵吞了一个。父母亲心疼地拍了妹妹一下肩头,叹了一口气。那晚,我和妹妹吃得有些撑,走起路来腿都得摆成八字样,我们互相笑说将来能做官……母亲将剩余的盛在白瓷碗里,说留给父亲明早下地前吃。妹妹朝父亲露出羡慕的眼神,我推着妹妹进屋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上学前,母亲将馄饨分成两碗,放在我们面前,笑着说:“你们吃吧,吃了好上学。”妹妹开心地晃动着马尾辫说:“妈妈,我一定好好学习!”看着母亲两鬓黄白的头发,我的手指摸到口袋的一角,上面缝得厚厚的线结儿,是缝缝补补的一年又一年。
  是我离乡的时候了,去外地求学。离开家的那天,眼眶释放着多年的心思,眼神释放着力量,探向远方,心思也跟着前往。我考上了大学。妹妹在我的行囊里放了六只鸡蛋。远去的身影在风中萧瑟,乡土的气息为我送行,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我看来泪水不代表软弱,是心情在眼眶中写下的流动诗行……
  第一次独自走这么远的路,再回头看去,整个村庄被云气环绕着,简陋中藏着淳朴的美丽。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挂着去年未褪色的寒冷,我走了,它们还在。
  我在外求学,父母在外祖母家却遭到炮轰。在他们的心里与眼里,没有钱,还跑出去读书,不说赶紧跟着东头木匠学个手艺,并对妹妹扔出一句话:“过年,可没有你们的压岁钱,都多大了,还伸着手要……”妹妹还在读初中,因为我读大学给亲戚造成“心灵阴影”,他们惧怕给妹妹压岁钱。妹妹信中说,父亲笑了笑,形似鱼尾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它的眼角。父亲让妹妹好好读书,长辈给压岁钱就接着,不给也没什么。
  妹妹在信中不断地重复这件事儿,我明白妹妹的意思,自小我们收到的压岁钱从不消费一分一角,都交给妈妈了,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供孩子支配,妈妈也出压岁钱给表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可以用作零花钱……有一年大年初一,兄弟姐妹几个去市里吃拉面,我拉着妹妹说我们不去,妹妹偏不,非要跟着去,一路上很高兴。表姐说了一句话:“你们的钱也不能花,跟着去吃什么呀!”妹妹愣了一下,是啊,她没有想到这些。妹妹还是兴致极高地说:“你们吃,我在外面站着就行了。”在那个冬季,我的心里蓦然扎入尖锐的冰碴儿,从心寒到腿,脚丫子湿了一片,不知是脚心的凉汗湿了过年母亲给做的新棉袜还是地上厚厚的积雪浸透了棉靴……妹妹果然坐了吃一碗拉面的时间,面的香味把我们的脸颊映得通红,我对于诱人的食物有强大的心理支撑,这已是免疫了。可妹妹还小,我谨慎地从衣袋里翻出两块五毛钱,想喊一碗面来,妹妹不知哪来的力气攥住我握钱的手,摇摇头,小声说:“这些钱能给父亲买咳嗽药了……”
  买了一个特价的手电筒,自修课后,抱着两个装满热水的玻璃瓶子钻进被窝,眼睛在书海中行进。晚饭没有吃,饭卡已经精光好几天了,中午的时候饿得发慌,经过食堂,饭香围绕着我,我像睡进了有滋有味的床上,可饥饿感一会儿便把我从假设中唤醒。我从口袋里翻出一块钱,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疯狂地塞进肚子里。晚上肚子咕咕响,我叹息着躺在枕边,又失眠了一夜。
  晚上想读书也想去打工,真是矛盾。打工是为了吃饱肚子,将来的路还要靠读书做敲门砖。读书时惦着打工,思考着这些时间用在打工上,起码能赚出一周的生活费了。打工的时候却渴望看一眼书。这种颠来倒去的矛盾整整困扰了我一个学期,我感觉精力有些不集中了,我抑郁了……
  那段时间,精神几乎要崩溃,但一想到父母还有妹妹……我告诉自己要挺住!我的苦闷无从去说,我担忧与同学谈心会将病情扩散,影响到我的学业与生活。这个滋味苦着我的精神,似掘土的机器铲到我抓住生命末梢的手。我去求助中医,一位很老的老中医告诉我:“你要战胜它,它有什么可怕的!”“它”是谁?我想应是心疾的病魔吧,是一个魔鬼左右着我的注意力。我去西医找专家看,他说:“这是抑郁症,你最好休学疗养,每天跑上五六个小时,累了便大睡……”给我开了一千多块钱的进口药,我没买,我也没有钱买。
  那一夜,我确实把持不住要自我结束的心情,但我又不断地进行心灵自救,在又一次的极度崩溃中,自己办理了退学。回到家中,我和父母坦白了我的脆弱,我放声痛哭道:“我不想一年花八千多块钱的学费!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的痛,我在教室里坐着,心慌啊!想到家里的境况,想死的心都有……”父亲温和的大手握住我,能感觉到坚强的汗滴:“不怕,没什么的……坚强些……”
  父亲用粗糙的大手为我细嫩的脸擦拭着泪:“坚强些……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容易,哪能一见到困难就谈死……比我们境况不好的还有很多,这点儿承受力都没有,将来怎么做事情,谁说人生来是过好日子的?看看新闻上那些闯出事业的人,好多的人在小时候境况都是不如我们。”
  “你感觉,怎么样你会轻松一些,别怕,退学就退学吧!”父亲很温和地询问我,他一点儿也没有责怨我,额头被温和的手掌再次抚摸,妹妹也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哥哥,坚强些!”一句话,给我的人生注入鲜活的力量,我日后思量过,真正的心理疾病源于价值观的扭曲。对待事物要看其两面性,凡事都是利弊同行……家势好的,学业不一定好,学业好的,也有很多考学失利的,或是婚姻不幸,或是老人无人赡养……没有人这一辈子是十全十美的,知足是人生的第一大课题。人能够选择改造将来,靠自己的努力去奋进。我选择了自学考试。我算了一下,四年本科,一年八千块,四年下来是三万二,还不算生活费和额外的开支。而自学考试,报考一门是二十块钱,专本一起读了,若每次都能通过,加起来是六百块钱,我就得到一个本科毕业证。我也知道统招生有干部身份,自学考试没有干部身份并且自学考试要靠自己,这些我都不怕。想想省下那么多钱,自己的心里舒服了,我骑着自行车去市自考办买书报名。   一路的阳光洒在车轮子上,辗过一条金色的希望之路。村庄像是童话里的王国。我的后车座上坐着妹妹,她一路唱着《男儿当自强》:“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看碧波高壮又看碧空广阔豪气扬,我是男儿当自强!”我发现那一刻我已垮的心志在一点一滴的复苏,一棵瘫软的大树,正神奇般直立起来。
  长辈们不知我生过心理疾病的事儿,都认为家里读不起书回来了。他们与我们家更疏远了。但我的精神很好,注意力很集中,学习累了,就到院子里帮母亲干些活,打一些鸡食,唤一下小猪,赶一赶鸭子进舍。
  过年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没有压岁钱,耳边的挖苦我与妹妹照单全收。从长辈家拜了年出来,我们就骑着单车去市里逛,看看街道上为庆祝春节挂的红彤彤的灯笼,我很希望有一个相机,给妹妹照相。
  妹妹告诉我,她中学毕业后不考高中了,直接读自学考试,帮助父母减轻负担。我不同意,妹妹执意不肯,妹妹的愿望是做一名大学的老师。
  熬夜到三更半,夏日里蚊虫叮咬得奇痒,我在昏暗的屋子里挪动脚步,手里拿着一本《经济法》,一阵小凉风吹过,像被清水洗了一下身子,舒服极了。我特别喜爱法律,冗杂的法条在视野里是一条条通畅的大路。我的笔尖勾画着书中的文字,同时也放飞心中的希望。好多个夜晚,我不断地给自己加油,简陋的写字桌上贴着好几张从台历上剪下的励志图文,这是从邻居家不要的台历上得到的。
  一张是“甘苦人生”,图上画的一个人在锄地,长出一棵树,他伸着长长的舌头接住叶子滴下的一滴露珠……
  一张是“从来没有救世主,凡事都要靠自己”,图上画的是一个人背着行囊,洒下好多的汗水,正在大步往前走……
  这样的励志图片,我一直到现在都保存着,像我的精神骨骼一样支撑着我有力地扎根在人间。
  母亲心疼彻夜不休息的我,我是睡不着的,躺下想着自学考试的进度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就睡不下。若能早早地考出本科学历,就可以立即投入到“华夏第一考”——司法考试的队伍中。母亲没再管我,只说了一句:“身体是最重要的……”
  我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完成本科学业。那年十二月份,我捧着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毕业证书,不断地打量,轻轻地抚摸,用脸去贴近它,也有泪水的厮磨。 褐红色的本子被太阳照着更加鲜亮了,妹妹似乎比我更高兴,像要说些什么嘴唇颤抖着,又仿佛能叹息出什么,她的腰杆很直,眼睛里藏着潮气,是一片潮红,比我更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本子。母亲透过门隙用眼神接住喜悦,叹息声显得如此的轻快。妹妹拿过这个证书,扑到我的身上,妹妹的脸蜡黄,微笑着说:“哥,你真棒!用六百来块钱,考出一个本科学历,给咱爸妈省下近三万块钱……”一听到钱,为自己既祝福又感叹。当初在洗碗好还是读书好的问题上颇费思量,那仅仅是为了生活费。下一个目标是我的司法考试,华夏第一考。
  这一年的鞭炮特别响,把耳朵都要震下来了,看着窗外鞭炮的碎末子在夜空飞旋,我仍在伏案备考,一年考一次,对于等着这次考试求职的我来讲,是前程的第一站。我推开窗户,感谢光阴伴着我苦读至除夕,渐近的春意驱走冬夜的寒冷,将岁岁年年摧毁心志的事物一件件的抹平,沉淀在远去的光阴中。
  我酷爱法学,有一种着迷的心性在潜意识中,想囊括所有的知识点运作在未来的职业中,因此必须加大力度,提高用脑密度把文字再加工,熔炼一种能力——被脑底层接受并可以用作日后的分析。
  妹妹扛着一箱橘子往家赶,远近的月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地照着水洼。前几天刚落过雪,有一些被冰还未消融,妹妹的脚下,一深一浅的。我出来接迎妹妹,月光下一片橙色与妹妹渗满汗珠儿的脸蛋互映着……剥开一层橘子,妹妹迫不及待地放进口中,父亲用手捂住一个橘子,有些凉,嘱咐妹妹少吃一些,放炕头上暖好了再吃。
  妹妹在腊月去给人家帮忙,过年了,拿回三百块钱,还有一箱鲅鱼和这箱橘子。母亲将鲅鱼放在案板上,笑意泛在眼圈里,一个劲儿地说正月做熏鱼吃,妹妹抱紧母亲一个劲儿地欢呼。
  时光的绳子拖着我重回幼年,记得那一年母亲在海边打工回来提着两条鲅鱼,要做熏鱼,那一夜我没有睡下,一直惦着那五香的汤汁什么时候飘到屋内,哪怕尽情地闻也一样解馋。果然不一会儿,那股味道飞腾到院外,在灯下的我也在肆意地呼吸着……最懂孩子心的是母亲,她拿着两片熏鱼,递给我一块,递给妹妹一块,原来妹妹也没有睡,一直在装睡,一会儿蹬下被子,一会儿胳膊伸出被筒,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起来喝点水……我和妹妹吃着熏鱼冲着母亲笑了,母亲笑了笑低着头出去了。这个记忆好深刻,一直伴随着任何时候的饮食,想起幼年家境拮据,父母亲乐观坚韧的生活态度给了我们幼小的心芽一方承载生长最肥沃的土壤。
  妹妹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在送行妹妹的途中,我紧紧地抓住妹妹的手告诉她:“放心地去读书,不要勤工俭学,把书读好,父母和我都供你!”妹妹的眼睛里蓄满温情,她手上提着一个结实的包,是母亲连夜用坚挺的皮革做成的。这块皮革,母亲当作珍宝留给了孩子。
  妹妹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泡了一杯茶,透着陌生的香,这个味道从未飘进过我的家中。母亲与父亲对坐着,母亲的脸颊红润,不知是被茶香打湿了脸,还是内心里涌动着知足的血液,安静地坐了好一阵子,父亲呷了一口茶:“读书的钱从嘴里省……小闺女把书读出来,想干个教大学生的人……小子省下的钱,也够了,别让孩子再苦着……”父亲一直喊妹妹“小闺女”,而我就是父亲口中的“小子”。
  话音未落,母亲转身朝烂掉一角的大衣柜走去,拿出一个爬满绒毛的旧枕套,剥开一层层纸,里面放着好多人民币,那是我当时见到的最多的钱,激动得不得了,像是自己一下子成了有钱人。母亲说:“这是六万多点儿,连两孩子出去帮忙赚的一些,都交给我们了……”说罢,母亲呜咽了。门外的我内心酸了好一阵子。父母虽然没有钱,也心疼子女用稚嫩的身子骨去赚钱。
  妹妹在收拾着她出行的东西,都是些家里常用的牙杯与塑料盆子之类的,还有几件干净但分辨不出颜色的衣服。她叠得很整齐。妹妹冲着我昂起头,我给她了一个大拇指,其实我与妹妹互通的更是心灵,我从来没有表扬过妹妹,这个拇指一旦竖起了,便想永远地为她坚挺着。   司法考试的临近,熬出我上百根的白发,桌上三十几本书垒摞着,眼睛在书海里模糊了,出门看一些绿色养一回眼睛。下半夜躺在床上闭一下干涩的双眼,可是大脑催着我回到书桌前。
  考试那一天,母亲早早起床从锅台的篓子里摸出两只鸡蛋,给我做了鸡蛋炒白米饭,桌子上放着一杯温开水。
  我以高出分数线六十分的成绩通过了司法考试,被一家律师事务所录用,成为一名实习律师,一年后我将正式执业。
  父亲改变了以往的生活方式。这一夜,他取出多年未拿起的酒杯,斟满酒。
  母亲在炕上坐着,我去喊母亲。我用第一个月的薪资买了几斤熟烂的肘花,其余的钱如数交给母亲,母亲抱住我,在我的发间寻找她家“小子”头上的那几根白发,她的指尖深深地插进浓密的黑丛林中,一阵舒通血脉的抚触正在进行着。母亲抖动的双手将钱递在我面前,将钱硬硬地放在我的手掌间。我扶着母亲来到桌前,从未碰过锅沿的我炒了一个葱花鸡蛋,切了肘花儿,给父亲烫了一些黄酒。这晚的菜挺好的,想到在外求学的妹妹,若一起坐在桌前多么温馨,此刻我的心里暖融融的……
  “你花在别处吧,上一份体面的班,买一点儿好衣服,别让人瞧不起!”母亲低着头说出这么一句话,又去碗柜取了一只小盘,将肘花拨出来些说:“留明天一些吧!”
  我按住盘子,看着母亲:“妈,我不想让你生气,我有想法……”父亲挨着母亲坐着,叹了一口气,将我与母亲共捏的盘子拿了起来,放回碗柜。父亲说你大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妈,爸,别说我是上一个体面的班,别让我穿一些好的衣服,别说这样就被人瞧得起!我能瞧得起自己,别人也同样可以瞧得起我。妈,爸,我说话直,不想压在心里面,爸妈应该更懂我……我想将来执业几年,去考法官,求的就是一颗公正的心,无论是别人待我,还是我待别人……” 父亲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母亲又看着我们父子二人,父亲与我再看母亲……
  “吃饭吧,小子说得没有错……你妈说得都是为你好……钱你拿回去……”父亲开始动筷子,吃饭。
  我脱口而出:“我给妹妹寄过去,有钱心里不发慌……”父亲重重地点点头:“不发慌啊……”
  妹妹又来信了,白色的信纸印着娟秀的字迹。父母这一晚读了好多遍,还让我朗读了一遍。我爬上炕,两片窗帘的缝隙闪动着黑夜的光,我才发现拉近距离后仅留的夹缝也是温暖异常。
  妹妹的书读得好,在学校还拿了奖学金,又返找给父母好多的钱。母亲逢人便将妹妹夸赞一番,好多人头一次听说考得好还能赚钱,整个村子沸沸扬扬的。我拉了母亲一把,不让她出去这样的炫耀。父亲也拉了我一把,制止我,他说:“这辈子,你妈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自豪的地方,一直悄悄地听着任何人对她的说词,现在,你妹有点儿好事儿,出去说说就说说吧,你妈也需要像你那样的把心思吐一吐……”
  我没有再阻止母亲到外面夸奖着她的天之骄女,虽然听着是一连串的喜悦与兴奋,话音释放的却是陈年的憋闷与酸涩。
  这个夏天,妹妹与我翻了一座山又翻了一座山,折回来时,我们朝着海的方向走去。妹妹一路都在笑着,讲了一些其他城市的历史文化。妹妹从这里起步,验检着过去不曾想过的文化。她很勤奋,脑子里的储备比我丰富。心智成熟的她走在海滩上,告诉我海潮奔涌到沙滩上感觉挠痒痒一般的愉快与舒服,不像小的时候,海潮款款走近时,感觉这是含盐的眼泪……妹妹大了,她也似当年的我挣脱了自卑的枷锁,抬眼展望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舞台。
  她指着远方的礁石,排山倒海的浪潮击打着它,那块礁石看似在海中央。妹妹告诉我,她是那块礁石,被浪花击打了十几年,甚至还有几十年的击打岁月,虽然含着浓厚的盐分,但那自然与光洁却是照在太阳下的……
  在一个午后,我得到被录用为法官的消息,那一刻我告诉自己良心在左,公正在右,泪水在一瞬间开闸了……仿佛看见海上的潮涌奔我而来,我似一个掌舵者怀着一颗勇敢坚韧的心乘风破浪。看见许多鱼儿被吹在海滩上,奄奄一息,我一个又一个拾起它们,送归大海……远行的帆张开了,像有力的翅膀积聚着能量,与白云搭色,影光映在蔚蓝的空中。
  正义的脊梁从小滋养着不变的信仰,在人性市侩多变的当下,亲情与友情需要重新整合,但靠律法是远远不够的。还人公正,是我当下的使命。
  妹妹留校教书了,成为了一名教育工作者。母亲来电话说,长辈今年到家里做客,要我与妹妹早些回去。我与妹妹在电话里说了很久……回到村子里的家,长辈们伸出温暖的大手,要与我握手,家里院外摆着种类礼物盒子,扎得眼睛一片通红,我慢慢地将手伸过去,微微地点了点头,他们是我的恩人,更是激励我成长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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