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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喜欢吃榴莲，他会不时买一个，自己却只尝一口，然后就再不动勺子，凭你怎么动员。“对我来说。觉得吃一口和很多口是一样的，都是那个味道，后面的都是重复。”不由惭愧，还不如儿子，就是喜欢重复，喜欢重复那个味儿。
在享受上不喜欢重复，在孝行上却永不满足。这就是儿子。
妻说，上幼儿园时，姥爷姥姥到县城，儿子回来从兜里掏出两块蛋糕，说，这是阿（我）给阿姥爷姥姥的。姥姥闪着泪花说，这么大的一点人儿，咋想起来的，知道给姥爷姥姥留着吃。妻说，儿子把两块蛋糕装回来，意味着一顿没有吃主食。妻说，每逢发了新鲜的东西，儿子都要装回来让她尝。虽然每次都要挨她一顿训斥，但下次还是装回来。知道她晕车，每次回老家。都要抢先上车给她占座位，有年春节，挤车的人特别多，儿子竞从别人裆下钻过去，上车给她抢了一个座儿。
去北京上大学后。每学期放假回来。都要带一箱东西，一人一份。特别是给爷爷奶奶必不可少的是“稻香村”的软点心。当然，那一天我拉开自己的书桌抽屉。往往会看见多了几袋茯苓饼、几盒干果。一次，还给妈妈买了一个发卡，亲手给妈妈戴上，问他怎么会的，说是让商场阿姨教的。一次，给大伯买了一把二胡。只为我们在聊天时讲到大伯当年喜欢拉二胡。还要到中关村给大伯买电脑，被我阻拦了，我怕电脑拿回家侄子会沉迷于网络。
近几年。每逢寒假。他都会接爷爷奶奶到城里，也只有他能把爷爷接来。换了我，父亲总是一概拒绝。儿子不但能把二老接了来，而且留得住。2011年寒假接来，一直住到隔年夏至才送回去，长达半年时间，算是破天荒了。期间，父亲数次嚷着要回老家，都被他成功留住了。正好大四最后一学期，他就索性回来陪爷爷奶奶。为了让爷爷安心，他动了许多脑筋，想了许多办法。首先是严密监理着每一顿饭菜。我觉得妻做的花样已经够多的了，比我们平时丰富多了，但他还是要隔两天亲自去买一趟他认为更适合爷爷奶奶吃的菜。父亲不愿意戴假牙，早点妻就给烙软饼子吃。在我看来已经够软的了，但他还是要切成米豆大的小方块儿。让爷爷泡到牛奶中吃。爷爷的床头上，永远放着几罐糖果，各式各样的。每半个月给爷爷洗一次澡，每两天洗一次脚。怕爷爷奶奶晚上去卫生间磕着碰着，就买了一个可以在卧室用的便盆。还配了手电扶椅一应需要的东西。父亲眼睛不好，看电视要凑到屏幕前，妻就给他一个小木凳，儿子看见马上在网上买了一个同样高低的软凳子来。同时买来的还有足浴器，给爷爷洗完，给奶奶洗，然后自己洗，也不嫌弃他们用过的水。完了抱着爷爷奶奶的脚剪指甲。每次要剪半个小时左右，细致和耐心使我这个做儿子的惭愧。不巧，快要过年时，微波炉坏了。为了方便给爷爷奶奶每天热牛奶。他大年三十上街买新的，打不上的，就步行抱回来，到家，脸都冻肿了，累得睡了一下午，好几天胳膊还酸痛。知道我分身无术。他就每天拿出一定时间，陪爷爷奶奶说话。有时爷爷奶奶已经躺下了。他就上床躺在他们中间，和他们聊天，往往大半晚上。我在书房，都能感受到父母的开心。父亲永远在讲他当年那些事，我都能背下来了，但儿子却一遍遍倾听，他知道爷爷只是想和人说话。有空他就给爷爷奶奶录视频。包括每次回老家录的，估计超过一百小时。为了解除爷爷奶奶的终极焦虑，他不停地在网上寻找相关视频，下载下来让他们看，为此，还专门买了一个U盘播放器。这也为留住爷爷起了很大作用。父亲不再时时嚷着回老家。而是每天准时坐到电视机前，让孙子给他播放下一集。我们欣喜地看到，半年下来，二老变得更加乐观、安详、喜悦，可以坦然面对归属话题。
在孝顺爷爷奶奶方面，儿子显然制定了近期计划、长远规划。对于大学生来讲，最后一学期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但儿子却把自己强行安排在爷爷奶奶身边。还剩最后两个月时，我半开玩笑地催他回校，说，快回去陪女朋友吧，孝敬爷爷奶奶的时间长着呢。他说，我的女朋友是天使，不用陪的。仍然尽心为爷爷奶奶服务，直到毕业典礼前才返校。为了方便接送爷爷奶奶，他专门考了驾照，说等家里宽裕了。买个车。想啥时去接爷爷奶奶就啥时去，虽然至今我都没有满足他这一愿望。
我这些年之所以能够坚定地推广“安详生活”，有一个重要的力量就是儿子的支持，才知道人生最大的幸福来自后代对你价值观的认同。上大学后。儿子通过学习西方文化。接触外国人、外国公司。更加认同我的观点。成为一个最坚定的安详理念支持者，并为此放弃出国、到外企工作等计划，决定回家给我做秘书。
早在大二第一学期，他就写了长达万字的《让全世界人民都来学汉语》，《文学报》更名发了一个整版。在把东西方文化作了对比后，他说：“在这一切对于经典文化的论断中。我们不难发现中华经典文化的魅力，遗憾的是，世界上至今没有一种语言可能代表汉语来描述出这种文化。汉语的魅力，是中华经典文化五千年的魅力，它所代表的智慧，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智慧。中华经典文化可以说是本世纪地球上仅存不多的文化宝库，而汉语，正是这座宝库大门的钥匙。”之后，他对中国经典文化的热爱与日俱增，到了大三，甚至到了非文言文不读的程度，说读白话文淡如白水。他说，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爱国之情了。一个人在没有爱上自己的传统文化之前说爱国，肯定是言不由衷。
为此。大学期间，特别是后两年。他想方设法帮我，只要他能承担的，都主动承担了。
大三暑假。更换了已经老得不能再用的洗衣机、电饭锅、微波炉、淋浴器等。换洗衣机、淋浴器时，我正在楼上睡午觉，他都没有叫我帮忙，待我下楼时，一切都已做好。看到他累得满头大汗，我心里一阵自责，这本该是我的活儿。现在却让他来做。再看，还给卫生问安了换气扇，装了毛巾架等。说来惭愧，住进这个屋子已经七年了，这些基本设备我都没有顾上置办。对此，从未听到他埋怨，不想现在他竟自己动手了，而且摆出一种永远自己动手的样子，这从他在网上买了一套电钻等工具可以看出来。
大四最后一学期。他在孝敬爷爷奶奶、背诵《论语》等经典的间隙，抽空网上购物，给客厅买了一个书架和衣架。给厨房买了一个菜架。自己看着图纸组装。还把家里所有电源换成分项的，不用妈妈每次都要拔插，保证安全。那几天，门铃只要一响，他就下楼搬东西，然后拆箱，看着图纸组装，汗流浃背的。不多时，一个柜子就立在客厅了，一个衣架就立在门厅了，一个菜架就立在厨房了。那是赶二十二届图书博览会书稿最忙的一段时间。其问，我都没有认真看过他是如何组装的。当然就没有给他搭把手。他还给我的卧室床头买了一盏十分温馨的仿古灯笼形布艺彩绘罩式台灯。换下了我直接插在墙壁插座上的牛头灯。旁边配了一个小电扇。把遥控器放在我的枕头边。让我暑期舒服一些，因为阁楼暑期就是一个火炉。同时配了一个自动加湿器……让人躺在床上，有种重换天地的感觉。 一天下班回来，看见儿子映在一团橘黄色的光芒里。定睛，原来是他在往新书架上摆书，已经快摆完了。那是他给我网购的中华书局版的全本全译全注经典系列，摆了整整一书架。我说，郭大山同志，你想开书店啊。他有些得意地说，是啊，您老以后基本不必再买书了。说着，拉上窗帘，把刚刚安好的落地灯摁亮，柔和的灯光打在书架上，再加上妻摆在书柜顶端的吊兰，让客厅一角一下子温馨起来，有意境起来。接着，他拉过来一个简式靠椅，让我坐上去，又从书架抽出一本书给我，说，您老今后就坐在这里看书。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把这些书齐齐看一遍。再出去讲安详。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说到书，我的每部书稿。特别是中华书局出的两部书稿，他都在紧张的学习期间和同事、朋友一起帮我作了校对，确实增色不少。为了帮助我取证，他十分关注出版动态。这些年，只要有快递摁门铃让我下楼取东西。我就知道他又在网上给我买了书。打开一看，正是我当时最需要的。
看到我在全国讲课总是穿着同一件外套，他就开始在网上给我选衣服，不断地发来样照，让我确定后他下订单。我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多花样，就说都不喜欢。他就失望地回一句，我觉得挺好的啊，我妈也说挺好的。接着找，接着发，接着被否。有一次学校组织去台湾。他还是自作主张买了一件回来，说实话，我是打内心里喜欢的，但表面上还是作出不冷不热的样子，怕他今后再买。每次回家，他都要给我把电脑重新装一遍。增加一些上档次的电子词典。还有一些我需要的软件。确实为我节省了许多时间。
除此之外，儿子还主动承担了对堂弟的教育工作，写给堂弟的励志信，估计也有上万字。2011年。二堂弟终于考上大学。他包揽了大人应该做的一切工作，从填志愿，到装扮，到送行。堂弟考取的学校远在长春，中间要换车，他不放心，就一直送到学校，办好住宿，给购置好生活用品后，才回京上课。
我这些年不揣浅陋，到全国学讲安详，一个重要的动力就是儿子。因为他时时处处身体力行。让我讲起来非常有底气。
上初二时，十一放假，妻带他到银川来，说要给买件防寒衣，我就带他们去华联商厦。不想看遍所有衣服柜组，也没有他看上的。他说，还有没有类似于固原商城那样的地方。我说有啊，东方商城就是啊。他说，那我们去东方商城吧。到了东方商城，他才真正进入买的状态。在一家卖休闲服的摊位前，他停了下来，要过一件，试了一下，然后和老板砍价。老板要了一百二，他还六十。老板说，六十我进也进不来。他就拉了我和妻走。老板说，如果要，就八十给你吧。他回过头说，七十？老板说，七十五行不行？他继续作出要走的样子。我和妻说，买上算了吧。他说，不买，刚才我看的那家，和他的货一模一样，人家才六十五。老板说，行行行，七十就七十吧，就算我没挣钱。就买了下来。往回走时，他说，如果换了你们，人家要一百二，你肯定给一百。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手？他说，早了。我说，真厉害，要不要奖励你一瓶康师傅？他说，要奖励就奖励一瓶酸奶，一瓶酸奶一元钱，有营养，还解渴，康师傅三块，不过是个水。我说，郭大山同志。你今天纯粹是给我和你妈现身说法来了嘛。哪里是来买衣服。他说，是啊，我就发现你们花钱太不仔细。就像刚才，你们怎么对五块钱是一种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五块是五块，十个五块就是五十，一百个就是五百。我说，这又是谁教你的？你妈？他说。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这衣服和华联的相比也不差嘛，但华联的价格却是这里的好几倍。爸，你以后买衣服就在商城买。再说，衣服要会穿，如果你会穿，十几块钱的粗布衫也能穿出时髦来，如果不会穿。几千元的名牌也一样没档次。你说对不对？我说，对极了，为了表示我虚心接受，请你们吃肯德基吧。他说，我才不去附庸风雅呢，那是暴利，知道吗。再说，专家说了，饮食要素一点，生一点，少一点。书上说了，消化相同单位的肉需要血液的供应量是素食的十几倍，给心脏和肠胃增加的压力非常大。得到的能量和失去的能量相比，根本得不偿失。还有，动物在宰杀的时候，把所有的仇恨都变成毒素注入到肌肉和血液内，人吃肉就是吃毒。听得我心里一惊一惊的。我说，你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些理论？他说，好多书上都这样说。我愕然。看妻，妻一脸的得意。我说，那今晚我们吃什么？火锅还是煲仔？他说，我们回去自己做吧。
大四实习，我让他到一所小学讲《论语》和《西游记》，觉得应该装扮他一下，不要太学生气，就让妻带他去百货大楼买衣服。但是看了一圈回来，他都觉得贵。就在网上买了一套三百元左右的咖啡色休闲西装，配了一双褐色皮鞋，穿上，站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还真像个小老师的样子。那大概是他在穿着上出手最阔绰的一次了。
儿子如此节约，但在帮助别人上却十分大方。去年暑假的一个晚上，他给妈妈认错。妈妈问什么错。他说前年他其实给×××借了一万元。妈妈问那另外五千元哪里来的。他说是他上大学时爷爷、奶奶、伯伯、舅舅、姨姨和几位叔叔阿姨给的，他瞒了我们数目。前年的一天，他打来电话说，同学×××家的房子很危险，急需改造，让我们支持五千元。妻就给打过去五千元。不想他还把自己的五千元私房钱打过去了。听妻讲完，我既震惊又惭愧，儿子拿出他的私房钱，相当于我拿出所有家底。近年来我也做一些小公益，但要我拿出全部家底，扪心自问，还真做不到。2012年春节，他又给妈妈说，借给同学×××的那一万元，咱们就不要了吧，一万元对我们不算少，但没有也能过得去，可对×××来说，却是一个大数字。这次我就不单单是惭愧了。而是觉得有一种力量拽着我的衣领，硬是把我带到一个开阔地带……就让妻告诉儿子，我们不但同意他的意见，而且欣赏他的做法。
实习结束时。儿子又给我出了一道考题，问我能不能给他的每位学生送一本我的《（弟子规）到底说什么》。我问一共多少人。他说大概五百人，如果算上另外一位实习老师的，大约八百人。我想了想，这等于把这本书的稿费全部捐赠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但表面上还是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他鼓励我说，老爸这次表现不错啊，有些真放下的样子了。真是羞愧。
在儿子的鞭策下，我把刚刚出版的散文集《守岁》、随笔集《寻找安详》、修订版的首印版税全部折合成书，捐了出去，包括第三次重印长篇小说《农历》，直捐到出版社无书可供，真正体会到了一点放下的感觉。但我深知，离真正的放下，还远着呢。 平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朋友”到可以无话不谈甚至交换感情隐私的程度，但在一些关键时刻，他又会以古礼把我推到父亲的角色里，让我体会为人父的尊严和幸福。高考完的一天晚上。我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听到一个声音，爸。洗个脚再睡吧。睁眼一看，床前站着儿子，笑呵呵地，地上果然有一盆洗脚水。起来把双脚伸进盆里。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第二天早上，他又为我做好了早点，让我用后再去上班。儿子的这一频道切换让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不适。那是一种需要狠劲才能消化的幸福，不同于以往“最好的朋友”带来的那种惬意和开心。随之而来的身心感受真是无比特别，工作起来特别有劲头，一下班就急切地回家。
贪恋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提前把门打开探出头来的那种感觉，贪恋他从我的手里一边接过包一边跟我说话的那种感觉，贪恋刚一坐定他就剥一个香蕉递过来的那种感觉……于是，每次课后回答提问，当被问到如果老公有了外遇怎么办等问题时，我就讲“一盆洗脚水”的故事，告诉提问者，千万不要抱怨，不要跟踪，不要争吵，只是准备好一盆洗脚水，静静候着，他凌晨三点回家，你就三点端在他床前，第二天他肯定两点回家。你照样两点端在他床前，第三天他肯定一点回家。如此。一直奉陪到他准时回家为止，成本很低，效果很好。
去上大学那天，表哥表姐来送行。他拉了行李箱都要出门了，却掉转身，把我和妻叫到卧室，关上门，让我们并排坐在床上。我说，干吗啊？寻思问，他已经跪在地上，说，爸，妈，儿子给你们磕个头。起身磕第二个时，眼里已经含满泪水。送走儿子，我回到电脑前，想写一段文字。但好长时间。却不知写什么。儿子用三叩首表达了他想表达的，我却无法用文字表达我想表达的。但我分明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从今天开始，做一个好父亲。
此后，儿子十分自然地在孝子和朋友之间做着角色切换，比如遇到我和妻的生日。他都要五体投地行礼，遇到他的生日。也要给妈妈磕头感恩。遇到大事，他都要先征求我们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等等。但在平时，他也会在我看电视时搂一下我的脖子，揪一下我的耳朵。有时也会倒转乾坤。批评我不在现场时做错的事。当然是以我愿意接受或者能够接受的口气。总之，度把握得非常好，直接效果是促成了我的责任心和庄严感。
儿子的成长几乎没有让我们操心。很小的时候，都可以放心地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妻去上班时，叮嘱他从里面扣上门链，交待任何人叫门都不能开。他就真不开。有一次，乡下姑父来，在门外叫他开门，他脸贴着门缝说，我妈说过不让开门的。姑父说，我是你姑父。他说，我妈说任何人来都不让开的。姑父说，你妈说的任何人不包括姑父，你看我给你拿了你爱吃的油饼。儿子看了看油饼，仍然说，还是等我妈来了再说吧。姑父只好蹲在门外抽烟，一边抽烟一边跟儿子聊天，直到妻下班回来。
上小学一年级时。他就能帮妈妈做饭。常常妈妈还未回来，他就把面和好饧在盆里，单等妈妈来擀。一次妈妈下班回家，看到他正在和面。校服都没顾上脱，就说，你手洗了没有这样和面？他的眼泪就刷地一下掉了下来。妈妈看到他眼泪下来了，忙说，妈妈和你开玩笑呢。儿子看了妈妈一眼，用胳膊肘擦了眼泪，继续和。一双小手像模像样地在盆里搅和，等妈妈换完衣服过来，一团面已经坐在面板上了。二三年级时，他已经能把饭做熟等着妈妈。有一次，舅舅来家里，等妈妈从单位回来，他都用炒面片招待过了。
儿子小学也贪玩，但到考初中那年，开始拼力学习。玩伴在门外喊，我们要去开门时。他就使劲摇手，示意说他不在家。他想考固原一中，就用粉笔沿途写“一中”二字，从学校开始，一直写到家门口。可以想象，他在和贪玩的习气做着怎样的斗争。当年果然顺利考上固原一中。初中时也玩，但到考高中时，同样的办法。同样地用功。同样考到他想上的银川一中。到了高中，差不多班里所有同学都用手机了，我说如果需要就给你买一个。他说不需要。我知道。有一个女生对他有好感。常常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但他仍然用初中时的办法。没有分心。谁想高考失利，刚刚上重点线。他决定复读。那年，他总结出一套理论，人是没必要睡那么多时间的，考前是没必要放松的，平时怎么作息就怎么作息。遂把休息时间压缩到六小时，甚至五小时。考前一天，仍然做题到晚上十一点。果然比上年增加了七十多分，达到人民大学录取线。一年下来，书房四面墙上贴满了他的励志便条。如同时间老人的胡须，有一条写道，“以成绩报恩”。还有一条写道，“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一次超越”。
儿子曾画过一组图画，是他的成长史。除过在北京上大学，事实上也是我的迁徙史，从乡下。到县城，到地区，再到首府，外加两次进修，可谓一路辗转。每次观看，我都十分愧疚，这除了给妻平添了许多风尘和辛劳。也给儿子增加了许多新挑战。要不断适应新环境，建立新秩序。但他并未以此为怨，反而心存感恩，画面上写满了不同阶段关心帮助他的人，有老师同学，有亲朋好友，并用粗笔标注了几位决定我命运转折的关键性人物。后来的一天，当我从妻口里听到儿子之所以用心记住我讲的每件事并不断向她求证像是要准备为我传记时，泪水就不由打湿了我的双眼，他本已自觉承担了超过他年龄段的一切，还时时处处想着成就我们，这该需要一种怎样的心力。
在儿子身上，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顺”。小学三年级时，亲戚把给妻还的钱放在棉衣夹层让孩子从老家带过来，但妻翻遍衣服也没有找见。我便断定是儿子拿了。妻说从未发现儿子有此毛病，平时花一块钱，都是向她要的。如果不给。绝不自己动手取。但我那天感觉儿子神态有点不对。就举起竹竿，让儿子说实话。儿子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我的竿子还是下去了，心想在品德教育上不能手软。不想在我抽第二下时，儿子突然止了哭声。说，你说是我就是我吧，要打要杀由你吧。然后转过身去，坐在桌前写作业，把后背给我，意思是，本人没时间正面奉陪。我手中的竹竿就尴尬在空中。晚上，妻在亲戚家孩子的鞋子里找到了钱。我才知冤枉了儿子。十分不安，默默站在儿子身后，看着他脖颈里红肿着两绺，心里很难过。想说一声对不起，却无论如何出不得口，就温了一块毛巾，敷在他脖子上，算是道歉。 母亲牙疼，半边脸都肿了，我和妻分别在合谷穴和足三里给按摩。儿子进来。看了一眼母亲，打开冰箱找东西。妻问他找什么，他不说话，只是找。妻说，你今天是咋了？刚吃过饭。不赶快去做作业。磨蹭什么？他仍不理会，又拉开冰箱底层。在里面倒腾了一会儿，然后出去。过了会儿。又进来。拉开冰箱门取东西。妻生气地说，你今天到底是咋回事？他仍然没有搭理，从中取出几瓣冻成冰的橘子瓣，过来放在母亲肿着的脸上。我和妻都愕然。从初二开始，发现儿子已经对我们的唠叨不屑一顾。全然一种“小人不计大人过”的样子。只顾做自己的事；有时妻生气，冲在他面前。他也笑脸相迎。不顶撞，不辩解，不争论，只是那么笑笑，然后趴在桌上做作业，或者倒在床上看书，妻的火力就那样哑在枪膛里，有气没力地扯几下后火，自动熄灭。在这方面，我觉得儿子做得要比我好，同样的情境，我就做不到这样，往往要论理。要计短长。不留神就把一件小事争大，甚至反目。看来，年龄和智慧并不成正比。
近几年，儿子几乎没有了脾气，对我和妻几乎百依百顺。我们约定六点起床，但他有时晚上忍不住要看书，睡晚了，早上就起不来。我进去在大腿上掐一下，他呀呀叫一声，换个身，乐呵呵地，说，马上马上，五分钟。五分钟后，再掐一下，他又换个身，乐呵呵地，说，马上马上，五分钟。再五分钟后，我的手就要过去时，他就忽地坐起来，眯缝着双眼，冲我傻笑。然后说，把我衣服拿来。我就真给拿过去了。妻有时看见，说，呵，真“孝顺”啊。虽然听着不顺耳，但心里却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小时候，他睡懒觉时，我这样掐他，他会不高兴，有时还发脾气。现在，我的手再重，也激不起他一丝情绪。如果不监督。他就坐在马桶上看书。我进去把书夺掉，他嘿嘿笑一下，盯着我看。让你觉得他之所以要在马桶上看书。就是为了让你夺掉，而让你夺掉，就是为了报你一个乐呵呵的笑。
不知是孝顺给了儿子开心。还是开心给了儿子孝顺，大四这年，儿子的开心饱满得到处洋溢。吃饭时。往往我们一碗都吃完了。他还盯着奶奶笑呵呵地傻看，吃一口，盯着奶奶看一会儿，吃一口，盯着奶奶看一会儿，看得奶奶都不会吃了。奶奶嚷着要回老家。他问为什么。奶奶说，你们这里把人坐朽了。他就嘿嘿一笑，然后按着奶奶的双肩，推着奶奶在地上转圈儿。奶奶就咯咯咯地笑。他说，看能把你坐朽吗。之后，一有空儿，就推着奶奶在地上转圈儿，祖孙俩的笑声花瓣一样落满一屋。奶奶走累了，坐下来，他就蹲在面前，抱了奶奶的脸，欣赏桃花一样地看。看得奶奶不好意思，常常捂了眼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常常搂着奶奶，否则那胳膊就没地方放似的。
大四寒假。他把同学之间的约会能取消的都取消了。非常要好的几位。非去不可的，也把时间尽可能地压缩。显然，他想念同学，但更依恋这个家，我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聚会完是跑步回家的。一进门就“爸”地叫一声，然后跟我说话。我说把衣服放好。他一边把放错的衣服放整齐，一边等不及似的跟我说话。我说把袜子放在鞋窝里。他一边把袜子放好，一边眼睛盯在我脸上，说，爸，我给你说啊……
平时想跟我说话，到书房来，看见我写东西，就什么都不说，轻轻带上门，出去。有时实在想说，就在书柜悄悄取一本书。坐在地板上看。直到我告一段落。还没等我把文档存完，就开始说了。往往有许多让你意想不到的悟处。关于生命。关于人生，关于灵魂……大学期间，差不多每天都要来电话，有时我忙，往往会十分残忍地说，今天就说到这里，明天再说。也没觉得他有多少失落，说，那就明天再说。第二天仍然会按时打过来，每件事都讲得津津有味。有人说，只有恋人之间才有说不完的话，而我体会到的却是父子之间。上大学后，每学期回来他都要和妈妈睡一晚上，不停地说话。说得没了睡意。干脆坐起来说。直到妈妈的鼾声响起来。
虽然我是他的父亲，但在不少方面。他是我的老师。有时甚至觉得我和妻是他的孩子，什么都要他操心，都要他料理。
上高中时。正是韩剧流行时。为了控制妈妈看电视，他把天线给锁了，直到他高考完，才取出来，为此。我们养成了晚上读书的习惯。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电视剧了。
一度时间。我的写作有些背离方向。他就提醒我，钱这个东西。只不过是银行账户上的一串数字，说有就有，说无就无，手头宽余了日子可以过舒适一些，不宽余了日子可以过清淡一些，不必为了挣稿费降低写作格调，说得我心里一震。为此，他的生活会更加节俭。一次，我在北京出差，正好遇到他放假。他就邀请我一起坐火车回。但是已经买不上票，我就让他退掉火车票。和我同坐飞机回，他说什么都不干，说，等我啥时能挣来飞机票的钱再坐飞机。和他一起出门，没有赶急的事，你就别想打的，要么坐公交，要么步行。
有一年。我的人生进入低谷，有种扛不过去的感觉，儿子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给我打气，说，天地太广阔了。一定要把心量放大，当你的心量大到可以把小气候忽略不计时，大境界就到来了。还说。当外界还能影响你的心情时，说明你还没有找到本质，还在现象世界，平时多想一下孔老夫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就能超然了。按他说的去做，还真有效果。
一次回老家，晚上哥安排我单独睡一屋，因为我的瞌睡轻。怕人惊动。不想儿子悄悄跟过来说，你应该和我爷爷奶奶睡，一年睡不了几次。我说，你爷爷打鼾。他说，那也没关系，听爷爷打一晚上鼾也挺好，不然将来您老会后悔的。觉得有道理，遂去父母身边睡。果然睡不着，但听着父亲平添了许多老态的鼾声，就更加佩服儿子。大三那年，儿子和妻带母亲去了一趟北京，把该看的地方都看了。包括他的校园、宿舍，从照片上，可以看到母亲有多开心。但对父亲，此生就永远没有可能了，因为父亲已经八十七岁高龄。已经没有能力出远门了。于我。这个账，就永远欠下了。心里的懊悔，真不是语言能够表达的。有时心想，这些年都忙了些什么？忙来的那些东西，到底都有什么意义？居然一直没有拿出时间，带父亲出去一趟。就在那晚，我在心里说，一定要在哥嫂还健康时，带他们坐一次火车。坐一次飞机。
说实话。我和妻都算孝敬老人，但是要把父母吃剩的饭菜吃掉，一直没做到。但有一天，看着儿子一点嫌弃没有地把爷爷吃剩的饭菜吃掉，我们就不得不改。一天，当我首次把父亲吃剩的菜接过去吃完时，我从父亲的目光里看到了从前一直没有看到的欣慰，我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只有不嫌弃老人时，才算真正迈进孝道的门槛。
2012年春节，几个妻侄张罗在大年初二进行了一次新年聚餐，一方面因为我的父母正好在银川。一方面也算是团拜，大家以此方式互道祝福，之后就不再一家家走动了。我是一个时间葛朗台，既然已经团拜，就不打算每家每户地去拜年了，因为岳丈岳母已经过世。不想儿子说，还是要去，你忙你的，我去，反正我姥爷姥姥不在了，你可以不去，但我做外甥的，不去给舅舅舅母们拜年，说不过去。我说已经搞过团拜了。他说，那是新式的，古礼还是要尊的，就一一去拜。
可见，他在如何地弥补着我的过错，减少着我的遗憾。维护着我的声誉，提升着我的威望。一次回老家，他甚至专程去看望我嫂子的母亲，临行把身上所有的钱留给老人家。让嫂子无比感动，对我的父母更加孝顺。
此后的一天。他给我说。爸，你什么时候修到能够平等对待郭、田（妻姓）两家，就真安详了。同样说得我心里一震，是啊。自己的心里还有分别，还有远近，还有亲疏。还有自私，怎么能够找到真安详呢。又一天，为了阻止我接一个书稿，给我说，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提高灵魂的等级，而不是老在一个平面上重复。更是让我惭愧。没错，这部书稿确实是一次重复。当晚，我就给对方写了长信，致歉解除了草签的协议。决定从儿子希望的层面上，开始新的人生。
曾有朋友问我，怎么老是那么知足。我说，儿子已经把我的心装满，又有何求？
也有朋友问我，怎么听不到你的抱怨？我说，此生已经拥有这样的儿子。又有何怨？
在享受上不喜欢重复，在孝行上却永不满足。这就是儿子。
妻说，上幼儿园时，姥爷姥姥到县城，儿子回来从兜里掏出两块蛋糕，说，这是阿（我）给阿姥爷姥姥的。姥姥闪着泪花说，这么大的一点人儿，咋想起来的，知道给姥爷姥姥留着吃。妻说，儿子把两块蛋糕装回来，意味着一顿没有吃主食。妻说，每逢发了新鲜的东西，儿子都要装回来让她尝。虽然每次都要挨她一顿训斥，但下次还是装回来。知道她晕车，每次回老家。都要抢先上车给她占座位，有年春节，挤车的人特别多，儿子竞从别人裆下钻过去，上车给她抢了一个座儿。
去北京上大学后。每学期放假回来。都要带一箱东西，一人一份。特别是给爷爷奶奶必不可少的是“稻香村”的软点心。当然，那一天我拉开自己的书桌抽屉。往往会看见多了几袋茯苓饼、几盒干果。一次，还给妈妈买了一个发卡，亲手给妈妈戴上，问他怎么会的，说是让商场阿姨教的。一次，给大伯买了一把二胡。只为我们在聊天时讲到大伯当年喜欢拉二胡。还要到中关村给大伯买电脑，被我阻拦了，我怕电脑拿回家侄子会沉迷于网络。
近几年。每逢寒假。他都会接爷爷奶奶到城里，也只有他能把爷爷接来。换了我，父亲总是一概拒绝。儿子不但能把二老接了来，而且留得住。2011年寒假接来，一直住到隔年夏至才送回去，长达半年时间，算是破天荒了。期间，父亲数次嚷着要回老家，都被他成功留住了。正好大四最后一学期，他就索性回来陪爷爷奶奶。为了让爷爷安心，他动了许多脑筋，想了许多办法。首先是严密监理着每一顿饭菜。我觉得妻做的花样已经够多的了，比我们平时丰富多了，但他还是要隔两天亲自去买一趟他认为更适合爷爷奶奶吃的菜。父亲不愿意戴假牙，早点妻就给烙软饼子吃。在我看来已经够软的了，但他还是要切成米豆大的小方块儿。让爷爷泡到牛奶中吃。爷爷的床头上，永远放着几罐糖果，各式各样的。每半个月给爷爷洗一次澡，每两天洗一次脚。怕爷爷奶奶晚上去卫生间磕着碰着，就买了一个可以在卧室用的便盆。还配了手电扶椅一应需要的东西。父亲眼睛不好，看电视要凑到屏幕前，妻就给他一个小木凳，儿子看见马上在网上买了一个同样高低的软凳子来。同时买来的还有足浴器，给爷爷洗完，给奶奶洗，然后自己洗，也不嫌弃他们用过的水。完了抱着爷爷奶奶的脚剪指甲。每次要剪半个小时左右，细致和耐心使我这个做儿子的惭愧。不巧，快要过年时，微波炉坏了。为了方便给爷爷奶奶每天热牛奶。他大年三十上街买新的，打不上的，就步行抱回来，到家，脸都冻肿了，累得睡了一下午，好几天胳膊还酸痛。知道我分身无术。他就每天拿出一定时间，陪爷爷奶奶说话。有时爷爷奶奶已经躺下了。他就上床躺在他们中间，和他们聊天，往往大半晚上。我在书房，都能感受到父母的开心。父亲永远在讲他当年那些事，我都能背下来了，但儿子却一遍遍倾听，他知道爷爷只是想和人说话。有空他就给爷爷奶奶录视频。包括每次回老家录的，估计超过一百小时。为了解除爷爷奶奶的终极焦虑，他不停地在网上寻找相关视频，下载下来让他们看，为此，还专门买了一个U盘播放器。这也为留住爷爷起了很大作用。父亲不再时时嚷着回老家。而是每天准时坐到电视机前，让孙子给他播放下一集。我们欣喜地看到，半年下来，二老变得更加乐观、安详、喜悦，可以坦然面对归属话题。
在孝顺爷爷奶奶方面，儿子显然制定了近期计划、长远规划。对于大学生来讲，最后一学期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但儿子却把自己强行安排在爷爷奶奶身边。还剩最后两个月时，我半开玩笑地催他回校，说，快回去陪女朋友吧，孝敬爷爷奶奶的时间长着呢。他说，我的女朋友是天使，不用陪的。仍然尽心为爷爷奶奶服务，直到毕业典礼前才返校。为了方便接送爷爷奶奶，他专门考了驾照，说等家里宽裕了。买个车。想啥时去接爷爷奶奶就啥时去，虽然至今我都没有满足他这一愿望。
我这些年之所以能够坚定地推广“安详生活”，有一个重要的力量就是儿子的支持，才知道人生最大的幸福来自后代对你价值观的认同。上大学后。儿子通过学习西方文化。接触外国人、外国公司。更加认同我的观点。成为一个最坚定的安详理念支持者，并为此放弃出国、到外企工作等计划，决定回家给我做秘书。
早在大二第一学期，他就写了长达万字的《让全世界人民都来学汉语》，《文学报》更名发了一个整版。在把东西方文化作了对比后，他说：“在这一切对于经典文化的论断中。我们不难发现中华经典文化的魅力，遗憾的是，世界上至今没有一种语言可能代表汉语来描述出这种文化。汉语的魅力，是中华经典文化五千年的魅力，它所代表的智慧，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智慧。中华经典文化可以说是本世纪地球上仅存不多的文化宝库，而汉语，正是这座宝库大门的钥匙。”之后，他对中国经典文化的热爱与日俱增，到了大三，甚至到了非文言文不读的程度，说读白话文淡如白水。他说，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爱国之情了。一个人在没有爱上自己的传统文化之前说爱国，肯定是言不由衷。
为此。大学期间，特别是后两年。他想方设法帮我，只要他能承担的，都主动承担了。
大三暑假。更换了已经老得不能再用的洗衣机、电饭锅、微波炉、淋浴器等。换洗衣机、淋浴器时，我正在楼上睡午觉，他都没有叫我帮忙，待我下楼时，一切都已做好。看到他累得满头大汗，我心里一阵自责，这本该是我的活儿。现在却让他来做。再看，还给卫生问安了换气扇，装了毛巾架等。说来惭愧，住进这个屋子已经七年了，这些基本设备我都没有顾上置办。对此，从未听到他埋怨，不想现在他竟自己动手了，而且摆出一种永远自己动手的样子，这从他在网上买了一套电钻等工具可以看出来。
大四最后一学期。他在孝敬爷爷奶奶、背诵《论语》等经典的间隙，抽空网上购物，给客厅买了一个书架和衣架。给厨房买了一个菜架。自己看着图纸组装。还把家里所有电源换成分项的，不用妈妈每次都要拔插，保证安全。那几天，门铃只要一响，他就下楼搬东西，然后拆箱，看着图纸组装，汗流浃背的。不多时，一个柜子就立在客厅了，一个衣架就立在门厅了，一个菜架就立在厨房了。那是赶二十二届图书博览会书稿最忙的一段时间。其问，我都没有认真看过他是如何组装的。当然就没有给他搭把手。他还给我的卧室床头买了一盏十分温馨的仿古灯笼形布艺彩绘罩式台灯。换下了我直接插在墙壁插座上的牛头灯。旁边配了一个小电扇。把遥控器放在我的枕头边。让我暑期舒服一些，因为阁楼暑期就是一个火炉。同时配了一个自动加湿器……让人躺在床上，有种重换天地的感觉。 一天下班回来，看见儿子映在一团橘黄色的光芒里。定睛，原来是他在往新书架上摆书，已经快摆完了。那是他给我网购的中华书局版的全本全译全注经典系列，摆了整整一书架。我说，郭大山同志，你想开书店啊。他有些得意地说，是啊，您老以后基本不必再买书了。说着，拉上窗帘，把刚刚安好的落地灯摁亮，柔和的灯光打在书架上，再加上妻摆在书柜顶端的吊兰，让客厅一角一下子温馨起来，有意境起来。接着，他拉过来一个简式靠椅，让我坐上去，又从书架抽出一本书给我，说，您老今后就坐在这里看书。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把这些书齐齐看一遍。再出去讲安详。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说到书，我的每部书稿。特别是中华书局出的两部书稿，他都在紧张的学习期间和同事、朋友一起帮我作了校对，确实增色不少。为了帮助我取证，他十分关注出版动态。这些年，只要有快递摁门铃让我下楼取东西。我就知道他又在网上给我买了书。打开一看，正是我当时最需要的。
看到我在全国讲课总是穿着同一件外套，他就开始在网上给我选衣服，不断地发来样照，让我确定后他下订单。我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多花样，就说都不喜欢。他就失望地回一句，我觉得挺好的啊，我妈也说挺好的。接着找，接着发，接着被否。有一次学校组织去台湾。他还是自作主张买了一件回来，说实话，我是打内心里喜欢的，但表面上还是作出不冷不热的样子，怕他今后再买。每次回家，他都要给我把电脑重新装一遍。增加一些上档次的电子词典。还有一些我需要的软件。确实为我节省了许多时间。
除此之外，儿子还主动承担了对堂弟的教育工作，写给堂弟的励志信，估计也有上万字。2011年。二堂弟终于考上大学。他包揽了大人应该做的一切工作，从填志愿，到装扮，到送行。堂弟考取的学校远在长春，中间要换车，他不放心，就一直送到学校，办好住宿，给购置好生活用品后，才回京上课。
我这些年不揣浅陋，到全国学讲安详，一个重要的动力就是儿子。因为他时时处处身体力行。让我讲起来非常有底气。
上初二时，十一放假，妻带他到银川来，说要给买件防寒衣，我就带他们去华联商厦。不想看遍所有衣服柜组，也没有他看上的。他说，还有没有类似于固原商城那样的地方。我说有啊，东方商城就是啊。他说，那我们去东方商城吧。到了东方商城，他才真正进入买的状态。在一家卖休闲服的摊位前，他停了下来，要过一件，试了一下，然后和老板砍价。老板要了一百二，他还六十。老板说，六十我进也进不来。他就拉了我和妻走。老板说，如果要，就八十给你吧。他回过头说，七十？老板说，七十五行不行？他继续作出要走的样子。我和妻说，买上算了吧。他说，不买，刚才我看的那家，和他的货一模一样，人家才六十五。老板说，行行行，七十就七十吧，就算我没挣钱。就买了下来。往回走时，他说，如果换了你们，人家要一百二，你肯定给一百。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手？他说，早了。我说，真厉害，要不要奖励你一瓶康师傅？他说，要奖励就奖励一瓶酸奶，一瓶酸奶一元钱，有营养，还解渴，康师傅三块，不过是个水。我说，郭大山同志。你今天纯粹是给我和你妈现身说法来了嘛。哪里是来买衣服。他说，是啊，我就发现你们花钱太不仔细。就像刚才，你们怎么对五块钱是一种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五块是五块，十个五块就是五十，一百个就是五百。我说，这又是谁教你的？你妈？他说。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这衣服和华联的相比也不差嘛，但华联的价格却是这里的好几倍。爸，你以后买衣服就在商城买。再说，衣服要会穿，如果你会穿，十几块钱的粗布衫也能穿出时髦来，如果不会穿。几千元的名牌也一样没档次。你说对不对？我说，对极了，为了表示我虚心接受，请你们吃肯德基吧。他说，我才不去附庸风雅呢，那是暴利，知道吗。再说，专家说了，饮食要素一点，生一点，少一点。书上说了，消化相同单位的肉需要血液的供应量是素食的十几倍，给心脏和肠胃增加的压力非常大。得到的能量和失去的能量相比，根本得不偿失。还有，动物在宰杀的时候，把所有的仇恨都变成毒素注入到肌肉和血液内，人吃肉就是吃毒。听得我心里一惊一惊的。我说，你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些理论？他说，好多书上都这样说。我愕然。看妻，妻一脸的得意。我说，那今晚我们吃什么？火锅还是煲仔？他说，我们回去自己做吧。
大四实习，我让他到一所小学讲《论语》和《西游记》，觉得应该装扮他一下，不要太学生气，就让妻带他去百货大楼买衣服。但是看了一圈回来，他都觉得贵。就在网上买了一套三百元左右的咖啡色休闲西装，配了一双褐色皮鞋，穿上，站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还真像个小老师的样子。那大概是他在穿着上出手最阔绰的一次了。
儿子如此节约，但在帮助别人上却十分大方。去年暑假的一个晚上，他给妈妈认错。妈妈问什么错。他说前年他其实给×××借了一万元。妈妈问那另外五千元哪里来的。他说是他上大学时爷爷、奶奶、伯伯、舅舅、姨姨和几位叔叔阿姨给的，他瞒了我们数目。前年的一天，他打来电话说，同学×××家的房子很危险，急需改造，让我们支持五千元。妻就给打过去五千元。不想他还把自己的五千元私房钱打过去了。听妻讲完，我既震惊又惭愧，儿子拿出他的私房钱，相当于我拿出所有家底。近年来我也做一些小公益，但要我拿出全部家底，扪心自问，还真做不到。2012年春节，他又给妈妈说，借给同学×××的那一万元，咱们就不要了吧，一万元对我们不算少，但没有也能过得去，可对×××来说，却是一个大数字。这次我就不单单是惭愧了。而是觉得有一种力量拽着我的衣领，硬是把我带到一个开阔地带……就让妻告诉儿子，我们不但同意他的意见，而且欣赏他的做法。
实习结束时。儿子又给我出了一道考题，问我能不能给他的每位学生送一本我的《（弟子规）到底说什么》。我问一共多少人。他说大概五百人，如果算上另外一位实习老师的，大约八百人。我想了想，这等于把这本书的稿费全部捐赠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但表面上还是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他鼓励我说，老爸这次表现不错啊，有些真放下的样子了。真是羞愧。
在儿子的鞭策下，我把刚刚出版的散文集《守岁》、随笔集《寻找安详》、修订版的首印版税全部折合成书，捐了出去，包括第三次重印长篇小说《农历》，直捐到出版社无书可供，真正体会到了一点放下的感觉。但我深知，离真正的放下，还远着呢。 平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朋友”到可以无话不谈甚至交换感情隐私的程度，但在一些关键时刻，他又会以古礼把我推到父亲的角色里，让我体会为人父的尊严和幸福。高考完的一天晚上。我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听到一个声音，爸。洗个脚再睡吧。睁眼一看，床前站着儿子，笑呵呵地，地上果然有一盆洗脚水。起来把双脚伸进盆里。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第二天早上，他又为我做好了早点，让我用后再去上班。儿子的这一频道切换让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不适。那是一种需要狠劲才能消化的幸福，不同于以往“最好的朋友”带来的那种惬意和开心。随之而来的身心感受真是无比特别，工作起来特别有劲头，一下班就急切地回家。
贪恋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提前把门打开探出头来的那种感觉，贪恋他从我的手里一边接过包一边跟我说话的那种感觉，贪恋刚一坐定他就剥一个香蕉递过来的那种感觉……于是，每次课后回答提问，当被问到如果老公有了外遇怎么办等问题时，我就讲“一盆洗脚水”的故事，告诉提问者，千万不要抱怨，不要跟踪，不要争吵，只是准备好一盆洗脚水，静静候着，他凌晨三点回家，你就三点端在他床前，第二天他肯定两点回家。你照样两点端在他床前，第三天他肯定一点回家。如此。一直奉陪到他准时回家为止，成本很低，效果很好。
去上大学那天，表哥表姐来送行。他拉了行李箱都要出门了，却掉转身，把我和妻叫到卧室，关上门，让我们并排坐在床上。我说，干吗啊？寻思问，他已经跪在地上，说，爸，妈，儿子给你们磕个头。起身磕第二个时，眼里已经含满泪水。送走儿子，我回到电脑前，想写一段文字。但好长时间。却不知写什么。儿子用三叩首表达了他想表达的，我却无法用文字表达我想表达的。但我分明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从今天开始，做一个好父亲。
此后，儿子十分自然地在孝子和朋友之间做着角色切换，比如遇到我和妻的生日。他都要五体投地行礼，遇到他的生日。也要给妈妈磕头感恩。遇到大事，他都要先征求我们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等等。但在平时，他也会在我看电视时搂一下我的脖子，揪一下我的耳朵。有时也会倒转乾坤。批评我不在现场时做错的事。当然是以我愿意接受或者能够接受的口气。总之，度把握得非常好，直接效果是促成了我的责任心和庄严感。
儿子的成长几乎没有让我们操心。很小的时候，都可以放心地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妻去上班时，叮嘱他从里面扣上门链，交待任何人叫门都不能开。他就真不开。有一次，乡下姑父来，在门外叫他开门，他脸贴着门缝说，我妈说过不让开门的。姑父说，我是你姑父。他说，我妈说任何人来都不让开的。姑父说，你妈说的任何人不包括姑父，你看我给你拿了你爱吃的油饼。儿子看了看油饼，仍然说，还是等我妈来了再说吧。姑父只好蹲在门外抽烟，一边抽烟一边跟儿子聊天，直到妻下班回来。
上小学一年级时。他就能帮妈妈做饭。常常妈妈还未回来，他就把面和好饧在盆里，单等妈妈来擀。一次妈妈下班回家，看到他正在和面。校服都没顾上脱，就说，你手洗了没有这样和面？他的眼泪就刷地一下掉了下来。妈妈看到他眼泪下来了，忙说，妈妈和你开玩笑呢。儿子看了妈妈一眼，用胳膊肘擦了眼泪，继续和。一双小手像模像样地在盆里搅和，等妈妈换完衣服过来，一团面已经坐在面板上了。二三年级时，他已经能把饭做熟等着妈妈。有一次，舅舅来家里，等妈妈从单位回来，他都用炒面片招待过了。
儿子小学也贪玩，但到考初中那年，开始拼力学习。玩伴在门外喊，我们要去开门时。他就使劲摇手，示意说他不在家。他想考固原一中，就用粉笔沿途写“一中”二字，从学校开始，一直写到家门口。可以想象，他在和贪玩的习气做着怎样的斗争。当年果然顺利考上固原一中。初中时也玩，但到考高中时，同样的办法。同样地用功。同样考到他想上的银川一中。到了高中，差不多班里所有同学都用手机了，我说如果需要就给你买一个。他说不需要。我知道。有一个女生对他有好感。常常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但他仍然用初中时的办法。没有分心。谁想高考失利，刚刚上重点线。他决定复读。那年，他总结出一套理论，人是没必要睡那么多时间的，考前是没必要放松的，平时怎么作息就怎么作息。遂把休息时间压缩到六小时，甚至五小时。考前一天，仍然做题到晚上十一点。果然比上年增加了七十多分，达到人民大学录取线。一年下来，书房四面墙上贴满了他的励志便条。如同时间老人的胡须，有一条写道，“以成绩报恩”。还有一条写道，“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一次超越”。
儿子曾画过一组图画，是他的成长史。除过在北京上大学，事实上也是我的迁徙史，从乡下。到县城，到地区，再到首府，外加两次进修，可谓一路辗转。每次观看，我都十分愧疚，这除了给妻平添了许多风尘和辛劳。也给儿子增加了许多新挑战。要不断适应新环境，建立新秩序。但他并未以此为怨，反而心存感恩，画面上写满了不同阶段关心帮助他的人，有老师同学，有亲朋好友，并用粗笔标注了几位决定我命运转折的关键性人物。后来的一天，当我从妻口里听到儿子之所以用心记住我讲的每件事并不断向她求证像是要准备为我传记时，泪水就不由打湿了我的双眼，他本已自觉承担了超过他年龄段的一切，还时时处处想着成就我们，这该需要一种怎样的心力。
在儿子身上，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顺”。小学三年级时，亲戚把给妻还的钱放在棉衣夹层让孩子从老家带过来，但妻翻遍衣服也没有找见。我便断定是儿子拿了。妻说从未发现儿子有此毛病，平时花一块钱，都是向她要的。如果不给。绝不自己动手取。但我那天感觉儿子神态有点不对。就举起竹竿，让儿子说实话。儿子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我的竿子还是下去了，心想在品德教育上不能手软。不想在我抽第二下时，儿子突然止了哭声。说，你说是我就是我吧，要打要杀由你吧。然后转过身去，坐在桌前写作业，把后背给我，意思是，本人没时间正面奉陪。我手中的竹竿就尴尬在空中。晚上，妻在亲戚家孩子的鞋子里找到了钱。我才知冤枉了儿子。十分不安，默默站在儿子身后，看着他脖颈里红肿着两绺，心里很难过。想说一声对不起，却无论如何出不得口，就温了一块毛巾，敷在他脖子上，算是道歉。 母亲牙疼，半边脸都肿了，我和妻分别在合谷穴和足三里给按摩。儿子进来。看了一眼母亲，打开冰箱找东西。妻问他找什么，他不说话，只是找。妻说，你今天是咋了？刚吃过饭。不赶快去做作业。磨蹭什么？他仍不理会，又拉开冰箱底层。在里面倒腾了一会儿，然后出去。过了会儿。又进来。拉开冰箱门取东西。妻生气地说，你今天到底是咋回事？他仍然没有搭理，从中取出几瓣冻成冰的橘子瓣，过来放在母亲肿着的脸上。我和妻都愕然。从初二开始，发现儿子已经对我们的唠叨不屑一顾。全然一种“小人不计大人过”的样子。只顾做自己的事；有时妻生气，冲在他面前。他也笑脸相迎。不顶撞，不辩解，不争论，只是那么笑笑，然后趴在桌上做作业，或者倒在床上看书，妻的火力就那样哑在枪膛里，有气没力地扯几下后火，自动熄灭。在这方面，我觉得儿子做得要比我好，同样的情境，我就做不到这样，往往要论理。要计短长。不留神就把一件小事争大，甚至反目。看来，年龄和智慧并不成正比。
近几年，儿子几乎没有了脾气，对我和妻几乎百依百顺。我们约定六点起床，但他有时晚上忍不住要看书，睡晚了，早上就起不来。我进去在大腿上掐一下，他呀呀叫一声，换个身，乐呵呵地，说，马上马上，五分钟。五分钟后，再掐一下，他又换个身，乐呵呵地，说，马上马上，五分钟。再五分钟后，我的手就要过去时，他就忽地坐起来，眯缝着双眼，冲我傻笑。然后说，把我衣服拿来。我就真给拿过去了。妻有时看见，说，呵，真“孝顺”啊。虽然听着不顺耳，但心里却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小时候，他睡懒觉时，我这样掐他，他会不高兴，有时还发脾气。现在，我的手再重，也激不起他一丝情绪。如果不监督。他就坐在马桶上看书。我进去把书夺掉，他嘿嘿笑一下，盯着我看。让你觉得他之所以要在马桶上看书。就是为了让你夺掉，而让你夺掉，就是为了报你一个乐呵呵的笑。
不知是孝顺给了儿子开心。还是开心给了儿子孝顺，大四这年，儿子的开心饱满得到处洋溢。吃饭时。往往我们一碗都吃完了。他还盯着奶奶笑呵呵地傻看，吃一口，盯着奶奶看一会儿，吃一口，盯着奶奶看一会儿，看得奶奶都不会吃了。奶奶嚷着要回老家。他问为什么。奶奶说，你们这里把人坐朽了。他就嘿嘿一笑，然后按着奶奶的双肩，推着奶奶在地上转圈儿。奶奶就咯咯咯地笑。他说，看能把你坐朽吗。之后，一有空儿，就推着奶奶在地上转圈儿，祖孙俩的笑声花瓣一样落满一屋。奶奶走累了，坐下来，他就蹲在面前，抱了奶奶的脸，欣赏桃花一样地看。看得奶奶不好意思，常常捂了眼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常常搂着奶奶，否则那胳膊就没地方放似的。
大四寒假。他把同学之间的约会能取消的都取消了。非常要好的几位。非去不可的，也把时间尽可能地压缩。显然，他想念同学，但更依恋这个家，我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聚会完是跑步回家的。一进门就“爸”地叫一声，然后跟我说话。我说把衣服放好。他一边把放错的衣服放整齐，一边等不及似的跟我说话。我说把袜子放在鞋窝里。他一边把袜子放好，一边眼睛盯在我脸上，说，爸，我给你说啊……
平时想跟我说话，到书房来，看见我写东西，就什么都不说，轻轻带上门，出去。有时实在想说，就在书柜悄悄取一本书。坐在地板上看。直到我告一段落。还没等我把文档存完，就开始说了。往往有许多让你意想不到的悟处。关于生命。关于人生，关于灵魂……大学期间，差不多每天都要来电话，有时我忙，往往会十分残忍地说，今天就说到这里，明天再说。也没觉得他有多少失落，说，那就明天再说。第二天仍然会按时打过来，每件事都讲得津津有味。有人说，只有恋人之间才有说不完的话，而我体会到的却是父子之间。上大学后，每学期回来他都要和妈妈睡一晚上，不停地说话。说得没了睡意。干脆坐起来说。直到妈妈的鼾声响起来。
虽然我是他的父亲，但在不少方面。他是我的老师。有时甚至觉得我和妻是他的孩子，什么都要他操心，都要他料理。
上高中时。正是韩剧流行时。为了控制妈妈看电视，他把天线给锁了，直到他高考完，才取出来，为此。我们养成了晚上读书的习惯。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电视剧了。
一度时间。我的写作有些背离方向。他就提醒我，钱这个东西。只不过是银行账户上的一串数字，说有就有，说无就无，手头宽余了日子可以过舒适一些，不宽余了日子可以过清淡一些，不必为了挣稿费降低写作格调，说得我心里一震。为此，他的生活会更加节俭。一次，我在北京出差，正好遇到他放假。他就邀请我一起坐火车回。但是已经买不上票，我就让他退掉火车票。和我同坐飞机回，他说什么都不干，说，等我啥时能挣来飞机票的钱再坐飞机。和他一起出门，没有赶急的事，你就别想打的，要么坐公交，要么步行。
有一年。我的人生进入低谷，有种扛不过去的感觉，儿子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给我打气，说，天地太广阔了。一定要把心量放大，当你的心量大到可以把小气候忽略不计时，大境界就到来了。还说。当外界还能影响你的心情时，说明你还没有找到本质，还在现象世界，平时多想一下孔老夫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就能超然了。按他说的去做，还真有效果。
一次回老家，晚上哥安排我单独睡一屋，因为我的瞌睡轻。怕人惊动。不想儿子悄悄跟过来说，你应该和我爷爷奶奶睡，一年睡不了几次。我说，你爷爷打鼾。他说，那也没关系，听爷爷打一晚上鼾也挺好，不然将来您老会后悔的。觉得有道理，遂去父母身边睡。果然睡不着，但听着父亲平添了许多老态的鼾声，就更加佩服儿子。大三那年，儿子和妻带母亲去了一趟北京，把该看的地方都看了。包括他的校园、宿舍，从照片上，可以看到母亲有多开心。但对父亲，此生就永远没有可能了，因为父亲已经八十七岁高龄。已经没有能力出远门了。于我。这个账，就永远欠下了。心里的懊悔，真不是语言能够表达的。有时心想，这些年都忙了些什么？忙来的那些东西，到底都有什么意义？居然一直没有拿出时间，带父亲出去一趟。就在那晚，我在心里说，一定要在哥嫂还健康时，带他们坐一次火车。坐一次飞机。
说实话。我和妻都算孝敬老人，但是要把父母吃剩的饭菜吃掉，一直没做到。但有一天，看着儿子一点嫌弃没有地把爷爷吃剩的饭菜吃掉，我们就不得不改。一天，当我首次把父亲吃剩的菜接过去吃完时，我从父亲的目光里看到了从前一直没有看到的欣慰，我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只有不嫌弃老人时，才算真正迈进孝道的门槛。
2012年春节，几个妻侄张罗在大年初二进行了一次新年聚餐，一方面因为我的父母正好在银川。一方面也算是团拜，大家以此方式互道祝福，之后就不再一家家走动了。我是一个时间葛朗台，既然已经团拜，就不打算每家每户地去拜年了，因为岳丈岳母已经过世。不想儿子说，还是要去，你忙你的，我去，反正我姥爷姥姥不在了，你可以不去，但我做外甥的，不去给舅舅舅母们拜年，说不过去。我说已经搞过团拜了。他说，那是新式的，古礼还是要尊的，就一一去拜。
可见，他在如何地弥补着我的过错，减少着我的遗憾。维护着我的声誉，提升着我的威望。一次回老家，他甚至专程去看望我嫂子的母亲，临行把身上所有的钱留给老人家。让嫂子无比感动，对我的父母更加孝顺。
此后的一天。他给我说。爸，你什么时候修到能够平等对待郭、田（妻姓）两家，就真安详了。同样说得我心里一震，是啊。自己的心里还有分别，还有远近，还有亲疏。还有自私，怎么能够找到真安详呢。又一天，为了阻止我接一个书稿，给我说，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提高灵魂的等级，而不是老在一个平面上重复。更是让我惭愧。没错，这部书稿确实是一次重复。当晚，我就给对方写了长信，致歉解除了草签的协议。决定从儿子希望的层面上，开始新的人生。
曾有朋友问我，怎么老是那么知足。我说，儿子已经把我的心装满，又有何求？
也有朋友问我，怎么听不到你的抱怨？我说，此生已经拥有这样的儿子。又有何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