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叉

来源 :飞天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odelvt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我站在这里,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大到能把我整个人都装进去。
   我站不站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面对一面镜子。每一天,我都要面对它,有时站十分钟,有时站几个小时。为什么要站在这里,难道仅仅因为这是我家里最宽敞的地方吗?我不清楚。好像冥冥中存在一种召唤的声音,让我站在这里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也许有一天我能看出他就是我,也许。
   父亲常说我这是病,但他又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病,所以也没有理由阻挡我看镜子。今天我的“病”已经发作了半个小时,我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在这半个小时里,我一直盯着这块涂有金属的玻璃,好像我真能从中看出另一个人似的。我先看到一块玻璃,然后看到里面映出家里的摆设,接着就看到里面走出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们永恒地处于对视之中,显得极为恐怖。当对视成为习惯,并且能自然而然地“发作”超过十分钟时,镜子里就会出现不一样的东西。先是眼睛不断放大,大到模糊,直至铺满整面镜子,盖住里面的那个人。而后眼睛又不断变小,里面的那个人跟着变,他变得只有瞳孔般大小,钻出镜子,跑到你狭窄的眼睛里。再接着又是一阵模糊,模糊中隐藏着许多光,黄的、红的、白的,不停地闪动的光。眼睛是第一个衍生出不同事物的器官,接着是嘴、鼻子、耳朵,都有可能发生变化。一切都会变,只要你停在这,超过十分钟。
   “尕娃,你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在喊我。模糊中,我抓到一股怨气,这声音打断了我正在变化的眼睛,一只眼睛都没有达到高潮!但我还是极不情愿地答了一声,狠狠地从这里拔出腿,朝父亲的卧室走去。
   我很奇怪父亲怎么还没去上班。当我走进他的卧室,他正在卧室里面的卫生间里刮胡子,对着一面镜子。
   “咋了,爸,我正忙着呢。”
   “你忙个啥,叫你半天了,我叫鬼呢,不出个声。”父亲看着镜子,摸着胡茬,语气中带着刺。
   “没忙啥,我刚没听清。啥事啊,爸,这么着急。”我靠在门框上,试图用这种撒娇的方式稀释父亲的那根“刺”。
   “还能有啥,跟你说了多少遍,让你再去办个身份证,你咋还不去?”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个学生,再办一个,万一人家查出来不对,不是惹祸嘛。”
   “惹祸?我办了,还不是好好的?你胆子咋这么小呢,你看着,万一你现在这个丢了,我看你咋办。”父亲将刮胡刀收起来,离开镜子,走出卫生间。
   “不是,你是社会上的人,我是个学生,不一样。”
   “就因为你是学生,跑那么远上学,才让你多办一个。要不这个丢了,你连火车都上不了。”父亲穿上外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自小就不敢与他对视,哪怕别人都说我跟父亲长得很像。“那行吧,我去试一试,唉……”
   “别唉了,我吃过的馍馍比你走过的路多,听你老子没错。”父亲说着话,准备出门去。
   “那我咋说呢?我都有个身份证了,人家肯定不会给办的。”
   “你就说现在的丢了,咋这么笨嘛。再办一个防备着,多好。”说着父亲便朝大门走去,我还靠着门框。
   八九点钟的太阳美得让人想亲它,哪怕在冬天的西北小城,它都是那么令人欢喜。但我只能享受一会,父亲临走时说的话像一把剪刀,剪短了我的阳光。我打开衣柜,准备出门的衣服,没有再照镜子。我认为穿衣服根本不需要照镜子,你总不可能因为穿衣服的好坏,变成另一个人吧。这发挥小聪明总结出的道理让我产生一种快感,但它并不能打败我的恐惧,太阳同样也不能。
   我是个胆怯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懦弱的人。父亲现在让我去做的事,着实让我头疼。这事到底违不违法,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不合规矩,有点害怕。今早说这事之前,他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他就像只老母鸡似的急于保护自己的“蛋”,生怕我出门在外丢了身份证,生怕我没法回家。我了解他的苦心,也怕他。作为儿子,我感覺我是中国式的最好的儿子。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办,撒个谎,拿到两个身份证,以防丢失或者被窃。
   我一边想这些混乱的事,一边穿好衣服。父亲早就给我准备好了材料,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我拿上塑料袋,拉开铁门,瞥了一眼大门旁的镜子,走了出去。当我锁好门转身,一股阴森森的风立马吹了过来,打在我脸上,差点把我吹倒。我后退几步,身体撞到铁门,但我来不及品味疼痛,裹了裹衣服,继续往前走。
  二
   一路上,我的身体被衣服包裹着,脸和手却遭了殃,被风一刀一刀地切割。离派出所还有几十米时,我颤巍巍地将塑料袋放在马路牙子上,使劲朝手心哈气,顺便用手捂了一下脸,希望它能好受一点,不要被风吹得变了样。我提起袋子向前走了一步,停住,抬头观察了四周,冬季的早晨路上没有多少人。我这才敢将右手插入棉衣的内兜,掏出钱包,从钱包的最深处拿出了那张写着“祁觅”名字的身份证,又慌慌张张地把它放进去,再将钱包重新塞到内兜里,从衣服外面拍了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我确定自己是祁觅,一个生于西北小城、正在南方读书的学生,我写点小说和诗,爱过几个女生。这种“确定”来自于看到身份证,它让我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现在我就要去打碎以前的我,重新办张身份证。或许我想多了,只不过是重新办张证而已,没什么特殊的,我还是我,自始至终都是我。
   初中的时候老打架,被片警追得满街跑,所以我一直挺怕进派出所,但这次我挺起了胸膛。我是个大学生了,不是以前那个爱打架的小混混。
   走进派出所大院,里面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我四处张望,看见了门上写着“户籍室”的房子,这是我要去的地方。进屋之前,我站在院中停着的一辆警车旁,对着那扇乌黑的车窗理了理头发,确定自己的发型没有被吹坏。
   户籍室的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空无一人,但比外面暖和得多。我赶紧跨进去,停在门后,看了会墙上张贴的管理条例。我心里满是疑惑,这电脑开着,房子也这么暖和,咋就没人呢?这时,门再一次被推开,我看到一只拿着碧绿色茶杯的手伸进来,那手纤细白嫩、指甲上涂着粉色的指甲油。    “你谁呀,怎么闯进来了!”
   我顺着那手往上看,这是个女警官,看起来很年轻,扎着马尾,抹着淡淡的口红,睫毛翘得很高。她发现我盯着她,用脚碰了一下我的脚,“哎,听到没?问你话呢”。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给她让路,我知道她要往办公桌那头走。
   她从我面前走过,我闻到一股哈密瓜的味道,这是介于成熟与不成熟之间的女人的味道。“我来办身份证,我的身份证丢了。”我说,看着她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她放下茶杯,两只手相互搓着,往椅子上靠了靠,椅子轻微地转着,她低声说冷死了,什么鬼天气。她说完拿起茶,喝了一口,右手放在鼠标上,盯着电脑屏幕。我又重复说了一次,我来办张身份证。她没抬头,轻声说:“听到了,你个小孩倒是挺啰嗦的,户口本什么的手续带来吗?”“带了带了,姐姐,你看现在可以办吧。”我想赶紧办完,早点解脱。
   “手续有了就好办,你稍等会,就给你办。你说你们现在这些孩子,粗心大意的,身份证也能丢?”她抬起头看我,脸颊上还遗留着被风吹出的一道红晕。
   她没问还好,一问我就慌了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双脚来回地蹭着地,说不出话。“你坐吧,别站着了,手续拿出来,我先看看。”她朝办公桌前的椅子指了一下,示意我坐在那。我把塑料袋放在办公桌上,坐了下来,低着头不说话,好像自己是被抓进来的一样。我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猜测她在看我的材料。我不敢抬头看她。
   “丢的是第二个身份证?”她突然问了一句。
   “嗯,十八岁时第一个身份证过期,换了一次,这次丢的是第二个。”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很轻。
   “你有过曾用名?以前叫祁哈伦?”
   “办第一个身份证时,我还没有大名,就在小名前面加了个姓,当名字了。”她这一问,让我回忆起我以前还有个名字,祁哈伦。回民的孩子生下来就会取个阿拉伯语名字,这是族内的名字,我们称其为“经名”。第一次办身份证时,我十二岁,那时候还没大名,我爸觉得经名叫着方便,就一直拿它当名字。直到现在,不少小学同学见到我,还叫我“哈伦”,他们不知道祁觅是谁。
   我说完,她没有再问。沉默中我依旧低着头,听着键盘的敲击声。屋内越来越热,我想拉开外套的拉链,但又怕钱包不小心掉出来。
   “材料都弄好了,现在拍照。”她打开了我身后的灯,又回到了办公桌后。
   “把外套脱了,你这个外套的颜色拍出来不行。”她打开电脑前的摄像头。
   我小心地脱下外套,将它慢慢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又按了按,确定钱包不会掉出来。
   我端端正正地坐回摄像头前,她在操作电脑。我往办公桌后快速瞅了一眼,她竟然也在看我,对视了一秒,我又立刻低下了头。
   “你别说,你长得还挺可爱。”
   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头低得愈发低了。
   “好了,抬头,要拍照了。”
   我坐得端端正正,任凭她摆弄我的头和身子。她摆弄我的时候,胸口偶尔会蹭着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闻到女人的味道,那不是“哈密瓜”,那是火药。我感觉身体有点不适,正要逃跑的时候,她不摆弄我了。咔嚓一声,她说已经好了,快得让我感觉之前都没必要摆弄我。
   她说,可以走了,一个月后凭票来取,说着就塞给我一张纸条。我看着她的眼睛,从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还有一些碧绿的叶子,温顺地飘荡。
   “赶紧走吧,别看了。”她说。
  三
   办了新身份证后,我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像是犯了什么罪似的。恐惧笼罩着我,但我仍然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四处晃荡。恐惧有时候等同于无聊。
   那天下午,我沿着大巷道晃荡,经过老城门口、解放路、中心广场,一直晃到庆生路。这是我一直想绕着走的红灯区。但红灯区也不仅仅是红灯区,除了那些穿着渔网袜卖笑的姑娘,這里还有酒吧、KTV、餐馆等各种去处。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路过这里,说实话我知道自己对女人没有兴趣,因为我对自己都不感兴趣。我平复心情,想着再往前走走,今天晃荡了一天,什么事都没做,就去新华街买本书吧。
   终于有了行走的理由——买书。我加快脚步,想快一点走出这条街道,当然不全是为了早点买到书。在我即将转过街角时,意料中的事发生了,我还是没有离开这条街。
   那是一幢熟悉的房子,在新华街和庆生路的交界处。上中学时,我总到那里去,还常常安慰自己,它不属于庆生路,不属于红灯区。
   我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眼前立刻感觉蒙上了黑布,微微有些亮光照着走廊。朝走廊深处走了几步,一股夹杂着泡面、烟味、脚臭汗臭的奇怪味道冲到了鼻孔里,我咳嗽了两声,继续走。两侧墙壁上挂着《使命召唤》《侠盗猎车手》《仙剑奇侠传》等游戏的海报,还跟以前一样,纸张有些泛黄,不知道是不是烟熏的原因。
   这是我度过中学时代的网吧。说真的,我不是个爱玩游戏的人,但那时候我总觉得没地方去,这里黑糊糊的,特别符合我想象中的“桃花源”。所以我一有空就跑到这里来,尽管从我家到这、从学校到这都很远。那时,在我的想象中,桃花源就是看不清他人、自由、无拘束的地方。这间网吧刚好满足我。在这里你只要交了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人管你。玩得久了眼睛会花,看人也不怎么清楚。
   我常常跑到这,开一台电脑,买一瓶水、一包泡面,能待一天。但我也没有什么非要做的事,就是在那里坐着,随便动动鼠标、动动键盘。也就是那时候,乱动键盘和鼠标的我开始在无聊中写起东西来。我在与自己想象吻合的地方,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起初,我写诗,也不明白咋回事,就不停地敲回车,照着以前看过的几首现代诗的样子分行,乱七八糟写了不少。后来我学着写小说,就是编故事,总会把人编死,编得自己都偷偷抹眼泪。再后来我什么都写,不管文体,想到什么写什么,打字的速度比人家玩游戏还快。我还买了个U盘,边写边存起来,包里每天都背着自己几十万的文字。    走廊其实不长,走几步就到了尽头。这里变得開阔,以前小小的吧台不见了,变成了一处卖各种零食、茶水的大柜台。放眼望去,电脑也换了模样,都是特大的屏幕,看不到主机在哪里。
   说到主机,我就会想起当年总坐在我身边打游戏的那个女孩,我们没怎么说过话,直到后来她教我玩《刺客信条》。我老早就注意到她了,因为我俩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她总坐在那里打游戏,我坐在她旁边编故事。有一天,我正编故事时,女孩来了,那天是周末,她来得比平常晚。我用余光瞥了一眼,继续编故事。突然我的电脑屏幕全黑了,什么都看不到。原来那姑娘,往桌子底下摸,想开自己的电脑,结果两台电脑挨得太近,她没开得了自己的电脑,倒是把我的主机给关了。我眼前也发黑,这故事我写了两个小时,就这么没了?我的眼睛好像被一层纱裹住了,看不清她,只听到她不停地说对不起,说着还再一次帮我按了下主机的开机按钮。我还能怎么办,不情愿地从嘴里蹦出一句,没事。电脑又一次亮了,可是我的故事谁赔给我?我没了心情,狠狠砸了下键盘,我靠着椅子躺下去,什么也不做。
   这时我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我侧身看着那姑娘,头发长到腰间,泛着淡淡的红色,穿着一套牛仔服。她转头,把耳机放到脖子上,看了我一眼。这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这姑娘挺好看,我好像不应该那么凶的。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姑娘开始教我玩《刺客信条》,可能是觉得生气的我没事做。我学会了那款第一人称角色扮演的游戏,整个系列都玩了个遍,但现在忘的差不多了。
   她教我打游戏,我们聊的慢慢多了起来。我知道她要比只能借别人身份证上网的我大好几岁,早早就出来打工,现在在附近开了家理发店,闲的时候过来打游戏。她还强调,他们那家店是正规理发店,让我有空过去玩。我们聊得很开心,有时候我还会给她看我写的故事,有时候我还会写她。那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她就不见了。我去她开的那家店看过,隔壁的人说她欠了钱,跑了。她走了以后,我对游戏的兴趣又没了,又开始编故事,很多次写到她。写她倒不是因为她教我打游戏有多浪漫,也不是因为她欠钱跑了有多惨,而是因为她亲过我一口。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有女人亲我,在我编故事的时候,她竟然偷偷亲了我一口,快到我没闻出她的味道,快到我怀疑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
   这个地方让人觉得五味杂陈,但我还是来了。这一次不是为了逃避或寻找什么,而是恰好路过,路过而已。我从钱包里抽出五块钱和身份证,“哥们,开台机子”。说着我把钱放在了吧台上。
   坐在吧台里面的小伙子挺帅,眼睛微微睁开,看上去刚刚睡醒。他拿了我的钱和身份证,将身份证放在登记的仪器上,“咚”的一声从电脑的音响里传出。
   “开不了,这张身份证别人在用。”他说着将身份证递了出来。
   “什么,怎么可能,你再试试。”
   他又试了一次,又是“咚”的一声,我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一段话,大概意思就是此身份证在用。
   “你的身份证正上机呢,开不了。”他说。
   “怎么可能呢,我身份证这不在这吗?”
   “你丢过身份证吗?”
   “没有啊,我身份证一直在我手里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这张身份证别人正在用。”
   我拿着写了“祁觅”名字的身份证看了半天,没错呀,这就是我的身份证啊。我反复搓着它,好像多搓几下,它才能用一样。
   “这是啥原因,我的身份证没丢过,是不是我在外地上过网,这边就不能上?”我爬在吧台上问。
   “不是那个原因,这身份证现在不能用,说明此时此刻这座城市的某个网吧,有人就在用这张身份证。”
   “这张身份证?”
   “嗯,你的身份证。”说着他递给我一支兰州烟。
   我狠狠抽了口烟,摇着头。“这就怪了,怎么有人用我的身份证呢?这证还在我手里。”
   “你这是第一张身份证吗?”他问。
   “没有,十八岁换了一次。”
   “那第一个呢?”
   “派出所收回去了。”
   “那就应该是那个身份证的问题,你去派出所问问吧。”
   我灭掉了烟,死死拧了下烟蒂,觉得他说得对,我是得去派出所看看。“谢谢你,兄弟,那我去派出所看一下。”
   “也不急,你想玩的话,要不我先用别人身份证给你开一台?”
   “不用了,我还是去找我自己的证吧。”说着我就往外走,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再想起什么,甚至那走廊都被忽略了。我一下子钻到了大街上。
  四
   我又在派出所门口来回转,跟一只拉磨的驴一样,迟迟不敢进去。
   但我必须进去,顾不上自己的发型怎么样,也没注意派出所的院子里到底停了几辆车,我径直往“所长室”走去。
   所长室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警服,拿着保温杯,一只手放在暖气片上。“什么事,小伙子?”他问。
   我喘着气,两颊通红,“叔……我的……身份证……被人用着呢。”
   “不急,慢慢说。”他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沙发上,他也在椅子上坐下。我一五一十将事情跟他说了,他皱着眉,仔仔细细听完,想了一会。他对着外面的院子喊,“小祁,小祁,过来一下……”
   我还以为他喊我呢,没想到一会就有人走了进来,是那天给我拍照的那个女警察。“马所,你找我?”
   “这娃的身份证被人盗用了,而且他身份证从来没丢过,你查查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看了我一眼,睫毛翘得都像要掉了。“你不是那天办身份证那个嘛,你身份证不丢了吗?又咋了?”
   中年男人一听,脸立马阴了。“咋回事?说实话。”
   “叔……这个……我也知道我做错了,是我的不对。我家里让我多办个身份证以防万一,所以我骗了这个姐姐。我的第二个身份证没丢,但我去网吧的时候,我的身份证就在我手里,就是用不了,人家说是有人在用……”    “那你的第二个身份证呢?”中年男人的眉頭像一块越压越紧的弹簧。
   “就在我身上呢。”我说。
   “你拿出来,我看看……”中年男人说。
   我伸手往内兜里摸,拿出钱包,打开,准备取身份证时,我彻底傻眼了。钱包里没有身份证。
   “身份证呢?”
   “刚刚我来的时候还在,哪去了?”
   “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派出所是菜市场吗?”中年男人大声吼道。
   我抖了下身子,注意到那个叫“小祁”的女警察也很紧张,她的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你们咋办事的,办个身份证就弄成这样?好好反省。”所长平静了一些,对女警察说。
   我的手抓着裤子,抓一下放开,放开又抓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管你说得真还是假,你现在的身份证正在办,过几天按条子上的时间来取,自己收好自己的东西,少跟我们玩心眼。用这心思,你还不如自己收好身份证呢。小聪明……”
   中年男人教育了我很久,在他说话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听,倒是想明白了几件事。一、我的第一个身份证和第二个身份证都丢了;二、第二个身份证是刚刚丢的,第一个身份证确实有人在用;三、我现在只能等着第三个身份证出来,此外别无办法;四、我在派出所说不清楚了;五、我怎么出去?第二个身份证去了哪里?
   “小祁,你们以后的工作要多多注意,先去忙吧。”
   我听到这话,才知道中年男人说完了。女警察转身走了,她没关门,外面的风呼呼地吹进来,往我身上灌。“你还不走,坐这干吗?”声音从收拾桌上东西的中年男人口中传出,像风一样锋利。我赶紧起身往外走,终于能出来了。我叹了口气,可是出来又怎样呢?
  五
   我急急忙忙地走了一遍刚刚走过来的路,从派出所到网吧,一处地方都没落,仔仔细细地看每一条路,希望能看到写着“祁觅”名字的身份证。但我什么也没找到,哪怕我到了网吧,将那个帅小伙从吧台上叫起帮我一起找,也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成了没身份证的人。而那两张丢了的身份证,像两颗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爆炸。第一个身份证已经被人用来上网,第二个身份证也不见踪迹,万一也被人拿走呢?杀人、骗钱、传销各种违法的故事都浮上了心头,人家要是拿我的身份证去做这些事,我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关键是现在派出所也不相信我的话。第一个身份证怎么丢的还是个谜,第二个又丢了,我站在网吧门口,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像捏烟蒂一样狠。
   从那天开始,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也不想到处晃荡。我沿着丢身份证的那条路,反复地走,认真地走,好像再不好好走就会迷路一样。但我什么都没找到,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瘦。我也不想再站在镜子前面去了,怕看到自己越来越小的身体,我会气晕过去。
   身份证还没找到,我爸准备给我买回学校的机票,我庆幸机票能用身份证号买,最起码我还有能证明自己的一串数字。一想到这,我又特别沮丧,有数字能怎么样,或许人家正拿着我的身份证犯罪呢。而且在机场必须要用身份证取票,我怎么办?只能等着,无穷无尽但好像又有些希望的等待。第三个身份证应该能拯救我。
   两个星期以后,返校的时候到了。我在镜子前面铺开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进行李箱里,好像这么做能安慰一下自己,好像这么做就不会心慌。
   父亲在一旁看着我,“这下多好,你拿着两个身份证出门,我们也不用整天担心你丢了。”
   我低头往行李箱里放东西,衣服、电脑、洗漱用品、毛巾、袜子,将它们一一放到它们的位置上。我没有再跟父亲说话。
   收拾好东西,我去派出所取了身份证。中年男人好像不在,只有那个叫“小祁”的女警察,她一直盯着我看,像看仇人似的。她说话也没有像我那天去办证的时候那样温柔,随手将新身份证扔到了我手里。我也没敢再问“祁哈伦”的身份证去了哪里,我看到的是又一个写着“祁觅”的证件,跟丢掉的“祁觅”长得差不多。
  六
   现在我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这里安静得像桃花源一样,而且灯开得很亮。我编了会故事,想把遇到的几个女孩用故事编织起来。没错,可能很像你正在看的故事。
   在我取机票的时候,我伸出去的手拿的就是第三个身份证,我这么称呼它,第三个。我不敢管它叫“祁觅”。
   我取了票,过了安检,什么问题都没有,还能坐着编故事。我突然想起到机场之前,我又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这次没有那么久,赶飞机时间太紧了,我只能站一会,肯定不足十分钟。但我还是看到了那站十分钟才会出现的情景,那些光变大了很多,发散出的不再是光晕,而是无数个人,无数个没有脸的人。
   上了飞机,我管空姐要了条毛毯,太累了,我得睡会。在飞机升空,人们能看到云彩的时候,我在做梦。我已经好久没有安心地做梦了,但这次我的梦很长。在梦里我变成了一棵树,不断生长,长出无数的树杈,发芽结果。那些树杈长出无数的叶子,它们就像无数双粗糙的手,向不同的方向扯我的身体,扯得我差点被撕裂。但我终究还是挺住了,我的身体像一颗融化了一半的糖,你想怎么拉就怎么拉,但它不会被毁灭。
   后来我醒过来,飞机刚好落地。跨越了几千公里的我,丝毫没有觉得漫长,仿佛一瞬间就到了这里。
   南方的天空蓝得瘆人,我就在这底下抓紧时间往前走。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祁十木,1995年生于甘肃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花城》《诗刊》《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刊物,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卑微的造物》。曾获未名诗歌奖、光华诗歌奖等奖项。
其他文献
2015年,新宁职校被撤,带编的教师分流到新区高职,依旧做教师,并无波折。我属人事代理,领导便让我同职校共存亡。失业后,我弄了铺面在雷坛河,卖净水机。生意不景气,我自觉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托人进钢厂。一路上我不请吃喝,只送净水机,也不算浪费。我在厂报上班,做编辑工作。报纸不正规,准印号、报刊号、邮发代号等一应没有,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是内部交流印刷物。报纸不定期,有时是周报,有时是月报。工作比当老师
期刊
1   老谭正和宏光、荣伟两个兄弟在尚善苑的十三楼装玻璃,手机响了,凝重的空气立马就疏散了开来。两个兄弟端着一块玻璃停了手,一起望向老谭。本来已经超过了下班的点,可老谭坚持说要把这户装完,两个兄弟饥肠辘辘地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顺着老谭的意思办。宏光是老谭的远房小舅子,荣伟是他小姨的三小子,他们先后投奔老谭而来,对老谭的脾性一清二楚。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老谭昨晚在医院待了一夜,一大早又赶去建材市
期刊
过年是一件挺累人的事,至少对他们来说是这样。大扫除,费足力气挪家具,再爬高上低地抹落灰,奇哉怪哉,平时也不算懒人,怎么到处都是浮土败絮;采买蔬菜和肉类,菌菇要一个一个过手才能保证品质上佳,羊肋排和牛腱子肉更要当天宰杀上架的才算新鲜;走亲戚,前半场凑在一起吃吃喝喝联络感情,下半场在牌桌上继续切磋,最重要记得带足红包,做个豪爽的撒财童子。尤其是他们的婚礼就在春节前几天才办完,简直是翻倍的累。节后上了半
期刊
一   等待了一个多月,剧团的改革方案终于定了。这一个多月来,薛春桃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不是往两三点看手机,就是四五点从噩梦中惊醒。只要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身子蜷缩在被窝里,两只眼睛能直勾勾睁到天亮。卧室里就她一个人,除了墙上一块方形的电子表不停地变换着红色的数字,再没有一点动静。她以前是不关灯咋都睡不着,可现在,只要灯一黑,她全身就会起鸡皮疙瘩,感觉黑暗中有无数双恐怖的大手向她伸来,让她毛
期刊
父亲生性善良,我相信他的痴情世间少有。但是,在他和我母亲结婚二十六年零四个月又五天,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总是争吵不断。有一次,他们怄气来到县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大厅,走到门口,父亲不进去,让母亲看看办离婚手续的窗口有没有人。母亲去打探情况,这时,父亲正好遇上一位忘年交的朋友。那人问他来做什么。父亲面红耳赤,用蒲篮般的大手捂住脸。那人抬眼看看日头说,太阳亮堂堂的,可天气不热呀——怎么,你这是遇上事了?
期刊
看不见手,卫生间的排风扇在响,靠近男人睫毛颤动那边的窗口是明亮的。她留恋地盯着窗户,海龟缓慢拔动脚掌一样宁静。   此刻燃起浪漫的期待是愚蠢的事,韩四朵嘴唇干到疼痛,支起上半身叫男人递电视机柜旁的水。他抽了不少烟,浓烈的烟草味让人厌恶,昏暗房间里来回走动的男人让她想起夏磊。顺着晃动的空气,她挺起鼻尖,多吸了几口,和夏磊的烟草味差别细微,他的有更多苦涩。   她拧开瓶盖,睁着眼睛,看水流进瓶子。
期刊
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教育重要论述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以实现“我们的教育是为人民服务、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服务、为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党和人民需要培养的是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和接班人”为初心。这一初心决定了新时代我国教育要承担起培养坚持中国道路,能满足党、国家、人民需要的人才,引导学生立德,塑造完美人格,促进学生全面发展的责任,承担起传承与交流人类文明,创造美好世界的责任。无疑,新时代我国教育责任来自于广大人民、中国梦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三方面的现实逻辑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