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五四时代:消失的启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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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风云际会之时,作为一个群体,青年们总是越过那些垂垂老者,站在了人群的最前端。但这种于自身所处时代的超越,却常常显得不合时宜:该投选票时投炸弹,该上学时去游行,想读书时又去救亡,该独立思考时去跳忠字舞……他们有时造成了社会变革的激越动荡,却拽着这个国家不由自主地前行。
  
  1920年5月1日,“五四运动”周年前夕,罗家伦发表了《一年来学生运动的成功和失败》一文。在这篇长文里,罗家伦列举了五四运动的种种影响:在此之前,鼓吹文学革命、思想启蒙的刊物,不过《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和其它两三个日报,在此之后,已经有四百余份报刊加入了启蒙的大合唱;在此之前,中国社会可以说是一点没有组织,在此之后,各省各县的学生都有了联合会:在此之前,千万民众暗哑无声,在此之后,各国的舆论,都知道惹起中国国民的反感,是对他们无利益的……一句话,五四之前,中国是气息奄奄的静的中国:五四之后,中国是天机活泼的动的中国。
  那么,五四之后的启蒙运动、社会工作,有设有什么失败的地方呢?罗家伦认为,“老实讲,‘五四’以来,我们学生……弱点也一律暴露出来了”。罗家伦说,自从发起五四运动,一种“学生万能”、“什么事都要过问”的习气,正在学界泛滥:与此同时,学生运动也日渐形式化,“一年以来,我们的生活都是奔走呼号,东击西应,对于新的知识一点都不能增加进去”……
  又何止于此?对劳工阶层、普通民众,学生们几乎毫无了解。以罢工为例,只知道鼓吹“爱国”、“救国”,却不知道从解决平民的生计着手。罗家伦说,“我们穿的不是劳动者的衣服,吃的不是劳动者的饭,说的不是劳动者的话……他们既然认为同他们没有关系,又不是他们的同类,所以无怪连三句真话都不肯说了”。
  那么,该怎么办呢?罗家伦为此大声疾呼,“我们有志于群众的青年呵!我们也不要怨谁,也不要恨谁……商人不知道的,我们当带着秤杆刀尺去告诉他们:工人不知道的,我们当背了斧头凿子去告诉他们;农人不知道的,我们当牵了耕牛、荷了锄头去告诉他们”。
  罗家伦的这篇长文,大致反映了北大学生领袖的普遍看法。他们以“新潮社”、“国民社”和“平民教育演讲团”成员为主体。那么,罗家伦能不能意识到呢?不过几个月以后,不仅他将永别其所号召的“群众运动”,而且,百余名青年也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从此渐行渐远,乃至反目成仇。
  
  “到民间去”
  
  正如罗家伦所说,“平民教育演讲团”步入厂矿、走向田野之初,不仅异常隔绝,而且笑料百出。
  1920年4月上旬,在成立一周年、进行了几百场街头演讲后,演讲团的12名成员分作两组,前往丰台七里庄和长辛店厂区。后来,丰台演讲组书记李荟棠这么描述自己的一路见闻:有着五十多户人家的七里庄,有国民小学一所,“教室就是厨房,书案就是菜床,气味龌龊,鼠洞一般的黑暗”。听讲的人除了三十来个孩子,还有二十多个老人,“都满身是泥,满脸是灰”。汤炳荣讲过“北大平民夜校和本村国民学校的区别”后,刘炽昌演讲起了“女子应当和男子一样的读书”。李荟棠说,“村中的老人……个个都点头称善”,然而,他们显然听不懂这一群学生在讲什么。
  于是,演讲组转移到了较为富裕、有着三百多户人家的大井村。这里同样有一所国民小学,教书先生有三长,“辫子长、烟袋长、戒尺长”。与七里庄一样,这里也以旧式教育为主,先生说,“学董不叫我们学那些花草,所以我们就仍旧复了原了”。
  如果说,丰台演讲组还多少讲了几场的话,那么,长辛店演讲组简直就是铩羽而归。这一天是星期天,“长辛店方面,工场的工人休息,都往北京游逛去了,市面上的善男信女又都到福音堂做礼拜去了”。正因此,虽然邓中夏、杨钟健他们扯起了旗帜,开起了尚属稀罕之物的留声机,“也不过招到几个小孩和几个妇人罢了”。不仅如此,“讲不到两个人,他们觉得没有趣味,也就渐渐引去”……
  这么一来,演讲组只好转移地盘,来到赵辛店。然而,在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中,“到不了五六人,还是小孩”……后来,演讲团成员朱务善谈到,几次尝试后,“(我们)认为这样的乡村讲演不能得到多大效果……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有一个时期我们停止了农村露天演讲”。
  然而,几个月以后,与新潮社罗家伦、傅斯年、冯友兰、汪敬熙等人前往美国留学几乎同时,一个影响深远的事件发生了:以李大钊为发起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成立,邓中夏、张国焘、黄日葵、高尚德、朱务善等演讲团成员,纷纷加入了这个小组:而一年多以后,作为早期中共最重要的工运领袖,在长辛店,邓中夏渐渐如鱼得水,他动员民众、组织劳工的手笔,后来被视为风起云涌的工运时代的样板。
  1920年11月,在长辛店,邓中夏创办了《劳动音》杂志。仅仅一个多月后,这份周刊每期销售两千余册,长辛店近三千名铁路工人,几乎人手一册。随即,12月19日,他开始筹办长辛店“劳工补习学校”,分日夜两班,“日班是铁路工人的子弟,夜班是工人……大多数是青年工人”。
  1921年10月,邓中夏发起了长辛店工人俱乐部。俱乐部有唱歌,有演讲,有形形色色的活动,它吸引了众多生活麻木、负担沉重的劳工。正因此,次年4月,当俱乐部召开成立大会时,不仅会员达到1500多人,“京汉铁路沿线的郑州、江岸、彰德、信阳等14个站的代表,及陇海、京绥、京丰等铁路工会的代表,都参加了这次集会”。“工人俱乐部”就这样相习成风,不仅在铁路劳工中,而且成为除广州外全国工会的通用名称了。
  
  “为人生的文学”
  
  正当邓中夏、张国焘、黄日葵等深入厂矿之际,周作人、孙伏园、朱自清、叶圣陶、李小峰等“新潮社”成员,则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一个群体。这个群体就是边缘知识分子。
  远在1916年,李大钊就发出了这样的喟叹,“京津之学生卒业而未就职者以万千计”:而次年胡适在归国之初,也注意到,“如今中学堂毕业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种无能的游民”。他们蜗居在各个城市的角落,不肯返回乡村;他们苦闷、彷徨,一如鲁迅笔下或真实或虚构的那些人物,范爱农、吕纬甫、魏连芟……
  《新潮》杂志的创办,针对的正是这个群体,“使之为未来社会之人,不为现在社会之人”。如果说,邓中夏、张国焘等人继承的是“劳工神圣”、“到民间去”的五四传统的话,那么,在罗家伦、傅斯年、杨振声等发起人纷纷出国留洋后,《新潮》的众多成员,则继承起了启蒙传统。
  1921年1月4日,“文学研究会”在北京正式成立。“文学研究会”拥有两份主要刊物,以茅盾为主编的《小说月报》,由郑振铎主持的《文学旬刊》。如果说,邓中夏等人的选择,是因为科举终结、分工和专业化渐渐兴起之后,读书人丧失了 传统的安心立命之所,从而视劳工为神圣、以民间为依附的话,那么,周作人、朱自清等人的选择,则是古老教化传统的延伸。在此后几年时间,朱自清写出了《光明》、《毁灭》,郑振铎写出了《家庭的故事》、《山中杂记》,庐隐则写出了《一封信》、《两个小学生》、《灵魂可以卖么?》……
  然而,好景不长。新潮社诸人连同“文学研究会”,很快目睹了漫天的鲜血。
  1925年5月30日,在英租界南京路,英国巡捕向示威人群开枪射击,当场打死了11名青年,其中四人是学生。如果说,此前的“顾正红事件”并没有引发太多社会关注的话,那么,几名学生的惨死,则震动了整个知识界。毕竟,在此之前,读书人拥有超然、为政权所尊重的地位;毕竟,即使在五四运动中,也没有一名死在枪口下的学生……
  正因此,惨案次日,在瓢泼的大雨中,在昨天的游行路线上,叶圣陶这么表达自己的心情:“血曾经淌在这块地方,总有渗入这块土里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血灌溉着,血滋润着,将会看见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而几天以后,被认为“太内向”、“太文雅”、“性情太温和”的朱自清,也似乎看到了一个惨淡的人间:我们的头还在颈上!我们的心还在腔里!我们的血呢?我们的血呢?
  对整整一代启蒙者来说,“五卅”都是一个不可磨灭的象征性事件:惨案后,朱自清不再自称“学者”、“知识阶层”,他开始以“知识分子”自居,所谓“分子”,与劳工、边缘阶层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普通人罢了;郭沫若宣布放弃“为艺术而艺术”,而转向“革命文学”,即为劳工、战斗者鼓与呼;而坚持启蒙立场的俞平伯,大着胆子为洋人们辩护几句,认为中国人杀死了更多中国人之后,他招致了铺天盖地的骂声。
  又何止于此?最能代表启蒙者看法的,或许是叶圣陶。他说,“为教育而教育,只是毫无意义的玄语……教育应该从革命出发”;他说,“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看有什么用”?他并且借笔下人物倪焕之的话语,表达了对西方文明的质疑:“暴露了人类兽性,剥夺了文明面具……”
  到这里,以理性、科学与西方精神传播为己任的启蒙,已遭受了启蒙者的深重拷问。然而它还不够。仅仅几个月以后,另一场大屠杀,更使一大群启蒙者彻底否定了自己近十年的努力。
  
  “我是走着衰亡向灭亡的路”
  
  与“五四”、五卅惨案的不在现场不同,朱自清亲历了“三一八”游行。他说,枪声想起时,他还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一两分钟后,有鲜红的热血从上面滴到我的手背上、马褂上了,我立刻明白屠杀已经在进行”。
  随即,在恐慌的人群中,他被绊倒了,又爬起来接着逃命。他说,“前一次的奔逃,但求不即死而已,这回却求生了……我努力的结果,终于从人堆上滚了下来,我的运命才算定了局”。
  他为此感到了深刻的、作为苟活者的自责。有这种感觉的,并不仅是他一个人。十几天以后,并没有参加游行的鲁迅,也在《纪念刘和珍君》中,自称为“苟活者”、“苟活到现在的我”。而在《无花的蔷薇》中,他说:“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干?”
  如果说,没有亲历惨案的鲁迅,不断还原着死难的情形,那么,周作人则庆幸于自己没有目睹那样的场面。周作人同样有生者的愧疚,但从此以后,他绝口不谈启蒙,而是沉溺进自己的小天地,开始了小品文的创作。他日渐孤独、消沉,众多研究者认为,这伏笔了他后来的汉奸人生……
  “笔写的,有什么相干?”这正是众多启蒙者在“三一八”之后的反思。当年秋天,在《我们的时代》一文中,新潮社成员、“文学研究会”会员胡愈之悲愤地谈到,“静的革命,精神的革命,究竟是一句欺人的话”;他认为,“在革命年代,最流行的便是暴力,惟有暴力足以支配一切……至少在今日,革命事业必须破坏,必须扫除障碍:而扫除障碍,则非暴力不可”……
  又何止于此?惨案发生近一年后,在《士气与学生的政治运动》中,茅盾认为,知识阶层在政治上的唯一作用,就是作为政府的批评者,但它从来不曾是“社会的主人”。他说,历史上的每一次进步,“实数千年来无数志士仁人从刀剑下油锅里培养成功的”,和知识分子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几乎与此同时,当大教育家张奚著强调知识阶层是独立的、具有批判能力的思想家时,几家报纸对他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众多青年学者认为,知识分子根本没干过什么“增长知识”、“传播文化”的事,几个世纪以来,它始终依附于权贵,“不尽所能、取过所需”。如果说,这种说法让人想起毛泽东的“皮之不存、毛焉孚之”的话,那么,冯雪峰则认为,暴力与革命,“(使)从前的一切尊贵的、神圣的、不朽的东西,都成为失了色的死的东西”。这就是所谓“启蒙”在暴力面前的命运。
  对此,朱自清深为认同,但哀婉无限。他说,“我不是个突出的人,我不能超乎时代。我在小资产阶级生活里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调、嗜好、思想、理论与行为的方式,都是小资产阶级的……离开了小资产阶级生活,我没有血与肉”;他说,“资产阶级的灭亡,是时间问题,而我们已在走向灭亡的途中……我是走着衰亡向灭亡的路,即使己身不及灭亡,我也是个落伍者。随你怎么批评,我就是这样的人”。
  伴随着这样的感慨、反思、总结、哀婉,一个启蒙的、属于知识者的年代,渐渐消褪了。在后来的年月,不仅当权者,而且知识者自己,也认为他们只能跟着劳工队伍后面,“为劳工、公理、救国而奋斗”。而在暴力面前,消失的启蒙者,又何止是这些灰色的、书斋里的、面向边缘的知识分子?1927年,在“四一二”和“七一五”的大屠杀中,邓中夏、张国焘等人开始了向乡村、向暴力革命的进发。
  对历史来说,一个时代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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