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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气晴好,抱了被子到宿舍走廊的栏杆上晒,抚着被面迅速升起的温热,情不自禁地俯身把头埋进去。
再遇你那天,也是这样的大晴天,厚重的棉被晾在用尼龙绳扎得紧紧的竹竿上。你在我翻动被面时出现在视野里,差点以为是梦境。在心里默默地掰手指数,十年了。以前听陈奕迅唱“十年之前”“十年之后”,总觉得这是一个遥远的年岁。而当自己数出了这个数时,恍然发觉原来那么长的十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的瞬息。
你帮我弄好了被子,才说:“小问号,我回来了。”
原来你也还认得我。这些年,我的頭发从小时候的马尾辫、菠萝辫,到初中后剪了多年的蘑菇头,再慢慢蓄长到现在的齐肩,用带着格子蝴蝶结的发绳随意地扎起来。心境也几变,幼时的爱疯爱闹慢慢磨砺得文静内敛。相亦由心生,三年未回老家,很多长辈已不认得。而你,看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叫出我的名字。
你几乎没怎么变,只是原本稚嫩的脸颊长得棱角分明,眉眼熟悉如初,声线清朗又沉稳,莫名让人觉得安心,走在狭窄的一脚宽的田埂上也觉得安心。
我握着拳头,微张着手臂,摇摇晃晃地跟着你走过了两块稻田,眼看似乎要往对面那座大山走去的节奏,赶紧问:“你想上山摘野果吗?”
你的话经由仲夏温热的空气传来,没有明确回答,只说:“小问号长大了还是小问号。”
你没回头,但我看着你行走时笔直稳当的背影,也能够毫不费力地想象出你笑着说这话时的样子:一定是眼角微弯,唇角勾起,像小时候你第一次在小水沟里抓到鱼,像个鱼族馆讲解员一般告诉我这是什么鱼有什么特性时的得意。
二
我从来没告诉你,自小时候在爷爷家楼顶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有一种莫名的崇拜。你小小的却挺得笔直的身板背后,是远处重叠的山峦淡影和辽阔的蓝天白云。
这个比我高一点点、不爱说话的小哥哥是不一样的。而你也印证了我的直觉,开口竟是标准的普通话:“你好。”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南方小镇,有着独特方言的小镇,几乎没有小孩会这么打招呼。从来都是一句轻轻的、含蓄的“喂”。我惊讶了一下,还好也早早学会了拼音,趴伏着水泥栏杆,生涩地回了一句:“你好。”
然后就是磕磕绊绊的普通话,问你会不会说这里的方言,看到你沉默摇头后又问你会不会粤语,你继续摇头。问你想不想去菜园,你终于点了头,稳稳地跟在我蹦蹦跳跳的身后,一声不吭。
我指着那些熟悉的青菜,一边走一边向你介绍:“这是萝卜、豌豆、土豆、番薯……”遇到不懂的,就自动忽略过去。忽略掉三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后,你终于又一次开了口:“这是桃树。”
“真的吗?”我好奇又有点不敢置信地问你,掩饰掉了心底一丝丝不愿意承认的佩服。
你蹲下来,摸了摸微微摇晃的叶子,说:“你看,桃叶的形状就是这样的,边缘有小小的锯齿。”
“你是怎么知道的?”
“书上说的。”
“哪本书?”
“百科全书。”
“那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能吃吗?”我指着另一种植物问。
“……”
此后一年,类似的对话贯穿着每一天,贯穿着每一个玩过的游戏聊到的话题。直到我进了学前班,你也坐上载着你来的那辆小轿车离开。再见已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暑假,还是被蓝色天空笼罩的楼顶。一模一样的开场白之后,便是尴尬的沉默,最后尴尬地道别。
再次看着你离开的背影时,其实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不主动一点,再邀请你去玩呢?虽然小时候的那些把戏我也早就不喜欢了,可总还是有许多话可以聊,许多地方可以走的啊。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你,比如你家在哪,你在哪里读书,读几年级了,还会回来这里吗?
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好多的问题,好多的机会,都在长大的羞涩里不小心丢失了。
三
“长大”真是一个有点惆怅的词呢。
“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叫唤着沉浸在回忆里的我。我愣愣地抬头,看着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还没回过神来。
其实长大也是很好的,因为长大后就遇见了长大的你。
这是一片荒废的菜地,你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拿出了几个番薯,还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我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你的意思:烤番薯!我们小时候一直想做,但因为年纪太小不安全而没有做的事。跟你一起迅速垒好土窑,放好番薯,升起火,就坐等番薯烤熟了。
我左顾右盼了一会,最后对上你的目光笑了笑。你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志愿填报好了吗?”
我点头,把志愿表的内容一个一个说出来。你很认真地侧耳倾听,在我说完后也把你三年前报志愿时的过程细细道出。你说:“报完志愿我回来过一次,这三年的寒暑假,我都回来过。”
于是我终于顺理成章地问起,关于你的故事。
那年你父母工作调动,分隔两地,都在事业上升期,没有足够的时间照顾被老师怀疑有人际交往障碍的你。你在学校基本不说话,基本不理人,沉默寡言得像是要失去所有的存在感。但你爸爸看出了你的心思,给你出了一份长长的试卷,范围是小学所有学科的知识,在读三年级的你,做了整整一天,全对。
于是你终于可以提出要求,接触真正的大自然。然后你就被送到这个南方小镇的外公家,恰好与我爷爷家相邻。你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年,把被各种家教培训机构压榨的童年,一次性补了回来。回去后跳级,提早参加升学考,顺利地考上了最好的初中,此后也是一帆风顺地以最优异的姿态前行。
四
故事轻描淡写地说完,番薯的甜香气息也已经非常浓郁。我有一种听完故事,仿佛也跟着你一起轻快地长大了的错觉。岁月之河在身后潺潺流淌,我们终于又在某一段的岸上重逢。
我也讲起了自己的这些年,与你的光芒万丈相比要泛善可陈。不过是,拼着努力,读了差强人意的初中、高中,再以差强人意的高考分数,报了稳稳当当、不好不坏的志愿。
你很认真地听完,修长的手把剥了一半皮的番薯递给我。
我还想告诉你,这些年我最喜欢的诗词,从李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到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若只如单纯天真的初遇,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的惦念和追逐。小时候不懂的,没注意到的,成长中都慢慢想了个明白:小时候就博闻强识的你,长大了也一定非常非常优秀。我要有多努力,才能再遇见你?
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你还会记得这里。听说归程是因为有念想,那又是怎样的念想,让你再一次熟悉了小镇迂回曲折的小路?
长大后很少再到处疯跑又向来路痴的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你身后,走回到院子。太阳早已落山,火红的晚霞燃烧着半边天,连白色的被面都晕染得瑰丽。用手抚摸,还有阳光的余温贴近掌心,阳光的气息也缕缕萦绕鼻尖。
你帮忙把被子从竹竿上抱下来,在我要伸手去接的前一秒,你说:“小问号,我明年来你上大学的城市工作。”
五
也许是晚霞太醉人,也许是心跳声太轰鸣,过后我完全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片段记忆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所以天气一好,我就喜欢晒棉被,希望可以触景生情地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