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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楔子
1944年12月19日,日本特务机关在绥棱上集厂宋万金屯(今天放村)逮捕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军政特派员于天放及其领导的北满最后一支小分队成员孙国栋、杜希刚、于兰阁、刘文祥及地下党员王明德等人。被捕后于天放被囚禁在北安省日本特务分室,余者被关押在哈尔滨道里刑务支署监狱。
1945年7月12日,于天放和抗联二路军战士赵忠良抓住日军军心不稳的时机,打死日本看守石丸兼政并成功越狱。越狱前夜,他留诗于囚室墙壁之上:
中日世仇不共天,十载抗战破万难,
行动失慎遭逮捕,中国男儿入牢监;
威迫利诱逼降策,救国信念铁石坚,
囹圄铁窗寒冬度,草木葱茏虎归山。
中共党员三路军特派员于天放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二日
于天放越狱的消息震惊了日伪北满当局,也极大提升了抗日群众的胜利信心。越狱后的于天放在爱国同胞掩护下成功脱险。1947年,于天放写了《牢门脱险记》一书,讲述了惊心动魄的越狱经过。“文革”前该书印刷累计达90余万册(包括蒙、朝文版)。
1967年4月,“文革”中黑龙江省极左路线的代表潘复生等人欺骗和煽动群众,诬陷于天放是“假越狱真释放”、“大叛徒”、“大特务”、“炮轰派黑后台”。一时间大字报贴遍全省各地,几十万人的批斗大会,直指于天放。所谓“炮轰派”被镇压了,5月3日凌晨,在秘密关押地—省博物馆的地下室中,于天放被迫害致死,时年五十九岁。
2005年8月12日,王翰卿(于天放传记《黑水放歌》作者)及本文作者拜访了康曾同志。康老20世纪五十年代曾担任黑龙江省公安厅预审处处长,其间亲自审讯了日本战犯中西正枝。中西曾任伪满洲国北安省日本特务机关长,康老对其审讯的主题是“于天放越狱问题”。以下是我们采访康老的谈话内容。
二、康曾谈审讯中西正枝 (笔者提问用“插话”标出)
康老:关于于天放同志被捕入狱这段历史,从他写 了《牢门脱险记》一书以来,就有争议。有人认为离奇、不可能,有各种怀疑和猜测。中央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经过当时的公安部长罗瑞卿批准,于1956年春把伪满洲国日本特务机关长中西正枝从苏联引渡回中国审讯。日本投降时,所有的特务机关档案都被销毁了,连一张纸都没留下。这次引渡不只是为于天放问题。也旨在通过审讯中西搞清日特在华罪行和活动内幕。
在来北京的火车上,中西的脸色煞白,情绪很低落。他觉得所有的日本战犯都关在苏联高俘营,只他一人被押回中国,怕是要清算他的罪行,非枪毙不可,没有任何希望了。他的思想负担过重,吃的很少,睡的很少,问一句答一句,头十天的审讯设什么结果。我把这种情况向公安部作了汇报,公安部指示要千方百计消除他的顾虑,他才会讲实话。审讯暂时停止,开始通过社会参观对其进行思想教育。
第一次参观的地点是故宫。我们向他介绍了中国几千年历史文化。通过参观,他情绪渐渐稳定并开始说话了。孔子、孟子他都知道,他还说老子比孔孟还进步。翻译告诉我们,中西是个中国通,曾是比较高级的职业特务。
第二次参观的地点是由军营改建成的农场。负责讲解的都是场部秘书,介绍了原军营驻军多少人,现农场规模等情况。当中西看到年轻女子骑摩托引路参观时,特别惊奇地说:“真了不起,中国姑娘会骑摩托了!”
第三次参观的内容是副食品展览。那时候我国的副食品就相当丰富了,是中西在“满洲国”未曾见过的。他看了又看不想离开,我问公安部怎么办?公安部问展会上卖不卖东西?让他随便吃随便品尝,只要不吃坏肚子就行。我们就跟他一块吃,这一天过得很愉快,他说:“中国东西这么丰富没想到啊!中国东西这么好吃也没想到啊!”
每次参观后我们都让他写感想,通过做这项工作,中西情绪有所好转。这时的翻译换成了能说一口流利日本语的林林。审讯中西正枝的工作已经准备就绪。我的审讯方式不是拍桌子瞪眼睛,而是以理服人的人性化审讯。
我问中西:为什么你们在撤退时烧掉了所有档案?我们接收警察署和宪兵队时还有一些残缺档案,可你们连一张纸也没留下,为什么?中西回答:这是上级的命令。我又问:命令是命令,可是为什么都烧了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看上去像在进行思想斗争,似乎对回答与否存在顾虑。
我换了一个话题,让他谈谈抗联的情况,问他们是怎么打抗联的。中西说:抗联一无供给二无军火,他们的口号是有钱出钱、有枪出枪,他们从地主那里借到一部分武器,但多数是从日伪派出所夺得的,他们使的枪哪个国家产的都有,什么口径的都有,又没有子弹供应和粮食供应,打起仗来仍如此勇敢顽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军队。虽然当初占领满洲很容易,但是后来战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我问中西日本用什么政策来对付抗联?中西说用三种办法。第一、“三光”政策,把靠近山边屯子的人赶走,然后将屯子烧掉,让抗联没粮食吃;第二、在一些屯子中驻上森林警察队;第三、截获电报,切断抗联与延安的联系。我问中西:你们截获的第一封电报是什么?他说:上面写的是“朱毛”,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经过破译才知道是“朱德、毛泽东”。那时“满洲国”统治得严,电报又被我们截了,所以抗联就很难和延安取得联系,只有派人联络。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吃饭、不睡觉?策动东亚战争的主脑是几个大战犯,没有你的责任。这次引渡你过来,不是为处决你,只要你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决不杀你,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
通过参观、写感想以及给他做思想工作,他的顾虑明显减少,唯独对一件事情感到忐忑不安,这件事就是:特务机关曾多次秘密抓人,把可利用的放出去充当叛徒,而没有利用价值的都被送到731部队做活人细菌试验。中西说:这个罪行绝对是惨无人道的,是国际法所不容的。我问他:一年送多少人去731做试验?他说:前几年少一些,每年有五六十人。我问:都是什么人?他回答说:是地下党,也有秘密集会的一贯道。我问:送过抗联吗?中西最后承认说:也有。中西最大的思想顾虑就在这儿,而不是于天放问题。他以为这次引渡他回来是要清算残害中国人的罪行。他说:就是枪毙了也不能说冤枉。
我们又给他做思想工作,继续减轻他的负担,这样就把话题慢慢地引向于天放问题。
我问中西:你们抓住于天放后审讯了没有?是不是你审的?中西说:审讯了,是我审的。我对中西说:你把于天放的情况谈一谈。中西说:我和于天放讨论了欧洲战场和大东亚战场的前途。于天放的态度很明确:只要美国、英国一出兵很快就能打败德国,欧战后果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侵略别国的人没有不失败的,日本必败!中西辩解说:我们不只是侵略,我们还修铁路呢。于天放反驳说:你们修铁路是为中国人民吗?你们运走了多少物资!我们的森林呢?我们的煤炭呢?你们不是为了中国人民吧!
中西说,他想通过对战争形势的分析摸清于天放的态度,看一看能否有“争取”的可能。最后中西得出结论:共产党的高官,像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等人,一个也没有争取过来,于天放也是如此。中西说:这些人加入共产党后都视死如归,是不可能被争取的!中西他们也私下议论:自从进驻满洲以来,反抗的人太多了,斗争一直没有停止。占领一个国家容易,征服一个民族是不可能的!
我们分析后认为中西讲的是实话。后来我问中西:你们给于天放用刑没有?中西说:于天放提供的线索不是死的就是不在的,都无法查证,要抓的人一个都没抓成,他不跟我们合作,所以下面的人就给他用刑了。中西说:于天放在狱中不只是宣传抗战必胜的思想,还发展了刘文祥加入抗联。
之后终于问到了于天放越狱的情况。中西说,他们(指中西和永井)想让于天放标记地图,说(明)苏联能从什么地方进攻,哪些地方能走坦克。中西说:我们原来估计于天放不会服从我们的旨意。令人意外的是,于天放居然同意了。不过于天放对中西说:用刑后脑子不好使了,而且画完还得勘测,说他需要时间。中西还说:我们催他快点画,他就是不快,慢慢腾腾地,哪知道他另有所图,最后造成越狱。中西又说:在这一点上,我们本想利用他一下,没成想犯了大错,反被于天放利用了。若不是日本因战争失败投降,我们(指中西和永井等日本人)是要受军法处置的。公安部专家分析认为这一点是真实的:利用和反利用。于天放不利用画地图是不能成功越狱的。
插话: 审讯期间中西媳妇还来信了?
康老: 我们允许他们通信。他媳妇来信,感谢“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总局康课长(职务称谓由当事人揣定)”对中西的教育和帮助!后来,苏联给中方发电报说日苏就要建交了,遣返战俘是先决条件,战俘营的名单已交日方,中西正枝就被转移到了苏联。我们告诉中西:你们国家要和苏联建交了,我们说话是算数的,准备把你送回去。中西说:中国有伟大的胸怀,今后一定会强盛起来。在这段时间里感谢中国政府使我认识了许多东西,说完向我们鞠了躬。中西一再表示回去要宣传中国为什么宽大了他,还要教育子女不参加任何侵略战争,这是他一生的教训。
插话:“文革”时期专案组的大字报说北安警务厅的永井义弘和于天放吃完晚饭,上街溜达时跑掉的……
康老:没那么回事!于天放筹划越狱很长时间了。我奇怪他们这些专案组是从哪里得来的“材料”?他们的主观臆断是不正确的。于天放越狱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不容诋毁的![1]另外,日方处决于天放的报告没能及时批下来,如果当时批下来,他就会被立即处死!关于这一点,我反复追问过中西正枝。中西说:因为战争吃紧,备战第一,处决报告老是批不下来,才造成了越狱。
插话:您把审讯中西正枝的情况向黑龙江省公安厅汇报了吗?
康老:没有。时任公安厅长的赵去非给我下达了三条指示:第一、作为预审处长,你有权审讯日本战犯;第二、你无权审查于天放同志,但是在审讯中供出了这个问题,是不是?第三、我们无权听取你的汇报,你要如实地向省委汇报。这样,我就在省委的小范围内向时任省委组织部长的李瑞同志作了汇报。“文革”中,军管会通过李瑞把我抓了起来,还对我说:你是一个处长,跟于天放不认识,你不可能包庇他,你供出来他是叛徒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当即义正词严地驳斥了他们:我说他是叛徒他就是叛徒?在公安部有审讯中西正枝的录音(你们可以听听审讯内容)。我过去没说过而现在倒要说他(于天放)是叛徒,那之前我就是包庇了他!军管会的人急了还要动手打我,被当时在场的记录员死活挡住了。
插话:于天放本人知道不知道审讯中西正技的事?
康老:他不知道。
插话:是不是根据《牢门脱险记》中所记载的情景来审问中西正枝的?
康老:是对照那本书来审讯中西正枝的。因为先审他日特机关的事,后来很自然地带出了于天放的事,但他没有觉察出这次审讯的重点落在于天放问题上。这是一种审讯的策略,让他平稳自然、无顾虑地把事情讲出来。
(余下的谈话部份省略)
插话:康老,今天就谈到这。非常感谢您!
康老:这是我应尽的义务!要把这段历史实事求是地讲出来。
三、结 束 语
1982年中共黑龙江省委为于天放彻底平反。省委在《关于于天放同志历史问题的复查结论》(中共黑龙江省委黑发干字[1982]165号文件,1982年9月29日)中说:“于天放同志1944 年12月19日任东北抗联三路军总政宣传科 长和总指挥部特派员时被日寇逮捕入狱。1945年7月12日从日伪监狱中越狱脱险。”“1976年4月,省革命委员会决定对于天放同志隔离审查,在哈军工和省委机关造反团召开的20万人批斗所谓的资本主义复辟逆流大会上,宣布于天放是‘卖国投敌大叛徒、大特务,资本主义复辟逆流急先锋和黑后台’等等,多次被批斗。1967年5月3日,被迫害致死。”“经复查,于天放同志1944年被捕入狱和越狱脱险问题,本人过去做过交代,没有发现新 的问题,可相信于天放同志本人的交代,”“文化 大革命中给于天放同志扣上‘大叛徒’、‘大特 务’、‘资本主义(复辟)逆流急先锋’和‘黑后台’等罪名,进行隔离审查和批斗是错误的,应予平反,恢复名誉,做好善后工作。”对于抗联干部于天放,日本战犯中西正枝也不得不承认:“我尊敬为正义而舍生的于天放将军。”共产党的高官一个也没“争取”到,中华民族是不可征服的!他的这番话不仅是对于天放,也是对中国人民的敬重和钦佩!
注释:
[1]《关于以欧阳钦、李范五为首的里通苏修反党叛国集团假案的平反决定》(中共黑龙江省委龙发[1978]115号文件,1978年12月28日。)摘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期间,某某某等人积极推行林彪、‘四人帮’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假左真右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把专政矛头指向党内,阴谋陷害和打倒以欧阳钦同志为首的领导同志。于1969年初,制造一起骇人听闻的以‘欧阳钦、李范五为首的里通苏修反党叛国集团’重大假案。把欧阳钦、李范五、王一伦、杨易辰、李剑白、任仲夷、陈雷等七名省委书记,谭云鹤、李瑞两名省委候补书记,以及常委、省政协副主席于天放同志等分别打成所谓叛徒集团的‘大头目、干将、谋士、骨干、心腹、黑高参’和集团成员。”“诬陷原省委里没有好人,都是苏修特务、高饶余孽、刘少奇线上的人物,”“东北抗联除了死的以外,不是叛了就是跑到苏联当了情报员……”“省委同意清查叛国集团假案,决定予以平反,恢复受迫害同志的名誉;一切诬蔑不实之词都予以彻底推倒,制造此案过程中形成的材料予以销毁;对阴谋制造这起假案的某某某等人,要追究责任,严肃处理。对因此案受到迫害的同志由所在单位具体给予平反昭雪。对受株连的家属、子女要做好清除影响的工作。”□
( 本文作者:于天放之子)
责任编辑:叶子犀
1944年12月19日,日本特务机关在绥棱上集厂宋万金屯(今天放村)逮捕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军政特派员于天放及其领导的北满最后一支小分队成员孙国栋、杜希刚、于兰阁、刘文祥及地下党员王明德等人。被捕后于天放被囚禁在北安省日本特务分室,余者被关押在哈尔滨道里刑务支署监狱。
1945年7月12日,于天放和抗联二路军战士赵忠良抓住日军军心不稳的时机,打死日本看守石丸兼政并成功越狱。越狱前夜,他留诗于囚室墙壁之上:
中日世仇不共天,十载抗战破万难,
行动失慎遭逮捕,中国男儿入牢监;
威迫利诱逼降策,救国信念铁石坚,
囹圄铁窗寒冬度,草木葱茏虎归山。
中共党员三路军特派员于天放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二日
于天放越狱的消息震惊了日伪北满当局,也极大提升了抗日群众的胜利信心。越狱后的于天放在爱国同胞掩护下成功脱险。1947年,于天放写了《牢门脱险记》一书,讲述了惊心动魄的越狱经过。“文革”前该书印刷累计达90余万册(包括蒙、朝文版)。
1967年4月,“文革”中黑龙江省极左路线的代表潘复生等人欺骗和煽动群众,诬陷于天放是“假越狱真释放”、“大叛徒”、“大特务”、“炮轰派黑后台”。一时间大字报贴遍全省各地,几十万人的批斗大会,直指于天放。所谓“炮轰派”被镇压了,5月3日凌晨,在秘密关押地—省博物馆的地下室中,于天放被迫害致死,时年五十九岁。
2005年8月12日,王翰卿(于天放传记《黑水放歌》作者)及本文作者拜访了康曾同志。康老20世纪五十年代曾担任黑龙江省公安厅预审处处长,其间亲自审讯了日本战犯中西正枝。中西曾任伪满洲国北安省日本特务机关长,康老对其审讯的主题是“于天放越狱问题”。以下是我们采访康老的谈话内容。
二、康曾谈审讯中西正枝 (笔者提问用“插话”标出)
康老:关于于天放同志被捕入狱这段历史,从他写 了《牢门脱险记》一书以来,就有争议。有人认为离奇、不可能,有各种怀疑和猜测。中央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经过当时的公安部长罗瑞卿批准,于1956年春把伪满洲国日本特务机关长中西正枝从苏联引渡回中国审讯。日本投降时,所有的特务机关档案都被销毁了,连一张纸都没留下。这次引渡不只是为于天放问题。也旨在通过审讯中西搞清日特在华罪行和活动内幕。
在来北京的火车上,中西的脸色煞白,情绪很低落。他觉得所有的日本战犯都关在苏联高俘营,只他一人被押回中国,怕是要清算他的罪行,非枪毙不可,没有任何希望了。他的思想负担过重,吃的很少,睡的很少,问一句答一句,头十天的审讯设什么结果。我把这种情况向公安部作了汇报,公安部指示要千方百计消除他的顾虑,他才会讲实话。审讯暂时停止,开始通过社会参观对其进行思想教育。
第一次参观的地点是故宫。我们向他介绍了中国几千年历史文化。通过参观,他情绪渐渐稳定并开始说话了。孔子、孟子他都知道,他还说老子比孔孟还进步。翻译告诉我们,中西是个中国通,曾是比较高级的职业特务。
第二次参观的地点是由军营改建成的农场。负责讲解的都是场部秘书,介绍了原军营驻军多少人,现农场规模等情况。当中西看到年轻女子骑摩托引路参观时,特别惊奇地说:“真了不起,中国姑娘会骑摩托了!”
第三次参观的内容是副食品展览。那时候我国的副食品就相当丰富了,是中西在“满洲国”未曾见过的。他看了又看不想离开,我问公安部怎么办?公安部问展会上卖不卖东西?让他随便吃随便品尝,只要不吃坏肚子就行。我们就跟他一块吃,这一天过得很愉快,他说:“中国东西这么丰富没想到啊!中国东西这么好吃也没想到啊!”
每次参观后我们都让他写感想,通过做这项工作,中西情绪有所好转。这时的翻译换成了能说一口流利日本语的林林。审讯中西正枝的工作已经准备就绪。我的审讯方式不是拍桌子瞪眼睛,而是以理服人的人性化审讯。
我问中西:为什么你们在撤退时烧掉了所有档案?我们接收警察署和宪兵队时还有一些残缺档案,可你们连一张纸也没留下,为什么?中西回答:这是上级的命令。我又问:命令是命令,可是为什么都烧了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看上去像在进行思想斗争,似乎对回答与否存在顾虑。
我换了一个话题,让他谈谈抗联的情况,问他们是怎么打抗联的。中西说:抗联一无供给二无军火,他们的口号是有钱出钱、有枪出枪,他们从地主那里借到一部分武器,但多数是从日伪派出所夺得的,他们使的枪哪个国家产的都有,什么口径的都有,又没有子弹供应和粮食供应,打起仗来仍如此勇敢顽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军队。虽然当初占领满洲很容易,但是后来战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我问中西日本用什么政策来对付抗联?中西说用三种办法。第一、“三光”政策,把靠近山边屯子的人赶走,然后将屯子烧掉,让抗联没粮食吃;第二、在一些屯子中驻上森林警察队;第三、截获电报,切断抗联与延安的联系。我问中西:你们截获的第一封电报是什么?他说:上面写的是“朱毛”,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经过破译才知道是“朱德、毛泽东”。那时“满洲国”统治得严,电报又被我们截了,所以抗联就很难和延安取得联系,只有派人联络。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吃饭、不睡觉?策动东亚战争的主脑是几个大战犯,没有你的责任。这次引渡你过来,不是为处决你,只要你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决不杀你,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
通过参观、写感想以及给他做思想工作,他的顾虑明显减少,唯独对一件事情感到忐忑不安,这件事就是:特务机关曾多次秘密抓人,把可利用的放出去充当叛徒,而没有利用价值的都被送到731部队做活人细菌试验。中西说:这个罪行绝对是惨无人道的,是国际法所不容的。我问他:一年送多少人去731做试验?他说:前几年少一些,每年有五六十人。我问:都是什么人?他回答说:是地下党,也有秘密集会的一贯道。我问:送过抗联吗?中西最后承认说:也有。中西最大的思想顾虑就在这儿,而不是于天放问题。他以为这次引渡他回来是要清算残害中国人的罪行。他说:就是枪毙了也不能说冤枉。
我们又给他做思想工作,继续减轻他的负担,这样就把话题慢慢地引向于天放问题。
我问中西:你们抓住于天放后审讯了没有?是不是你审的?中西说:审讯了,是我审的。我对中西说:你把于天放的情况谈一谈。中西说:我和于天放讨论了欧洲战场和大东亚战场的前途。于天放的态度很明确:只要美国、英国一出兵很快就能打败德国,欧战后果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侵略别国的人没有不失败的,日本必败!中西辩解说:我们不只是侵略,我们还修铁路呢。于天放反驳说:你们修铁路是为中国人民吗?你们运走了多少物资!我们的森林呢?我们的煤炭呢?你们不是为了中国人民吧!
中西说,他想通过对战争形势的分析摸清于天放的态度,看一看能否有“争取”的可能。最后中西得出结论:共产党的高官,像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等人,一个也没有争取过来,于天放也是如此。中西说:这些人加入共产党后都视死如归,是不可能被争取的!中西他们也私下议论:自从进驻满洲以来,反抗的人太多了,斗争一直没有停止。占领一个国家容易,征服一个民族是不可能的!
我们分析后认为中西讲的是实话。后来我问中西:你们给于天放用刑没有?中西说:于天放提供的线索不是死的就是不在的,都无法查证,要抓的人一个都没抓成,他不跟我们合作,所以下面的人就给他用刑了。中西说:于天放在狱中不只是宣传抗战必胜的思想,还发展了刘文祥加入抗联。
之后终于问到了于天放越狱的情况。中西说,他们(指中西和永井)想让于天放标记地图,说(明)苏联能从什么地方进攻,哪些地方能走坦克。中西说:我们原来估计于天放不会服从我们的旨意。令人意外的是,于天放居然同意了。不过于天放对中西说:用刑后脑子不好使了,而且画完还得勘测,说他需要时间。中西还说:我们催他快点画,他就是不快,慢慢腾腾地,哪知道他另有所图,最后造成越狱。中西又说:在这一点上,我们本想利用他一下,没成想犯了大错,反被于天放利用了。若不是日本因战争失败投降,我们(指中西和永井等日本人)是要受军法处置的。公安部专家分析认为这一点是真实的:利用和反利用。于天放不利用画地图是不能成功越狱的。
插话: 审讯期间中西媳妇还来信了?
康老: 我们允许他们通信。他媳妇来信,感谢“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总局康课长(职务称谓由当事人揣定)”对中西的教育和帮助!后来,苏联给中方发电报说日苏就要建交了,遣返战俘是先决条件,战俘营的名单已交日方,中西正枝就被转移到了苏联。我们告诉中西:你们国家要和苏联建交了,我们说话是算数的,准备把你送回去。中西说:中国有伟大的胸怀,今后一定会强盛起来。在这段时间里感谢中国政府使我认识了许多东西,说完向我们鞠了躬。中西一再表示回去要宣传中国为什么宽大了他,还要教育子女不参加任何侵略战争,这是他一生的教训。
插话:“文革”时期专案组的大字报说北安警务厅的永井义弘和于天放吃完晚饭,上街溜达时跑掉的……
康老:没那么回事!于天放筹划越狱很长时间了。我奇怪他们这些专案组是从哪里得来的“材料”?他们的主观臆断是不正确的。于天放越狱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不容诋毁的![1]另外,日方处决于天放的报告没能及时批下来,如果当时批下来,他就会被立即处死!关于这一点,我反复追问过中西正枝。中西说:因为战争吃紧,备战第一,处决报告老是批不下来,才造成了越狱。
插话:您把审讯中西正枝的情况向黑龙江省公安厅汇报了吗?
康老:没有。时任公安厅长的赵去非给我下达了三条指示:第一、作为预审处长,你有权审讯日本战犯;第二、你无权审查于天放同志,但是在审讯中供出了这个问题,是不是?第三、我们无权听取你的汇报,你要如实地向省委汇报。这样,我就在省委的小范围内向时任省委组织部长的李瑞同志作了汇报。“文革”中,军管会通过李瑞把我抓了起来,还对我说:你是一个处长,跟于天放不认识,你不可能包庇他,你供出来他是叛徒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当即义正词严地驳斥了他们:我说他是叛徒他就是叛徒?在公安部有审讯中西正枝的录音(你们可以听听审讯内容)。我过去没说过而现在倒要说他(于天放)是叛徒,那之前我就是包庇了他!军管会的人急了还要动手打我,被当时在场的记录员死活挡住了。
插话:于天放本人知道不知道审讯中西正技的事?
康老:他不知道。
插话:是不是根据《牢门脱险记》中所记载的情景来审问中西正枝的?
康老:是对照那本书来审讯中西正枝的。因为先审他日特机关的事,后来很自然地带出了于天放的事,但他没有觉察出这次审讯的重点落在于天放问题上。这是一种审讯的策略,让他平稳自然、无顾虑地把事情讲出来。
(余下的谈话部份省略)
插话:康老,今天就谈到这。非常感谢您!
康老:这是我应尽的义务!要把这段历史实事求是地讲出来。
三、结 束 语
1982年中共黑龙江省委为于天放彻底平反。省委在《关于于天放同志历史问题的复查结论》(中共黑龙江省委黑发干字[1982]165号文件,1982年9月29日)中说:“于天放同志1944 年12月19日任东北抗联三路军总政宣传科 长和总指挥部特派员时被日寇逮捕入狱。1945年7月12日从日伪监狱中越狱脱险。”“1976年4月,省革命委员会决定对于天放同志隔离审查,在哈军工和省委机关造反团召开的20万人批斗所谓的资本主义复辟逆流大会上,宣布于天放是‘卖国投敌大叛徒、大特务,资本主义复辟逆流急先锋和黑后台’等等,多次被批斗。1967年5月3日,被迫害致死。”“经复查,于天放同志1944年被捕入狱和越狱脱险问题,本人过去做过交代,没有发现新 的问题,可相信于天放同志本人的交代,”“文化 大革命中给于天放同志扣上‘大叛徒’、‘大特 务’、‘资本主义(复辟)逆流急先锋’和‘黑后台’等罪名,进行隔离审查和批斗是错误的,应予平反,恢复名誉,做好善后工作。”对于抗联干部于天放,日本战犯中西正枝也不得不承认:“我尊敬为正义而舍生的于天放将军。”共产党的高官一个也没“争取”到,中华民族是不可征服的!他的这番话不仅是对于天放,也是对中国人民的敬重和钦佩!
注释:
[1]《关于以欧阳钦、李范五为首的里通苏修反党叛国集团假案的平反决定》(中共黑龙江省委龙发[1978]115号文件,1978年12月28日。)摘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期间,某某某等人积极推行林彪、‘四人帮’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假左真右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把专政矛头指向党内,阴谋陷害和打倒以欧阳钦同志为首的领导同志。于1969年初,制造一起骇人听闻的以‘欧阳钦、李范五为首的里通苏修反党叛国集团’重大假案。把欧阳钦、李范五、王一伦、杨易辰、李剑白、任仲夷、陈雷等七名省委书记,谭云鹤、李瑞两名省委候补书记,以及常委、省政协副主席于天放同志等分别打成所谓叛徒集团的‘大头目、干将、谋士、骨干、心腹、黑高参’和集团成员。”“诬陷原省委里没有好人,都是苏修特务、高饶余孽、刘少奇线上的人物,”“东北抗联除了死的以外,不是叛了就是跑到苏联当了情报员……”“省委同意清查叛国集团假案,决定予以平反,恢复受迫害同志的名誉;一切诬蔑不实之词都予以彻底推倒,制造此案过程中形成的材料予以销毁;对阴谋制造这起假案的某某某等人,要追究责任,严肃处理。对因此案受到迫害的同志由所在单位具体给予平反昭雪。对受株连的家属、子女要做好清除影响的工作。”□
( 本文作者:于天放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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