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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来到这所山村小学教书的第二年，洪蕺出现了。他的头像被削去了一半，左手及右脚皆呈萎缩状态，走路一拐一拐的。听说，四岁那年，他的母亲因酒醉情绪失控误伤了他。洪蕺脑神经受损，差点变成植物人，抢救过来之后半边功能缺失，也损及智力。
当时，我在学校的课是一周一次。洪蕺并不是我的学生，但是，我在校园看到他一次，便心痛一次。我难以接受只因成年人的一次情绪失控，竟造成一个生命永远无法复原的伤痛。
我突然有一股不自量力的热情。当时，我正打算拍摄纪录片，期冀用摄影机为社会底层的人发声，妄想用镜头改造社会。所以，我跑去跟洪蕺的父亲沟通，跟校方沟通，希望透过洪蕺的故事，让身为父母的人有所警惕，让有家暴倾向的家长有所反省，而洪蕺的乐天达观也可以为残障的孩子带来积极正面的影响。
很幸运，洪蕺的父亲欣然同意了，学校也十分支持与配合，尤其是洪蕺对于我的镜头十分期待，因为他的梦想就是当明星，我等于帮他圆了梦，像明星般被拍摄。
洪蕺在镜头前十分自然。他真的想当明星，经常在镜头前载歌载舞，偶尔表现得很调皮。我还蛮喜欢他对人的那种真。每一次看到我，他都像个小小孩一样冲到我的面前，充满笑意大声呼喊：“泥，老师！”听校长说，他也经常在早晨等在校园用这种热情的欢呼迎接校长，真诚地称赞校长的穿着打扮。对于所有活动，他都会积极卖力地参与。然而，碍于他的身体状况，尤其是运动会，他能参加的项目真的非常有限。尽管如此，他也会非常认真地当拉拉队，带动气氛。校长说他很适合当司仪。
他也很贴心，常常主动帮我提重物，虽然他行动并不是那么方便。
有一回，我身上挂了大包小包，还要扛脚架、摄影机，就请他再帮我多提一袋东西。袋子一交到他的左手，马上滑了下去。他看了我一眼，小小声地说了一句：“没力啦！”我心疼得差些喷出泪来：他的左手及右脚因缺乏运动与复健，正在逐渐萎缩，因为他平时活蹦乱跳，让我差一点忘记他身体的残缺。
镜头记录了他活泼、可爱、积极的一面，也挖掘出更多像洪蕺这样的小孩会面临的问题：因为智力受损、家庭功能不全，影响到孩子的学习智能及生活自理能力。校方努力营造友善校园的环境，听说不少的老师很宠洪蕺，对他有更多的包容，比方容许他在自家随意翻拿东西、睡觉、吃饭，还会叫自家小孩让让洪蕺。但这又会造成小孩的反感，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捏他一把、打他一下。而洪蕺却不以为意，他需要朋友，甚至把别人偶尔的欺负当作玩笑来看待。不过，洪蕺生活的班级及学校老师大体来说对他都算友善与包容。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像洪蕺这样反应机智、喜欢唱歌跳舞，但学习完全跟不上的特殊小孩，到底要放在什么样的教育体制中才是最有利的？而他的未来又在哪里？
纪录片拍到后来，我几乎失焦了。要拍家暴的主题，基于拍摄的道德伦理，有很多线索我不敢深掘；受教权的教育论题又太庞大，也许是我自己不够成熟吧。但看到镜头前的洪蕺如此快乐，感觉备受重视，心想就算是送给洪蕺一份特别的毕业礼吧！
后来，得到校长的允许，我在学校开设了每周一节的阅读写作课，终于有机会把洪蕺“抓”来当我的学生。不过他来上课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有一次，我在课堂上放映以他为主角拍摄的《折翼天使》，观众们笑声不断，尤其是低年级生（他们平常没有参与阅读课，那次特地来看纪录片的）会特别注意自己有没有出现在影片中。只要看到有自己的镜头，都会开心地大笑。看完纪录片，孩子们写下观影心得，除了洪蕺及三四个低年级孩子觉得自己在影片中很帅、很可爱之外，几乎每个人对洪蕺都有不同于平常的正面评价。
这也是我开始拿起摄影机记录人间风景之后发现的秘密。当我们的目光如摄影机的镜头，定格、广角、近距离、转换各种角度来静观一个生命，便会发掘更多蕴藏在平凡之中的丰富、动人。
每一次上阅读课之前，我总会先到洪蕺家把他请来教室，但大多数的时候总是扑空。有一回，他跟弟弟正好在家，便被我叫去上课。我们一起走在清风微醺的夏夜中，他弟弟对我说：“老师，你在纪录片中不是问我大哥希不希望妈妈常回来吗？哥哥说不希望，我也不希望。”
“为什么？”我问。
“因为妈妈回来会喝酒，会闹。所以我不想妈妈回来。可是，老师，我妈妈上个月回来啦！”
“是喔！那你看到你妈妈了吗？”我转头问洪蕺。洪蕺平静地点点头。
我会这样问是因为妈妈打伤洪蕺之后，法院判决洪蕺的父母强制离婚，小孩的监护权归父亲所有。洪蕺的母亲入监服刑，之后，妈妈曾经回来过几次，但还是改不了酗酒闹事的恶习。每次洪蕺的妈妈回来，家人都把洪蕺藏起来。据弟弟说是怕洪蕺再被情绪失控的妈妈殴打，所以自从受伤后，洪蕺就再没见过妈妈，直到七年之后。
我吸了一口气，问洪蕺：“会不会恨妈妈？”
洪蕺摇摇头，淡淡地说：“不会啊。”
我们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山色好静，只剩下响在村落里的脚步声。我突然想起在山村小学的毕业典礼上孩子们唱的歌——
不要怕，不要慌，风会停，浪会静，你要全心依靠我，我最爱的你。
我伸出手臂搂了搂身材已比我壮硕的洪蕺，轻轻说：“好孩子！”
不知何时，咸咸的泪已爬了满脸。
发稿/沙群[email protected]
当时，我在学校的课是一周一次。洪蕺并不是我的学生，但是，我在校园看到他一次，便心痛一次。我难以接受只因成年人的一次情绪失控，竟造成一个生命永远无法复原的伤痛。
我突然有一股不自量力的热情。当时，我正打算拍摄纪录片，期冀用摄影机为社会底层的人发声，妄想用镜头改造社会。所以，我跑去跟洪蕺的父亲沟通，跟校方沟通，希望透过洪蕺的故事，让身为父母的人有所警惕，让有家暴倾向的家长有所反省，而洪蕺的乐天达观也可以为残障的孩子带来积极正面的影响。
很幸运，洪蕺的父亲欣然同意了，学校也十分支持与配合，尤其是洪蕺对于我的镜头十分期待，因为他的梦想就是当明星，我等于帮他圆了梦，像明星般被拍摄。
洪蕺在镜头前十分自然。他真的想当明星，经常在镜头前载歌载舞，偶尔表现得很调皮。我还蛮喜欢他对人的那种真。每一次看到我，他都像个小小孩一样冲到我的面前，充满笑意大声呼喊：“泥，老师！”听校长说，他也经常在早晨等在校园用这种热情的欢呼迎接校长，真诚地称赞校长的穿着打扮。对于所有活动，他都会积极卖力地参与。然而，碍于他的身体状况，尤其是运动会，他能参加的项目真的非常有限。尽管如此，他也会非常认真地当拉拉队，带动气氛。校长说他很适合当司仪。
他也很贴心，常常主动帮我提重物，虽然他行动并不是那么方便。
有一回，我身上挂了大包小包，还要扛脚架、摄影机，就请他再帮我多提一袋东西。袋子一交到他的左手，马上滑了下去。他看了我一眼，小小声地说了一句：“没力啦！”我心疼得差些喷出泪来：他的左手及右脚因缺乏运动与复健，正在逐渐萎缩，因为他平时活蹦乱跳，让我差一点忘记他身体的残缺。
镜头记录了他活泼、可爱、积极的一面，也挖掘出更多像洪蕺这样的小孩会面临的问题：因为智力受损、家庭功能不全，影响到孩子的学习智能及生活自理能力。校方努力营造友善校园的环境，听说不少的老师很宠洪蕺，对他有更多的包容，比方容许他在自家随意翻拿东西、睡觉、吃饭，还会叫自家小孩让让洪蕺。但这又会造成小孩的反感，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捏他一把、打他一下。而洪蕺却不以为意，他需要朋友，甚至把别人偶尔的欺负当作玩笑来看待。不过，洪蕺生活的班级及学校老师大体来说对他都算友善与包容。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像洪蕺这样反应机智、喜欢唱歌跳舞，但学习完全跟不上的特殊小孩，到底要放在什么样的教育体制中才是最有利的？而他的未来又在哪里？
纪录片拍到后来，我几乎失焦了。要拍家暴的主题，基于拍摄的道德伦理，有很多线索我不敢深掘；受教权的教育论题又太庞大，也许是我自己不够成熟吧。但看到镜头前的洪蕺如此快乐，感觉备受重视，心想就算是送给洪蕺一份特别的毕业礼吧！
后来，得到校长的允许，我在学校开设了每周一节的阅读写作课，终于有机会把洪蕺“抓”来当我的学生。不过他来上课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有一次，我在课堂上放映以他为主角拍摄的《折翼天使》，观众们笑声不断，尤其是低年级生（他们平常没有参与阅读课，那次特地来看纪录片的）会特别注意自己有没有出现在影片中。只要看到有自己的镜头，都会开心地大笑。看完纪录片，孩子们写下观影心得，除了洪蕺及三四个低年级孩子觉得自己在影片中很帅、很可爱之外，几乎每个人对洪蕺都有不同于平常的正面评价。
这也是我开始拿起摄影机记录人间风景之后发现的秘密。当我们的目光如摄影机的镜头，定格、广角、近距离、转换各种角度来静观一个生命，便会发掘更多蕴藏在平凡之中的丰富、动人。
每一次上阅读课之前，我总会先到洪蕺家把他请来教室，但大多数的时候总是扑空。有一回，他跟弟弟正好在家，便被我叫去上课。我们一起走在清风微醺的夏夜中，他弟弟对我说：“老师，你在纪录片中不是问我大哥希不希望妈妈常回来吗？哥哥说不希望，我也不希望。”
“为什么？”我问。
“因为妈妈回来会喝酒，会闹。所以我不想妈妈回来。可是，老师，我妈妈上个月回来啦！”
“是喔！那你看到你妈妈了吗？”我转头问洪蕺。洪蕺平静地点点头。
我会这样问是因为妈妈打伤洪蕺之后，法院判决洪蕺的父母强制离婚，小孩的监护权归父亲所有。洪蕺的母亲入监服刑，之后，妈妈曾经回来过几次，但还是改不了酗酒闹事的恶习。每次洪蕺的妈妈回来，家人都把洪蕺藏起来。据弟弟说是怕洪蕺再被情绪失控的妈妈殴打，所以自从受伤后，洪蕺就再没见过妈妈，直到七年之后。
我吸了一口气，问洪蕺：“会不会恨妈妈？”
洪蕺摇摇头，淡淡地说：“不会啊。”
我们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山色好静，只剩下响在村落里的脚步声。我突然想起在山村小学的毕业典礼上孩子们唱的歌——
不要怕，不要慌，风会停，浪会静，你要全心依靠我，我最爱的你。
我伸出手臂搂了搂身材已比我壮硕的洪蕺，轻轻说：“好孩子！”
不知何时，咸咸的泪已爬了满脸。
发稿/沙群[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