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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笔记本里,夹着几片银杏叶,是三十年前在武汉读书时拾取的。彼时,是暮春,在汉阳公园,老师带领我们去游玩,其它的风景早已记不清,唯有一棵一棵叶片初初长成的银杏树,一直驻扎在记忆里,不曾褪色。那时节,叶片正青葱,一如正青春的我们。
银杏叶片天生一派文艺范,呈扇形,边缘如波浪,荡漾出千般风情万般韵致,在阳光下,我凝神注视着它们,有些痴。及至老师带领同学们走开了,我都浑然不觉。过一会,子君过来叫我,我方才回过神来,把它们轻轻地放进背包里,回到宿舍后,异常珍重地夹进书本。
三十年过去,这几片叶子还活着,活在一本老式的硬面钞里。三十年的时光,该发生多少变迁,该上演多少故事,该有多少的来来往往,该有多少的生离死别?曾经青葱的人,已经老得没有看头了,它们却是容颜依旧,苍黄色,丝丝脉络穿插于在叶片间,就这么定格在了光阴里,淡定无波,似乎清浅,又无比深邃。
宋人蒋捷的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们看到的是樱桃和芭蕉娇滴滴的模样。年华正好的时候,一个美味,一个娇颜,在光阴里,风雨兼程,赶一程旧一程,不消多少天的工夫,便是一个朽了,一个锈了。银杏不是,它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树种,一年四季,旧貌著新颜,每一天都是玉树临风,常看常新,每一天都是让人百看不厌的好风景。即便是深冬,凋落的叶片,一片一片地铺在草地上,铺在花坛里,铺在人行道上,那般明媚灿烂的黄,亦如绣在毯子上的花朵,层层叠叠,每一层每一叠里都深埋着无限韵致。过些日子,银杏树叶片落尽,但树身以及每一根枝丫,依然以昂扬的姿态,仰望苍穹。我看见,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它体内积蓄酝酿——隆冬过去,便是春去春又回,一枚一枚的叶片仿佛花骨朵似的,再度绣上它的眉目和衣襟。
若是落在画家笔下,金黄色如贵妃醉酒,是花之半开,酒饮微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黑白色是台上青衣,举手投足间,妩媚与端秀,现中有隐,隐中若现,有回还,有韵致,宛如小石片在湖面上跃起的一个又一个水漂。
在乡村,在城市,随处可见的银杏树,仿佛很草根,在我看来,它们体内隐藏着不可多得的贵族气息。曾经的单位里,有一位毕业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复旦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工作不過两年,便辞职南下去了深圳,在一家外资企业,凭着异禀的天赋,凭着卓越精湛的技术,他很快地进入高层,拿到年薪百万。这份薪资,在如今看来,不是多么的稀奇,但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可是我们内地城市十套房屋的价值。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本世纪初,他突然“王者归来”,这是我们所以为的。事实是,他是凤凰落凡尘,找了一家算是不错的单位做着一个部门主管,薪资比我们虽然高些,但是,毕竟是有限了。听人说,他是因为忍受不了头痛的折磨,看遍了国内好些家大医院,做遍一应大型仪器检查,未找见任何器质性病灶。他于是选择了回归故土,选择了朝朝暮暮规律的作息、工作和生活。尽管如此,他依然是王者——在信息技术不断改进更新的端口,在单位数据系统毫无征兆地突然遭遇黑客攻击的危急时刻。这么多年过去,从高端的繁华,走向低端的平凡,骨子里,他依然是王者,贵族的气息,一直蕴藏在体内,不曾走失过,一如银杏树,便是叶片落尽,便是沉默着不发一言,仍旧不失王者的风范和尊严。
那天去板子矶景区采风,看到一株千年银杏,树围5米,高18米,多年前因遭雷击自燃。被焚后的树身,已是千疮百孔,从根到枝却依然葳蕤繁荣生机盎然;更稀奇的是,树身发九枝,枝枝成大树,宛如九个孝子,依偎在慈母膝下,自成一幅天伦之乐图。千年的成长,千年的守望,尘世间的风风雨雨、潮起潮落,都被它尽收眼底。它不再是一棵单纯意义上的树,它宛如一位智者,我们端凝它时,分明可以看到它遭受雷电风雨时的沧桑苦痛,也看到了日复一日滋养它每一寸肌肤的风花雪月的浮光掠影。它虽不言,却默默地告诉我们,作为一个积极向上的人,当勇于担当,懂得取舍,能享受最好的,也能承受最坏的——就像那句励志的话语: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回报以歌。
暮春,银杏花开。雄株为柔荑花序,宛如桑葚;雌株花蕊的柄细而长,到了花梗顶部急剧膨大,仿佛一粒一粒的小小绿豆镶嵌其上。虽然,若论芳香,其味极淡,聊胜于无,但是,我依然觉得,这些盛开的花朵好看耐看。
运动健将们,在短跑、长跑、马拉松领域,各有擅长;银杏树,便是树界的马拉松精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保持自己的魅力指数和精气神均衡稳定,花开时,它是爱是暖是妙不可言,花落后,它风神俊朗,优雅如故。
夏日花落,开始挂果,其果比莲子略大点,形状近似,一只一只的,吊在枝叶间,胖乎乎的孩子一般。这般茁壮的长势,得益于营养充沛的树身,一如胎儿得益于母亲丰沃的子宫。凡事都需要基础,良好的基础,是成功的前提,就像我手上正在切着的土豆丝,土豆片切得精薄了,土豆丝自然出落得细腻精致。银杏树的果实,名白果,可以作为多种菜肴的配料。咬在嘴里,有点粉,有点糯,还有丝丝缕缕独特的清爽和芳香。
度娘云:银杏木材,不翘不裂不变形,加之木纹美丽,容易加工,胶着力大,握钉力强,是木刻、高级文具、图板、风琴键盘、高档家俱的优质用材。在工业生产上,银杏木材最适合制作X射线机的滤光板、纺织印染棍、翻砂机模以及脱胎漆器的木模、胶合板的面板等,也是贵重家倶及豪华建筑室内装修之良材。
于食,于用,这是银杏树呈现给我们的除去品赏之外的实用和美好。
到了深秋,法梧、杨树的叶子多数黄了,却是黄得参差不齐,若与梵高画笔下的向日葵比,无论是色彩的浓度还是视觉上的美感,显然弱了很多。银杏不一样,它的至美和气势,有着其他树种铆足了劲都无法抵达的酣畅淋漓之境地。从新叶抽出到枯黄谢幕,她从从容容地把美丽张扬挥洒到极致。精致的扇形叶片,通透的丝丝脉络;绿时,葱郁欲滴,黄时,蓬勃昂扬,即便是在冬日的寒风里不可遏制地老去,也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别具一格,那老,是从叶片的边缘开始的,染出的一圈老黄色,像是早年我母亲一针一线为家里的蒲扇缝制的好看的绲边。 在深秋在寒冬,片片明黄,一如碎金,明媚炫丽,蓬勃昂扬,将分寸把握得恰恰好——过一分则枯,减一分则涩。我说的碎金,是沙土里埋着的那种,而非戴于脖子上灿烂得足以灼伤人眼眸的粗大链条。纯朴物事以及纯朴的色彩,是我之所爱,这似乎与时尚与潮流的距离有点远。但是,这有关系吗,或者说,这有什么不好吗?人说,春花,秋月,我却更爱深秋寒冬的银杏树叶,历经日月打磨风霜浸染的它们,因此剔除了浮花浪蕊的轻飘和稚气,平添了厚重的质感。
这时节赏树,银杏当是首选,那份气势磅礴、霸气又不失从容的大美,令所有的树们都黯然失色。这是上苍独特的恩赐,你可以嫉妒,可以发狂,但你最好是静静地欣赏。从这个意义上说,银杏树是天之骄子,他的华美,与生俱来,不容争锋。犹如顶天立地之人,多数并非勉力培养的结果。我母亲常说,“自成人,一条龙;管成人,一滴脓。”真正的龙,往往浑然天成。
底蕴,大气,高天,厚土,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熔金……这般沉甸甸的富有质感的词语,没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妩媚旖旎,但它们的骨子里,分明包含着幾分肃穆和庄重。若是你的脑海里总是存着它们,它们会在不经意间提点你——革命或算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银杏树的努力,银杏树的成功,是瀚海无波,是响惊雷于无声处。
我喜欢深秋的丰富和厚重,喜欢深秋的银杏所呈现出来的长风浩阔、磊落坦荡、雍容华贵的气质,甚至,我还喜欢深冬荒芜的大地。如果说,银杏的气质是男人的阳刚的,深冬荒芜的大地则有着母性的淳朴和宽厚。我喜欢名山大川所呈现出来的长风浩阔、磊落坦荡、雍容华贵的格局,喜欢深冬荒芜大地里母性的宽厚和纯朴,也喜欢银杏树一般男性的智慧和阳刚。
夜晚是寒凉的。越是寒凉的日子,越是试图以文字来取暖,被暖的不是身体,而是内心。我喜欢行事说话干脆利落之人,虽然这样的人,或多或少地缺乏让人靠近的柔度。我喜欢有力度有深度还兼具那么一些霸气的文字,力道在骨子里,譬如张爱玲式的“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的不容辩驳的强悍。与银杏相若。
许春樵先生曾如此地描述银杏:霜天秋风一起,金黄的银杏叶在风中飘扬,及至阳光弥天,满地落叶铺向路的尽头,一地毁灭的华贵与凄丽。那是我在北京深秋一条银杏大道上所看到的景象。令人感动,莫名忧伤。
在小城,或是去外地走走转转,发现太多的行道树都被银杏占据了——你若是金子,定有发光的时候;你若不同凡响,不会被风尘淹没掉,总有一双慧眼识得,出手置你于更合适处。
银杏大道,很多城市都有。深秋寒冬,满树金黄,直把天地山河照耀得绚丽辉煌。小城也有银杏大道,其实不止一处,只不过,以城市中央交通主干道的九华山路最为著名罢了。
人在银杏树下,或坐,或立,或徜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艳,于不知不觉间,向眼眸里渗透,向心灵的高地渗透,被深深震撼的我们,几乎为之窒息。昂首苍穹,极目远眺,天地无声,万物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