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冲志·理发(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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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使,都要使在匡冲!说话时,父亲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一阵风吹来,他花白的头发也乱了——他该理发了。
   中风后,除了走路跌跌撞撞的,父亲说话也不太利索了,总把“死”说成“使”。显然,说这句话之前,他已下定了决心,死活不肯再去养老院。他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紧紧地拽住门把手,生怕我把他给强行拉走。这让人很头疼,但我深知他的脾气——父亲属牛,年轻时是一头犟牛,现在是一头老犟牛。
   本来,我是带父亲回来扫墓的。春分那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今年清明早点回去,多买些纸钱,给杨疯子也烧点。我不敢怠慢,一切照办。去接他时,他大包小包地收拾了一堆东西带着,我以为他要把换洗衣物带回来洗晒一番,就没多问。回来后,他把张军叫来吃过一次饭,还多次叫我给张军敬酒。原来,父亲把后路都安排妥当了。
   父亲摸出老人机,努力地让自己的手不要太抖,终于拨通了电话。他对着那头大声说,张军,你现在过来,把卡也带着。对方没怎么听清楚,父亲只好将一句话精简为三个字:来,带卡!
   张军很快来了,朝我点点头,又凑近父亲说,老叔,都讲好了吧?
   父亲对着张军喊道,没什么要讲的,你把卡号给张政。说罢,他声音小了一些,对我说,从四月份开始,钱不要打给养老院,打给张军就行了。有张军服侍我,你安心回城吧。
   父亲的语气容不得反对,我也只好听他的,但走之前我得找人帮他理一下头发,就说,王驼子现在还上门吗?
   张军说,你是说王驼子吗?
   我对着张军的耳朵说,是呢,王驼子现在还上门理发吗?
   张军连连点头,他的意思应该是他听懂了,王驼子还上门。他说,前段时间王驼子还来了呢。李老奶奶过世,他来给孝子贤孙剃头。王驼子现在更驼了,头都低到了膝盖,给人理发,要站在板凳上。
   父亲高兴地说,王驼子七十好几了,还在理发啊。我真想和王驼子叙叙呢。
   于是张军对我说,我有王驼子的号码,你打电话给他,叫他来给老叔理个发!
   但王驼子不能来。他在电话中说半个月前摔了一跤,坐骨骨折。现在刚出院没几天,只能躺在床上静养,以后能不能走路还不好说。王驼子虽然不能来,但他说他女儿可以来,手艺比他好。半小时后,当王娟骑着电动车出现在匡冲时,我俩一见面,都大吃了一惊,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怎么是你?
  二
   很多年后,面对漫长的失眠的夜晚,我都会想起刘梅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我曾无数次想过,那些洗发水没有找刘梅代言做广告,真是有眼无珠。头发好,花在头发上的精力和金钱也就多。一开始我也没觉得什么,但时间长了,特别是她在各种理发店办的会员卡没用完时,我偶尔也会抱怨几句。
   刘梅心软,经不住总监或店长的软磨硬泡,更经不住发艺师、造型师的糖衣炮弹。只要他们夸刘梅的头发漂亮、发质好,那就代表店里即将售出一张级别最高的会员卡。直到现在,家中的抽屉还藏有一沓卡片。
   卡没用完有多种原因,绝大多数是因为理发店的生存周期不长。周期最短的那家,刘梅只做过一次头发、洗过一次头,第三次去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玻璃门上张贴着“旺铺招租”的信息,扎着彩带的灯柱不再旋转,站在角落里发呆。我一度怀疑那家理发店就是骗子,专门骗人办卡,打一枪就跑,做一榔头买卖。而刘梅第一次到店里的时候,他们先是鞠躬欢迎,又是倒果汁、發零食,临走时还夹道欢送。
   自从那一次上当后,我和刘梅约法三章:她多花点钱做头发没关系,但不准再办卡。刘梅说到做到,至少有一年没办卡了,但是后来,她还是办了一张卡。
   那天,我的手机收到一则短信,我以为是公司的派修信息,打开一看内容却是:
   尊敬的张先生,祝贺您成为如月发艺的白金会员!如月发艺专注于您的形象设计,还您美丽自信人生!持有本卡您将享受首单免费、洗吹免费、其他项目六折服务,还有更多惊喜等着您!
   我没在意这则短信。凭直觉,我认为这是理发店群发的广告,是招揽顾客的一种宣传方式。下班后我像往常一样去送外卖,那天晚上接了不少单,但有一单送错了,被人投诉,一晚上白忙活了。到家楼下时,我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坐在路牙子上抽一根烟,放空一下自己。我闭着眼睛,又累又恼,真想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睡一觉。这时我的眼前有光扫过,接着听到电动车的声音,原来是刘梅接小丽下自习回来了。我赶紧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扔到身后。
   小丽说,爸爸在抽烟!
   刘梅把车停好,拉着小丽来到我身边,说,你是不是忘带钥匙了?瞧你这记性——你怎么又抽烟了?你不是戒了一年多吗?
   我说,你别说我了,三块钱一包买的。
   刘梅顿了顿,大概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转过身,吸了一下鼻子,说,你下次买好点的,买中华,不要抽这么孬的烟,对身体不好。
   到家后,刘梅叫我以后下班就回来,不要再送外卖了。她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身体不行了,小丽上学,你爸住养老院,我做头发,还能指靠谁?
   今天,刘梅在商场找了一个卖衣服的工作,每月保底两千五,有提成,听店长说好的时候甚至能拿到四千。上班时间与照顾小丽不冲突,明天就要去。刘梅说我兼职跑外卖快一年了,钱没多挣,身体却大不如以前,风里来雨里去的,骑车也不安全。
   刘梅掏出我的烟盒,扔进垃圾桶里。她说,张政,你没看出我有什么变化吗?
   我抬头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刘梅说,你真是个直男!张军是耳朵不好,你是眼神不好。我做了新发型,小丽一眼就看到了,说妈妈真好看!这你都没看出来吗?真是服了你。我把头发烫了,好久没上班,明天重返职场,我呀,要有个新形象!
   我说,你经常换发型,我都麻木了——哦对了,我收到一个短信——你不是又办卡了吧?    刘梅说,我没办卡,哈哈,是你办的,不然你手机怎么收到了办卡信息呢。
   我有点不高兴,说,刘梅你做头发可以,但你都答应我不办卡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理发店办卡都是骗人的,家里那么多卡没用完,算算都有好几千块呢。
   刘梅说,所以留的号码是你的,算你办的嘛。你放心,这次我一定用完,不用完我以后就不理发啦,留个世界上最长的头发去申请吉尼斯纪录。这次这个老板娘手艺好,人也面善,店就在我们小区门口,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去剪头发,能省不少钱呢。
   小丽从洗手间出来,把我的手机拿去翻了翻,刘梅一把夺了过去,说,不要玩手机,去把桌子上的牛奶喝掉。小丽悻悻地走开了,末了还嘟哝一句,我不是玩手机,我想看看新闻,听同学说易烊千玺发布新造型了。
  三
   王驼子叫王礼发,不过,王礼发成为理发师和他的名字没有关系。
   以前的时候,我们那儿理发不叫理发,叫剃头,理发师叫剃头匠。理发是近些年才有的说法。现在年轻人嫌剃头土,都说理发,渐渐地,男女老少都称剃头为理发了。王驼子成为剃头匠,主要原因是他是个天生的驼子。驼子干农活是不行的,只能从事一些不需要下大气力的工作,比如补鞋、补锅、当地理先生等等。听父亲说,王驼子不想闻别人的臭鞋,也不想被人嘲笑——罗锅子补锅锅对锅。做地理先生倒是挺体面,但王驼子找不到人教他,另外地理先生越老越值钱,王驼子等不了那么久——他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学剃头最快,灵活的最多半个月就可以出师。
   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们那边的人是不愿意当剃头匠的。匡冲有这样的传说,说是谁都要剃头,包括皇上;谁见了剃头匠都要低头,也包括皇上。而皇上是不能向人低头的,剃头匠犯了这个冲,玉皇大帝就罚剃头匠永远低人一等,他们的后代就出不了人物。
   不过,匡冲少不了剃头匠;不但匡冲,世界也少不了剃头匠。在匡冲,除了日常的剃头,按照习俗,至少有两个重要的场合少不了剃头匠。一是,小孩满月要喝满月酒,满月酒中最重要的仪式就是请剃头匠给小孩剃胎毛,不但要把小孩的头发剃掉,连眉毛都要刮光。胎毛剃得干净,预示小孩子一辈子没灾没病,没有烦恼。剃过的胎毛,剃头匠用一张红纸包好后送给孩子的父母,喜东家则要回赠给剃头匠一个红包。这个时候,鞭炮响起,知客招呼亲朋好友入席坐定,满月酒就喝起来了。另一个重要的场合是在葬礼上。当死者埋葬在高高的山坡,亲人们放了鞭炮、烧了纸钱从山上下来,剃头匠开始给他们逐一剃头。这代表死者已经入土为安,到极乐世界享清福去了,亲人们不要沉迷于悲伤之中,生活总得继续,一切还得从头开始。
   我们匡冲小孩的胎毛,几乎都是王驼子剃的,但近些年除外。近些年生活在变好,匡冲的人越来越少,都搬到城里了。父亲说,连匡冲山上的兰草花和映山红都知道享福,听说城里好,长了脚似的,都往城里跑。
   我说,那是被人偷挖掉的,卖到城里去了。你别看它们在匡冲长得好好的,一到城里就水土不服,不是残了,就是死了。
   父亲说,是啊,你看张军,多么好的孩子,出去一年,就弄成残疾人了。
   毫无疑问,张军、刘梅和我的胎毛都是王驼子剃的。我们这一帮匡冲的“七五后”,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农村度过。那时候的匡冲,每到二月底,映山红就像绯红的云朵,飘荡在崇山峻岭之间。大别山兰草花有独特的幽香,一阵风刮来,都能让人醉倒。
   很多次,远远地,我和张军看见一个人朝匡冲的大路上走来,他的背比他的头还高,是王驼子来剃头了。王驼子背着一个小木箱子,不用猜,我们都知道他的箱子里装着剪刀、手推子、刮胡刀、滑石粉、荡刀布等工具。他每隔半个月都会来一趟匡冲,给匡冲人剃头。那时候,像王驼子这样的上门剃头匠都实行包年包片制,一个剃头匠负责几个村子,工钱一年一结算,主家每年还要供两顿饭。一个头一年两块钱,小孩子不要钱。过年前那几天,剃头匠会挨家挨户上门,剃年头,收年费,还要谈好下一年的生意。到了第二年,过完正月,剃头匠就会奔波在乡村的路上,剪去人世间的烦恼丝。而正月是没人剃头的,老一辈说,“正月剃头死舅舅”。
   有一次,张军突发奇想,想剃一个光葫芦,也就是光头。他不知道听谁说邻村通了电,电灯泡就像光溜溜的葫芦,到了晚上就会发光,比煤油灯亮堂多了。张军想看看光头有没有这样的功能。
   我们看见王驼子穿过一块青青的麦地来到张军家,和他爸也就是我的大伯交谈一会后,就搬出一条长板凳放在廊檐下,把工具箱搁大门石墩上。王驼子从里面取出荡刀布挂在门栓儿上,围布抖开就准备工作了。
   张军跑过去对大伯说,爸,天马上就要热了,我想剃光头。
   天热还早呢,你可想好了,剃了光头后,头上一根毛都没有了,就像葫芦瓢一样!大伯一边剃头一边向张军瞅了一眼。
   张军正想变成葫芦瓢呢,大伯剃完头后,他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长板凳。王驼子问,想好了?张军直点头。张军剃头时是有名的不老实,不哭闹一番是不肯就范的,难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于是王驼子三下五除二,咔嚓咔嚓几剪子,又呜呜地推了几刀,张军的头就变成了光葫芦。张军摸了摸光乎乎的脑袋,感觉不太对劲。他到大衣柜镜子前一看,嘩啦一下流出眼泪来。他拽住王驼子的袖子,死活不松手。他边哭边说,死驼子,你把我的头剃得这么丑,你得赔我头发,这么丑,刘梅就不喜欢我了!
   张军的光头到夜里并没有发光,白天也没有,因为他搞了一个帽子戴着遮了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张军也喜欢刘梅,于是我和他也就不怎么在一起玩了。刘梅后来嫁给我而不是嫁给张军,和张军的光头没什么关系。剃了的头发可以很快长起来,但砸坏的手却没办法治好。初中毕业后,张军出去打工,进了一家制作假冒宣纸的作坊,负责捶制树皮。一柄巨大的铁锤按照节奏砸着一个铁墩子,发出啪的一声轰响,时间一长,张军的左耳就不灵敏了。黑心作坊工作时间长,张军有点困,注意力没集中,添树皮时手忘了及时抽回来,左手就被大铁锤砸了个稀巴烂。    张军背着几捆黑心作坊赔偿的假宣纸回到了匡冲,再也没有出去打工。是啊,再后来,有手有脚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谁又会要一个手有残疾的半拉聋子呢。没过几年,大伯死了,張军一把火把自己左手换来的假宣纸当纸钱烧了。这些人间花不了的钱,只好到阴间去碰碰运气。埋了大伯,张军让王驼子再给他剃一次光头,王驼子没说什么,手起刀落,就帮张军剃了个滴溜精光。剃完后,王驼子用热毛巾擦了擦张军的光头,也顺手帮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张军到大衣柜镜子前看了看,摸了摸光滑的头颅,看着自己的滑稽样儿,他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四
   如月发艺离我家近,自从刘梅办卡后,我也去剪过几次,大多是老板娘帮我剪。一个男人,应该是老板吧,每次去,都在柜台上用手机玩斗地主。店里有三四个学徒帮老板娘打下手,有时候老板娘忙不过来,他们也会尝试着给顾客理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有时帮忙扫地,有时拿一个手机看《小猪佩奇》。
   老板娘看起来比我小好几岁,说不上漂亮,但见到谁都微微一笑,让人觉得舒服。她的手艺也正如刘梅所言,的确不错,每次剪过头,我都感觉一身轻松,年轻了几岁似的。其实我的头发并不好理,我的头上有两个旋,怎么分都别扭,有几撮头发总是桀骜不驯。小时候,每每王驼子给我理发,都说我以后肯定很聪明,说双旋的男孩是绝顶聪明。我的头发,也只有在王驼子手里才能服服帖帖。
   期中考试后,小丽的班主任通知我去参加家长会。那几天物业公司整修管道,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头发蓬乱,胡子都没有剃。看时间还够,我准备去如月发艺捯饬一下头发。走到理发店门口,我发现老板娘抱着女儿坐在一旁,里面几个人进进出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在营业吗?
   老板娘见有人来,擦了擦眼泪说,今天不营业,以后也不营业了,你到别处去剪吧。
   我一听急了,说,那怎么行,我还办了卡呢。
   老板娘说,我把卡转到一个朋友的店了,今天会发信息到各个会员的手机。
   我感觉又上了一次当,就问,那你朋友的店在哪呢?
   老板娘说了一个位置,我用导航一查,在东城那边,有十几公里,打的要二十多块。我说这太远了吧,谁到那鬼地方去理发呢,不行的话,你查查还有多少钱,退给我。
   她说,钱都打发这几个学徒了,晚上吃饭的钱我都没有,哪有钱退给你呢?这样吧,你看店里还有什么东西,你拿回去用,抵卡里剩下的钱行不行?不过你到得有点迟,洗发精和电吹风都被人拿完了,也没啥能用的东西了。她把女儿放在地上,眼光四处搜寻了一下,像是在帮我找值钱的东西。
   我随着她的目光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家里能用的东西。理发店的东西,家里也的确用不上。看来,我只能自认倒霉。家长会的时间快到了,我没工夫和她纠缠。临走时,她勉强地朝我笑了笑,说,大哥真是对不起,我俩加个微信,等有钱,我就给你转过去。我通过了她的请求,她的微信名就叫“如月”。
   晚上对刘梅说了这件事,她很懊恼,说怎么又遇到了骗子,以后我死也不会办卡了。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偶尔看到老板娘的朋友圈,我觉得这个“如月”不像个骗子,她应该真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有一天,她还发语音给我,说,大哥,暂时还是没钱退给你,我最近在人民公园旁的大槐树下露天理发,十块钱一次,你和家人要是愿意剪,可以来。
   我没有回复。我知道那种露天理发店,只需要一个理发师,一把梳子,一把剪刀,一只电动推子,比王驼子的设备还简单。大多是一些老大爷老大妈去剪,年轻人一般不好意思去,比如刘梅和小丽,倒贴她们钱都不会去的。后来,我看到老板娘发的小视频——她的确在帮人剪头发,露天的。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了,视频中,有几个老太太排队等她理发。她的女儿衣着单薄,抱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清扫落叶和落发。
   再后来,冬去春来,刘梅在住院,我忙着卖房子、打零工、借钱,没空也没心思看朋友圈,也就渐渐地忘了“如月”的存在。有一天我突然接到老板娘的电话,她说,大哥你信息也不回,我把店又盘回来了,还在以前的位置,你的卡可以继续用,你老婆的头发那么好,让她快来做保养啊。
   我对她说,刘梅现在来不了,在住院呢。她也不用做头发,化疗化得一根头发都不剩了。
   那边停顿了一下,接着我听她说,大哥,不要紧,你老婆很快会好的,头发落了马上就能长起来,就像我的店一样,不又盘回来了吗?你们卡里还有几百块呢,我等你们来,用完再办一张!
   而后一直没去——房子卖了,我也走不到那边去。再次经过如月发艺,是到以前的信箱取一张按照以前地址寄来的单据。经过理发店门口时,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我不由得放慢脚步,鼻子一酸。我朝店内看了一眼,看到曾经的老板娘正在指导学徒剪头发。我生怕她发现我,赶紧低着头离开。还没迈出步,我的身后就传来了她的声音——大哥是你啊,快进来!我只好转过身,尴尬地朝她笑了一下。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大哥你咋瘦成这样了。你老婆呢?也不来做头发,你们卡里还有钱呢。
   我说,她不来了,永远也不来了,她不在了。说完,我完全顾不上自己在大街上,掩面哭泣起来。
   老板娘把我拉进店里,按住我坐在洗头池旁,打开水龙头,给我洗头。我任她摆布,不知是眼泪还是温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洗好后,她用干毛巾擦干了我的头发,在不经意间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待头发吹干后,她熟练地将我的新发型喷上定型啫喱水。
   大哥,你看看,帅不?她朝镜中的我微微一笑。
   我不好意思地说,帅什么啊,都四十好几的人了。
   大哥,你不知道,现在的小美女们都喜欢年龄大的,你就是大叔。男人四十一枝花嘛。
   我看了下镜中的自己,不像一枝花,倒像一截树皮,但发型换了,人的确精神了很多。我说,老板娘,钱从卡里扣。    她扑哧笑了,说,叫什么老板娘,我叫王娟。三横一竖王,如月娟。
  五
   王娟一边给父亲理发,一边和我聊天。她說,如月发艺交给徒弟打理,生意就那样,挣不到钱,但有不少以前办卡的顾客,至少要让他们把卡消费完。
   父亲说,姑娘啊,你这手艺,是你爸教的吧?刮胡子一点都不疼——你爸还好吧?
   王娟说,不行了,老说自己不中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好。这几天我在家照顾他,发现好多老主顾走不动路,叫他去理发呢。现在我爸也走不了路,躺在床上干着急。这不,我今天都跑好几个地方了,实在不想来的。我爸说,你一定要去,这个张老头人很好,那一年杨疯子死,张老头非亲非故,把我喊去给他剃了头——我哪知道什么杨疯子……
   我的思绪飘到了几十年前。杨疯子并不是匡冲人,他是从哪来的、叫什么名字,匡冲没有人知道,只是大家都喊他杨疯子。人们只知道他来了匡冲后就没走了,最后死在匡冲。按照父亲的说法,杨疯子生不是匡冲的人,死后做了匡冲的鬼。
   杨疯子永远挑着两个破筐,走走停停。有一次王驼子在我家剃头,忙完后,看到杨疯子在一边要饭,就说,杨疯子,我来给你剃头。杨疯子剃了头,就不太像疯子了,王驼子拿一个小镜子让杨疯子看看自己。杨疯子看到镜中的自己,高兴得不停地挠头,龇着牙笑。而后,他从筐里翻了半天,找出二毛钱,递给了王驼子。
   杨疯子是在一个暴风雨之夜被山坡上的落石砸死的。父亲是生产队长,说杨疯子虽然不是匡冲人,但死在匡冲,他一个疯子,不偷不抢,剃头还知道付钱,要好好葬了他。父亲找来王驼子,让王驼子给死了的杨疯子剃头,王驼子有些为难,但还是来了。我那时还小,不敢看,后来听父亲说,王驼子把杨疯子拾掇得像个干部一样,干干净净地落了葬。
   父亲以前说过,杨疯子死后第二年,王驼子捡到一个老婆。王驼子有一次剃头回家,路上遇到一个英山蛮子。英山是邻省一个山区,因为交通闭塞,有很多近亲结婚的,就生了不少脑袋不太灵光的蛮子。王驼子看蛮子脏兮兮的,又饿又累的样子很可怜,于是给了蛮子一个梨子。蛮子吃了梨子就跟了王驼子,和王驼子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后来,蛮子不见了,王驼子带着女儿去英山一带寻了好几次也没有音信。
   好了!王娟帮父亲理好发,用毛巾擦去父亲脖子上的头毛茬子,就要找扫帚。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真没想到王娟就是王驼子的女儿,如果刘梅泉下有知,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稀奇的事情,我以后一定要到她坟前跟她说道说道。
   你帮我也剃个头吧。说话的是张军,父亲理发的时候,他一直把左手插在裤兜里站着,看王娟忙活。我偶尔瞟一眼张军,发现他看王娟的时候,眼神有一些迷离和入神,就像那些年,他看刘梅的神情。
   张军把话说完,就搬来一张椅子,背朝王娟坐下了。
   王娟给张军理发的时候,我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回城?
   王娟一边小心地给张军剪去耳朵边的鬓发,一边说,我爸叫我不要回城了,我还真的动了心。就像我爸一样,当个上门的理发师不也很好吗?女儿可以在村里上小学,这样,既照顾了我爸,又解决了老主顾们的理发难题,挣的也不会比城里少,一举三得。
   我说,你这么好的手艺,如果到城里大型美发中心去上班,工资肯定不会低。
   王娟说,我要是一个人当然可以,但我带着女儿,上学要送,放学要接,周末还要带在身边,哪家理发店能要我呢?她微微一笑说,我这个命啊,只能自己当老板。
   我说,那次你出了什么事——你老公呢?
   王娟说,都过去了,就像剪去的头发,提这些干吗呢,过日子还是要朝前看。
   我说,是呢。帮张军剪完,你帮我也剪一下吧。你要是真的不回城了,我就给我爸从你这里办张卡。
   王娟说,不用办,你的卡上还有钱呢!
  后记
   张军和王娟结婚前一天,我带着小丽从城里回到匡冲。
   因为带了不少东西,所以我租了一辆车,这辆车还兼着一个重任,明天,它将作为婚车,把新娘子王娟接到匡冲。
   而小丽此行也有一个重要任务——为她的毕业设计拍摄素材。作为广告传播学的大四学生,她的选题得到了指导老师的充分肯定。
   来之前,我找出刘梅所有没用完的美发卡,装了满满一信封。我准备找个时间到刘梅的坟前烧掉它们,顺便告诉她张军和王娟的喜事。虽然刘梅的父母早就跟着刘梅哥哥搬到了镇上,但遵从刘梅的遗愿,我还是把她的骨灰葬在了匡冲——她说过,她要看盛开的映山红,闻兰草花的香味。
   我一直在犹豫,烧卡的事情要不要回避小丽,这个小事有没有必要留在小丽的纪录短片《匡冲志·理发》中。
   汽车在山路上奔驰着。
   为了给录制的视频加入背景原声,小丽打开了汽车收音机。主持人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说,欢迎大家收听FM96.4,新安交通音乐频道……听完了音乐,让我们再来欣赏张枣的一首诗歌《镜中》: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陈巨飞,1982年生,安徽六安人,现为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自由撰稿人。作品见于《十月》《人民文学》《芒种》《北京文学》等期刊,出版诗集《清风起》等。曾获2015年《安徽文学》年度小说提名奖、2020年度十月诗歌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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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女人推开房屋中介办公室的玻璃门,走了进来。那一瞬间,熙淑感觉自己的身体缩紧了。她反复琢磨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像是一个从森林大火中满身黑灰走出来的人?  女人穿了一件黄褐色的巴宝莉外套,围了一条灰色围巾,耳旁别着一个白色发卡。大概四个月前,熙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不过,熙淑已经记不清她当时是否也是这副样子。总之,熙淑费了好一阵子才认出她。去年12月初,女人通过熙淑的房屋中介租了一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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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初,母亲突发脑梗,从此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主要由姐姐负责照料她。今年农历二月二那天,我回到乡里看望母亲,姐姐嘱我带母亲去镇上理发。   母亲虽然行动不便,但思维清晰,一路上她都在说以前的事。她所说的几个乡村剃头匠的故事,引起了我和姐姐遥远的回忆。在我的老家,理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刚满月的婴孩要理发;埋葬了逝去的亲人后,家人们也要逐一剃头。在婴孩的啼哭和家人的眼泪之间,理发连接了新生的喜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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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教师与研究生  执笔人:朱婷  李佳贤:今天我们一起来讨论东西的《回响》。这篇小说在形式上比较明显的几个特点,一个是罪案小说的形式,另外一个就是双线结构,破案线和夫妻情感线。另外,这不是一篇单纯的罪案小说或侦探小说,它非常明显地是在写人性,而且挖掘得非常深。作家像是拿着显微镜,把人物内心的隐秘都呈现出来。在讨论开始呢,我想听一听大家最直观的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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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冲志·理发》沿着两条线索展开叙事,一条是以“父亲”为代表的老一辈人的生活,一条是以“我”为代表的年轻一代人的生活。这两条线索的故事发生在不同的空间,前者是在具有本源意味的乡村匡冲,后者,则发生在无根的城市。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陈巨飞继承了八十年代以来观察和书写中国现实的文学遗产,这一遗产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进行溯源。一个是以路遥为代表的,以城乡区隔的形式书写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历史变化,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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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年3月10日   地点:暨南大学文科楼文学院   讨论人:暨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基地班学生      唐诗人:今天我们讨论的作品是青年作家文珍的新小说集《夜的女采摘员》。文珍特别擅于写情感,尤其爱情、婚姻等主题的一类小说写得特别诱人。文珍有一种叙事天赋,就是擅长于把握人内心隐秘之处的那些很微妙的情绪。读文珍的小说,各位可能都很容易融入其中,原因是这里面的故事我们都不陌生,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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