貅哥从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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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屠蟒
  
  貅哥就是貅哥,他有个本分的阿妈,他的父亲已经早于奶奶故世,此外,除了一个已经远嫁的姐姐,他没有其他兄长弟妹的;称为哥者,不过是社会上的一种认可,不论我们愿不愿意,我们姑且把它当成那个有“犬”旁的故旧之人的称谓。
  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在蟥城人的印象中,貅哥生得五短三粗,黑不溜秋的肌肉一砣砣往横里长,眼睛像铜铃神气十足,厚实的手掌大如蒲扇。貅哥十二岁那年的一天,才被一大群顽童打得头破血流的他被蟥城里传说的一种恐慌所蛊惑,蟥城西南的一个古刹里,供奉着一个由恶神罗煞配来屠戮蟥城先民的败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蟥城人不论给败神供奉多少供物,都被他悉数收去全都鲸吞。貅哥背着阿妈和奶奶,悄悄向蟥城西南的古刹内走去,想把那里的大神看个究竟。当他来到古刹的时候,天色已晚,前来古刹烧香祭拜的人都已离去。他来到塑着大神巨像的正殿,随手在供案上抓了只供鸡啃起来,一边吃着,劈开两脚,面对大神,坐在大神正对面的门槛上,一会儿看看大神的脸,一会儿看看大神前面供着的丰盛供品。
  一股阴风吹来,貅哥打了个寒战,把劈开的两腿内敛了一下,骂了一句“妈的个怪风”,仍岿然不动。随着这一阵阴风,天色一转眼就变得更暗了。貅哥这时有点尿急,本想撒一泡尿再回来把大神看个明白,可又担心撒泡尿回来天已全黑,那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便坐在门槛,掏出家伙,对着大神就地解决起尿急来。
  还没尿完,大神背后有一样东西探了出来,磨蹭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貅哥嚯地站了起来,随手把未啃完的鸡腿朝那磨磨蹭蹭探头探脑的东西砸了过去。才一出手,他后悔了,知道自己今天再也看不着那东西了。可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去,于是又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忍着性子,看了一大会儿,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只得一手提着还没系好的裤子,悻悻然转身走了。
  貅哥找了一支蜡烛,回到古刹院心的大香炉旁,拔出一炷还在燃烧的细香,回到大殿,先找了一沓纸钱,吹着细香把纸钱点燃了,再把蜡烛点上,爬上神龛,贴着神像,绕到大神的后面,借着烛光,他看到了大神的右肩背后,有梁头般粗细的一个洞直通到下面。他嘿嘿一笑,跳下神龛,丢下蜡烛,飞步跑回家了。
  回到家里,阿妈和奶奶都已经睡了。貅哥在床底下掏了半天,找出把匕首,摸着黑,嚯嚯磨起刀来。
  一夜好睡。
  第二天,貅哥把匕首别在腰间,外边穿一件父亲三年前去世时留下给他的羊皮褂,吹着口哨,一蹦一跳来到了古刹。此时的古刹香火缭绕,古柏森森,前来古刹烧香祭拜的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没人注意的貅哥穿梭在相互拥挤的人群之中,嘿嘿笑着,一边听人家议论着昨天的供品又被正殿中的大神接收去了,这里的大神如何如何灵验,一边思考着如何下手把这些人顶礼膜拜的大神给宰了,做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看看从此以后谁人还敢把我一个大英雄貅哥随便欺负!
  就在这时,只听到古刹外面铓锣、大钹锵锵响起,接着就传来数声:“杨大人进殿上香,众人回避!”
  趁着前来古刹烧香的人们为了回避杨大人而乱成一团,貅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伙房,提出了一大壶烧得正开的沸水,窜进正殿,爬上神龛,躲到大神背后的洞口处。
  杨大人进入古刹后,随从人员献上了“三牲”,供上了“三滴水”和干果、水果、馒头等;一大群人在鞭炮声中把由大人题写敬献的匾额和对联挂好在大殿厦柱的正中间,并很快撤换了跪拜的蒲团,然后请大人进殿。
  大人进殿后,毕恭毕敬地站着默默瞻仰了大神一会儿,然后跪下,双手合十,神情敬穆地祷告起来:“下官在蟥城为官数年,因时局所系,干了一些违心之事,致使神灵降罪,以火灾警示。现如今,任职期限已满,行将异地就任,蟥城将由一个名叫王臣的外地人来治理。今下官来敬香献匾,一则向大神赎罪,次则谢大神多年荫佑,再则望大神庇驾前程……”
  正在这时,随着大神背后“滋——”的一声,准确无误,就只一刀,一条巨蟒腾地窜出,一个少年斜跨在大神肩上,一手抱着大神的脖子,一手持着亮晃晃的匕首,把手中的匕首插进巨蟒头下一尺之处。一声巨响,巨蟒在大殿中央山崩地裂般掉落下来。大人来不及“哎哟”一声就往后倒仰下去,被压在了抽搐不止的巨蟒下面。
  夕阳西下,大英雄貅哥和巨蟒被好事之徒抬着,在蟥城内敲锣打鼓游街四门,看热闹的人前呼后拥,越来越多。貅哥屠蟒的壮举,一时传遍了蟥城和临近村村寨寨……
  
  2.蟥灾
  
  貅哥屠蟒创举给蟥城百姓带来了一段时间的兴奋和谈资,过后又归于平静,蟥城人背靠的山还是那山,蟥城人面对的湖还是那湖,蟥城人生活的城还是那城,城中生活的蟥城人一样的还是那些蟥城人,而孤单无助的貅哥一样的还是被他的同龄人孤立和打骂,被他的左邻右舍们冷眼和嘲弄。
  生活就像蚂蟥一样吸附着每一个人的命运。眼下,蟥城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干旱。
  春节才过不久,滞闷的热浪一阵强似一阵君临蟥城,把一个凋敝、肮脏、凌乱的蟥城层层叠叠地包着、裹着,缠着,罩着,饮尽了大地的乳汁,吸干了万木的水气,榨干了百姓的汗水,虎视眈眈地威胁着他们体内的骨髓和血液。
  热啊,热啊!
  山火燃烧,家火蔓延,湖河干涸,大地龟裂,草木凋萎,肌肤干燥,血脉收缩,口干舌燥,头发冒烟。游泳冲凉的水没有了,灌溉农田的水没有了,人丁牲畜喝的水没有了,人们为寻找水源而疯狂、械斗、祭祀、求雨……
  更可怕的是,一种油滑光亮的软体动物,涌出已经干裂的河沟潭坝和已经凋敝的山林沼泽,一股股、一阵阵、一团团、黑压压一片片涌进蟥城,和城中的百姓争抢屋内一方并不清凉的蔽荫。那些蚂蟥并不因为满世界干旱而变得干瘪,反而长得肥溜溜的,个个都又粗又长又壮,有的粗如拇指,色泽黑中透蓝,蓝中透绿,绿中透黄,黄中透亮,爬行起来一伸一缩,一收一放,那吸盘一吸上去,哪怕扯成几节,也不肯放弃。
  和蟥城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它们发现了与人类在室内争夺地盘相比,不如一次钻进人体内来得舒适,便在人们入睡的时候,做梦的时候,从人的七窍往他们的体内进发,把人体当成了它们的地盘,它们的泥土,他们的房屋。
  它们越战越勇,战场越辟越大。起先还只把人的肉体当成了他们的地盘,后来把这个地盘扩大到所有的家畜身上,从家畜的屁眼、阴道、嘴巴、鼻子、耳朵甚至是眼睛和肚脐,钻进它们的身体,把动物和人的身体当成清凉世界,在他们身上乘凉、吃喝、娱乐、休闲。
  在蟥城的百姓中,最早遭殃的是貅哥的阿妈。
  那天吃完饭,阿妈说:“阿貅啊,我浑身觉得很不舒服。”
  貅哥瞪了阿妈一眼:“怎么了?”
  “我感觉体内总是又痒又麻又痛的,好像爬满了虫子,不对劲呢!”
  “你白天去干什么了。”
  “薅秧了啊。”
  “都变成干草了,薅它个球!”
  貅哥很是不以为然,又瞪了一眼阿妈,无意中发现阿妈眼中放出一种奇怪的光。到了厨房,看到房中没有一滴水,转回来,对妈说:“阿妈你也去睡吧。”
  阿妈双手撑着凳子站了起来,好多殷红的血从鼻子、嘴巴、耳朵中渗出。
  貅哥吓了一跳,扶母亲到床上躺下,给妈擦干了鲜血。
  貅哥生气了:“他妈的怎么回事?”
  阿妈说:“血流出来就没事了,你也睡吧。
  貅哥走出阿妈的房间,又被阿妈喊住了:“你看看家里盐巴还多不多?”
  貅哥到了厨房一看,回答阿妈道:“还多呢。”
  阿妈说:“你拿盐巴在奶奶和你的床边都撒上一圈,给妈的床边也撒一圈。”貅哥懒得问妈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是按照妈说的做了。
  从昨晚上起,黑暗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在屋里屋外、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满世界稀稀疏疏地响着,响得人心烦心慌心绪不宁心惊肉跳。
  也就在那个晚上,貅哥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
  那是一只长着一双粗壮的飞毛腿和一对遮天蔽日的翅膀的硕大无朋的怪物,那怪物每一片羽毛下面都长着无数双睁开的眼睛,无数条长而尖利的舌头,无数张聒噪的嘴和无数只竖起的耳朵。它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在呼啸的旋风中发出刺耳的声音,凶悍地在天与地之间急速飞翔,把整个天空搅得乌云密布阴风惨惨后,落在了蟥城,栖在了貅哥家的房脊上,吞噬着蚂蟥,把吞下蚂蟥后屙出的屎尿泼撒在貅哥家的庭院内,屎尿被腾地而起的巨鸟的翅膀一煽,变成了翩翩起舞、光焰接天的火团……
  恶梦并没有给貅哥带来什么改变。
  貅哥本是睡惯了懒觉的。
  可那天早上,他被门外一阵高似一阵的吵闹声惊醒了,感觉有点儿饿了,跑到厨房中想找点吃的,却无意中发现了阿妈昨晚吃饭时坐的凳子上有一滩已经发黑的血。
  想到阿妈每天起得都很早的,今早却还不见她的影子,又想起昨晚阿妈病了,就喊了几声阿妈。阿妈还是不应,便跑到她的睡房中。阿妈这时已经气息奄奄。
  貅哥哭着喊着阿妈,把吓了一跳的奶奶也喊来了。
  阿妈这时已经说不出话,泪水却从眼角流了出来。她伸出无力的手,喘着气在下身掏了一会,把手掌在奶奶面前慢慢摊开,貅哥和奶奶同时看到了一把殷血中还爬着被扯断了的几条蚂蟥。
  奶奶这时体现出了从没有过的镇定和坚强,她把貅哥拉出了阿妈的房间,对貅哥说:“阿貅,你妈不行了!去,把我们的族中人都喊来!”
  
  3.赎罪
  
  貅哥推开门要去喊族人,成百上千人却朝貅哥涌了过来,他们有的手拿棍棒,有的手拿火把,有的还携着锄头、铁镐、扁担、皮带,有的甚至还带着正在做饭的锅铲、勺子、菜刀什么的,个个都同仇敌忾,义愤填膺,挥舞着手中的器械,朝着貅哥恶狠狠地痛骂:
  “就是他,是他杀死了大神!”
  “就是他,触怒了神威!”
  “就是他,给我们带来了干旱!”
  “就是他,给我们惹来了蟥灾!”
  “他就是害群之马!”
  “他就是大逆不道!”
  “他做出来的事伤天害理!”
  “哄走他!”
  “赶走他!”
  “踩烂他!”
  “打死他!”
  “撕碎他!”
  “用唾沫淹死他!”
  置身于此情此境,面对愤怒得失去了理智的邻里乡亲,貅哥没有趴下;他不是不怕,而是已经被吓懵了。
  正当人们就要把貅哥粉身碎骨的时候,人们看到了貅哥的背后,一个浑身是血的妇人正滚下台阶,从貅哥家的院子里趴着手肘,蹬着双脚,爬了过来,身后是一道紫乌的血痕。
  那是貅哥的阿妈,当门外的吵闹声把她从死亡的边缘叫醒的时候,强大的死亡再也不能把她拉到那边了。她在血迹中用她的两肘和双脚一寸寸挪到门槛外面,用尽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喊了一声:“他才是个小娃儿啊!”两脚一蹬,死了。
  死亡的力量是巨大的。
  当愤怒得失去了理智的人们活生生地看到貅哥阿妈的死状,都吓懵了。就在这时,一声并不算高的“天灵灵,地灵灵”从人群背后传了过来,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去了。原来,大神的魂魄附在了大名鼎鼎的大巫师标信的身上,向人们显灵了。
   大巫师披头散发,抽搐着,抖动着,口中喃喃:
  会友们啊,
  我是大神!
  香客们啊,
  我是大神!
  善男们啊,
  我是大神!
  信女们啊,
  我是大神!
  一更劝你莫作恶,
  慈悲为怀莫逞能,
  观音幻化喂老虎,
  功德在修行……
  大神接着痛斥了貅哥的罪恶,但大神告诫人们以恶报恶于事无补,只会是冤冤相报,罪孽越积越深。大神还说,眼下人们所受到的报应,不全在于貅哥为非作歹所至,而是世风日下,所以才自作自受遭此大难。人们如果要经受住考验,就必须以慈悲为怀,自我赎救。而惹是生非的貅哥如果要自我赎救,办法只有向全城人赎罪,在每家门前磕十个响头。
  由于有大神的一席神谕,加上城里有个叫“药王”的富商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劝告,前来兴师问罪的人们无不满面羞愧,悄然无声地各自回家了。
  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貅哥身旁,一直用老态龙钟的身体护着貅哥的奶奶,见到人们都走了后,才慢慢把貅哥放开。她面无表情地屈下身来,慢慢跪在了已经死去的貅哥阿妈的身旁,干枯的眼中,两行泪水不知从何而来。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伸出枯瘦成干柴一般的老手,慢慢盖在貅哥阿妈的眼睛上,一下一下地抹着。
  貅哥这时也在阿妈的身旁跪了下来,祖孙俩一个抱着死者的双肩,一个抬着她的两腿,把死者从门外移到家里的堂屋。
  祖孙俩流着眼泪,却都没有说话。过了大半天,奶奶说:“孩子,你听奶奶的,你就按照大巫师传达的神谕,到每家每户门前磕十个响头吧。”
  貅哥睁圆了眼睛:“不!”
  老人无奈地看着孙子:“去吧,孙子!”
  貅哥说:“我杀的是蟒!”
  老人哭起来,她知道小祖宗来硬的不行:“你不去磕头,就我们俩,能把你妈弄到山上吗?”
  貅哥说:“日他妈蚂蟥!”
  先从自家的族人开始,每到一家门口,大吼一声:“貅哥给你们磕头来啦!”然后跪下去,“咚咚咚……”每家门前不多不少磕十个响头,然后离去,身后跟着一大群平时欺负他此刻看热闹奚落他的小孩。
  然而,蟥城人买了神谕的账,却并没有阻止对貅哥的孤立和排斥。貅哥在蟥城人家家户户门前把头磕得头破血流,七天过去了,却不能把已经腐烂的阿妈入土为安。
  貅哥绝望了,他拿来了十字镐,咬着牙关,屏着愤懑之气,在自家的堂屋里刨起土来。奶奶数次问他,他只是闷着脑壳一句不答,仍抡着铁镐,一镐一镐地往下挖。奶奶阻止他,他把奶奶关进屋中,让她没法继续阻止。
  奶奶哭喊着,在被关的屋子里找了根绳子,以上吊威胁貅哥,说她已经知道阿貅要干什么坏事了。如果她先不吊死自己,就不允许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孙子继续作孽,把自己的阿妈埋藏家里的堂屋内!
  这一招终于灵验了,貅哥哭着,把奶奶从屋里放出来:“奶奶,我没办法了。阿妈的尸体不能再放了。如果你不许孙子这么着,你也去磕磕头,再求求乡亲们吧。”
  奶奶被孙子的话打动了,她走出家门,拼了自己老朽的身子骨,一家家一户户又去磕头求助。
  就在奶奶走出家门的时候,貅哥把阿妈的尸体裹着,埋在自家的堂屋里。埋了阿妈,他干脆在自家的房屋上放了把火,只身出来找奶奶去了。
  奶奶看到家中的房屋着火了,哭喊着回来,和正要去找她的孙子撞了个满怀。貅哥一手把奶奶拉住,不让她回头。他对奶奶说:“除了去找阿姐,奶奶,我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4.逃难
  
  灰蒙蒙的天,像熬夜的眼睛,灰白中带着几抹桔红,那是远处发生特大山火的标志,山火的浓烟扩散,遮天蔽日,虽然把热辣耀眼的阳光遮蔽,却不仅没有降低热度,反而把热气聚集起来,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炙人的灼热。
  貅哥搀扶着奶奶,和奶奶艰难地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听着奶奶叨叨唠唠地数落着自已。
  “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这么造孽呢?那古刹中的蟒蛇真的是你杀的吗?那样的蟒蛇是你杀得的吗?那是龙的化身呢!也就是给我们招致蟥灾的大神了!再说你的阿妈吧?唉,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跟你说这事,可在这年月,谁知道奶奶活到什么时候就去找你妈了呢,所以这件事我不想再蒙下去了。你知道你妈不是你的亲妈吗?那一年,奶奶和怀孕的你妈到山上去种瓜,种了一会儿瓜你妈的汗水就出来了,便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丢到瓜田外面的刺蓬上。不早不迟,偏偏就是这时候,刺蓬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这可把你妈吓坏了,寻着那哭声你妈把婴儿从刺蓬里抱来,打开襁褓一看,这不是一个好端端活生生的男孩吗?你妈把乳房塞到你嘴里,可奶水就是吸不出来。越是吸不出奶水,你的哭声就越像雷打一样响起来。那会儿也顾不得多想了,我和你妈把你抱回了家中。我去给你熬粥,你妈抱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家里家外地转悠着,你还是大哭不止。粥还没熬好,你妈没法了,又一次把乳房塞到你口中,没想到这一回奶水终于吸出了。你狼吞虎咽地吸着奶水,粥熬好了,你却在你妈的怀里睡着了。把你捡回到家中,一家人又惊又喜又害怕,可还是把你收养了。三个多月后你妈生下了个小妹妹,可两个人争吃奶水不够吃啊。你妹妹后来饿死了,你妈伤伤心心地大哭了一场,这一哭却把她的奶水哭干了。回想当年捡回你,真造孽啊!要是没有捡到你,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说到这里,老人再也走不动了,貅哥把她扶到一块大石边坐了下来。老人坐下后说她口渴了,便又埋怨起貅哥没拿出一样东西就把家产一把火给烧了,数落貅哥哪怕带出点坛坛罐罐和路上吃的东西,这会儿也不至于口干舌燥饿着肚子了。她捶胸顿足地痛哭着:“造孽啊,你妈死得好惨,死了也不安生!你这没爹没妈的野种,你不是混世魔王投胎下凡是什么!”
  意乱心烦的貅哥忍着奶奶的责骂,让奶奶在这儿等他一会,他到周围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水喝。
  等了半天,貅哥低着头空手回来了。
  奶奶没有问貅哥找没找到水喝,她叹了口气慢腾腾地站起,嘴唇龟裂声音沙哑地对貅哥道:“走吧,我们不能死在这儿。”
  祖孙俩走了半天,还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寨,太阳却已经落山了。
  心急火燎又走了一程,看到前面山丫里有间寺庙。貅哥撇下奶奶跑了过去,原来是一座简易的“救命房”。
  貅哥又跑回来把奶奶搀扶到救命房中安顿下来,他在救命房中寻找了半天,除了一堆柴禾,还有点火用的一块燧石和马掌,其余什么都没有。
  由于这儿海拔高,太阳一落山天就黑了。而天一黑,哪怕没有山风,气温也很快降下来。
  貅哥用铁掌和燧石相击点起火来,正想着今晚难道就这么让奶奶忍饥挨饿了不成,救命房外的一个小树丛动了一下,随即跑出一只野兔来。
  貅哥起身就去追赶,想要赤手空拳把那野兔趁着夜色在悬崖绝壁和荆棘丛生的山野中逮住。
  大约追了三炷香的功夫,被荆棘划得伤痕累累、满脸挂花,衣服也被挂得丝丝缕缕的貅哥,手里提着只兔子,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奶奶的身边。
  奶奶此刻正在救命房外翘首以待,见到貅哥提着野兔回来,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祖宗啊,你这野人,你要把我急死吗?”说完,就慢慢瘫软到地上。
  貅哥跑到奶奶身边,把昏厥过去的奶奶抱回到救命房中。
  奶奶醒来,把貅哥抱到自己的怀中,一边给他抹眼泪,一边痛心地抚摸满脸划破的伤痕,口中喃喃:“你这野人,你这野人……”
  貅哥破涕为笑了:“嘻嘻,我在给奶奶弄野味呢!。”
  奶奶把貅哥一把推开:“我不要你的野味!”说着,从身后掏出一皮囊清水和几块荞面粑粑。“喝吧,吃吧!”
  貅哥的眼睛发呆了:“奶奶你这是变戏法?”
  奶奶深深吸了口气,有气无力悠悠地告诉他道:“你个活阎王去追兔子以后,救命房里来了几个爬龙背的土匪,本来要在救命房里过夜的,见我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在这儿,给我丢下这些东西,走了。”
  貅哥吓得一身冷汗:“我要是不去追兔子,那就糟了!”
  奶奶也颤巍巍地说:“天不绝人啊!
  吃了点荞面粑粑和烧出来的野兔肉,奶奶睡着了。貅哥给火堆添了些柴块,不知不觉也打起盹来。
  救命房外,月光如水。
  山里的景色,比蟥城的好多了!
  貅哥在救命房睡得正香,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叫醒。貅哥从救命房往外看去,眼前的一个丫口处,他看到了一簇簇闪烁的火,一闪一闪的。当貅哥明白众多的巨兽只隔他们咫尺之遥时,面对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狰狞,他笑了。
  “来吧!”他心里说道:“貅哥是谁?照奶奶的说法,是天生地就没爹没娘的野种!是越被挨打骨头越硬的混世魔王投胎下凡,是屠龙英雄!命是啥呢?是啥都不是的狗屁!吃不到龙肉,貅哥正需要储备一些吃食呢!”
  貅哥心理这么想着,到底还是又睡着了。
  
  5.住店
  
  在山高水远、荒无人烟的救命房中睡了一夜,加上一路所受的惊吓和饥渴,奶奶病倒了。
  奶奶说:“你走吧阿貅,去找你姐姐。”
  貅哥说:“我们不是在走吗?”
  奶奶说:“可奶奶病了,陪不了你了。别管奶奶,你一个人走吧。”
  貅哥说:“我不能丢下奶奶啊。”
  奶奶哭喊说:“你不是想要两个人都死在这黑山大箐中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走吧,孽畜!”
  貅哥也哭了:“不,我要和奶奶一起走!”
  “你要气死奶奶啊!”老人大喊一声,昏厥过去了。
  貅哥抹了把眼泪,把昨晚吃剩的东西收好。他知道再等下去奶奶就要真的死在这山上了,便背着奶奶,一步步继续前行。
  走一截崎岖的山路,背不动了,歇息,再继续走。
  走过了一座山,还看不到一户人烟,歇息,再继续走。
  貅哥背着奶奶走啊,走啊,走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和背上的奶奶终于来到了树荫匝地的深谷。
  见不到谷底,却能听到谷底潺潺流淌的山泉声。奶奶好像也被那声音召唤着,醒了。
  “放下,你放下我!”老人用微弱的声音喊着貅哥。貅哥找了一个平坦的巨石,把奶奶放下来。
  “奶奶你醒啦?”貅哥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怯怯地问着奶奶,把泪水和汗水糊在一起打湿成的大花脸用袖子抹干净。貅哥不愿在奶奶面前显得无用。
  奶奶躺到石面上后,深深叹了一口气:“作孽呢……”
  貅哥这时却笑了起来:“我还行吧?”
  在奶奶的眼中,貅哥的笑比哭还难看。她于是挣扎着坐了起来:“我说你啊,我们都要死在这深山老林了啊!”
  貅哥对奶奶笑道:“我们爬过五座山了!”一边说着,把吃的东西拿了出来:“奶奶你吃点东西,”拿起早已被他喝光的装水的皮囊:“箐底有水了呢,我去打点水回来。”
  到了箐底的溪水边,貅哥脱光了衣服,跳进由几块巨石围成的深潭中,干脆把头潜进水里,一口一口地喝着,灌了满满的一肚子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把皮囊灌满,穿上衣服,精神抖擞地回到奶奶身边。
  看到奶奶没有动吃的东西,貅哥问“奶奶怎么不吃东西呢?”
  奶奶生着气回答:“我不饿!”
  貅哥又把水递给奶奶:“奶奶先喝几口水也好,甜着呢。”
  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我不喝!”把水放下。
  祖孙俩正弄得互不相让,不知何时,他们的眼前已站着四个荷枪实弹的宪兵。
  祖孙俩都回过神来,被从天而降的宪兵吓懵了。
  一个腰挂手枪的宪兵拔出枪来,在老人面前晃动着手枪:“一股土匪刚才从这条路上逃走了,你们看见了吗?”
  老人摇着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人又把目光转向了貅哥:“想好啦,说假话就要按通匪罪论处。你们到底看见了吗?”
  貅哥眨了眨眼,说:“看见了,往上走了。”
  那人拍了拍貅哥的脑壳,对着其他的三个宪兵头一偏:“追!”顺手牵羊把祖孙俩还来不及吃的大半个烤野兔掳进手中。
  貅哥看见野兔被宪兵抢了,扑了过去,在抢野兔的那只手上像条豺狼撕咬下去。那人一声惨叫,兔肉从手中掉落下来。
  貅哥猛扑过去,把夺回来的兔肉压在身子下边。
  另一个宪兵一个枪托朝貅哥的脑门上砸过去,把貅哥打昏。
  被貅哥咬了一口的宪兵又朝貅哥一脚踢来,貅哥翻了几滚,兔肉终于被另一个宪兵从不省人事的貅哥手中夺走了。
  貅哥醒来,奶奶又昏过去了。
  貅哥擦干额上的血,擦干眼中的泪,再次背起奶奶,一步一步,朝前挪着……
  天已全黑,祖孙俩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野店。
  貅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奶奶背到野店外面,把奶奶在门道里靠墙放好,然后撞进店中。
  “老板,住店!”
  店主显然被突然出现的貅哥模样吓住了:“嗬,哪儿钻出的野人啊?”他走到貅哥旁边转了一圈,看到貅哥身无分文的模样,摇起头来,连连说道:“独客不息,独客不息!”
  店主嚷嚷着,身后转出个穿着围腰领褂、披着羊皮的小姑娘,瞟了一眼貅哥,又进去了。
  貅哥心想不能让还在昏迷的奶奶在店外再过一夜,便不肯离去,继续纠缠着店主:“什么独客不息?我听不懂!”
  店主很不耐烦地又嚷嚷道:“这年月兵荒马乱、土匪出没的,咱一个山中小店,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来住店,敢留你吗?哼!”
  貅哥说:“我还有奶奶,不是独一个人!”
  又吃了一惊的店主转过身来:“奶奶,你还有奶奶?”
  貅哥点头:“在外边呢?”
  店主赶在貅哥的前面朝门外走去,看到了门外面还在昏迷不醒的老人,转了回来就要赶貅哥走。
  貅哥死缠着不肯离去,没了辙的店主于是来软的:“我留你们住宿,你们拿什么支付啊!我们家小店可不是观音菩萨的庙子,行不起善啊!”
  貅哥还在死缠:“我有的是力气,可以给你打工,打够了食宿工钱我们再走!”
  店主哈哈大笑起来:“还要白吃白喝白住下去呀?你那奶奶不是已经闭眼了吗?还要把我们小店当灵堂不是?”
  貅哥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老板你就行行好吧?奶奶只是饿昏了,他没有死!”
  店主转身抓起了一把锋利的斧头:“你走不走?”
  起先出来的那个姑娘这时也冲了出来,口里说着:“走走走!”一边推攘着貅哥,一边给他使眼色。
  姑娘把貅哥推到了门外,把一只藏在羊皮后面已经煮熟了的羊腿悄悄塞给了貅哥,轻声对貅哥道:“往右拐有个庙子。”转身看了看,对貅哥伸了伸舌头,把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这是个黑店!”
  里面的店主又冲了出来,大声叫着:“走了吗?”
  那姑娘道:“走了走了……”转身回店里了。
  
  6.投亲
  
  貅哥背着时好时坏的奶奶一路乞讨,十二天后,终于找到了姐姐出嫁的那个名叫庙村的村子。又过了三天,貅哥终于在姐姐远嫁到乡下的秦家醒了过来。
  貅哥醒来是在深夜,所以周围一片漆黑,仿佛自己还置身于某个深山老林的山洞之中。他又饥又饿,身体却像被掏空了一样,轻如羽毛,在空中飘着,使不出力气来。
  貅哥一边奇怪着自己怎么竟变成一片枯萎悬垂、飘浮不定的羽毛了,突然想到了和他一起逃难的奶奶,心里一急,吓出一身冷汗来。他呼喊着,挣扎着要起来,结果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起来,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时,有人点着了松明,朝他躺着的地方走来。
  貅哥看清楚了向他走来的人正是他和奶奶千里迢迢正要去寻找的姐姐。姐姐此刻听到了貅哥发出的声音后,来不及穿戴整齐就急匆匆跑了过来。
  看到貅哥摔在了床下,姐姐把手中的火把放在土墙上的窗台上,问貅哥:“弟弟你没有跌伤吧?”一手捂着自己还没有扣上扣子的衣服,一手要来搀扶弟弟。
  貅哥回答着:“没有。”心里想着“不是梦啊!”在姐姐的搀扶下回到了床上,终于想起他和奶奶已经来到庙村的姐姐家里。
  姐姐这时也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衣不蔽体的狼狈相脸一下子红了。她转到窗台边的黑暗中,对貅哥道:“弟弟你可醒来了?”
  “姐姐我睡了好久吗?”
  “你可把姐吓着了,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这样啊?”貅哥不好意思地说着。
  姐姐问:“阿貅你现在饿了吧?”她没等弟弟回答,人已退出去厨房夜半三更给弟弟做饭去了。
  貅哥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海碗和煮干菜拌在一起的包谷糊糊,又喝了两大钵头热水,眼睛一阖,又睡过去了。
  一睡又是三天三夜。
  突然,貅哥被外面的一阵阵哭喊和吵闹的声音吵醒,他抬抬手脚,动动身子,感觉自己这会儿已不是睡在温暖柔软的床上,脸上堆着的松毛蜇得完全清醒了过来。他从一堆松毛中钻出,回到姐姐的家里,看到姐姐和奶奶正抱成一堆号啕痛哭。
  原来,就在他睡醒之前的几炷香工夫,一股土匪冲到村里,抢光了村里人吃的食粮和牲畜,点火烧了几家人的房屋,并把貅哥的姐夫秦韵抓走了。姐夫本来可以逃脱,只因为把正在床上害了伤寒病的貅哥藏到门外的松毛堆中而延误时间,就被土匪抓住了。土匪抢光了姐姐家里的东西后,留下个“送方”(匪语:拿钱赎人)要求姐姐家三天内不送白银二百两来,他们就要撕票。
  貅哥和姐姐本来就不是亲兄弟,所以姐姐的长相不像五短三粗的弟弟,而是四邻八寨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走投无路中她想到这次没被土匪抢劫的一个邻近的塔村,有个姓高的乡绅平时对她垂涎欲滴,于是作别家人,背了个背箩,流着眼泪,一步一回首地朝塔村走去。
  看着姐姐离去的身影,貅哥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爆炸了……突然袭来的恸哭声使他全身都颤抖着,喉咙痉挛得说不出话来。他平生第一次吞咽着自己的眼泪,大半天才从唇齿之间挤出三个字来:“日他妈!”接着便是汗流如注,感觉自己的伤寒病好了,人也一下子轻松起来。
  三天后,一大清早,貅哥的姐姐身上背了一背箩包谷,包谷中的小袋子里藏了袋白花花的银子,回到家里。
  姐姐回来后,问她奶奶:“阿貅哪儿去了?”
  仿佛才几天内就变得痴呆了的奶奶喃喃道:“他呀,还以为跟你一道去了呢。”
  姐姐一想:“不好,阿貅一定跟在土匪的后面,去救他的姐夫去了!”她把怀中揣着本要准备在“送方”的路上吃的粑粑塞给了奶奶,带着送方的银子,匆匆往山里赶去。
  赶到傍晚,阿貅的姐姐被一个突然从林中冒出的蒙面黑影截住了去路。只见姐姐“啊呀”一声,瘫坐在地上。
  那黑影把貅哥的姐姐搀扶起来,却并没有急着要欺负或抢劫她的意思。他把姐姐围腰里的银子拿出来掂了一掂后交还给姐姐,然后把蒙面取了下来。
  姐姐一看是貅哥,痛哭着重重地朝弟弟脸上一巴掌抡了过去,五个清晰的掌印留在了貅哥的脸上。
  姐姐拉着貅哥继续赶路要去送方,并叮嘱弟弟:姐姐送方时弟弟只能躲在暗处,以免又被土匪掳了去。
  貅哥却告诉姐姐别走路了,他已和土匪们谈妥今晚的月亮一爬到山头的时候,他和土匪们一手交人,一手“送方”。
  月亮升起了。
  荷枪实弹押送着貅哥姐夫的土匪们,出现在了山头,一边说笑着,大咧咧地朝山丫口走来。
  土匪们心里虽然嘀咕着和他们说好在这里交人的是个小男孩,但他们验明了白花花的二百两银子并不虚假后,还是把人给放回了。
  貅哥的姐姐和姐夫秦韵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后,匆匆往回赶。走了一炷香工夫,他们停了下来,躲进一片林子中等着貅哥赶上他们。
  又等了一炷香工夫,貅哥箭一样地跑回来,手里有一包东西被他紧紧地拎着,身上还背着长长短短的三杆枪!
  貅哥的胆量和行为,把姐姐和姐夫吓懵了。
  但眼下他们已来不及争执,他们的燃眉之急是赶紧逃命。
  三个人连跑带爬赶了四个时辰的山路,庙村不久就在眼前。
  银子当然不可能送去给土匪了,但几兄弟为三杆枪怎么办争执起来。
  貅哥一定是要把枪带回家的,这是他的战利品了。姐夫和姐姐同穿一条裤子,如果把枪带回去,就等于向外人告知是他们杀了土匪。这样一来,还会给全村人带来灾祸。而没有把枪带回去,土匪被谁杀了就可以有好多种说法,他们就有可能逃过土匪报复这一劫。
  貅哥拗不过姐夫和姐姐,最后只得把枪藏好在山上后,他们才回到家中。
  这时,东方已经发白。
  
  
  7.牧羊
  
  回到家里,貅哥去找奶奶,却在奶奶的睡房中不见了她的身影。
  一家人焦急地寻找奶奶,最后貅哥在猪圈里找到了她。然而,找到后的奶奶由于一场跟着一场的惊吓,已经精神失常,成为老年痴呆了。
  一家人做吃了点东西后,已经累得动不起来,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
  “笃笃笃!”外面有人来敲门,把睡得正香的一家人惊醒。
  貅哥的姐姐吓得脸色惨白,从床上弹了起来。
  男人也要起床,却被女人按回到床上:“你再睡一会儿吧,几天落进土匪的手里没有睡好了,我去看看就回来。”
  男人苦笑着,又躺回到了床上。
  貅哥的姐姐穿好衣服后走出了房间,听到奶奶的房里传来了微弱的叫喊声:“土匪来了,阿貅你们赶快逃……”
  貅哥的姐姐走进了老人的房中,流着泪对奶奶道:“奶奶你别嚷嚷了,土匪早已杀光了,阿貅睡得正好呢!”
  奶奶好像听懂了孙女的话,口中喃喃“这样啊,这样啊”,不再呼喊了。
  姐姐去了大半天,又红肿着双眼回到了家中。
  男人没有睡着:“外面敲门怎么回事?”
  “是是是……”女人结结巴巴道。
  男人急了:“是什么回事你说啊。”
  女人把头转到一边:“村里人,村里人在问我们土匪的事呢,——没什么了。”
  睡了一会后,一家人起来,外面的庙村人因遭土匪烧抢而留下的惨局乱成了一锅粥,有的痛哭,有的咒骂,有的清理着废墟,有的掩埋着亲人……而貅哥的姐姐家却显得格外的平静。
  晚上,家中的两个主人显得从来没有过的缱绻和缠绵,那样的温柔、热烈和风情万种,使男人常常体会到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铭心刻骨与夫妻恩爱。
  男人累了,可女人还不依不饶。
  风平浪静后,男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俯下身来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对了,你是怎么弄到钱的。”
  女人搂着男人的脖子,把头转向了一边,通红着脸嘻笑道:“不说!”
  男人说:“我知道你能干,但我还是想知道。”
  女人撒起娇来了,翻身骑在了男人的身上,变成一个百吃不厌的娇娘儿:“不说不说就不说!”
  第二天一早,女人拿着被貅哥夺了回来的那包银子出去了。到了晚上,女人依然还没回来。心急如火、坐卧不安的男人走出门外观看了几次。
  女人回来的时候夜已很深,走的时候拿去的那一包银子还在手中。又红又肿的眼中,目光总是飘忽不定,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嘴唇干得裂开了口,疲惫不堪的脸没有了血色。她既不吃喝,也不洗漱,就携着男人的手进入了他们的睡房中。
  男人的心泣血了,他百般温柔地爱抚着自己的女人:“你有事情在瞒着我。”
  女人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跑到男人面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对男人道:“过两天,我告诉你,行吗?”
  男人把女人搂在怀中,再也不说什么了。
  又一天清晨,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鬼哭狼嚎般的谩骂声。不等开门,门已经被砸开了。由塔村高乡绅带着的几条汉子气势汹汹地冲进家中,口口声声说他们是按契约来带人走的。
  事情终于败露了。原来,貅哥的女人为了救自己丈夫的性命,为了筹措赎回男人的款子,她竟然把自己卖给高乡绅了。丈夫回来后,她把银子还给高乡绅,要求毁约。不想高乡绅本来就对她垂涎三尺,不愿还款,一口咬定必须要人。
  知道事情原委后,秦韵操了把利斧站在院心,也坚持着可以赔钱,但不给人,双方于是对峙起来。
  双方正在相持不下,在秦家的房脊上突然出现了一条人影,那人一手持着匕首,一手抱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那房脊上的人正是貅哥,而手中抱着的男孩,则是高乡绅的公子。众人一看,都吓呆了。
  鸦雀无声。
  貅哥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看清啦,姓高的,夺人之爱,不是男人!我已跟踪姐姐几天了,并和你公子交上了朋友。现在给你放句话,你,要是想把我姐夺走,我就把你公子,从你身边夺走!”
  高乡绅慌了:“你,你,你要干什么?”他看了看跟他一道来的汉子:“看什么?上啊兄弟们!”
  高乡绅的话还没说完,一记闷雷又从房脊上劈头盖脸地滚落下来:“敢!”
  貅哥见众人不敢再动,又放下话来:“其实嘛,我貅哥不是只会夺人之爱的孬种。我有个主意:欠你的银子,还你,外加一个貅哥,无偿给你做两年苦活,算是利息。在这期间,你想把貅哥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看怎样?”
  高乡绅没法,只得答应了。双方议定秦家除了如数归还高家的银子外,还由貅哥替高家到山上放羊两年。
  双方对着来看热闹的乡亲重新立了契约后,貅哥和高家公子才从房脊上下来。
  到了秦家院子中,高乡绅想要把公子从眼前这个五短三粗、一看就是个活阎王的貅哥身边夺过来。貅哥却笑了:“从现在起,还是让我当你家公子的马吧!”说完,他把木制的匕首递给了乡绅,把身子蹲了下来。
  高家公子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一边对老爹说着:“爹爹,貅哥不是坏人,可好玩啦!那匕首也是貅哥给我做的,爹爹你帮我拿好!”一边朝貅哥的背上趴去。
  
  ⒏狼祸
  
  据地方史志记载,塔村曾经是个“马以群分、羊以箐量”的地方。民国时期,这里的游牧文化早被农耕文化替代。
  阳春四月,同样在中国西南部的十万大山中,十里不同天的塔村,与蟥城有着天壤之别的宜人气候。
  就在当天下午,貅哥带上简单的行李,来到了属高乡绅所有的狼山坡畜牧场。狼山坡以坡为名,实际上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坝子,坝子内沼泽遍地,水草肥美,是个牧羊最为理想的场所。狼山坡三面环山,山峦起伏,山势险恶,森林茂密,郁郁葱葱;山巅上面,终年堆积着皑皑白雪。
  高家拥有这个牧场的年代已经无法考证,长期以来代代相传的说法是他的祖上原系千户土司。民国时期,高家祖上土司的头衔早已废弃,却仍然还是本地屈指可数的富家大户。而最能代表他们家身份地位的,正是拥有狼山坡这个令人羡慕的流油之地。
  和高家原来的牧羊人办理完交接,等那人和他告别后,面对狼山坡优美自在的景色,貅哥站在牧场的高地上,高兴得手舞足蹈,蹦跳起来。此刻,他还感觉不到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他只知道,与羊群为伴,与自然为伴,与没有权势、没有成见、没有欺凌、没有干旱和蟥灾、没有饥饿和匪患的树木花草鸟虫禽兽为伴,终于体验到了从来没有体验到的柔顺、宁静的心情,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自由自在和轻松欢愉。
  太阳已经落山了。貅哥一边把羊群赶回到内圈,一边唱起了比哭还难听的调子来——
  放羊放在狼山坡,
  羊羔母子莫惊慌;
  羊儿吆到牧场上,
  坐下数单双。
  我放羊儿一百只,
  恰好就是五十双;
  吆起羊儿坡上去,
  双又变成单。
  前边走着三十三,
  后边走着三十三;
  还有三七二十一,
  七六一十三……
  放牧之余,貅哥还转遍了牧场三面的山林沟壑,弄清了每一条溪流的野兽出没的羊肠小道,探险了深山老林中的每一座悬崖和深不可测的洞穴,摸清了莽莽群山的地形地貌和它们在不同时序和天气中的习性脾气。不久,狼山坡的自然环境终于征服了他,引诱他过起了自然而又粗犷的原始生活。羊群在他的身边打着转儿,五短三粗却动作敏捷的貅哥不仅学会了下套、设阱射箭、打弹弓等许多与野兽较量的技巧,还学会了攀悬崖,能爬上最高的树,会翻斤斗,会模仿狼嚎、野猪叫、人熊咆、猿猴啼和各种鸟类的鸣叫声。他观察和倾听着,耳朵能听到任何一种微弱的沙沙声,眼睛却能像狼似地穿透黑暗。他把各种动物野外生存和竞争的能力集于一身,与动物们和平共处。置身于大自然中,他不是像野兽一样跳跃于山林草原之间的自然美景,像野兽一样地吃喝和嚎叫,就是躺在温暖柔软的坡地上,无忧无虑地凝视着被温暖的和风慢慢吹动的云堆在天空飘荡。除了宁静,他对周围的一切不再有什么感觉;血液宁静,神经宁静,骨头宁静,头脑宁静,呼吸宁静,心跳也慢慢宁静下来;万籁俱寂,宁静如云雾一般蔓延。他的生活是单调而又充实的,他感觉自己本来就属于无拘无束、喜怒无常的山壑莽丛。仰人鼻息、惟命是从,那可不是他的本性和所要。
  为了减少狼群对牧场的威胁,每天晚上把羊群赶回圈内后,貅哥都要在通向牧场的狼道上下套子套狼。下套子的方法是他独创的,具体方法是:先搓好足以吊起豺狼的麻绳,把麻绳拴在弯成钩状的篾挑上做成一个套子,下套时把绳子的一头系在弹性足能吊起豺狼的杆子上,把杆子压弯,再把形成套子的篾钩固定在杆子下面小木桩上切出的坎儿上,套子就算下好了。豺狼一旦钻进套中,一拉,篾钩滑开小木桩上的坎儿,杆子往上一弹,就把豺狼吊在上面。
  时间在貅哥天天重复却每日新鲜的感觉中过去了。
  在这期间,按规定貅哥是可以每隔三十天,可以回塔村的高家领一次口粮,带一些生活所需上山的。可自从他和野狼较了劲以后,除了回去背了一桶食盐上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穿的是狼皮,吃的是狼肉。他还把吃剩的狼肉腌起晒干,做成一串串的狼干巴,并把积攒起来的上百张狼皮和吃剩的狼干巴藏在一个山洞之中。后来,他干脆把一窝野狼从洞里赶出,并把一股山泉直接引到了洞中,把自己的住处也从牧屋中搬到了离牧场最近的山洞,在洞里过着冬暖夏凉、自由自在的生活。有时他还想,人们只要投身于大自然,只要从事畜牧和渔猎,就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四处转移,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
  貅哥心里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对放羊的差事有丝毫懈怠。自从他来接替高乡绅家原来的牧羊人后,高家的羊群更肥壮了,数量也更多了。
  一天傍晚,狼山坡阴云密布,接着便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大作,风声雷声呼啸咆哮,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风暴铺天盖地,一道闪电恰好击在牧屋上,牧屋在雷声中轰然倒下,倒下后的牧屋上冒着一片狼烟和火苗。一片死寂,远处的高山密林,像预警似地响起了雷声。大雨开始倾泻到牧场上来,把牧屋的烟火浇灭了。第二道闪电划出了一个棱形,在电光的照耀下,貅哥看到了墨一样黑的云堆和牧场上受了惊吓的羊群。霹雳一声,闪电直刺大地。又是一声惊雷,大雨从黑云中倾泻下来,三面环山的草原仿佛挣脱了大山的怀抱趴在地上呻吟起来,旋风刮去了貅哥身上的狼皮褂子,长长的头发在狂风中乱舞。有一瞬间是一片漆黑的寂静,接着天幕上又是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电光,加深了浓重的黑暗。响雷是那样的迅猛,干裂,尖利,沉重,震耳发聩,把羊群吓得乱成一团。貅哥从地上站了起来,在山崩地裂般的暴风雨中风驰电掣地狂奔,咆哮着,吆喝着,狂叫着,和风雷赛着速度、胆量和气势,最后把羊群赶进了圈内……
  貅哥回到了山洞,天快亮了。他任身上的雨水淋漓着,坐下来喘了一会儿后,又跪下身子,把头伸进溪水中,狂饮了一阵。他从洞壁上取下了一块狼肉干巴,随手操起一把匕首,一边向羊圈走去,一边用匕首铣下一片片狼肉,大口嚼着。
  正要把羊群从圈内放出,他“啊呀”一声,发现有五六十只肥壮的羊身首异地、肢体分离、五脏不全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狼,狼……”貅哥睁圆了眼睛,伸开了两臂,旋转着身体,口中喃喃自语。
  
  9.卖身
  
  灯火昏暗,魅影幢幛。空气潮湿,霉气裂人。
  这是高乡绅家废弃不用了数十年的地牢。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如果不是愿意跟你来,你抓不着我。”
  “知道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吗?”
  “知道。可你不该把我关在这里。”
  “不该?——你知道我损失了多少只羊?”
  “那都是狼惹的祸!”
  “你知道一只羊能值多少钱?”
  “不知道,除了我自己,什么值钱的我都没有。”
  “你刚才说我的损失应该找狼去算账?”
  “我为你牧羊,你的羊群变多了,也变壮了。”
  “那又是谁惹狼的?”
  “狼是狼,人是人,无需人去惹狼的。”
  “那供着兽神的牧屋是谁烧的?”
  “是霹雳!”
  “哦,你是说保护我们家牧场的兽神应该天打雷劈?”
  “我说的没有一句是假话。”
  “你到了我的牧场后天天给兽神烧香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那没用!”
  “为什么没用?”
  “神是神,人是人,犯不着我要巴结他。”
  “好,不跟你说了,明天我把你姐姐喊来。哈哈哈……”
  牢门“哐啷”关上了。
  牢的深处,传出了呼叫:“——别动我姐!”
  高乡绅从地牢中返回,想到六十八只肥羊就这样被糟蹋了,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他的心里好不刺痛。想想貅哥曾经给他羞辱,竟逼着他把一块到了口中的肥肉给吐了出来,他的心里好不愤恨和怨怼。同时,一个新的希望在心里萌生了:这一回,他不仅要把貅哥像狗一样痛快淋漓地玩死在他的股掌之中,以报前次的一箭之仇,还要把吐出来的肥肉再次吃下。他迫不及待地吩咐家丁赶往庙村,请秦家夫妇务必要来高家一趟,说是有要事和他们相商。
  家丁从秦家回来,高乡绅早已拟定了对付秦家的一个方案:一个赔偿三百两银子的私了协议书,一个告貅哥通匪偷杀了高家羊群的诉状。他不想强人所难,要让秦家二者之中任选其一,并要把这事情做得有理、有义、有节,以免外人说他借机报复,欺压穷人!
  秦家夫妇心想貅哥一定在高家畜牧场出事了,辗转反侧、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夫妻俩便分头行动,由貅哥的姐姐到狼山坡找貅哥,由秦韵按高乡绅家的家丁的传话,先到高乡绅家探个虚实。
  秦韵匆匆赶到高家时,高乡绅和由他请来的中间人及证人,早已等后在高家的大堂内。
  双方坐定,先由高乡绅向秦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了貅哥通匪宰杀了高家六十八只羊的罪行。
  秦韵是个曾被土匪当过绑票的毛子(匪语:被抓到匪窝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虽已弄得六神无主。但他觉得如果弟弟通匪,那高家失去的羊只就不仅只会是六十八头,所以没听到貅哥亲口承认,无论如何他也不相信这个事实。
  貅哥从地牢中被五花大绑地提押过来了。正像秦韵所想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承认自己通匪。他简单明了地陈述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后,警告高乡绅:如果高乡绅硬要把这盆脏水泼到他貅哥身上,那他必将会受到不可饶恕的天谴!
  高乡绅冷笑:“我不怕土匪,所以天谴落不到我头上。”
  貅哥也冷笑:“我发誓,你就等着瞧吧。”
  貅哥被带回地牢,证人在貅哥通匪的证词上一一签字画押。
  做完这一切,高乡绅把一纸诉状和一张协议书摆到了秦韵面前:“你是貅哥他姐夫,有的事情可能还要给貅哥的姐姐商量。我高某是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乘人之危的事情我高某做不出来。事情的原委怎么样,这么多证人都证实了,我高某如果一纸告到官府,官府如何裁决,明眼人自会明白!所以我要给你们五天时间,你和家里人回去商量商量,如何选择,你们看着办吧!”
  貅哥的姐姐回到家里,时间已经很晚。
  女人说的第一句话:“貅哥一定是惹祸了?”
  男人的脸上没有表情:“是惹祸了。”
  女人试探着男人:“貅哥不会逃走了吧?”
  男人说:“在高家呢。”
  女人又问:“他们没有把他怎么样吧。”
  男人把女人抱在怀中:“你累了,先吃饭吧。吃了饭好好睡上一觉。”
  女人一边吃饭,眼皮跳得很是厉害。“貅哥这孽种,他命中怎么有这么多灾难啊!”说着,又掉起眼泪来。
  男人把白天在高家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告诉了女人。
  女人哭了,哭得嗓子都沙哑了,哭得再也哭不出来,哭得昏了过去又醒了过来……
  第二天中午,高乡绅的小儿子悄悄来到了秦家,递给秦韵一个纸条,并告诉秦韵:“貅哥说,东西拿好后,到蟥城去找药王。”
  秦家夫妇打开纸条一看,纸条是一幅画,画上有一个牧场,一座山,一个箭头指向山上的一个山洞。
  时不我待。秦韵抓起纸条就往外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告诉女人:“五天内我若回不来,你尽量缠住高家,想尽办法也要让他们多给我们两天时间!”
  
  10.从军
  
  按照貅哥纸条上的提示,秦韵日夜兼程,先悄悄赶到了狼山坡附近的山林中,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个山洞。
  当他找到洞里的那数百张狼皮时,他心里的疑团和一块巨石落地了。他跪了下来,拥着狼皮,激动得泪流满面,长长地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不就是我们所需要的银子吗?——到蟥城找药王——找药王去!”
  他用夹杂在狼皮中一张大大的熊皮,把狼皮打成一个大包裹,带上了在路上足够吃的狼肉干巴,抄着陡峭崎岖的近路,一个人披星戴月在荒无人烟的高山峻岭中过丛林,渡溪流,攀悬崖,走山梁,用了三天时间,走完了貅哥和奶奶半个月才走完的路程,于第三天的黄昏时节,终于赶到了蟥城。
  城内人烟稀少,环境肮脏,灯火稀少,市面萧条,满眼一片狼藉,没有了地处多个部落交汇点上的古城昔日繁荣的景象,无法让人想象这里曾经是一个节度的治所之地。
  秦韵寻找到药王家的大门,药王恰好外出不在。秦韵心里又慌又急,不免有些感伤和失望。好在药王家人对来访的一切生人都能以礼相待,热情周到,才使秦韵一颗悬着的心稍有慰藉。
  时值子夜,在崎岖的山路上星夜奔走了三天三夜的秦韵既来之,则安之,早早已经歇下了。睡梦中,他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门开了,一个浓眉大眼、颐额善目、白白胖胖的长者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大大方方地作了个揖,笑着说道:“听说顾主有急事,所以半夜来打扰。”
  精疲力竭的秦韵把貅哥投亲,替高家放牧,招致狼祸的事说了一遍,并把貅哥所画的纸条拿出来,把狼皮打开给药王看,特别提到了貅哥吩咐来找药王的口信。说着说着,一个堂堂硬汉,眼泪就吧哒吧哒滚落下来。
  药王面有难色道:“小店只做小本生意,除了药材一般都是不经营的。唉,这个年月,都很难啊!”
  秦韵一听,心里更急了。可人家说得在情在理,便觉再无强求之理,于是低下头来,无言以对。那眼泪更像破堤的水,翻江倒海倾泻而出。
  药王沉吟着,踩着细步儿在秦韵跟前转了大半天,抽身退出了。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回到秦韵的身边,打开:“你点点,这是三百两,够了吧?”
  秦韵浑身颤抖了,话儿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药王神算,就这个数,够了够了!”
  药王说:“你星夜赶来,想到我药王,是抬举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带来的狼皮就先存放在我这边,想来取时随时来取。银子算我借给你,没息没期,也不用给我打借条,什么时候能还就什么时候还我。”
  秦韵听了,扑嗵一声滚到地上,对着药王,磕了三个响头。拎起银子,泣不成声地喔喔痛哭着,连夜走了。
  就在秦韵银子到手往回赶路的时候,在高乡绅家,正喝着酒的乡绅和家丁主仆二人也还高兴得还没入睡。
  “主人啊,你怎么不把那貅哥告上官府?”
  “告上官府,他就会必死无疑了啊!”
  “这不正报了主人的一箭之仇?”
  “蛋打鸡飞,哪有这样报仇的啊!”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答应人家延期一天呢?”
  “有理有节嘛。像秦家那样的穷鬼,三百两银子,容易就能弄到手吗?”
  “既然弄不到手,主人怎么还要来这一招呢?”
  高乡绅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是怎样的一个娘们儿啊!我要把她赢得口服心服!”
  太阳离西边的山头只剩一拃那么多,六天就要过去了。在高乡绅家的大堂上,貅哥坐卧不安的姐姐正把丈夫秦韵望眼欲穿,却仍不见他的影子。
  地牢外面,高家的小儿子正和关在牢里的貅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师兄你别急,我既和你结拜了兄弟,就和师兄生死与共了!”
  貅哥笑着:“你还小,师兄才不想连累你呢!”
  “我爹要是使坏了,关键时候我把师兄给放了……”
  而在高家的高堂上,摊牌的时间到来。
  对着高堂上的那一群中间人和证人,心里乐开了锅的高乡绅终于发话了:“一到太阳落山,他姐若还举棋不定,那就休怪我高某一纸诉状告到官府了。”
  貅哥的姐姐哭诉道:“还不见貅哥他姐夫筹到银子,你这不是要人命吗?”
  高乡绅笑了:“他能筹到那笔银子吗?”
  貅哥的姐姐痛哭流涕:“那你要我们怎么办?”
  高乡绅欲擒故纵:“办法倒还有个。可我怕太仁慈了,亲朋故旧和乡亲们在背后会戳我的脊梁骨。”
  貅哥姐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求乡绅大人开开恩!”
  “协议后面再加一条。”
  “什么一条?”
  “如果秦家做不到一手交银子,一手放人,高家可以先放人,但你得做我家长工!”
  “什么?你挖空心思就为这?你这畜牲!”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不是好心被你当驴肝肺了?”
  “罢罢罢,太阳落山了,你们请回吧!”
  “等等!”秦韵这时从天而降,从高家门外冲了进来。
  秦韵把白花花的三百两银子掷到高乡绅的眼皮底下。
  高乡绅懵了。
  但在高家大堂内这么多人面前,他知道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貅哥终于被放出来了。
  秦家姐弟一家人抱成一团痛哭着,走出了高家的深宅大院。
  而就在他们走出高家大门的时候,一个被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的陌生人,泥鳅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高家。
  高乡绅还站在高堂上发怔,那人嘻嘻笑着,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恭喜发财,高大人!”
  高乡绅脸色一下变了:“这个时候,你又来有何贵干?”
  那人有点儿难为情:“我们家老大派我收保护费了!”
  高乡绅一脸不高兴:“来的真是时候啊!没钱!”
  那人把嘴巴呶了一个:“那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吗?”
  高乡绅哈哈大笑起来:“是银子,是银子,你拿去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那人取过银子,转身就要离开高家。
  “等等!”高乡绅把那人喊住:“上一次你们到庙村作客,放火、裁人、睡财妈灯火(匪语:妇人姑娘),不是绑了一个叫秦韵的土乌龟(匪语:地方军人)?”
  “他妈的,被抢了,还杀了我们三个兄弟!”
  “知道是谁干的吗?”
  “如果知道了,早就把他腌吃了!”
  “就在我家大门口,你们已经老将会面!”
  “那秦韵不是胆小如鼠,手无缚鸡之力?”
  “他有一个小舅子叫貅哥的……”
  “知道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就在当晚,土匪下山包围了秦家院子,杀死了秦家夫妇和奶奶,放火把秦家烧了。貅哥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但他没有把自己的感觉传给亲人。人生在世,就像一根苇草,在无常的世事面前想要阻止一定要发生的事情是痴心妄想的。可他自己不敢懈怠,他要把自己的眼睛睁大,要做好一家人的守护神。只可惜力量悬殊太大,而匪徒下手又太快了,他自己虽然手疾眼快,跳窗逃走,捡回了一条命,却未能挽救一家人的性命!
  让貅哥泣血的心稍能平静的就在当晚,塔村的高乡绅一家人,除了少不更事的小儿子平安外,其余全都被杀了,那么大一个深宅大院,一样的全都变成了火海,也算是恶人得到了恶报。
  第二天,蟥城来人购买男丁,说是要顶替家中男儿前去当兵。貅哥于是卖了自己,买了块坟地和三口棺材,像模像样地把姐姐、姐夫和奶奶埋葬了后,从军去了。
  回到蟥城又告别蟥城的时候,貅哥的身后传来了一曲如泣如诉的悲歌:
  一更眼泪滚滚流,
  抓去当兵吃苦头;
  各怀鬼胎军阀乱,
  沙场落人头。
  二更眼泪当枕头,
  王旗变幻破城头,
  官饷匪方梳篦过,
  乌鸦唱坟头……
  
  责任编辑 杨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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