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长篇小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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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名片
  张鹰,1995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解放军出版社文艺图书编辑部主任、编审。曾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戏剧艺术》《戏剧》《首都师范大学学报》《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等发表学术论文,著有学术专著《反思中国当代军事小说》,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另出版译著《诺桑爵修道院》《梦影流年》《易位》等百余万字,传记小说《五月端阳红》,长篇小说《此岸·彼岸》。
  盈盈是在火车即将开动的那一刻被孟休从车上拽下来的。她们刚在站台上站稳,火车就开动了。
  妈妈,你这是要干什么?不是你让我回学校的吗?盈盈不解地看着满脸是汗、气喘吁吁的孟休问。
  是你外婆……外婆……要你回去的……孟休说。
  外婆?我不是已经同外婆告过别了吗?不是她老人家催着赶着要我回学校的吗?盈盈问。
  你外婆……她有话要问你。孟休说。
  外婆有话要问我?盈盈的眼睛亮了,我知道了,外婆一定有重要的话要问我。她说着,拎起行李就大步向前奔。
  盈盈,你等等——孟休赶上盈盈,从她手中接过一个包来说,我告诉你,给外婆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尤其是……在涉及到那个人的时候。
  盈盈调皮地看着她的母亲问:那个人是哪个人?
  你知道的,孟休说。
  你说的是你父亲吗,妈妈?盈盈问。
  记住,妈妈从来就没有过父亲!孟休说。
  盈盈的目光锥子般地落在她母亲脸上,随即便摇起头来,说:不对,妈妈,你说你从来没有过父亲,这不可能,你只是没见过你的父亲罢了;可是,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你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仇恨呢,妈妈?
  因为……他给外婆,也给我们全家人带来了屈辱。孟休的脸色煞白,嘴唇也在哆嗦,所以我警告你,盈盈,如果外婆不提,你不许跟外婆提到那个人。
  我知道了,盈盈说着,加快步伐。她知道,跟母亲的争论,永远都不会有结果,而外婆就不一样了,她预感到外婆这次喊她回来,与她们家最隐秘的一段历史的揭开有关系,或许她就是揭开这段历史的最后之谜的那个人。此刻,她的脚踏在小镇的土地上,就仿佛走在一条通往历史的路上。
  外婆住的医院很快就到了,孟休说外婆只让盈盈一个人去看她,她就不去了。说着,妈妈便要接盈盈肩上的挎包,盈盈说不用了,我就背着它直接去医院,说不定那里面就有外婆想要的东西。
  与妈妈告别后,盈盈几乎是飞到了外婆的病房。
  外婆看见盈盈,笑笑说,回来了?盈盈也对外婆笑了笑。外婆说,学校就快放暑假了,你还回去干什么?盈盈本来想说外婆不是你让我回去的吗?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外婆,看着看着,她就把目光落到外婆胸前那条红围巾上。此刻,外婆正将那条围巾揣在怀里,像是揣着一个熟睡中的婴儿。
  外婆,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盈盈问。
  外婆的眼睛狡黠地对盈盈眨了眨,问: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喊回来吗?
  盈盈说:外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问我。
  外婆说:你觉得外婆会问你什么呢?
  盈盈这回不敢如实回答外婆的问话了,她看着外婆,外婆那黑洞一般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扫说:说吧!外婆不喜欢说假话的孩子。你心里是怎么猜的,你就怎么回答外婆。
  盈盈说:外婆喊我回来,一定是为了我外公的事情。外婆,关于外公,你有什么要问的呢?
  谁是你外公?外婆问。
  孟寒朴呀,他是我嫡亲的外公。外婆,这你大概无法否认吧?
  外婆说:我不许你这么叫他!
  那我就喊他的名字好了,孟寒朴,行吗?盈盈说。
  你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就对他直呼其名,这是不应该的!外婆说。外婆说这话的时候,苍老得似乎微波不兴了的眸子里掠过几丝温柔。盈盈断定,外婆对外公的爱情并没有随着外公的离她远去甚至死亡而消失,它已经深深地镌刻到外婆的心灵深处,深得外婆自己都难以察觉了。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他呢?盈盈问。
  那个人——和你母亲一样,你就叫他那个人。外婆说,好了,你就给外婆说说那个人吧!
  盈盈说:外婆你让我说什么呢?你对他的了解肯定比我要多得多。
  外婆沉默了,许久,她才说: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在什么地方死的。
  盈盈这才明白外婆让妈妈把她从火车站追回来的真正原因了,可她又能回答外婆什么呢?在对历史的研读过程中,她更感兴趣的是外公,或者说是孟寒朴作为孟家三少爷、才华横溢的历史学者所散发出的迷人魅力,以及他自己的人生选择与他最终所走的人生道路的矛盾背反,尽管她对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或许是因为她和这个人血缘上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吧,但她主要还是把他当成了历史学研究的个例,至于这个人的肉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又是以怎样一种方式消失的,她就不太清楚,甚至也没有更多去了解的欲望。一个多月前,一本历史学者新出版的书上提到了孟寒朴的死亡,那本书上说他是死于1960年——尽管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她还是把这事告诉了母亲。至于他是在什么地方死的,那本书就只字未提了,盈盈知道,对于孟寒朴这样一个人的死亡,除了她以外,不会有更多人感兴趣的。
  大概是1960年吧,盈盈说,他应该是死在他的家乡,他不是最后又回到家乡了吗?
  胡说!这不可能!外婆黑洞一般的眼睛瞪着她。
  外婆,为什么不可能?你在1960年或者是1960年以后还见过他吗?
  沉默……盈盈发现,外婆脸上的肌肉在沉默中剧烈地抽搐着,仿佛要离开外婆的骨骼而独自飞去似的。
  外婆,你一定见过他,对吗?那是在什么时候?他又是怎么出现在你面前的?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外婆说,她的身体仍旧抖得厉害。
  又是长长的沉默……外婆终于打破沉默的时候,盈盈发现,她的眼睛,还有她的神态都平静如初了。   你还知道他什么事?外婆问——外婆的声音是苍老的,盈盈甚至觉得,她苍老的声音已经载不动她头脑中许多痛苦的记忆了。
  谁?盈盈梦游症患者一般激灵了一下,愣怔地看着外婆。
  你外公——对于他你还了解多少?外婆问。盈盈发现,外婆的目光里又焕发出刚才她所看到的那如水一般温柔的光辉了。
  盈盈讲开了……她先讲的是孟家三少爷火烧孟家大院的壮举,外婆听着,昏花的眸子里竟焕发出只有少女才会有的明净,盈盈奇怪,问:这可是上了现代史的大事,外公以前没有给你说过吗?
  哦,讲是讲过的……外婆痴痴地看着盈盈,仿佛很不情愿盈盈的讲述突然中断似的。
  盈盈又讲,她讲了青年孟寒朴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对于史学界的贡献,还有他的那些才华横溢,充满了激情与济世思想的历史学论文。这回盈盈讲得很投入,但却没有想到,她的讲述会被外婆打断。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吗?外婆的声音急切,急于求证什么似的。
  什么真的假的呀,外婆?盈盈问。
  你是说他真的很有才华吗?那个时候外婆以为他有学问,有才华,可外婆那时候是个没文化的女人。盈盈,你都读研究生了,你还以为他有才华,有学问吗?
  当然,盈盈说,如果他一直走做学问的路,他现在一定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历史学家,甚至是学界泰斗了。
  那样外婆就不会认识他了,外婆喃喃地说。
  盈盈觉得,外婆心灵的窗口就要被她打开了。她问:外婆,认识我外公你后悔吗?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外婆没有回答盈盈的问话,但盈盈发现,外婆昏花的眸子里流出了两滴泪水,接着,那两滴泪水向下蔓延着,淌过外婆的脸颊,仿佛沟壑纵横的土地上并排流淌着的两条小河。
  盈盈坐到外婆身边,用手拭去外婆脸上的泪痕,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盈盈,你记住——许久,外婆才哽咽着说:世界上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事情。那都是……命!
  那么,外公最后的选择也是命吗?我指的是他背叛了他曾经热烈追求的革命——盈盈的话问得迫不及待,根本就没来得及多想外婆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后来,还是外婆身体的剧烈颤抖打断了她,她这才注意到外婆已经抖成了一团,外婆的脸色苍白,上嘴唇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外婆,外婆……盈盈慌了,要出去叫医生,却被外婆拦住了。外婆指了指桌上的药瓶,盈盈赶紧从那药瓶里倒出两粒药让外婆吃下,她看清了,外婆吃的是速效救心丸。
  外婆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说:盈盈,你记住,永远不要再问外婆这样的话——要是外婆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的。现在不行,外婆不想告诉你的时候,你就不要去问。
  盈盈点了点头。外婆说:好了,你回家去吧!
  盈盈说:我在这里陪你。
  外婆说:不用了,我今天死不了,明天也死不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回家去吧!
  盈盈看了看外婆,外婆的眼神中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决绝。外婆的目光她是无法抗拒的,她什么也没说,悄悄地走出去。她刚走到病房门口,又被外婆叫住:回来——你!
  盈盈回来了,她怔怔地看着外婆,不知她又要问什么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外婆也怔怔地看着盈盈,许久,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干涩涩的,像是从沉睡了多年的古井里发出来的:你……你的那些历史书上……有没有他……哦,就是那个人的照片?
  盈盈兴奋起来,仿佛外婆的这个问题是她等了许久的,她说了一声:“外婆,你等着——”便打开放在地板上的行李,摸索了许久,终于从一个文件袋里摸出两张照片,迫不及待地递到外婆手中。
  外婆,这是我在图书馆里翻拍的。盈盈边说边观察着外婆脸上的表情。
  接过照片的刹那,外婆的手抖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汩汩的声音,脖子上的赘肉也随之抖动起来,昏花的老眼里闪烁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光。
  仅从外婆眼睛里那难得一闪的光芒,盈盈便能断定岁月并没有湮没外婆对于外公的爱情,她的爱是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的,那就是仇恨与诅咒。或许她的仇恨与诅咒本身就是一种爱,爱之深才会恨之切嘛!
  外婆,你看,这是火烧孟家大院时的外公,你看,外公那个时候多么英俊;外婆,这张——外公多了几分儒雅。外婆,你那个时候认识外公了没有?
  外婆突然抬起头来,戒备地看着盈盈。
  哦,你该走了——外婆说。
  盈盈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外婆,你真的让我走吗?她说。
  你走吧!又是那种令人难以置疑的决绝——盈盈不得不站起来,向着门口走去。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她回了一下头,但这回外婆却没有喊她回来。
  盈盈把外公的那两张照片留在了外婆的病房里。
  秦诗伊是在夜半时分离开医院的。
  她离开的时候,整个医院都在沉睡着。从护士台经过,她还看了一眼,值班护士趴在值班台上睡得正香,她用值班台上的纸笔给护士写了一个字条她都没醒来。秦诗伊狡黠地笑了。
  她去了墓地。
  那里是她儿子孟原的家,也是她最终的安息地。这些年,每当遇到难以决定的事,她就到孟原那里坐一会儿,听听他的意见。那些年,她把儿子当成她的主心骨。儿子死了,也还是她的主心骨。
  何况这件事本身就和孟原有关。
  孟原是在孟寒朴向她许诺革命胜利了给她买一条红围巾的那天夜里闯进他们生活中的。
  那真是个美好的夜晚。雨骤风狂之后的和风丽日——在他们的生活中,曾有许多这样的和风丽日,可是那一天却与以往甚至以后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至少秦诗伊是这么认为的。在她心中,和风丽日从他们吵过架之后和解的那一刻就到来了,一路上,他们的心情都沐浴在这种和风丽日中。他坐在轮椅上,她推着他,后来,他们便一起哼起了歌——就是那首《远在小河对岸》,诗伊觉得,就是这首歌让她真正走进孟寒朴的生活,也使孟寒朴真正走进她心中。如今,在这首歌的诞生地哼着这首曲子,他们感到格外亲切,彼此的心也在这首歌中贴得更近了。   这首歌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唱到他们住的地方,他们还想唱……莫斯科的夜风把他们的歌声飘出很远很远。唱着唱着,孟寒朴不唱了,他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诗伊;孟寒朴不唱了,她也不唱了,也怔怔地看着孟寒朴。
  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她的声音宛若刚才无处不在的歌声,将温柔布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想我们应该有个儿子——孟寒朴说。
  我也想——她低下头,偎依到孟寒朴怀里——那个时候,他的怀抱真温暖,也真宽阔。
  最好是一个能像你一样又英俊潇洒又才华横溢的儿子——她又说。
  孟寒朴将手搭在她肩膀上说:要是我哪一天不在了,儿子可以代替我天天陪伴你。
  泪水立即盈满她眼眶,她伸手将孟寒朴的嘴巴捂住,说:我不许你这样说!她的声音哽咽了。
  孟寒朴的手轻轻地颤抖着,将她的脸抬起来,低下头去,点点滴滴,吻掉她脸上的泪水,随即,便将她紧紧地拥进怀中。
  雨骤风狂。
  他们的儿子孟原便是这次雨骤风狂的产物。
  孟原是在第二年夏天出生的,为他接生的是一个苏联医生。苏联医生说,孩子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对着他笑,苏联医生对他做鬼脸,他便伸出小舌头回应苏联医生。哥尼亚!哥尼亚!苏联医生连声叫着。在俄语中,“哥尼亚”就是天才的意思,后来,哥尼亚便成了孟原的俄语名字。
  他们觉得孩子还应该有一个中国名字,诗伊说,我们想要一个儿子的梦终于圆了,而且他长得那么像你,就叫他孟圆吧。孟寒朴也说,圆梦,孟圆,好,他的父亲还有一个梦等着圆呢。诗伊想起来了,前几天他说过,给他安假肢的德国医生很快就到了。这是一个近在咫尺的梦想,除了给他们的儿子取名孟圆,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名字呢?后来,他说孟圆这个名字太像女孩子的了,不如把“圆梦”的“圆”改成“原野”的“原”,更有气势!就这样,他们的儿子哥尼亚便有了一个中文名字“孟原”。
  总之,孟原是他们的希望。
  孟原出生后没多久,苏德战争爆发,请德国医生为他安假肢的希望也成了泡影。他已经出国治病两年了,除了腿,他的身体在渐渐好转,他不愿意在苏联继续呆下去了。他给党组织写了一封信,组织很快便有了回音,同意他回国工作。那时,柳芭随莫斯科的国际儿童院转移到了后方。他们只能先把她留在那儿,带刚刚出生的孟原回国。
  他们回国后没多久就被捕了——孟原的童年差不多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诗伊不知道孟原是不是记得他父亲,孟原不说,她也不敢问——许多年来,这已经成为她与孟原,甚至她与柳芭和休休之间谁也不愿意提及的话题。那个风雪的除夕,就是孟寒朴把一条鲜艳的红围巾捧到她面前的那一刻,她明白孩子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记得。她还知道,孟原恨他父亲,尽管他长得越来越像他。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才意识到他和她的儿子,那个在战火中出生,在监狱里度过了童年的哥尼亚长大了,她也才知道在长大了的哥尼亚面前有许多令她感到难以面对的东西。
  眼前的这条红围巾,还有正在远去的那个只能用双手在覆盖着积雪的大地上前行的那个人都是她难以面对儿子,也难以对儿子说清楚的事情。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尽管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她的大脑里空荡荡的,只有正在铺天盖地俯冲下来的大雪一般的苍白,又苍凉又空虚……正在远去的那个人再一次把她的心带走了。
  哥尼亚不肯让她的大脑就那么又苍凉又空虚下去,他像正在铅灰色的天空中疯狂舞蹈着的北风,把她的思绪搅得一片纷乱。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疯狂得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居然是儿子发出来的,她也没有看到儿子那双充血的眼睛,直到儿子使劲地摇晃着她,把她的身体摇晃得似乎马上就要七零八落了的时候,她才把空蒙的目光转向儿子。
  告诉我刚才那个人是谁?儿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对她吼叫着。
  一个战友……是朋友……她说。
  什么样的战友?朋友?孟原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心都刺穿似的……她的心疼得战栗起来,冷飕飕的汗水把她单薄的衣衫都湿透了。
  过去的一个朋友……她的嘴巴机械地蠕动着……总之,你不要再问了!
  骗人!骗人!孟原流泪了,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吗?
  一阵狂风……雪地上的红围巾颤抖了一下,便被狂风卷到天空,她和孟原的目光被同时吸引过去。随即,那一片浅灰色中跳跃的火焰又落到地上。
  她和孟原几乎同时跳到那条红围巾面前,孟原先她一步把脚踏上去。
  你这孩子,快放开!你怎么这样!她神经质地叫起来。
  孟原锥子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为什么要送你红围巾,你说?难道连他的礼物你也要接受吗?你说,这都是为了什么?
  因为……因为……他是你……你们的父亲……她流着眼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她心里感到轻松了不少。
  又是一声怒吼,仿佛天空中突然而至的霹雳,她的身体在这声霹雳中摇摇欲坠着。
  我不要这样的父亲!我从来就没有过父亲!孟原的喉咙仿佛要撕裂开来似的,但他却一阵高似一阵地喊着,像是要用这一声比一声的沙哑证明什么。他的喉咙终于不堪承受这样的重负,再也喊不出来了,但他还想证明,也许是发泄,他的目光落在了脚下的红围巾上,又是一阵歇斯底里……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在红围巾上踩着,踏着,踏着,踩着,吐着唾沫,甩着鼻涕……
  你……你要干什么?秦诗伊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心像是被什么人抽去了似的,眼前黑黑的,倒在地上。
  ……
  要不是休休,那条红围巾说不定早就成了他和她关系的牺牲,或者是祭奠……也许是孟原对他的母亲还有几分怜惜吧……总之,那条红围巾被休休抢到手中。小姑娘流着眼泪,用雪水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被孟原踩踏过的痕迹,直到那条红围巾在她手中鲜艳如初。她小心翼翼地把红围巾晾起来,搬了只小凳在旁边守着。怕孟原又会对红围巾施暴,她晚上连觉都不睡。那个时候,她这个妈妈正在床上昏沉沉地睡着。休休相信,只要她把鲜艳如初的红围巾捧到妈妈面前,她一定会醒来的。   果然,两天之后,她醒过来。看到休休捧在手中的那条红围巾,她哭了,随即便将休休和红围巾一起抱到胸前,紧紧地。
  孟原却和以前不一样了。
  秦诗伊觉得,孟原是在那一天突然长大的——在那一天之前,他还是个孩子,一个敏感、脆弱,时时需要母亲呵护的孩子;那一天之后却不一样了,尽管他仍旧敏感,也仍旧脆弱,但他却不愿意接受母亲的呵护了。他总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她,拒绝着她的一切关心或关爱的企图。他的眼睛中仿佛有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他和母亲泾渭分明地割开了!
  他长得真的是越来越像他了……秦诗伊突然想起,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中也有这么一道屏障,不,那是一团雾……正是那团雾,阻隔在他和她之间。那团雾对于他来说却是不存在的,他能一目了然地看清她,她的眼睛却永远也无法穿透那团雾。她不知道他最终走上那条路是不是和他们中间的这团雾有关,也许是吧……要是真的能够走进他的心中,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肯定会阻拦他的……一定会的……
  可是儿子……他真的是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了。不但长得像,还和他一样有才华,他不但能把笛子吹得很美,而且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一笔好文章,学习成绩也很好……儿子长大了,却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代替他来陪伴她,而是在监视她,或者干脆就是她的对立物,一个异己……
  儿子对她敌视的目光让她越发痛恨那个父亲……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要送这么一条红围巾呢?她也恨自己,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对那条红围巾表现出如此的爱惜,甚至莫名其妙地想留他和他们一起吃冷水泡萝卜干的年夜饭呢?她不是已经在心中对那条红围巾踩踏了无数次吗,为什么就没有勇气把这些全部告诉儿子,求得儿子的谅解?
  也许是儿子根本就没有给她那样的机会……每当看到儿子那蛰伏着一条蛇似的冰冷目光,她的心都凉了。她恨他的那双目光,不是恨儿子的,而是恨他像的那个人的。每天夜里,那双目光便会不期而至地降临到她的房间,阴冷但却是热切地看着他,把她看得冷森森的。渐渐地,那双眼睛便会无限放大,把她逼到一个狭小的角落;或者,那双奇大无比的眼睛会衍化出无数双眼睛,用同样阴冷而热切的目光逼视着她,一直把她逼到发疯。她从床上起来,一只接一只地踩着那些眼睛,直到周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把她踩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从阴森可怕的梦中挣出来,她又不得不面对儿子的那双目光——阴冷,有时又热切!她恨起那双目光,不管是阴冷的还是热切的,她觉得就是那双眼睛毁了她的一生……她也因此而迁怒于儿子,开始找茬儿和他吵架。儿子根本就不愿意与她吵似的,无论她用多么恶毒的语言激怒他,他都是用那样冷森森的目光看着她,有时会对她冷冷地笑一下,是从鼻孔里发出的嘲笑。
  他的冷傲也像他,她恨起儿子一切像他的地方,她甚至觉得儿子是在代替他来折磨她。
  与儿子的摩擦达到白热化是在那年的夏天,秋天过完之后就更加严重了……
  这一切和柳芭的遭遇有关……那年夏天,她走了几十里山路才走进了柳芭和桥的世界。在她的想象中,那个叫桥的年轻人,那个才华横溢又激情如火的青年县长是完全有能力把她女儿带到快乐的彼岸的。在那个黑夜,她把柳芭的手放到桥手中的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把女儿推离了她正在挣扎着的无边的苦海;可是,她却在走了几十里山路之后发现桥不过也是和山里任何一个男人一样只会打老婆泄气的男人,而她的女儿,她的聪明美丽如同天使般的女儿也没有摆脱山里女人挨打受骂一辈子的悲惨命运。那一刻,她简直都要崩溃了。休休使劲拉她的手,她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她便意识到,横亘在桥与柳芭之间的屏障仍旧是那个叫孟寒朴的有着一双冷傲目光的男人,是他拖拽着女儿,使她无法走向幸福的彼岸。他不但毁了她的一生,也毁了女儿的一生。
  仇恨的烈焰在她胸中熊熊地燃烧,一直烧到她和休休又翻过几十里山路回到家里。一到家,她便看到孟原那双冷傲的目光,她说不清为什么,一看到孟原的那双目光,她便伸出手,噼里啪啦就在孟原脸上左右开弓打起来。孟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既不还击,也不说话,直到她打得头晕眼花,再没了力气,昏倒在地上。
  那年秋天过后的一个风雨之夜,柳芭又一次被桥毒打后从她和桥营造的那个爱情的小窝里彻底出逃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柳芭失踪后,桥把留有柳芭血迹同时也写着孟寒朴名字的那本《普希金诗选》送回到她手中。她在沾有女儿血迹的书上抚摩着,倏忽间,她看到“孟寒朴”三个字,怒火又在她心中蒸腾了。就在这个时候,孟原进来了,她突然向着孟原扑过去,仿佛他真的成了孟寒朴。她在他脸上又撕又扯又,直到把他的脸上抓出道道血痕,直到休休哭着把强哥喊了来……要不是强哥使劲把她拽开,她那次会把孟原掐死的。
  小碗,你这是要干什么?强哥问。
  我恨他!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呢?她喊着,歇斯底里。
  你以为他是谁?小碗,你看看,他是你儿子,你亲生的儿子呀!强哥说。
  她哭了,哭得肝肠寸断。孟原却冷冷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后来,她没有再对孟原那么歇斯底里地发作过,但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一个母亲爱她的儿子那样爱孟原。他长得太像孟寒朴了,他那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出的冷傲的目光,他高挺的鼻梁,还有不知从什么时候突然蹿起来了的瘦高的身板……他简直就是孟寒朴的翻版。恨孟寒朴的时候,她便连带恨起了孟原。
  要不是孟原那天出了事,或许她永远都意识不到儿子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那年孟原只有18岁,18岁的孟原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那时候连上高中都要推荐了,层层把关,政审是非常严格的。她知道,孟原自己也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被推荐上高中,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吹着笛子。
  他的笛声悲凉而凄楚。
  孟原吹笛子的水平远近闻名——孟原出事,就和他的笛子有关。
  起因是初中毕业前夕的一次文艺汇演,全县规模的——其实,要不是那次文艺汇演,孟原还不知道他在全班同学心目中的地位有那么高,也就不会……总之,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谁也无法预料它最终的结局。   孟原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童年时就开始的沉默寡言一直延续到他初中快要毕业的时候。他从来不会主动和同学说话,自然也没有同学愿意主动和他说话,他们都知道他有一个罪孽深重的父亲。但是,这一切丝毫也没有妨碍他们默默地喜欢孟原,班上有几个女同学,只要孟原从她们身边经过,她们就要脸红心跳,其他同学起哄开她们的玩笑,后来诗伊才知道,青就是那几个女孩中的一个。
  青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文艺委员。从上初中起,她就和孟原同桌。她读懂了孟原身上所有的忧郁。应该在毕业前夕给孟原一个惊喜,青想。老师布置班上准备一个参加全县文艺汇演的节目时,她首先就想到孟原,应该给他一个显示才华的机会,也应该让他知道,班上的同学其实是喜欢他的。青开始了在同学中悄悄活动,终于,她成功了。星期五的班会上,全班同学一致推举他在全县中学生文艺汇演中演出笛子独奏。在全班同学热烈的掌声中,孟原哭了。
  诗伊记得,那段时间孟原的笛声中有了快乐的音符。曲子是青帮他选的,是那个时候流行的《歌唱祖国》。青说,曲子必须体现出我们社会主义中学生的精神风貌。孟原练习的时候,青便坐在孟原身边静静地听,有时她会把她对于那首曲子的感受告诉孟原。诗伊觉得,孟原的目光不再那么冷傲了,她甚至觉得,孟原的眼睛里也有那么一团热情的火焰了。她也说不清,把孟原目光中的火焰点燃的到底是女孩青还是即将到来的文艺汇演中的笛子独奏。
  演出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天早上,她把精心准备的白衬衫、蓝裤子捧到孟原的床边——白衬衣是强哥珍藏了多年的军装衬衣改的,蓝裤子,用的也是强哥的一个战友多年前送给他的一块布料。为了这次演出,强哥把一切能够贡献的全部贡献出来了,他说,只要孟原高兴就行。
  他们全家,还有强哥,以及孟原本人都把那天当成了盛大的节日——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的孟原显得格外英俊挺拔。出门的时候,孟原对她笑了笑,叫了她一声“妈”,还对她说:谢谢你,也谢谢强叔,我一定会成功的!
  看着孟原的背影,诗伊哭了——这是几年来他们母子之间仅有的一次值得记取的快乐时光。诗伊泪眼蒙眬地看着孟原的背影渐渐远离了她的视线,但不知为什么,孟原的背影刚刚在她视野中消失,她的心便跳起来,慌慌的。她找到强哥,把她的犹疑告诉强哥,强哥说,你那是高兴的,人高兴过了就会瞎想。她说不是,我的眼睛也在跳,我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强哥说别瞎想了,哪会?赶紧干活去吧,说不定中午孟原会给你捧一张奖状回来!
  整整一个上午,诗伊都心慌意乱。中午,孟原回来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青,也是一句话不说,青的眼角还挂着泪珠。诗伊立即明白,出事了。她把青拉到一边,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青的嘴巴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哭了。哭了很久,青才抽搭着告诉她,县里的一位领导在审查节目单的时候,把孟原的笛子独奏撤掉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及时通知孟原,孟原一直充满渴望地等待着报幕员叫他的名字。节目都结束了,孟原盼望的那一刻也没有到来,班主任老师去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诗伊急慌慌地为她的儿子抱打着不平。
  因为……青低下头去。
  因为什么?诗伊几乎在吼了。
  因为……他父亲。青说完便哭着跑到孟原的房间里。
  诗伊没有再说什么。一个人坐在灶台边愣怔了许久,她才出了门,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差点儿被一个正在喂鸡的小孩儿绊倒。她突然想到,青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儿,她应该向她表示一下感谢。
  她走了半趟街,才借到两个鸡蛋——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个鸡蛋,急慌慌地回了家,赶紧开火做了两个荷包蛋,一碗一个盛着端到孟原住的茅草屋里。孟原不吃,青也不吃,直到青回家了,那两个荷包蛋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孟原床边的破木桌上。
  青是傍晚走的,青走的时候对她说,孟原的情绪很糟,让她对他多留心。她不断地点着头。青走后她到孟原的草屋里去了两次,孟原既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她坐在孟原床边陪他,却被孟原吼出去。孟原对她嚷:出去!你给我出去!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吗?
  她流着眼泪从孟原的草屋里出去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会出事儿。
  那天早上她起得很早,把镇上的几条主要街道扫完,别人家的门才陆续打开。扫完街,她便赶回家去做早饭。早饭做好了,孟原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喊了几声,让孟原出来吃早饭,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又喊休休,让休休去叫哥哥。孟原歇斯底里的吼叫让她心惊胆战,他却从来不对休休吼,他甚至很怜惜这个妹妹。
  休休揉着眼睛走进她哥哥的房间,接着,她便听到一声尖叫,她在休休的尖叫声中冲出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孟原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他的床上有一摊血,左手的手腕上还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
  她尖叫一声,冲到孟原床边,背起他就向外面跑。刚跑出院门,她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孟原手腕上的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她掐紧孟原的手腕,大声呼喊着:来人呀!来人呀!
  强哥来了,是休休把他喊来的——要不是强哥,孟原那次就没了命。
  孟原的命总算保住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孟原就是孟原,他不是孟寒朴,他是她亲生的儿子!
  孩子,孩子——她哭着扑到孟原身上,你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
  孟原睁开眼睛——他的眼睛空蒙蒙的,是燃尽了所有生命热情之后的那种空蒙——他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像我这样一个人——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因为你是我儿子,妈妈需要你,孩子——她哭着,紧紧攥住他的一只手。
  孟原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您恨我!
  世界上没有哪个亲娘会恨自己儿子的,她说。
  可我不是普通的儿子,孟原说,我身上带着那个人耻辱的印记,因为你恨他,所以你也恨我——我也是他的儿子,而且,我长得太像他了,不是吗?   这一切都不怪你,孩子!她说。
  当然怪我!孟原说,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我是那个人的儿子,我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所以我有罪。妈妈,你要是真的疼爱你的儿子,就让我去死吧!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我!
  胡说!我就需要你!——青闯进病房,青的头发披散着,或许是听到消息还没来得及梳洗便赶了过来。青的脸上,是一道道决堤的河水。她一阵风似的闯进来,跪到孟原床边,紧紧地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说:我需要你!你以后就天天为我吹笛子,我要你为我吹一辈子笛子。我——爱你!
  诗伊发现,儿子死寂的目光中闪烁出一束火苗,但那火苗随即便熄灭了。他把青的手甩开说:你是你,我是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还是不要打扰我了吧!
  青伤心地哭着,趴到孟原床边。哭了很久,她才抽泣着说:如果你的前面是火海,我愿意跟着你跳;如果你的前面是独木桥,我会紧紧地拉着你的手;即便是死,你也要带上我,我们一起死!
  诗伊哭着离开病房——她知道,她的儿子不会再往死路上奔了。
  孟原很快便开始了他与青的恋爱。
  对于突然降临到儿子身上的爱情,诗伊是诚惶诚恐的。她渴望着青的爱情能够拯救她的儿子,她又明白,爱情对于她的孩子们来说,的确是一件过于珍奇的奢侈品。可除了爱情,又有什么能够拯救她的儿子呢?她就这样矛盾着,每天等着青踏着轻盈的脚步飘到她家,又踏着轻盈的脚步飘到孟原房间里,然后笛声响起来……那是充盈着爱情旋律的吹奏,她沉醉在儿子吹奏出的每一个快乐而忧伤的音符中,常常为儿子和青的爱情激动得热泪盈眶。青走了,她的心也和儿子一样空落落的,然后数星星、盼月亮一般等着第二天青的降临;要是有哪一天青来得晚一些或者没来,她的心会比儿子的心还要空。
  青的爱情像一道亮丽的闪电,照亮了孟原的生活——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不曾有过的红晕,曾经黯淡得微波不兴的眸子里闪烁出了幸福的光泽,热情在蓄积着,仿佛将要喷发的火山,他的全身都充满了活力。
  儿子焕发出的崭新的精神风貌让母亲感到兴奋,可她的兴奋中又饱含了忧虑;或者说,在她的心中,有几分的兴奋,也便有几分的忧虑。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谁都抗拒不了的,譬如火山的爆发——无论多么美丽壮观的爆发,相伴而来的都是永远的死寂;与其在暗无天日的死寂中遥想曾经的辉煌与壮观,不如从来不曾爆发的好。可是,是火山便终究要爆发的,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就像儿子与青的爱情一样。
  她在日甚一日的矛盾中挨着日子,也在日甚一日的矛盾中陶醉在孟原与青的爱情所焕发出的短暂美丽中。
  她终于决定要找青谈一谈了——即便儿子的前面是刀山,是火海,作为母亲,她也应该先知道那刀山火海有多难以跨越,然后再找到普度儿子的办法。
  她是在她家门外等到青的——与青的谈话,她还不想让儿子知道。青仿佛知道她要和她谈什么,却一脸轻松,笑吟吟地和她说着话,人多的地方,她还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那一刻,诗伊甚至有了一种幸福的幻觉。但她立即便提醒自己,青可以有幻觉,但她不能,她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沧桑,怎么可能还有那些美丽的幻觉呢?
  走到镇东头的那棵老槐树下,她不能不和青摊牌了——那里来往的路人很少,只有远处几个孩子在玩耍,她们的谈话不太容易让外人听见。
  她给青讲了孟原的父亲,也说出了她作为一个母亲对于青和她儿子的这场恋爱结局的担忧。
  我什么都知道,青闪烁着乌黑的眸子,笑吟吟地看着她说。
  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你和孟原的关系会为你带来什么吗?她问。
  我不管,青说,我爱他,他也爱我!
  你父母呢?他们知道你和孟原的关系吗?
  不知道,但我相信爱情能够战胜一切。阿姨,你不要担心,我们的爱情和别人的不一样。
  那一刻,诗伊几乎相信了女孩子的话,她甚至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希望青与他儿子的爱情真的能够超越一切,战胜一切。
  但他们的爱情终究没有能够超越一切,也没有战胜一切。
  阻力来自青的父母——他们很快便发现了女儿的恋情。
  青的父母是镇中学的教师,他们认识孟原。平心而论,他们是喜欢孟原的,他们甚至觉得孟原是百里也难得挑一的优秀青年,但无论孟原多优秀,他们也不会把女儿嫁给孟原的。他们也不想太为难女儿。正好那个时候招兵开始了,他们托远方的亲戚弄来了一张部队文工团的报名表,他们觉得,只要女儿一穿上军装,她和孟原就是不分开也得分开了,任何坚固的爱情在时间面前都无能为力。但他们想错了,也低估了女儿在爱情面前的坚贞。他们把部队文工团的报名表递到女儿手中的时候,女儿问他们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能不能再搞到一张,假如孟原参不了军,她也不会去的。他们面面相觑,过了许久,他们才吞吞吐吐地说,这张表你先填上,孟原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
  青看了她父母一眼,笑着将报名表放进衣袋。第二天,她到县征兵处把报名表还给招兵办的人,说她正在谈恋爱,不想当兵。那个时候招女兵是非常严格的,而且女孩子过早谈恋爱被看成是思想不单纯。招兵的同志笑了笑,十分钟之后,那张表便落到另一个连做梦都想当文艺兵的女孩身上。
  青的行为把她的父母气得大病一场,但即使在病中,他们也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女儿正在义无反顾地踏向雷区。他们抱病一次又一次地劝女儿,苦口婆心,但毫无意义。百般无奈之下,他们找到诗伊,请她理解做父母的心情。诗伊当然理解。她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做孟原的工作,孟原却冷冷地看着她,说这辈子不会再喜欢别的女孩子了。她又去做青的工作,青流着眼泪说,让她离开孟原,除非让她去死。
  青没有去死,她的母亲倒是的的确确地死了一次。
  青的母亲是在一次和青的激烈争吵后喝的敌敌畏,幸好青的父亲及时发现,把她送到医院。青听到消息赶到镇上的医院时,她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人还昏迷着,医生在给她打吊针。青的父亲,还有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趴在母亲床边哭着。青问他们妈妈怎么样了,谁也不理她,她父亲给了她一巴掌,说你还有脸问你妈怎么样了?滚出去,谈你的恋爱去吧!   青跪在母亲床边,大声呼喊着母亲,说只要母亲能活过来,她再也不和孟原来往,再也不谈什么恋爱了。
  一个月后,青把自己嫁了出去。新郎是青和孟原班上的同学,他一直都在追求青,但青不喜欢他。青爱的是孟原。
  青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悄悄来找孟原,她流着眼泪对孟原说希望第二天孟原能吹着笛子送她一程;只要孟原能送她一程,她前行的路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孟原流着眼泪答应了青。
  第二天,孟原早早起床,穿上为文艺汇演准备的白衬衣蓝裤子,拿着笛子出了门。从镇上到青的婆家几十里的山路,孟原便吹着笛子走了几十里。
  送青回来,孟原便不再说话,也不再吹笛子了。他经常怔怔地望着青走的方向,谁和他说话也不理,即便是她走到孟原面前,孟原也不看她一眼。诗伊让休休和他玩,分散一下注意力,休休刚要靠近他,他便对她吼叫起来。休休哭着对她说,哥哥是疯子,她再也不理他了。
  诗伊觉得,孟原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而她自己正坐在火山口上。她终日忐忑不安,可她万万没想到,孟寒朴会在这个时候赶来,引爆这座火山。
  孟寒朴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她正在做晚饭。休休趴在桌边做作业,孟原还没有回来,她的心里便有些乱了。这两天孟原的心绪有些迷乱,这么晚了,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敲门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她以为是孟原,两步便冲上去把门打开。
  但没有孟原,门口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谁?她惊恐地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休休也跑过来,躲在她身后。
  诗伊,是我——那声音疲惫而苍老,像是从地层深处发出来的,但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那声音,那声音带给她一阵惊慌。
  怎么是你?这么晚了?她急促地问。
  想你和孩子了——我想来看看你们——在黄昏的阴影里,那声音抖成了一团。
  你……快走吧!她说,心沉甸甸地下沉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拖拽下去。猛地,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沉默……唏嘘……
  又一个黑影,就站在那个蹲伏着的黑影后面——黑影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惊扰了诗伊,她猛地转过身来,是孟原。显然,他已经认出了他,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鼻孔,还有嘴巴里都喷吐着粗气,他的脸——尽管光线很暗,诗伊还是看出……已经扭曲得变了形。
  原,你……诗伊喊着,可她的话音未落,孟原的脚已经飞了出去,随即便是一声惨叫,那蹲伏着的一团划了一个低矮的抛物线便落到不远处的地面上。
  诗伊全身的筋骨仿佛在那声惨叫中被人抽走了似的,整个人软软地倒在地上,要不是休休哭喊着把她扶起来,她真想长睡不起了。可是,刚刚起身,她便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孟原已经逼近那团黑影。她喊着,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但孟原的脚已经踢出去,不偏不倚地踢在了她的胸上,她闷闷地叫了一声,孟原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地仍旧将目光直直地投向那个人。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痛,匍匐着抱住孟原的一只脚,休休抱住他另一只脚。她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对那人喊着:你还在这里等什么?快走!快走呀!
  那黑影迟疑着,终究还是一步一步地挪移着,乌龟似的爬走了。
  直到那黑影从她视野中彻底消失,她才敢放开孟原——此时的孟原变成了笼中困兽,他的眼睛喷着血,对她咆哮着: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你不是恨他吗?不是他害了你,害了我,害了姐姐,也害了我们全家吗?
  可是……她在孟原面前颤栗着,抖成了一团:他……他是一个没腿的人,他只有半条命了,你就是杀了他……你就是英雄了吗?
  我不管!孟原喊着,我就是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孟原像发疯的野兽一般号叫着,小镇的夜在他的号叫声中战栗着,她的头也在他的号叫中膨胀得随时都要开裂似的。
  第二天早上,她挣扎着起来,发现孟原在外面站了整整一夜,眼睛直勾勾的,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不远处是一摊血,已经干枯了,是黯淡的红色。
  窗台上放着一个纸包,休休惊喜地跑过去将那纸包打开,是三个烧饼,白面的。休休跑着跳着把那三个烧饼举到她面前,立即,雕像一般的孟原也被那三个烧饼激活了,飞起一脚向休休手中的烧饼踢过去。烧饼滚落着,躺在那黯红色的血迹中。随着烧饼的落地,孟原也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癫痫……镇上的医生告诉她,孟原患的是癫痫,这种病大都是由精神刺激引起的。就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不幸的命运又在向她敲门了。
  灾难的起因是她窗台上不断出现的烧饼、鸡蛋之类的吃食,那些东西一般是在早上发现,不多,却是孩子们难得见到的美食,有时是一块烧饼,有时是两个或一个鸡蛋,有一次甚至是半根香肠。每次都是休休跳着喊着把那绝美的吃食举到她面前,但又每次都被孟原踢飞,把休休贪婪的目光也踢得好远好远。
  不管休休的目光多么贪婪,她也不敢再动那些食品,她怕孟原。
  诗伊知道那东西来自何方,她还知道那就是即将发生的灾难的根源,她得及时阻止那灾难。她找啊找,带着休休,她们找了许多地方,终于在一个垃圾堆边的小草棚里见到那个在夜里偷偷地把食物放到她家窗台上的人。
  那人惊悚地看着她们,他甚至伸出了脏污的手,想去拉休休的手。休休躲到诗伊身后。
  以后不要再送那些东西了——她说。
  那是我对你和孩子——唯一的补偿,他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休休,休休在那人目光的逼视下哭起来。
  诗伊给休休擦着眼泪,告诉她不要怕,随后又将目光转向那个人:你最好离开这里!
  我……那人乞怜的目光看着诗伊:我不会打搅你们的生活的,我也绝对不在你们面前出现,但我想远远地看着你们,知道你们好好的,我心里就踏实了。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是捡垃圾,可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远远地看见你……和孩子。
  诗伊哭了,她拉着休休,逃跑似的离开了那捡垃圾的人住的小棚。   几天后,诗伊发现孟原也知道那个人并没有离开小镇,他在磨刀,一边磨刀一边絮叨着:“我要杀人,我要杀人!”已经是冬天了,寒风凛冽,孟原穿着很薄的衣衫,但他好像一点儿都不冷似的。诗伊知道,他心里燃烧着一团火。
  孟原的刀磨得越来越亮了,他经常在院中挥舞那口磨得锃明瓦亮的刀,一边挥舞一边喊着“我要杀人!”寒光闪闪,一直寒到诗伊心里,她知道灾难正加快了脚步向她逼近。
  她又去了垃圾堆边的那间小草棚,仍旧是带着休休去的。
  你得离开这里!她说!
  我打搅你们的生活了吗,诗伊?那人从他正在分拣着的垃圾中抬起头来。
  不是——是儿子要杀你——他的刀已经磨得很亮了!诗伊说。
  休休下意识地将幼小身体向妈妈怀里缩了缩,她发现那人的身体也抖动了一下,可随即他便镇定下来,说:我原本就是一个罪人,我对不起儿子……要是杀掉了他能解气……就让他杀吧!
  他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一种慷慨赴死的镇定。
  你也疯了吗?诗伊说,就是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儿子想想吧!
  那人低下头去,半天没说话。许久,他才抬起头来,休休发现,有泪光在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
  我走,我就走!他说。
  你现在就走——我要看着你走!诗伊说。
  那天的风很大——小草棚在风的裹挟下摇摇欲坠。
  我走!我就走!那人说着,猛地抬头看了诗伊一眼,随即便将目光躲开了。诗伊猛地背过身去,拉着休休的手抖得厉害。
  窸窸窣窣……草屋的门被人打开……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诗伊的身体在休休的撑持下抖动着。
  长长的静默……诗伊发了疯一般地冲出去,拉着休休的手,跑啊跑,把风都踩在了脚下。
  她跑到那个人面前,拉着休休的手,气喘吁吁。
  你……照顾好……你自己……她说,说完又跑,拉着休休的手,又一次把风踩到脚下。
  但她很快就明白,事情并没有过去,灾难也没有过去。
  那也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孟原一夜未归。
  早上,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赶紧披衣下床,还没跑到门边,门就被人撞开了,是孟原。孟原手里举着被他磨了无数次的那把大刀,寒光闪闪。
  是你把他放走的?孟原逼视着她,他眼睛里放出的光也和那刀光一样寒冷。
  你要干什么?她说。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孟原喊着,举起刀来四处砍着,他砍一下便喊一声“我要杀了他”,喊一下便又砍一刀。破旧的草屋里的东西在他的寒光闪闪下被砍得七零八落。
  孟原疯了,医生说,不是癫痫,是疯狂。
  孟原是在第二年夏天死的。他死的时候,她不在家,到几十里外的地方给别人家的猪看病去了。有人目睹了孟原死的全过程,那人说,孟原原本是躺在河边的大树下睡觉的,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醒了,举起刀便向那老头砍去。那老头闪了一下,躲过一刀,接着便是疯了似的逃命。逃着逃着便到了河边,老头不小心掉下去,孟原也追到河里,结果老头死了,孟原也死了。那人说,老头是个跛脚,他怎么跑得过孟原呢?
  诗伊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老人死就死在他的跛脚上——还有,他是个捡垃圾的老头。
  孟原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诗伊抱着儿子的尸体,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天一夜,从那一刻开始,对于孟寒朴的仇恨,又在她心中蒸腾了——那种仇恨,刻骨铭心。
  她想起来了,孟原死后,她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她恨孟寒朴,她要把有关他的一切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清除。但她什么都没找到,只找到一张照片,就是盈盈昨天拿给她看的很儒雅的那张,照片上的他穿着黑呢子大衣,踌躇满志地笑着,他的身后,是一座尖顶的大楼。他说过,那张照片是他在莫斯科留学的时候照的,那个时候她还不认识他,但她知道,这是他最喜欢的照片。孟原死后,她又从柳芭留下来的《普希金诗选》里找到那张照片,那也是她在孟原死后的那次大扫除中唯一的收获。她把照片扔到了火中,看着踌躇满志的孟寒朴在火中化成灰烬,她笑了,笑得涕泪横流。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送的那条红围巾,却没有被她投入到灰烬之中。
  夜很深了,尽管已经是初夏,墓地的风还是有几分阴凉。远处磷火点点,不知名儿的鸟从她头顶扑棱棱地飞过,她的心惊了一下,随即便将目光投向那鸟的翅膀。鸟扑棱着,落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座坟头上,向她发出了呱呱的叫声。她叫了一声“原儿”,心胸豁然开朗。她觉得那是孟原化成了鸟儿,听她的倾诉来了。不知为什么,倒是孟原死后,她觉得自己和儿子的距离一下子便亲近了很多,她也真的把儿子当成了她的主心骨:每当有什么大的难以作出决定的事情,她都要到孟原坟边坐一坐,向儿子倾诉一番。她每次都是晚上来,她什么都不害怕,倒是白天,她怕惊扰了孟原的灵魂,因为她相信,灵魂们是要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休息的。儿子是越来越体贴了,每次她来,他都要化作什么物什,来听她的倾诉,最后还要帮她拿个主意。
  她开始对着她的儿子倾诉起来,倾诉完了,她感觉到她脸上湿湿的,像两条冰冷的蛇在爬,她知道她又流泪了。每次来看儿子,她都要不知不觉地流泪。
  西边的天际抹上了几缕淡淡的光晕,她知道那是儿子在显灵,他告诉她说他赞成她的主张,他甚至……原谅了那个……让他付出了年轻的生命的人。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孟原也该睡了,她离开了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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