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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自己民族的屈辱历史
——题记
于海的烂腿就像是两根被烤过的木棒,黑乎乎一片,上面的肉几乎已经死去,钻心的疼痛总是让这个可怜的幸存者彻夜难眠。但被折磨了将近七十个年头后,于海放弃了一切可以治疗的法子,微薄的生活补贴也无法让这个失去劳动力的老头儿来医治伤痛。
他不喜欢黑夜,黑夜里钻心刺骨的疼痛都能叫出声来。天蒙蒙亮时,于海又去了古桥上。这个干瘪瘪的烂腿佬就喜欢默默地站在古桥上,眺望远方的来路。
在于家桥人的记忆中,于海的至亲早已死绝。他们不明白烂腿于海为什么还不死掉,死了还一了百了,大家眼不见为净,一想起于海那两条烂腿,他们晚上睡觉时都会做噩梦。
于家桥人总是拿异样的眼光去看烂腿于海,去看他的人还算是照顾他,村里很多人对他都是不闻不问的。于海没有子女,只有一个堂侄子,叫于永强,永强见于家桥人都看不起于海,久而久之,自己也不去搭理堂叔了。永强想,自己反正不是于海的儿子,叔侄辈还是堂的哩,我没有必要对这个脏老头负责,法律也不会追究责任,况且政府每个月还会给于海一定的生活费。
于永强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经过于家桥那座古桥时,烂腿于海还是像很多时候一样站在古桥上眺望远处,他突然回过头看见了于永强,于海胆怯地叫了声,永强。永强没有去理他,继续逗玩自己的宝贝儿子。于海看着永强怀中的小胖子,心里头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
他走上前去说,小胖子真可爱啊,阿爷没什么给你吃,来,阿爷给你钞票,你叫阿爹去给你买东西吃。于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送到永强儿子的手里。于永强见此,急忙打掉堂叔手里的钞票,他大声叫道,谁要你的钞票了,脏兮兮的。
永强的宝贝儿子被爹的大叫声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叫出来。于海也被吓住了,他看着掉在地上的钞票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当他再次抬头时,永强早已哄着儿子走远了。
于海捡起钞票,又默默地站在古桥上,桥下的河流在前些年就已经干涸,有几个小屁孩儿在河床上追逐打闹,甚是欢快。于海抚摸着雕刻在古桥上那风化了的图案,如同欣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古桥建于唐朝贞观年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古桥,古桥已经十分残破,像于海一样,是一个苍老干瘪的老头子。于海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座古桥,古桥就是于海。
古桥在抗日战争之前虽然古老,但不残缺。古桥是在日本鬼子到了于家桥后才变得残破的。日本鬼子曾经轰炸过于家桥,炸死了很多于家桥人,也炸伤了古桥。于海安静地看着古桥,他觉得古桥的皮肤就跟自己的烂腿一样,很多部位都是黑乎乎的,见不到太阳的地方都长满了青苔,青苔又变得苍老,成了黑色的,像是紫菜一样的东西。
于海想起,日本鬼子轟炸于家桥那年,自己才十二岁。日本鬼子炸死了很多村子里的人,于家桥人在日本鬼子的炸弹机枪下,嗷嗷直叫,四处逃窜。日本鬼子的飞机飞过去后,村子里硝烟弥漫,如同一个战场,日本鬼子的对手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于家桥人,许多于家桥人都躺倒在血泊中。于家桥顿时血流如河。夜间,村子就如同阴间一样,小孩妇女不敢出门,连大男人们都躲在了屋里。
古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受了伤。它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掉了许多石头狮子、石头桥墩,于海想,日本鬼子的炸弹真是厉害,连石头都能够给炸掉。古桥被炸伤以后,于海的二伯还在一个被炸开的桥墩里捡到了好几卷佛经。后来听村子里的老秀才说,这是文物哩,唐朝贞观年间的佛经,很有可能是唐三藏西天取来的经,是非常珍贵的文化遗产。这说明我们于家桥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村庄啊!老秀才说得很是兴奋。
但于海的二伯却是文盲一个,不知什么是文化遗产。二伯道,妈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乎什么文物不文物的,不就是几本破经书嘛。如大家所料,这几卷唐朝贞观年间的佛经果然被于海的二伯当厕纸给擦屁股了。
于海回忆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总是十分心酸,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他的眼前突然间多了两条水源充足的河流,泪水洒进了干涸多年的河流,河流在于海的眼里又流动了起来。那是1940年的夏天,于家桥的古桥依然古老,古桥下的河流却并不枯竭,它水质清爽,水源是从钱塘江的支流兰江里流来的。那时,于海还是一个小屁孩子,和所有于家桥的小男孩一样不经世事,快活地在古桥下戏水捉鱼。于海他们都露着嫩嫩的小鸡鸡,面对岸边洗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从来都不会感觉到害羞。
噩梦其实早已来到多灾多难的旧中国,但闭塞的于家桥却像是世外桃源,对外面的情况知之甚少。而日本人的魔掌已伸向了中国内部。
对外面世界稍微有些了解的于家桥人说,在中国的某个大城市里,日本鬼子杀人杀了七七四十九天,把整城人都杀完了,日本鬼子的刀磨得非常锋利,听说啊,日本鬼子总共杀掉了三十多万人,简直比过年时,我们于家桥人杀鸡杀鸭都还利索。于家桥人都吓傻了,于海的二伯问,日本鬼子是人吗?那人说,日本鬼子不是人,他们是杀人的魔鬼。
从那个时候起,于家桥人对日本鬼子就有一种恐惧感,但谁也没见过日本鬼子长什么样子。知道日本鬼子屠城的那个于家桥人说,谁见过日本鬼子,哪还能活着性命回来。被这人一说,于家桥人更加不敢出声了,“日本鬼子”四个字连提都不敢提起。
日本鬼子出现在于家桥的那年秋天,准确地说日本鬼子不是出现在于家桥,只不过是路过这里而已,顺便又丢了几颗炸弹。村里人根本没什么准备,炸弹丢下来时,还抬头在想,这鸟屎为什么这么大?就那一次,日本鬼子在于家桥丢下3颗炸弹,炸死了42个于家桥人,据说,于家桥邻近的几个村庄被炸死的人不止这个数字。日本鬼子丢炸弹的时候,于海还露着小鸡鸡在水里面钻来钻去,酷似一条无忧无虑的小鱼儿。但猛烈的爆炸声,委实让于海震耳欲聋,他掏了掏自个的耳朵,耳朵还是嗡嗡嗡地响着。于海看见自己的老爹站在岸头叫嚷着,但于海只能看见他张着嘴巴,却什么也听不见。 日本鬼子是在丢过炸弹半个月后来到于家桥的,那时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于家桥人谁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日本鬼子,传说中屠杀完整个城池的杀人魔鬼们。于家桥人吓得大声不敢出,连放个屁都要夹着屁股,生怕一个屁招来日本鬼子那把磨得锋利的军刀。
日本鬼子进入于家桥后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当时谁也不清楚这群天皇陛下的圣战士们为什么要来到一个并不富裕的村落。他们在这里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于威民早年读过私塾,后来因为偷窃同学的东西被先生赶出了学堂,任凭他老爹怎么恳求,先生都不肯再教这个学生。离开学堂后,于威民和他爹务了农。于家桥人有些看不起于威民,当着他的面都会叫他贼骨头。
于威民偷偷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出人头地。机会在日本鬼子来到于家桥后也跟着来了,于威民凭着念过几句书,又通过一个汉奸的引荐,他很快就成了于家桥一带的保长,他唯唯诺诺地跟在一个胖墩墩的日本小矮子身后,却耀武扬威地站在于家桥人面前。
村里人都暗暗地痛骂于威民是个狗腿子,为日本鬼子卖命,这真是把祖宗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于威民知道,村里人在背地里唾骂他,他心里默默说,你们不是看不起我于威民吗,等着瞧吧,以后叫你们跪在我面前求我。
于威民的老婆说,威民,你在外头做人要低调一点,你现在做这种事,村子里的人口里不说,心里头恨不得把你给一口吞下去。
于威民哼了一声道,我自己做事有分寸,谁要是敢在我于威民背后做动作,我就让他见不到来日的太阳。他说完一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日本鬼子在于家桥驻扎后,于威民就按着毛利太君的意思召集了所有的于家桥人,他说,我的父老乡亲们,我威民是个有良心的人,大伙都是于家桥人,我不会跟自己人过不去的,只要你们老实一点,我们毛利太君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听见了没有。
于家桥人都不敢抬起头,有个胆量稍微大点的于家桥人微微抬高眼皮,瞄了一眼那个被于威民称作毛利太君的日本鬼子,于海也在人群里,他并不怎么怕毛利太君,也不怎么怕日本鬼子,他还认为日本鬼子是人,是人就没什么可怕的。于海偷偷地看了一眼毛利太君,这个日本鬼子简直一个大冬瓜呀,于海想,要是他不穿那身军装,手中不握那把磨得锋利的军刀,身后不跟一群拿着刺刀枪支的日本兵,于家桥的大男人们会怕他吗,说不定早就一脚踹在这个叫毛利太君的大屁股上了。
这次聚集于家桥人,日本鬼子似乎没有恶意,于威民所说的老实一点,无非是给于家桥人敲一记警钟,起一下震慑作用,其实这都是放屁脱裤子多此一举,于家桥人在日本鬼子没来之前,已经惧怕得不得了。自从日本鬼子在于家桥丢过3颗炸弹后,于家桥人完全相信,日本鬼子杀掉了三十万活生生的中国人。现如今,于家桥人与日本鬼子面对面见过,怕是于家桥的男人们晚上都不敢在自己老婆身上干活了。
于家桥人虽然畏惧日本鬼子,但几个见过被于威民称做毛利太君的日本军官后,有人就偷偷地叫这个日本鬼子为“毛驴太君”,“毛驴太君”这个绰号不知是何人相赠,可在于家桥,“毛驴”这个绰号竟然在一些屁孩当中流传开来,尤其是像于海这些说懂事又不懂事,说不懂事又有些半明半白的半大人中。
毛驴太君的可怕不来自他杀了多少于家桥人,却来自毛驴也是一头牲畜,而且是一头性欲旺盛的牲畜。毛驴太君的兽性爆发在他来到于家桥的第三天,他把于威民叫到了身边,在他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于威民不停地点头,点完头后他就冲出了毛驴太君的卧室。
于威民出现在于海家门口的时候,于海正在道地里晒番薯干,于威民上前问,你老爹在嘛?
于海那时脑子里并没有汉奸走狗这个概念,反而对日本鬼子身边的人有几分敬畏。他见是保长就激动地说,我爹到田里头去了。
那你大姐于沅在吗?于威民又问道。
我大姐跟我爹也在田里。于海说。
于威民妈的一声,掉头就走。
于海看见自己的老爹从田里回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于海问,阿爹,我大姐去哪里了?于海老爹没有说话,低着头走进了黑漆漆的屋子,回到屋里后,也没有吃饭,只是默默抽旱烟。这时,于海就隐隐感觉到事态有些严重了。果然不出所料,于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家里突然间多了许多人,于海看见母亲在哽咽哭泣,老爹还是在默默抽旱烟,烟雾缭绕,他似乎抽了一个晚上。家里面有些人在安慰,有些人又在轻声骂着,但于海听不清他们在骂谁,好像他们是自己骂给自己听一样。
于海听了很久后,才听清楚两个字:毛驴。
三天后,于海的大姐疯了。她赤身裸体地在日本鬼子驻地的外面大喊大叫,谁也听不明白她在喊什么,她在叫什么,听上去像是日本人的话。铿然有力。于海的大姐于沅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过往的于家桥人。
于沅最后是二伯带回家的,二伯在一堆于家橋人中间看见了自己的侄女,看清了侄女的裸体。但他脑子什么欲念都没有。二伯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眼泪顷刻间开了闸,他叫道,我的侄女啊,我家的于沅啊,你怎么这么倒霉呢,晦气啊晦气。
于海的二伯哭着脱下了自己的衣物包裹在侄女身上。他痛苦地叫着,于沅,我们回家,回家去。于海的大姐安静地望着二伯,像是失去记忆的可怜人儿,突然,她大声哭了出来,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哭得于家桥的妇女们都为之伤心陪泪。
突然,于沅又不哭了,她开始狂笑。笑着笑着又大声叫喊起来,不要,不要,不要啊……叫得如此歇斯底里,如同着了魔一样。于家桥人不忍心再看下去,有个中年妇女对二伯说,把于沅送回家去吧,好好安顿她,也许会好起来的。
二伯是抱着侄女回到于海家的,于海的母亲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这一刻突然见到女儿竟哭不出声来。她的声道都已经哭哑了。 母亲抱着自己的骨肉,只是啊啊叫着,这种痛苦是发自心脏、发自血液的。
于海的老爹想不到自己的女儿还能从日本鬼子手里活着条命出来,当时于威民到田里叫他时,他就知道不会有好事了。但他没有想到灾难会降临到女儿的身上。
于威民说,老哥,这次你发了。噢,不对,我应该叫你一声老丈人了,毛利太君的老丈人啊。于海老爹听到这里,脑子嗡地一声。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苦笑着,笑得是这样麻木。他终于说出一句话,威民,放过于沅吧,她还小。
不小了,都十六岁。于威民笑眯嘻嘻说。
我们家同你无怨无仇,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你为什么偏偏看中我家姑娘呢。于海老爹还在幻想什么,他恳求道。
是的啊,我于威民同你们家没什么恩仇。我是给你带来大大的好运来了。毛利太君要你们家于沅,这说明你们家从此要出人头地了。于威民说着从田埂边拔了根草茎含在嘴里。
于海老爹还想再说什么,但被于威民止住了。于威民喝了一声,我还要向毛利太君去交差呢,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今天我要把于沅带走了。
这时站在田埂边的于沅壮着胆子说,爹,没事,毛驴太君有什么可以怕的,难道他还敢把我吃掉了不成。于沅说得很豪迈,她是一个活泼的女孩,作为家里的大女儿,她经常跟爹一起出来做活,但令人奇怪的是于沅却天生晒不黑,白嫩嫩的皮肤,饱满的身体,几乎所有男人看了都会馋涎。于家桥人都说,于沅以后一定能嫁给县太爷。于沅当时还天真地说,县太爷多么老啊,要嫁就嫁给年轻的将军。
祸端来之美丽,美的东西,恶毒的人得不到就想毁灭她。
于威民淫亵地盯着于沅的胸脯点点头,好吧,于沅你就跟我去见见毛利太君吧,毛利太君要是高兴,说不定会送给你洋肥皂、洋糖果呢。
于海老爹突然大叫道,不要啊,不要把我家姑娘带走。于威民你这个狗腿子,你不能欺负自己人呐。
于威民一听“狗腿子”这几个字,心里极度不舒服。他哼了一声,骂道,妈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又面朝于沅微微笑道,于沅,我们走吧。说着就拉起了她的手。
于海老爹看着女儿被人拉走,也不去抢。他似乎明白抢也没用,还不如顺其自然。但他还是瘫在了地上。他自言自语道,一个姑娘就这样没了。我养了她十六年啊。
于海老爹看着回来的女儿,他知道于沅已经被日本鬼子毁了。他还是默默地抽旱烟,也不站起来,似乎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女儿。于海老爹怪自己的二哥为什么还要把她领回家。
于海的老爹说,她疯了。
二伯说,是的,她被日本鬼子糟蹋了。可她毕竟还是你的女儿。
于海老爹大叹一声,痛苦地说,倒不如死了干净啊。
于海一直站在门背后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疯了的大姐一直在咬她的手指头,似乎那上面涂了蜂蜜。和于海一起躲在门后的还有于海十四岁的哥哥于江、八岁的弟弟于河、五岁的小妹于溪。他们都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大姐,但谁也没有出去叫一声大姐。
于海站在古桥上,愣愣地望着干涸的河流,回忆着六十八年前的事情。于海后来听一个在日本鬼子那里当过厨子的人说,于沅在日本军营里的两天两夜简直是地狱般的两天两夜。第一个晚上,厨子在厨房间听到于海大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毛驴太君的狂叫声和欢呼声。那是一个无法平静的夜晚,空气中都充满了性欲、兽欲和每一个中国人都不能忘却的耻辱的气息。
厨子说,于沅被非人地折磨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日本军营才恢复了平静。毛驴太君对于威民说,带下去吧,我不杀她。
于威民点点头就拉着于沅往外走。但于沅还没有被带出日本军营,却又被一群禽兽看上。那时,她已经不会说话,但看着眼前这一群日本鬼子,顿时捂住了自己的身子大叫起来。
羊羔最终还是被一群饥饿极了的禽兽撕碎。
于海的眼里慢慢渗出了泪水,他在心里悲愤地骂了一句,这群畜生啊。于海看着干涸的河流,河流又在于海眼里流动起来。那是多么清澈的水源,这是从兰江里流来的水。于海露着嫩嫩的小鸡鸡,在河流里活得像条鲤鱼,突然间从水里跳了出来,这个时候于海的大姐正同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在洗衣裳,干净的水面如同一面镜子,把大姐的俏模样映现了出来。于沅认真地洗着衣裳,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的二弟。于海哗地一下,一阵水帘朝大姐泼了过来。顿时,岸上一片骂声。
于海这样想着笑了,笑得像是十几岁的小孩子。经过于海身边的于家桥人以为于海傻了,急急忙忙从他身边走过去。于海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在想,大姐对自己多好啊,自己把大姐给泼湿了,她却没有生气,还挽着自己的手哼着自编的曲子。那时,于海望着大姐,他觉得大姐是于家桥最美丽的女人。
于海想起了美丽的大姐。美是一种祸害。美在那个连生命都不能自主的年代里必然要遭受毁灭。大姐被日本鬼子毁灭的时候才十六岁,正值芳龄,但她疯了,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一样整天只会嘻嘻哈哈或是惊恐不安。老爹看着这个女儿,真希望日本鬼子把她杀掉算了,干嘛还要回来,回来是丢全家人的脸面啊。老爹默默地抽着烟,嘴上不说,但连于海都能感觉出这种冷漠的态度。
于海又哭了,他想,我那个可怜的大姐哦!
于海的大姐被毛驴太君和一群日本兵蹂躏后,于家桥人整天都提心吊胆的,尤其是那些家里有漂亮姑娘、小媳妇的人家。她们不知道灾难在什么时候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或者是像于沅一样突然在田头干活时被于威民带走了。于是那些有年轻女人的于家桥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女人藏到地底下去。过了几天,在于家桥几乎看不见女人,即使是老太太,也不敢单独走在于家桥的小路上,生怕日本鬼子来轻薄自己。这时,于家桥的男人承担起了一切女人应该在外面干的活。淘米、洗衣、割菜等等活儿都成了男人们的活。
但日本鬼子还在于家桥驻扎。于威民翘著鼻子整日在于家桥嗅来嗅去,要找出供毛驴太君享受的美色。于威民毕竟是于家桥人,对哪户人家有漂亮的姑娘媳妇自然有掌握。灾难来时,想躲都躲不掉的。一开始时,于威民还是去请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媳妇们。但遭到许多人家的拒绝或唾骂。于威民一气之下,带了两个拿着刺刀的日本鬼子直接去抢了。 于家桥的男人绝不是软骨头,看着自己的女人要被日本鬼子抢去糟蹋,他们就同鬼子兵拼命,但是坚硬的骨头比不过锋利的刺刀。
鲜血溅满黑色的大地。
于威民摇摇头说,和皇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于家桥的女人接连遭受不幸,村里人歇斯底里,真想用拳头砸碎日本鬼子和汉奸走狗的脑壳。
毛驴太君这头性欲旺盛的禽兽,实在是一头畜生,他似乎对已经行过房的女人不感兴趣。他总是对于威民大叫道,要花姑娘的,花姑娘你知道不知道。
于威民像狗一样,得到主人的一根肉骨头,点头摇尾,屁颠屁颠在于家桥一带为毛驴太君寻觅漂亮的花姑娘。这些惨遭蹂躏的花姑娘,有的像于海的大姐一样疯了;有的想不开,还没走出日本鬼子的军营就直接自杀了;有的回到了自己家里,但却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活着比死了都还痛苦。
于海想,在于家桥至今还有这样的老太太,她们有的一辈子都没有嫁人,一个人孤苦伶仃独自生活;有的即使嫁了人的,在婆家人面前自己似乎短了一截,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出门见人。她们在于家桥人面前一辈子都没有抬起头。
历史的长河即将把她们带走,历史的耻辱却似乎已被后代人忘记。
日本鬼子来到于家桥后,恐怖的气息无时无刻都盘旋在于家桥人的头上。那时在于家桥一带有一句俗话:三步生钉,寸步难行。意思是出门三步都有危险。于海的二伯是个闲不住的人,屁股上像是抹了油一样,整天都坐不下来。上回日本鬼子轰炸于家桥后,也是他第一个出门在于家桥晃荡。所以古桥那里的几卷唐朝贞观年间的佛经也不幸落在二伯的手里。
于海的二伯晃着晃着就晃到了日本鬼子驻扎的地方。他不知道危险正在向他靠近,但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还时不时地探头探脑。事实上这个时候已经有两个日本兵盯上了他,这是两个醉醺醺的日本兵,他们酒醉后,脑子却似乎没有完全糊涂,他们用日本鸟话对语着,他们打了个赌。一个日本兵说,前面那个鬼鬼祟祟的人肯定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是八路军的探子。一个说,我不相信,你能证明给我看吗?日本兵诡秘地一笑,这一笑就已注定于海的二伯即将命丧黄泉。
夕阳西沉之际,于海的二伯已经被吊在日本军营外的那棵老槐树上。日本兵用皮鞭狠狠地抽他,他吐着生硬的中国话说,八格,说,你的,八路的干活。
于海的二伯嗷嗷直叫着。他哭着说,太君,我没见过八路军,我更不是八路军啊。我只是来这里随便看看的,我保证以后不来这里了。太君,求求你放过我吧?
这时,有几个胆子稍大的于家桥人聚集到老槐树旁边,但谁也不敢说话。谁说上一句话肯定是惹祸上身。于威民也站在老槐树下,他静静地看着于海的二伯,却也无动于衷。
于海的二伯看见了于威民,不定地恳求道,保长,你积积德,跟太君说句话吧,我不是八路军啊,我连于家桥都没有出过半步,我怎么可能是八路军呢?我连八路军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啊。求求你了,威民。以后你叫我做牛做马,我都服侍你啊。求你帮我说句话啊?
于威民笑着说,我也无能为力啊,太君说你是八路就是八路,太君说你是国军就是国军,这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你不是八路,为什么来这里探来探去,这说明你肯定有问题。不是八路,就是八路军的探子。我说啊,你还是承认吧,少吃点苦头。
可我不是啊,我承认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于家桥的乡亲们,你们帮我说句话啊?于海的二伯还是恳求着。
但谁也不敢说话,人群都往后退了一步。
日本兵的鞭子又不断落在于海二伯的身上。每一鞭都深深地扎入皮肉,于海的二伯已是遍体鳞伤。
于海的二婶就是在这个时侯哭喊着出现的,她大叫着跪在两个日本兵面前,她哀求道,太君求求你们了,我男人不是什么八路军,他也不是探子。你们冤枉他了。
两个日本兵见有女人,根本不听她嘴里说什么。他们不像毛驴太君一样,一定要花姑娘的。由于酒精的刺激,两个日本兵拖起于海的二婶“啪啪”就是两个耳光,竟然当着于家桥男人的面,哗地一下撕开了她的上衣。接下来的事情,简直就是禽兽的本能。于海的二婶被两个日本兵当众蹂躏。
于海的二伯歇斯底里叫骂着,日本鬼子不是人啊,是畜生,你们也有老婆姐妹的啊,你们怎么能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情。畜生,我就是八路军,八路军一定要把你们日本鬼子统统杀掉。杀掉你们日本鬼子啊……
既然于海的二伯都承认自己是八路军,那日本兵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强奸完于海二婶后,就提起裤头,来对付眼前的“八路军”。
这次,他们没再用皮鞭,而是用手中的刺刀,一刀一刀割于海二伯身上的肉。于海二伯的那种恐怖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村子。
于海的二伯就是这样活活地被折磨死的。二婶见自己的男人去了,自己的清白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死前也要跟日本鬼子拼一次命。她冲了上去,手中抓了一块石头,还没等日本兵反应过来,于海的二婶就朝他的脑袋砸了过去。一个疯狂女人的力量,这力量是无法估量的。日本兵的脑浆顷刻间崩了出来。
也就是在这一刻,另一个日本兵的刺刀已经插入了于海二婶的胸口。这里本是赤裸的,两只奶子中间顿时盛开了一朵血红的玫瑰。于海的二婶怒视着日本兵,双目中的仇恨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要穿透这沉重的国恨家仇。这种仇视的目光,每一个见过的于家桥男人都无法忘却。
是的,一个女人的力量也是如此伟大的,于海时常想起二婶,这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女人,哪个于家桥男人敢这样,于海的二婶死了,但她在死之前却报了自己被凌辱的仇恨。
日本兵的死注定讓于家桥人尝一下日本军人的厉害。
所有的于家桥人又被集中了起来。这是在日本兵死后的当晚,那个死掉的日本鬼子被抬到了于家桥人面前,他的身上盖上了一块白布,于家桥人不能看清这个脑袋被砸出一个窟窿的日本鬼子。肯定是更加狰狞恐怖了。 于海二伯的尸体还挂在老槐树上,瑟瑟的秋风吹着这具遍体血淋淋的尸体,静静地晃动着。于海的二婶赤裸地躺在自己男人的下面,双目还是跟死之前一样怒瞪着,似乎这种仇恨要穿过历史的天空,刻下永久的罪证。
毛驴太君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于家桥人的每一张脸孔。于家桥的老少男女都集中在了毛驴太君的瞳孔里。
突然,毛驴太君大叫一声八格。于威民知道毛驴太君发怒了,他急忙走到毛驴身边,劝说道,太君,太君您消消气。消消气,嘿嘿,嘿嘿。
毛驴太君一把推开了于威民,于威民踉跄一步,差些跌倒。
这时,于海二伯的三个孩子冲了出来,于海的大伯本想阻拦,却已经迟了,他们面对父母的尸体哭喊起来,爹啊,妈啊……你们都死了,可叫我们怎么办?
毛驴太君瞪大了眼睛,连叫两声八格牙路。冲到其中一个孩子面前,抽出刺刀就是一刀。这个孩子睁大着眼睛,慢慢地倒了下去。
其中两个孩子幸亏被于海的大伯及时护住了,不然肯定也难免一死。此刻,他们张着嘴巴,已不敢出声。
黑夜中,那一张张惊恐的脸蛋被微弱的火光照得极其夸张。恐惧和死亡充斥着每一个于家桥人的心灵。他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毛驴太君插上了刺刀,但他凶恶的目光仍旧照射着于家桥人。他终于开口,语调冰冷,今天发生的事令我非常痛心,天皇陛下的一员圣战士的性命,抵得上你们支那人的一百条命。
于威民在毛驴旁边连连点头称是。
毛驴太君狠狠瞪了他一眼。于威民谄笑着低下了头。
毛驴太君继续道,如今那个杀人凶犯已经被就地处罚,但此事还没有了结。
于家桥人都害怕地不敢抬头,生怕灾祸会降临在自个身上。
都给我抬起头来。毛驴太君大声吼道。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去吗?八格。你们支那人有句俗话,叫父债子偿。
于海大伯死死地搂着死去二弟的两个孩子,他的手臂都在颤抖,但他要保护他们,他不能让二弟绝了后啊。
这时,于海用惊恐的眼睛瞥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堂兄弟。那种因恐惧而扭曲了的表情显露在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脸上,是无法令人忘怀的。
毛驴太君手一挥,两个手握刺刀的日本兵就冲了上去。
不。不能伤害孩子。于海大伯的一声尖叫,惊醒了于海。
不,孩子是无辜的,太君放过他们吧。于海大伯惨烈地叫喊着,仍旧用双臂护着自己的侄儿。
两个日本兵已经抓住了孩子,他们见于海大伯这么碍事,就亮出了刺刀。但于海的大伯还是要保护侄儿,他满脸泪水,他还想作最后的努力,太君啊,孩子还小,你们放过这两条可怜的性命吧……
突然,一个日本兵把手中的刺刀一横,冰冷的刀尖静静地刺入了于海大伯的喉咙。热乎乎的鲜血溅到了孩子们的脸上,溅到了于海的嘴上,他尝出这是咸涩的味道。血液的味道。
于海的大婶把拳头伸进了自己的嘴巴,那种痛不欲生的表情全部发泄在了自己的拳头上。她没有像二婶那样勇敢。她选择了退缩,选择了活着。
于海的大伯无声地倒了下去,很多于家桥人都害怕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杀死,他们的血液在沸腾。突然,村子里的杀猪佬阿昌师傅冲出了人群,他对日本鬼子说,你们把孩子放了。
这时,于威民站到了毛驴太君面前,他说,阿昌,你一个杀猪的,少管点闲事……
于威民话还没说完,阿昌就抢了他的话,于威民你这个汉奸走狗,信不信我把你像猪一样劈成两半。
于威民吓得后腿了两步,对毛驴太君说,太君,他想造反。
毛驴太君的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他大叫道,八格牙路,你的不想活了。毛驴的手又一挥,指示日本兵拿下阿昌杀猪佬。谁知就在这个时侯,阿昌从身后抽出一把杀猪刀,他朝冲在前头的日本兵砍了过去,就这样这个日本兵被阿昌杀猪佬砍掉了脑袋。日本鬼子的脑袋像足球一样滚出了五米远。
顿时,整个场面乱了,日本兵们蜂拥而起,朝阿昌杀猪佬开了枪。
阿昌像个雕像一样,还举着他那把杀猪刀,他瞪大了眼睛。于海想这双眼睛足足有灯泡那么大。
阿昌杀猪佬的勇敢的举动并没有阻止日本鬼子的杀戮,反而让这群禽兽变本加厉。于海的两个堂兄弟最终还是被拉到了毛驴太君的面前,毛驴太君的脸变得极其畸形,两个孩子吓得下身都瘫掉了。于海亲眼看见,这两个堂兄的裤裆里慢慢地湿了出来。
毛驴太君朝身边的日本兵手一挥,日本兵一下子明白了长官的意思,他们上前扒开了于海堂兄的衣服。
于家桥人都闭上了眼睛,他们预感更为恐怖的梦魇即将发生。许多女人都別过头去,但她们却无法塞住自己的耳朵。
于海突然感觉眼前一闪,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他吓得急忙闭上了眼睛。
毛驴太君锋利的刺刀慢慢插入了两个的孩子的胸膛,两个孩子疯狂地挣扎着,叫喊着,一阵阵撕裂嗓门的惨叫声穿破了于家桥人的耳膜。
顷刻间,随着毛驴太君和一群日本兵变态的笑声中,于海慢慢地睁开眼来,他看见两颗鲜活的心脏在毛驴太君的手上扑通扑通跳着。
两颗跳动心脏至今还在于海眼前跳动,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们像是两只会说话的眼睛,它们是于海堂兄的生命啊,它们总在于海耳旁轻轻低语。似乎在控诉,但却没有声响。这种无声的控诉想要在屈辱的历史中留下一笔,但好久好久一直没有人来过问这一切。
于海就是这样边走边回忆着往事,离开了古桥,他知道今天自己要等的那个人又不会来了。
灰蒙蒙的夕阳慢慢地送走了一个苍老的背影。
于海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屋内凄凄清清的,没有一个家人,这样孤单的生活于海早已习惯。将近七十年都这样过来了,哪还能不习惯?于海没有吃一口饭就直接躺到了床上。他知道黑夜就要来了。 于家桥简直成了人间地狱。白天也成了黑夜,于海一家更是活在死亡和恐惧中,他们想只要管住自己的两条腿,不要随处乱走,也许能够躲过灾难,但作为一个农民,不去田地里面劳作就意味着整家人都没得吃喝,就意味着要被饿死。
于家桥的春天没有一丁点新生命的迹象,似乎连一年四季都能繁殖的人类都停止了作业。于家桥自从日本鬼子进村以后,都听不到婴儿的啼哭了。
作为一家之主的于海老爹一大早就去了,出去的时候,于海的母亲轻声叮嘱道,自己小心点,看见日本鬼子就躲远一点。还有于威民这个人渣子。知道了吗?
这个女人没有想到这一声叮咛却是永别。而有些戏剧性的是自己却先男人一步去了阴曹地府。
于海老爹也不知道这是自己和女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要是知道,他肯定要多说上几句话的,但是他没有,連头都没有点一下,只是默默地跨出了家门。于海的大姐坐在门槛上,她朝老爹傻兮兮地笑了笑。莫名其妙地竟然开口说话了,她神秘兮兮地说,爹啊,你小心一点,日本鬼子手段蛮多的,凶起来能吓死人。嘿嘿,手段蛮多,嘿嘿嘿。
于海的老爹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疯女儿,他想叹口气,但又咽了下去,他想这个疯女儿今天怎么开口说话了?自从被日本鬼子糟蹋后,还是第一回啊!真是怪事。
于海老爹就是这样想着想着,灵魂都有点出窍了。他不知道,于威民带着两个日本兵正向自己走来。事情就是这样平淡,什么危险也没有。所以于海老爹只是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其实农民都是这样麻木的,日本鬼子没来于家桥的时候,于家桥人走路时可能会哼个小调。但于海老爹是个沉默的人,日本鬼子没来时,也沉默,走路时也不会哼小调。只是碰见熟人会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于威民和日本兵从于海老爹身边经过时,于海老爹只是木然地走着,他忘记了老婆出门时候的叮嘱,见到日本鬼子要躲远点儿。于威民瞥了一眼于海的老爹,嘴巴里轻轻地喂了一声,他觉得于海老爹用这种态度面对他这个保长简直是太没礼貌了。于威民有些恼怒,看见保长不递根烟就算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什么意思?这简直目中无人,他娘的。
给我站住。于威民终于开口喝住了于海的老爹。
于海老爹回过头,心里一愣,这于威民和日本鬼子怎么一点响动都没有的就站在自己面前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女儿的遭遇,心里头就有些不想理于威民这个畜生。于海老爹看见于威民带着两个日本兵,他想这个畜生又要去残害哪家人的姑娘了。
于威民嘿嘿笑着走到于海老爹的身边,他说,呵呵,好久没见了,你女儿没事了吧?
于海老爹一听这话,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火,他没想到于威民还要来挑弄自己的隐痛。于海老爹本来是要发怒的,但他看了一眼两个日本兵的刺刀,明晃晃的,身上的怒火立马被压住了一半。
怎么了,哑巴了,不说话啊。于威民似乎想寻开心,又像是要显摆一下保长的威风,故意用挑衅的口气对这个敢怒不敢言的村里人说。
于海老爹抬起头看了一眼于威民,语气生硬地说,疯了,你不是知道的吗?
哦,对啊,我怎么给忘记了。于威民拍拍脑袋说。
于海老爹今天不想屈服,不想拍保长什么马屁,他淡淡地说,我还要去地里拔几棵青菜,我先走了。于海老爹说着就迈开了坚定的步子。
站住。这次于威民是重重地喝了一声。
两个日本兵也冲到了于海老爹的面前,两把刺刀亮在了他的眼前。
于海老爹直起了眼睛。吓得不敢说话。
于威民走到于海老爹面前,然后对两个日本兵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就他了。
两个日本兵神秘地一笑,就扑上去抓住了于海老爹。
于海老爹想挣扎,但日本兵像老虎钳子一样钳住了他的双臂。于是,他就叫喊起来,叫得很大声,几乎整个于家桥都要震耳欲聋了。但于家桥人成了聋子。于海老爹看见不远处就有邻居于发伟在锄菜地。但发伟也聋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看了一眼于海老爹,就低下头去装聋作哑,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于海老爹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发伟,你救我啊,日本鬼子要把我杀掉了。
于发伟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默默锄地。
于海老爹就这样大叫大喊着被带到了日本鬼子的军营里。
说来也奇怪,于威民和日本兵把于海老爹带到军营里后,就不去管他了,只是把他关进了一间堆放杂物的破屋子里。于海老爹一天下来都是胆战心惊的,他以为进了日本鬼子的地方就休想活着命出去。他闭上了眼睛在等死。他什么都没有想,但他的耳旁总是回响着一些声音。他听见自己老婆在喊他。儿子们在喊他。在这些声音中,他听的最多的还是疯女儿于沅那句有些古怪的话,爹啊,你小心一点,日本鬼子手段蛮多的,凶起来能吓死人。
于海老爹的耳朵里就回荡着这句话,日本鬼子手段蛮多的,凶起来能吓死人。日本鬼子的手段蛮多的。他愣愣地听着听着,突然抬起头时发现外面的天色竟然已经暗下来。渐渐的,于海老爹感觉死亡就要来了。黑夜就意味着死亡。于海老爹瘫倒在地,但他的耳朵还是在听,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回响了,他要听实际一点的声音。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外面静得可怕。
突然间,破屋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海老爹吓得跳了起来,但他没有大叫出声。黑暗中,他看见两只肥硕的大老鼠慢吞吞爬着,它们似乎不怕眼前的人类。于海老爹捂着胸口,缓缓地松了口气。他暗骂道,他娘的,你们以为自己是日本老鼠啊,挺着个大肚皮就想装毛驴太君出来吓人了。告诉你们,你们还是中国老鼠。妈的,还爬得这么慢,看老子……于海老爹想上去发泄堵在胸口的一股恶气,但又止住了脚步,他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弄不好就此给自己招来杀生之祸。娘的,要在外面我早就扒了你们的皮。于海老爹骂着又坐在了地上。
他在等待死亡,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痛苦了,知道自己要死,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死,要在什么时候死。死亡,只能慢慢等着了。 于海老爹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睡着了,说不定日本鬼子就是等你睡着之后在你脖子上咔嚓来上一刀。事实上,这样还痛快一些,反正睡着就跟死掉了一个样。
但于海老爹无论怎么提醒自己,自己的眼皮子像是吊着铁锤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垂了下去,他实在太疲劳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难道日本鬼子就是要用这种法子来折磨人吗,亏他们想得出来。
当于海老爹一觉醒来已经天亮了,农民啊,毕竟是农民,天黑了上床睡觉,天亮了睁开眼睛干活,这样的生物钟早已形成,死了都改不掉。天亮了,于海老爹醒来了,他看着眼前的破屋子感觉十分陌生,身
边怎么没有躺着自己的老婆。
于海老爹正在纳闷的时候,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躺着一只老鼠。死了的。挺着大肚子。难道是昨天晚上那两只中的一只,于海老爹碰了碰它,的確是只死老鼠。娘的,吃饱撑死的。于海老爹想。
正当于海老爹在玩弄死老鼠的时候,破屋子的门哗地一声开了。于海老爹急忙用双臂挡住光线,还本能地大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但是门口没有反应,静悄悄的。当于海老爹慢慢地放下手臂,并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门口的人,他发现竟是两个戴着白色口罩,穿着白色大褂的日本鬼子。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日本鬼子,他之所以知道他们是日本鬼子,因为眼前的两个人的白大褂里面还穿着日本兵的军装。于海老爹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们穿着军装还要穿白大褂,难道他们既是日本兵又是日本医生。
这个问题于海老爹回到家后,还和自己的子女讨论过。于海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后来于海回忆起这件事情,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两个日本鬼子是穿着白大褂的屠夫。
屠夫放了于海老爹的小命。他们在于海老爹走后笑得很开心,像是立了战功一样。
于海老爹摸着头皮朝家的方向走去,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无缘无故把自己关在一个破屋里,又无缘无故把自己给放了。简直没有一点日本鬼子的作风。真是恍然如梦。
这一天的天色是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于海老爹看见于发伟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他的愤怒终于可以爆发出来,他大骂道,发伟,你这个狗娘养的,昨天看见老子被于威民他们抓走怎么一声不吭的,是不是很高兴啊,妈的,你看到了吧,老子还活得好好的,没死,日本鬼子没把我杀掉。老子的命大啊!你怎么又没反应了,你他妈放个屁啊?
于发伟任凭于海老爹怎么骂,就是不还嘴。他低着头,急急忙忙朝自己家的菜园子里奔去了。
于海老爹不解气,还向走远的于发伟吐了一口唾沫。但唾沫十分干燥,根本吐不了多少。于海老爹感觉自己有些晕乎乎的。
于海要睡去了,他躺在这个黑暗的屋子里,像是当年自己老爹被关的屋子一样。黑暗,只是没有恐惧和死亡。
于海迷迷糊糊睡去了,但两只小腿上刺骨的疼痛让他惊醒了过来。
这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于海睁开了眼睛,黑夜静悄悄的,黑暗中他看见自己和两个兄弟一个妹妹跪在地上哭喊。
他们的眼前挂着母亲的尸体。于海的母亲就挂在屋梁上,悬空的,如同过年时挂在厨房里的一块腊肉。
于海的母亲是上吊自杀的。自从于海的老爹被日本鬼子抓去后,她铁定地认为肯定是没命回来了,头脑发昏的女人竟然一下子撇下五个子女撒手跟随她男人去了。
但是他的男人还没这么快死掉。于海的老爹晃晃悠悠走进了屋子,看见孩子们跪在地上哭丧,自己的老婆已经上吊了。他向后一仰就跌倒在门槛上。
于家桥人有个规定,停丧是要停三天三夜的。像上次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了那么多于家桥人,亲人们都给他们停了三天三夜的丧。但于海家却要破这个先例了。因为就在于海老爹回到家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发高烧,难受得嗷嗷直叫,如同是鬼上身一样打着寒战。于海老爹不停地呕吐,但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吐的了,吐出来的都是苦胆水。
于海兄妹几个都不敢到老爹身边去,因为老爹惨白的面容就跟死人一般,吓得他们只敢躲在门背后偷偷观望。
到了第二天黄昏,老爹已经不成人形了,双眼发红,身子慢慢地停止了颤抖,这个中年男人就像是从棺材里扑出来一样,极其狰狞恐怖。
于海无法再回想下去,有一种肉体的痛苦打碎了他的记忆。腿上钻心的疼痛一阵阵传遍了身子上的每一根筋骨,黑夜是如此难熬。于海不想再睡了,他重新披上衣服,起了床。他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任凭刺骨疼痛袭击全身筋脉,于海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可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又有谁能知道这一切。都快过去七十个年头了,这种彻夜难眠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也许唯一能够解决痛苦的法子就是死亡了。
死亡,是唯一能够解决痛苦的法子。于海的老爹终于在第三天黎明到来时静悄悄地死去了。长痛不如短时间内死亡,他被奇怪的病状折磨了两天后闭上了眼睛。
于海老爹在死之前的那一晚,他的几个孩子都是迷迷糊糊睡去的,但他们都没有睡熟。于海他们整夜听见自己的老爹咳嗽个不停,都快把肺给咳出来了。天快亮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几个孩子也沉沉地睡去了。
是最调皮的弟弟于河把于海几个吵醒的,他大叫着爹死了爹死了,爹吐了一地的血死掉了。于河没有哭,他只是惊叫着,面色苍白。
于海和哥哥于江冲进了老爹的屋子。他们呆住了,满地都是血迹斑斑的。于海和于江倒退了出来,他们异口同声叫道爹死了。
于海的家族里已经没有大男人,大伯二伯都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于海没有堂兄弟,现在家里最大的男人就是于海的哥哥于江了。
于江惊魂定下来后,拍拍于海的肩膀说,二弟,我们把爹妈埋了吧。
于海看着哥哥,现在眼前的兄长就是一家之主了,虽然还有一个疯了的大姐,但担子还是压在了于江的身上。 于家姐弟们是一个一个把自己的父母抬去坟场葬掉的。于沅虽然疯了,但她的力气还是大的,甚至比大弟于江还要大一些。于沅笑嘻嘻地抬着母亲的前半个身子,于江和于海每人分担一只脚。于河同于溪两个小弟小妹也要来帮忙,开始时两人还每人提着母亲的一只手。后来于江嫌他们跟不上脚步,反而帮了倒忙,就喝了一声,你们两个小鬼简直是越帮越忙,走开走开。
于河反驳道,你才越帮越忙呢……他还想说什么,只见于江放下了母亲的一只脚,劈头劈脑打了他一下。于河没有哭,只是掉头回家去了。走的时候还说了句,你们不让我抬我妈,我就去抬我阿爹。
于江兄弟都没去理会这个屁孩,说着又同疯子大姐把母亲抬了起来,继续向坟场走去。这时的于家桥都人人自危,即使是路过于海他们身边的,只是叹口气又接着走自己的路。
于海的母亲终于被几个子女抬到了坟场。坟场里乱糟糟一片,到处都是飘散的纸钱。于海想起那些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的于家桥人都是一块儿被埋葬在这里的。
于海几个虽然把母亲抬到了坟场,但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他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带。那怎么埋掉妈啊,于海问于江。于江摇摇头,思考了一会儿又说,用手挖一个坑吧。
于海点点头同意大哥的意见,大姐于沅也嘿嘿嘿笑着表示赞同。
于江、于海、于沅三姐弟找了块干净的土地就用手挖了起来。小妹于溪一直守在母亲的身边。
坟场的泥土都是黄泥,坚硬得很,如果用锄头之类的工具尚能挖出个坑来,但于海几个半大孩子根本挖不下去。疯子大姐的疯劲似乎发作了,她对挖坑非常感兴趣,嘿嘿嘿不停地笑着,拼了命的挖啊挖啊,双手都挖出血了还要挖,黄泥混和着鲜血,鲜血又立刻被黄泥侵吞了。
一个浅浅的坑露在于海他们面前,于江说,可以把妈葬掉了。于海和于溪都听哥的。大姐于沅还在拼命挖,她似乎想把母亲葬得深一些,让她能够安全一点。于沅听见于江说可以把妈葬了,突然停止了笑,她冷静了下来,但双手还在一把一把地挖。血泥都已经把她的手凝固了。
于江上前道,姐,这个样子可以了,不要再挖了,我们要把妈给葬掉了。
于沅不听。这时,于海竟然发现疯子大姐的脸上流满了泪水,就在这一霎那,于沅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于江、于海、于溪三兄妹见大姐哭了,本来他们的心里就难过,这样一来就再也忍不住了。大伙一块儿哭了起来,顿时整片坟场里响起了凄惨的哭声。真像是一场隆重的葬礼。
于海的母亲是在四姐弟悲伤的哭声中被埋葬掉的,这个悲哀的女人也应该可以瞑目了。
于海泪流满面,黑夜就要过去了,可黎明前的那段黑暗却是一天中最最难熬的。他轻轻地抚摸着干枯的双腿,这上面就像是有千万把刀子在静静地切割。
但肉体的疼痛对于这个历经死难的老人来说已显得微不足道。
于海回忆着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被几个半大孩子给埋葬的,他们几个根本没有把母亲埋得很深,只是没有让她暴露在外面。于海他們用挖出来的黄泥放到了母亲的身上,这些黄泥都吃了大姐的鲜血,颜色都变了样子。大姐于沅哭得极其悲伤,她的泪腺像是被破坏了一样,都不能控制住。
一个小小的坟冢出现在于海他们面前,他们又找来一些树枝杂草覆盖在坟头上。于江还特意搬来半截石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荒坟边偷来的。于江说,我们要给妈立块墓碑的啊,不然以后我们就找不到妈的坟头了。
于海和于溪都点点头,于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又冷静了下来,不哭也不笑。于海他们要离开坟场的时候,她还不走。
于海想,大姐也许是想陪陪妈,那就让她陪在这里吧。但令于海没有想到的是就此一别大姐,竟然成了永别。疯子大姐到底有没有死,于海至今都不清楚。于沅是失踪的,当于海四兄妹再次到来坟场时,坟场里已经空荡荡一片,于江偷来的半截石碑孤零零地陪伴在他们母亲的坟头边。大姐的确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疯到哪里去了,也许是自杀了;也是被日本鬼子抓走了;也许还活着,只是迷失了回家的路。
于江、于海、于溪三兄妹还没回到家,远远的就看见于河这小子竟然把老爹拉出了院子,他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把老爹从屋子拉到了院子里,又从院子里拉到了外面。于海他们都挠挠头皮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于江冲了上去,又是劈头劈脑打了一记小弟的脑袋,你怎么把爹弄出来的,你他妈力气这么大啊?
于河没有去看大哥,摸摸被打了的脑袋,嘟着嘴巴很傲慢地说,你们不让我抬妈,那我只好一个人把爹抬到坟场里去了。
这时,于海拉着小妹的手走了上来。于海说,哥,我们的肚皮饿得都快贴住背脊了。
于江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道,是的啊,我们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
饥饿让几个孩子暂时忘记了悲伤,一哄而上跑进了屋子,他们到处翻箱倒柜寻觅可以吃的食物。但自从他们的母亲上吊自杀后,家里就没煮过东西。
于海他们好不容易在厨房间的淘箩里找到一些冷饭头,几双脏得一塌糊涂的手都伸进了淘箩里,他们狼吞虎咽地争吃着冷饭头。
顷刻间,淘箩已是空荡荡的。于海舔着自己手指头上的饭粒,刚才吃下去的这点冷饭头根本没什么感觉,如同老虎舔蝴蝶。于海他们几个弟妹都期待地看着大哥于江,似乎他身上能变出吃的东西来充饥。于海问道,哥,还有没有吃的?于江说,刚才不是都找过了吗,就淘箩里一点冷饭头了。
于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到米缸边,掀开了米缸的盖子,里面也是空荡荡的。于海惊了一下,他不清楚这几天母亲是用什么来烧饭的。
于海的空屋里静悄悄的,外面已经有些响动,是早起劳作的于家桥人或是彻夜搓麻将的赌徒们回家了。微弱的光线穿透窗口的缝隙钻了进来,如同一个个幽灵,轻轻地走到于海身边,伏在于海那双如同碳棒一样的腿上。当脑子静下来后,肉体会受到更大的折磨。于海没有反应,他任凭刺骨的疼痛传遍全身。肉体的痛苦对于海来说显然已经麻木。最大的痛苦是记忆深渊处,那一种不可言明的疼痛。
于海老爹的死似乎没让于海几兄妹感到悲伤。当然他们那种简单的思维方式根本就不会去思考自己的老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死掉,而且死后的模样又是这般恐怖。
于海的老爹已经被小弟于河奇迹般地拉出了院子,但这个奇迹很快就被于江戳穿了。当几个孩子把淘箩里的冷饭头抢吃完后,他们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于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说,我们的爹还在院子外面呢。
于江当然是在提醒三个兄妹,老爹只是一具尸体,没人要捡的。但把自己的老爹放在外面也不是一回事,大哥于江明白这个道理,让老爹跟妈一样,入土为安吧。
于海四兄妹冲出了屋子,于海老爹果然没人要捡,他还像刚才一样躺在院子外。于江手一挥说,走,我们把他抬到坟场去。
母亲的上身是大姐于沅抬的,现在大姐不在,老爹的上身自然要大哥于江来抬了。于江卷了卷袖子,吐了一口唾沫在手上,用力地搓了搓,摆出一副卖力的样子,就上前去抬老爹的上身。一抬,于江才发现老爹的身子像是只剩下一个骨架,轻得跟一把稻草一样。
妈的,怪不得于河这小子这么容易就把老爹拉出了院子。于江这样想,嘴巴上也这样骂了一句,于河你小子把爹当稻草一样拉出来的啊,妈的。
于河嘿嘿笑着,只是不说话,像他那个疯子大姐似的。
由于有了上午埋葬母亲的经历,这回于海他们带了锄头,还有老爹的身子就像一把稻草一样轻巧了,四个孩子齐心协力,似乎并不怎么费事就把老爹给葬掉了。
于海父母的坟头紧靠在一起,这回于江没有去找石碑给爹也立上一块。于江说,没关系,我们只要找到妈的,老爹的坟头就逃不走了。
埋葬完老爹,于海他们回到家里已是黄昏,天慢慢黑了下来。饥饿、孤独、无助、恐惧袭击着四个孩子。于河同于溪见屋里面没爹没妈了,又没有吃的,他们都哇哇地哭了出来。
作為大哥的于江毫无办法,他骂了一声于河,于河你哭什么,你又不是女人,女人才会哭呢。
但于河还是不停地哭,哭得是那么伤心,他并不因为没有爹妈在身边才哭,他是因为饥饿。于河哭着对大哥说,我想吃东西,我要吃东西。
于江看着泪流满面的弟弟实在没有办法,他的心里头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大叫道,不要哭了,你烦不烦的啊。再哭就把你也埋掉。于江说着就举起拳头朝于河打了过去。这一打倒是有些作用,于河不哭了,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大哥,吓得不敢再出声。
这一晚,于海四兄弟因为饥饿和两天来的疲乏,他们实在支撑不住了。几个孩子抱成一团睡着了,睡得是那么死,事实上如果这样睡死过去倒是一件幸运的事。
但是没有,天快亮的时候,于海他们就被小弟于河给吵醒了。于河大叫大嚷着,瘦弱的身子不断地打着寒战。于江揉着朦胧的睡眼,一看是于河这个小鬼在闹,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他二话没说就朝于河打去,当于江的手刚刚碰到于河的额头时,一股滚烫的热量让于江立马缩回了手。
于江惊恐地看着颤抖不已的小弟。他害怕地吐出几个字,于河跟爹一个样子了。
果然像于江说的一样,于河跟老爹是一模一样的症状。
其实于海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许多于家桥人都得了相同的症状。头痛、高烧、脸发红、寒战、呕吐、干咳,死亡前还要经受巨大的折磨,于家桥人都无法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他们都以为自己中了邪,是那些死去的于家桥人回来戏弄活着的人了。于是他们开始烧香拜佛祈求那些冤死的灵魂回到阴间去,不要来阳间折磨人了。头脑简单、民风淳朴的于家桥人都没有想到这种可怕的疾病来自那群丧失人性的日本鬼子。
此时的于家桥可谓真正的人间地狱,村里人哪儿也不敢去,生怕一出家门就会把恶鬼引上身。但他们哪里会知道侵吞生命的恶鬼是附着在了老鼠的身上,然而抵抗力极强的老鼠们也忍受不了恶鬼的折磨,都爬出了黑洞,光天化日之下在人类的屋里屋外挺着个大肚子慢悠悠晃着,它们无视眼前恐惧的人类,因为它们知道自己也将不久于鼠世。人类无法明白这些可怜的老鼠们此时此刻的感受。也许它们比人类更痛苦。
于家桥沉浸在死亡和恐惧中,到处都是哭泣声,到处都是惨叫声。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去,可能奇怪的症状会突然间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于家桥人不敢闭上眼睛,他们认为一旦闭上眼睛就会醒不来。他们就这样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苍白无力的人世间。
小弟于河的生命力没有像他爹一样顽强,在当天黑夜来临之前就见了阎王,一个活泼捣蛋的小鬼头在死之前竟是那么安静,他没有像老爹一样死前还拼命地挣扎。于河如同许多八九岁的孩子一般,只是玩累了,随便哪里一躺就睡过去了。
于海看着小弟红扑扑的脸蛋,他也在想于河这小子只是睡熟了而已,一觉醒来又会大吵大闹的。
于江摸了一下于河的气息,他坚定地说,于河死了。
于海“嗯”了一声,爹妈的双亡已经让他麻木了,面对死亡,于海似乎习以为常。
这时,于溪却大哭起来,她叫着喊着,她说,小哥哥怎么了,小哥哥怎么不说话了。我们是不是也要把小哥哥埋到地底下去了啊?我不要把小哥哥埋掉,我还要跟小哥哥玩的啊!
于海摸摸小妹的头,他强忍住了眼泪,坚强地说,我们不会把于河埋掉的,他只是睡着了,明天天亮了就会醒过来的。就算于河不和小妹玩,以后大哥二哥也会陪小妹玩的啊。于溪不哭啊,不哭了,听话。
于溪望着二哥于海,她哽咽着说,以后大哥二哥小哥哥都陪我玩啊?
于海和大哥于江都点点头。他们说,我们都在一起玩,到时我还要去把大姐找回来,让她也和我们一起玩。
于溪顿时乐开了花,她破涕为笑,大叫着好啊好啊,我有这么多哥哥姐姐跟我玩了。 于江、于海看着小妹乐颠颠的样子,他们的心里却难受极了,他们已经有些懂事了,他们知道人死了是再也不可能活过来的。
于溪憧憬完以后会有很多玩伴后,很现实的问题又袭击了她的肚子。于溪说,大哥二哥,我饿,我要吃东西。
于海也说,是啊,大哥,我们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于江点点头说,我也饿了,可是家里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我们到哪里去弄吃的呢?
于海转了下脑子说,哥,要不我们去外面找找看,说不定能弄到吃的?
于海至今还深深地后悔这个提议,也许只要自己闭口不说话,就不会把大哥于江推入死亡之谷。于海又来到了古桥上,他又要望眼欲穿般地把目光投向远方,等待那个神秘的客人。灰色的天空显得特别安静,寒冷让所有的生命都失去了活力。于家桥人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这一刻谁也顾不上烂腿于海。这一刻于海双腿上一块块的黑色烂伤疤也被冰冷的空气凝结住了。疼痛也凝结住了。
可是心灵的创伤却是永远不能凝结的。
那一晚,于海和大哥于江先骗小妹于溪睡下。
于江对于溪说,小妹,你先睡吧,听话啊,你醒来的时候就有好东西吃了。
于溪睁着大大的眼睛有些不相信大哥的话,她说,哥,你不要骗我啊,我不要一个人在家里,我不要睡觉,我怕。
于海明白他们出去弄东西吃绝对不能带上于溪,带上她就成了个拖油瓶。于海上前说,于溪,我和大哥不出去。我们不会丢下你的。放心吧,况且于河不是也在家里睡着嘛。
于溪看看已经死了的于河,小女孩不怎么怕死去的亲人,她以为人死了就是睡着了而已,但她害怕一个人睡觉。突然于溪眼睛里出现了两条明亮的小溪,她呜咽着说,我要同妈一起睡觉。
一看小妹于溪要哭了,于江急忙抱住了她,于江和于溪年纪相差九岁,于江在小妹刚出生的时候抱过她,很久没有抱过这个小妹了。于江安慰道,小妹不要哭,妈跟爹都去坟场里睡觉了。大哥和你一起睡觉好不好。于江說着就把于溪抱到了床上,他说,我和于海都会陪在你身边的,你快睡吧,醒来时就有好东西吃了。
于溪是在大哥的哄骗下睡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睡去了就永远都见不着大哥了,她在睡梦里见到了妈妈,妈妈给她做了一大碗热烘烘的蚕豆糕。于溪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她说,妈给我吃一块吧。妈说,你的大姐和哥哥们还没有回来呢,等他们回来一块儿吃。于溪懂事地点点头,拼命地咽着口水。
于海和大哥于江就是在小妹睡着后悄悄地溜了出去。兄弟俩在黑夜中商量着去哪里弄点东西吃吃。于江说,现在村里头除了死人死老鼠还能有什么可以吃啊?
于海也挖尽脑油在想到底哪里有吃的。
去地里面偷点东西吃吧?于江建议道。
地里哪还有东西可以偷,于家桥人现在是穷得一塌糊涂了。于海说。
于江扰扰头皮,皱着眉头问,那怎么办?我们已经饿了两天了,再饿下去就要饿死了。
于海的脑子比大哥的灵活多了,他终于想出一个法子,挨到于江耳边轻声地说,毛驴那里肯定有好东西吃。
于江一听要到日本鬼子那里去偷东西,吓得从地上跳起来,他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于海拍拍大哥的肩膀说,现在这个时候,日本鬼子都睡觉了,我们趁他们睡熟的时候去偷,肯定不会被发现的。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被日本鬼子抓住就要杀头的呀。于江直摇头,坚决不肯冒这种危险。
于海有些恼了,他气呼呼地说,你这个大哥有什么用,这点胆量都没有,难道你就想眼睁睁地看着我和于溪饿死。要知道于溪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弄吃的去呢。
那也不能去日本鬼子那里啊。于江还是不同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偷东西吃。
你不去,我去。于海态度坚硬,头也不回地就朝日本鬼子的军营走去。
于江望着二弟的背影渐渐的快要消失在黑暗中,急忙跑了上去,他想我这个大哥怎么当的啊,这点胆量都没有,我不能叫于海一个人去冒这个危险。
于海和于江两兄弟是从日本鬼子军营的后门摸进去的。这里没有日本兵站岗。
那一晚,天上没有月亮,地上黑蒙蒙的,这似乎为两个饥饿的孩子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于海屏着呼吸对于江说,哥,你知道厨房在哪里吗?
我怎么知道。于江摇头说。
那我们怎么办?于海问。
你不是鬼点子很多的吗?于江说。
点子都被饿没了。于海摸摸肚皮俏皮地说。
于江看了一眼二弟,害怕极了,他开始退缩。于江说,于海,鬼子的窝里不能去的啊。我们还是回去吧?
什么,回去,到都到这里了,还回去吗。于海看了一眼哥哥,又补了一句,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今天我弄不到吃的,我绝不回去。
于江无奈地看着于海,说不出一句话。到了这种地步,只能听天由命了。
黑夜沉默得可怕,似乎放个屁都能当爆竹。于海的眼睛不断搜索着方向,有食物的方向。突然,一道微弱的光线在于海眼睛里晃动起来。
于海惊叫了一声,又立刻捂住了嘴巴,他拍拍大哥的身子,又指指前方光线的出处,看见了吗,那儿?
嗯,看到了。于江张望了一阵后道。
我们去看看。于海下定了决心。
于江一听二弟这话,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但这时于海根本没和他商量就顾自己向光线的地方摸了过去。
于江硬着头皮只得跟上去。
于海他们的确很幸运,这个有光线的地方竟然是日本鬼子的厨房,里面还热气腾腾的,一壶开水正在沸腾。一串串红彤彤的腊肠挂在一根触手可及的绳子上,一个个肉罐头摆在一个低低的橱柜里,灶头上还放着许多没有吃完的食物,有鱼有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看上去就香喷喷的好东西。 两个孩子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于海的口水一下子流到了衣服上。他揉揉眼睛,想把眼前的情景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于海咽了口口水问于江,这是真的吗,我们不是做夢吧?
于江没有反应,眼前的食物让他忘记了所有的恐惧。他突然冲了上去,拿起一块肉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于海见大哥上去了,也冲上去疯狂地吃起来。两兄弟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取来腊肠和肉罐头往怀里塞,这些食物不断地掉在地上,但他们管不着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
你的,把鸡的,烧好。一个日本鬼子说。
好的,好的,太君放心,我保证为太君做出大大的美味。一个中国人说。
于海和于江听到说话声,顿时傻了,食物含在嘴巴里咽不下去。
外面的言语声越来越近。
哈哈,夜宵不错,咯咯咯,咯咯。日本鬼子的声音。
紧要关头还是于海反应迅速,他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灶头边上有一堆柴火。
于海一把拉起于江就钻进了柴草堆里。
两个日本鬼子和一个中国人走进了厨房,这两个日本鬼子穿着军官模样的衣服,也是矮墩墩的,看上去比毛驴太君强不了多少。这个中国人是日本佬军营里的厨子。
柴草轻轻地动了动,立刻安静了下来。
厨房里狼藉的场面,让两个日本军官和中国厨子都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日本军官拿出了腰间的手枪,骂了一声,八格牙路。
于海和于江躲在柴草里大气不敢出。那一刻他们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两个孩子的身体都麻痹了。
死或生,只是一霎那的事情。
于海在柴草堆里看见日本鬼子穿着皮靴的脚,他感觉到裤裆里热乎乎湿漉漉的一片。于海明显感觉到于江颤抖不已,像是老爹得了怪病那会儿,他微微别过眼睛去瞧了一眼大哥。
于江的整个脸都变了形,他的裤裆里也一滴一滴地流出尿液来。一股微弱的臊味带着热气在柴草堆里慢慢飘散开。突然,于江手中的一根腊肠掉了下来,虽然没有多大的动静,但在这么安静的环境里还是听到了声响。
一个日本军官大声吓唬道,八格,出来,枪毙你的。
日本鬼子粗野的声音回荡在厨房的每个角落,一种巨大的恐惧注射进了于海和于江的身子里。于海一直注视着柴草外面的动静,他看见两只脚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他认为自己要死了,他不想死,他宁愿饿死,也不要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于海眼前出现了堂兄那两颗血淋淋的心脏,难道自己和大哥也要被日本鬼子剖开胸膛挖出心来吗?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啊!于海心里头大声呐喊,但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身边突然有东西动了一下,他以为是被日本鬼子发现了。
当于海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自己的大哥于江已经爬出去跪倒在了两个日本兵脚下。于海张大了嘴巴,看着外面可怕的一幕。
于江跪在两个日本军官的脚下,恐惧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一个日本军官手里拿着一只老母鸡,老母鸡发出咯咯咯的叫声。令这只母鸡没有想到的是当它被煮成人类的美食之前还能见识一下人类的血腥和残暴。
日本军官走到了于江面前,然后狠狠地用皮靴踩住了他的脑袋。日本鬼子嘴里迸出一个字,贼。
随后就是于江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日本军官使出全身力气不断地蹂躏一个毫无抵抗力的中国孩子。
老母鸡发出一连串惊恐的叫声,它恨自己没有双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
柴草堆里的于海满脸泪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心都碎了。
两个日本军官轮番扑上去折磨于江,于江停止了惨叫,他连叫喊的声音都没有了,嘴里不断地吐着鲜血。
终于,两个日本军官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那个手里拿老母鸡的日本军官把母鸡扔给了厨子,他朝于江阴冷地笑了笑,然后走向了沸腾的开水壶。
日本军官提着开水壶重新回到了于江身边,这个可怜的中国男孩,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却发不出来丝毫恐惧的叫喊。
两个日本军官开始大声地狂笑起来,那个厨子抱着老母鸡吓得不敢出声,老母鸡也安静了下来,惶恐不安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惨景。
这时,于海躲在柴草堆里很想冲出来,但他的身子却完全瘫软了。他没有这个勇气,他不想死,他不想跟于江一样被日本鬼子折磨。
于海满眼泪水,无比痛苦地看着眼前恐怖的一幕。
日本军官举起了开水壶,把沸腾的开水慢慢地往于江的脸上浇了下去。惨绝人寰的兽行只不过是日本鬼子小小的一个游戏,于江已被折磨地只剩半口呼吸,但他还是叫了出来,叫得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
日本军官取乐完,终于决定放过眼前这个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中国孩子。一个日本军官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几乎没有一丝表情,他对着于江的头颅就是“呯呯”两枪。
顿时,一股鲜血和脑浆四溅开来。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顷刻间惨死在日本鬼子的子弹下。
于海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古桥残破的桥墩上。这个干瘪的烂腿佬叫了出来,但却没有声音。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血的控诉,他要向老天爷喊冤,他要向那段耻辱的历史叫屈。
于永强又抱着儿子从于海身边走过,他以为自己的堂叔发癫了,无缘无故对着苍茫的天空嘶哑地叫喊。
有谁能明白于海内心的痛苦?
于海苟活于世都快七十年了,而在这将近七十年的岁月中却是烂活着的,他无时无刻不被痛苦的记忆撕裂着灵魂。其实当初还不如被日本鬼子发现,吃上两颗子弹来得痛快。
于江惨烈的死状让于海异常惊恐,下身都已经被吓得麻木掉了。他不断地颤抖着。柴草堆发出微微的抖动声。 于海在缝隙里看见那个厨子已经发现了他。但厨子却没有要出卖他的意思,只是不做声。
老母鸡发出咯咯咯低沉的叫声。
日本军官感觉到厨房间还有些不对劲,好像这里还藏着其他人。其中一个日本军官嘀咕了一句,还有,人。
厨子急中生智,他急忙奔到两个日本军官面前,挡住了于海藏身的柴草堆。他举着手里的鸡说,太君,鸡,鸡,我给太君做美味。太君先去休息,我做好就给太君送来。
厨子边说边拉着两个日本军官往外走。
日本军官折磨于江似乎有些疲倦了,打了个哈欠,道,你的,给我,快点的干活。
好,好好,太君放心,太君放心。厨子说着便把日本军官送出了厨房。
等日本军官走远后,厨子紧张地退了回来,他在门外张望了一阵,然后才轻轻地关上了厨房的门。
厨子跑到了柴草堆旁,他跪在地上,抽泣着轻声叫道,孩子,出来吧,日本鬼子已经走了。
于海想起这事就泪流满面,那一晚后来的事情连于海自己都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是厨子偷偷地把自己送出了日本鬼子的驻地。他的怀里还揣着偷来的腊肠,这是用大哥于江的生命换来的食物,这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于海精神恍惚,于家桥的黑夜静得可怕,但还有什么比日本鬼子残暴的兽性更恐怖的呢?
于海东一脚西一脚,他完全失去了意识,只是如同行尸般向家的方向走去。快到家门口时,于海隐隐听到哭泣声,他这才慢慢醒过来。
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到家了。
于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够活着回来。能从日本鬼子的魔掌中捡回来一条性命,他揉揉眼睛,看见了灰蒙蒙的屋檐,这是自己的家。于海突然疯了似地跑进了院子,又急忙把院门关得死死的。回过头,于海直接向屋子冲去。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顿时一大片哭声传入了于海的耳朵。
二哥,你们回来了,呜呜。是小妹于溪。她被于海撞倒在地,哭得那么伤心,她还不知道大哥于江是永远不能回来了。
于海朝小妹扑了过去,他呜咽着却哭不出声来。
于溪叫喊着,哥哥,你们不要把我一个人落在屋子里啊,我要同你们在一起的,我一个人在屋里害怕。我找不到你们了,你们去了哪里,为什么把我落在屋里不管我啊?呜呜呜……
于溪……听……听话,哥……哥不是……回來了嘛。这是于海从日本鬼子手里逃出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不断抚摸着于溪的后脑。他想起日本鬼子就是把两颗子弹打进大哥于江的脑袋里的。
二哥,大哥去哪里了,他为什么没有同你一块儿回来?于溪看看只有于海一人,边哭边开口问道。
于海一听小妹提到了大哥,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悲伤,他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于海说,大哥,大哥他被日本鬼子打死了。
大哥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于溪重复了一遍,她哭得更伤心了,她大叫道,大哥他也死掉了啊?他和小哥哥一样死了啊。
于海眼睛里的余光看到了静静地躺在地上的小弟于河的尸体,他是这样的安静。死了,都死了。于海紧紧地抱着小妹说,爹死了,妈死了,大哥死了,于河死了。大姐不见了。现在家里头只剩下我们两兄妹了。
于海和小妹于溪就这样抱头痛哭起来,哭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时,于溪说,二哥,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于海想起了自己怀抱里的腊肠,他双手颤颤地从怀里掏出来,他说,小妹你吃吧,很好吃的,是日本鬼子吃的腊肠。
于溪抓过了红彤彤的腊肠,她的口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像她的两个哥哥在日本鬼子的厨房里见到腊肠时一样。于溪贪婪地啃了起来,伸长着脖子拼命地往喉咙里吞咽。
于海看着小妹吃腊肠,他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他想,这是大哥的性命换来的,于溪在吃大哥的性命啊。
突然,于海愤怒地打掉了于溪手中的腊肠,他大叫道,不要吃了,不要吃了,这是日本鬼子的腊肠啊,是他们把大哥“砰、砰”两枪给打死了。大哥就是为了偷腊肠才死掉的。
于溪没有于海的思考能力,她见于海不给自己吃腊肠,就哭闹了起来。
于海看见小妹张开的嘴巴里还含着腊肠,就握住了她的头,疯狂地喊起来,给我吐出来,吐出来。你不能把大哥给吃掉啊。
于海回忆着这苦难的一幕。于海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痛恨日本鬼子到了如此地步,连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腊肠都不给小妹吃了。
小妹在饿了两天之后,一个人悄悄地爬出了屋去。
于海他们没有想到,日本鬼子就是在这两天中,具体不知是哪个时候突然之间消失在了于家桥。
于家桥人打开门时竟然发现村子里静悄悄的。他们都感到十分惊讶,怎么突然间看不到半个日本鬼子的影儿了。
谢天谢地啊,祖宗保佑,灾难总算到头了。一个于家桥的老太太垂着双泪,跪在地上,感谢上天终于请走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于家桥人虽然知道日本鬼子走了,但还是不敢大声喧哗,生怕一有点动静日本佬就会折回来。许多于家桥人还披着麻戴着孝,几乎每户人家都死了人,七七这个祭日都还没有过去,要在这个时候恢复心情是不可能的。
于家桥的孩子们却没有这么多顾虑,他们看见大人们都能在村子里随意走动,也不去管教他们了,孩子们沉默了这么长时间,如今终于能够释放自己。他们像是一群群麻雀一样在于家桥的角角落落飞来飞去。
于海的小妹于溪就在这堆孩子里,皮包骨头的于溪如同一条落魄的野狗,凹进去的眼珠子到处寻觅着可以果腹的东西,她发现有两个玩伴手里拿着饼干和一块块黑乎乎像是烂鸡屎的东西。于溪说,你们在吃什么东西,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啊?
两个玩伴急忙护住了手里的宝贝,他们说,想吃就自己去找。
你们能给我吃一点吗,我已经快要饿死了。于溪咽着口水说。 一个玩伴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可怜的玩伴,终于拿出一片饼干递给于溪。他凑到于溪耳旁说,你自己去找吧,其实于家桥这个村子里有很多宝贝,很多好吃的东西,大人们不给我们出来,就是怕被我们找到这些东西,把它们都给吃掉了。
于溪嘴巴里嚼着从来没有吃过的饼干,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溪是在日本鬼子驻地外面的一个树桩下找到那种黑乎乎的块状甜品的,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一下,顿时一种甜丝丝、香喷喷地感觉回荡在嘴巴里,她高兴死了,疯了似地吞下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于溪吃完一块后,闭上眼睛深深地回味着,她突然想到了二哥于海,虽然二哥不给她吃腊肠,还打过她,但这一刻她什么都忘记了,她要把好吃的东西拿回去同二哥一起分享。
于海对小妹拿回来的东西充满了警觉性,他问道,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于溪凑到二哥的耳边,把玩伴告诉她的秘密告诉了二哥。
于海对小妹的话半信半疑,但面对饥饿,于海终于投了降,他把黑乎乎的块状甜品放到鼻子边闻了闻,他确信这应该没有问题。于海轻轻地咬了一点,甜,简直甜到了心头。于海也闭上眼睛回味起来。
二哥,好吃吧?!于溪忍不住问了一句。
于海闭着眼睛说,点点头“嗯”了一声。
日本鬼子走的时候,于威民是想跟他们一块儿离开于家桥的,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一旦日本人走了,他也就失势了,再也不能在于家桥人面前作威作福,而且极有可能成为村里人报复的对象。于威民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带着毛驴太君送给他的一盒精美的巧克力。他回到家里后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在想怎样才能在于家桥人面前重新树立起威信来,像做保长时一个样。
于威民的老婆也知道日本鬼子走了,现在自己的男人再也不会那么忙了,可以天天回家来同自己睡觉。她高兴地抱住了于威民,于威民的两个儿子也叫着跑上来,阿爹,阿爹,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吃的了。阿爹,我饿死了。
于威民的两个儿子抢走了老爹手里的巧克力。他们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密封的盒子,盒子里是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
于威民的小儿子问,阿爹,这个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于威民抬起头,无奈地回答了一句,这是巧克力,毛利太君送给我的。皇军的东西,高档,难得吃到的。
于威民不清楚,其实这个时候于家桥到处都散落着皇军的高档食品。
两个孩子一听是可以吃的,就奋不顾身吃了起来。于威民的老婆急忙走上来,骂道,饿死鬼,剩着吃点,爹跟妈还没吃呢。说着就拿了一块吃起来,边吃还边对自己的男人说,威民,这种叫什么来着,好吃啊!你要不要?
于威民一脸苦笑,朝老婆摆了摆手。
于家桥人都晓得日本佬的狗腿子于威民已经回到了家里,他们都恨不得把于威民剁成了肉酱,但谁也不敢做这个出头椽子,害怕日本鬼子说不定哪天又回于家桥了,这样的话于威民就会东山再起。于家桥人只是偷偷地骂着于威民这个二鬼子、文气一点的就骂他是民族败类。于威民这个二鬼子、民族败类不得好死,迟早有一天要遭天打雷劈。
日本鬼子虽然走了,于家桥也归于平静,但谁也没有想到更可怕的魔鬼将侵蚀一条条弱小的生命。
那个时侯,田地里的粮食稀稀拉拉的,并且还未完全成熟,家里的积蓄早已吃完。每个于家桥人都饿得迈不开步子,他们跟孩子一样到处在于家桥的角角落落寻觅可以果腹的东西。当他们发现饼干和那些叫不出名字黑乎乎的块状甜品后,简直乐疯了,他们以为是于家桥人的祖宗赐予他们的食物,都毫不犹豫地吃了起来。
于家桥人摸摸肚皮,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还在回味嘴巴里的香味,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无声的病菌总是爱变着法子来折磨人类,当于家桥人一觉醒来的时候,他们感觉浑身上下都奇痒无比,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拼命地抓着自己的脸蛋、脖子、手臂、腿部、脚,凡是露在外面的部位都像是被烫伤的皮肤,红彤彤一片一片的。
于海和于溪也在屋子里蹦上蹦下地大叫大喊着,身子上如同千百只蚂蚁在疯狂地撕咬,这种奇怪的痛苦让这两个可怜的孤儿生不如死。
他们就被这样无声地折磨着,黑夜来临了,于海和小妹再也没有饥饿的感觉。于海看着瘦弱的小妹,她的整个脸蛋都已经模糊一片,像是一只癞蛤蟆趴在上面。
于海裹着身子,一种刺骨的寒冷袭击着他,让他说不出话来。于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于溪,他颤抖着说,小妹,你……你怎么,这么烫啊,我都……快……快冻死了。
于溪闭着眼睛艰难地说,哥,我也很冷。
翌日清晨,于海朦朦朧胧地睁开了眼,他看见于溪的手臂都变成棕黑色的了,脸上冒起了黑乎乎的血泡。他以为自己的小妹已经死了。于海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又闭上了眼睛,他想,自己肯定也会是这样死去的。那就这样静静等待阎王爷来拿走自己的小命吧!
突然,于溪低沉地叫了声,哥。
于海猛然间睁开眼睛,吓得跳起来,他狐疑地问道,小妹你还活着?
于溪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哥,你不要把我一个人落下,我会怕的。
于海听了这话,顿时涕泪满面,他跪着爬到了于溪身边,握住了小妹的手。于海哭着说,小妹,现在家里死得就剩下你和我了,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也不要把我一个人落下啊?
于溪艰难地笑了一下,她说,哥,我又饿了。
哥给你去找吃的。于海擦了一把眼泪说道。
于溪害怕地说,哥,我不要吃那种甜蜜蜜东西了。
于海出去给小妹找吃的时候,他感觉到于家桥整个村子都沉寂在氤氲的空气中,到处都是哭泣声和痛苦的惨叫声,被疯痒折磨后的于家桥人开始烂头、烂手、烂脚,直至发展到了整个身体都开始溃烂。
慢慢的这些腐烂的于家桥人终于平静下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把绝望和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亲人。
于海发现有很多人都抬着死去的亲人向坟场走去,坟场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于海害怕极了,他掉头就跑回家去,他担心小妹也会突然之间死掉。 于海回到了家,他大叫道,小妹小妹,小妹你还活着吗?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于海跑进了卧室。
哥,我还在的。于溪睁开眼睛,在床上说。
于海看着小妹灰色的眼眸,他似乎看见死神正在一步一步逼近这条可怜的小生命。
哥,你找到吃的了吗?于溪打断了于海杂乱的思绪问。
于海难过地摇摇头,于溪说,哥,不用找了,我不饿了。还感觉很饱哩。
于海抬起头去看于溪,他发现小妹的肚子果真是鼓鼓的,好像是刚刚吃过一顿丰盛的食物,但这一刻于溪身体上外露的皮肤都已经破裂腐烂得一塌糊涂,看上去上面有许多蛆虫在扭动。
小妹,你痛吗?于海慢慢靠近了于溪问道。于溪摇摇头说,哥,我看见了爹妈,还有大姐大哥和小哥哥他们。
于溪,你在做梦吧?于海不敢相信似的说。
于溪笑了一下,我说的是真的啊,他们在跟我笑,还在向我招手呢。
于海脑子里“轰”地一下,他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氛,他扑到了于溪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这两只小手已如苍老的爪子一般。于海叫道,小妹,你看着我,千万不要睡觉啊,你不是说过不会落下我一个人的吗?于溪你不要死啊,我也会害怕的。
于溪睁大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难过地说,哥,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不过我真的看到爹妈他们了。
于溪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她没有听二哥的话,也许她是太想回到爹妈的怀抱里去了,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连叫喊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天堂是没有战争的,那里有许多可爱的小天使在等待她;天堂是没有罪恶的,那里有纯净美味的食物,那里有人间没有的温暖和爱。于溪终于去了那个美好的地方。
于海一直陪在小妹身边,但他却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醒来后发觉于溪的手已经冰凉冰凉的。于海知道小妹死了反而没有多大反应,不哭也不闹,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孤孤单单的,也许自己也会安静地死去,闭上眼睛就永远不会醒来。
快七十年过去后,于海仍旧活着。于海总是会愣愣地看天空,一看就是很长的时间,他是在天上寻找自己的家人,那些早已烂得连骨头都寻不着的亲人们。但人死了总是有一些东西会留在世上的,除了灵魂,还有记忆。
记忆是一种沉重的事情,它的沉重在烂腿于海的脑子里却永远是痛苦的,是永久磨灭不去的东西。正如他身子上的烂疮疤,越烂越多、越烂越深、越烂越痛苦。
于海没有让于溪在家里躺很久,他是连夜把小妹的尸体背去坟场的,他想这样可以早点让小妹和爹妈团聚。他想,小妹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能被埋葬在坟场里,和家人、和这么多于家桥人睡在一起。于海不晓得自己会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里,反正到他死的时候,是没有亲人再来埋他了。
于海真想直接在坟场里死去算了。可当他在为小妹挖坑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是刚刚埋下去的尸体,还有很多尸体根本就没埋,直接在上面盖了些乱稻草。于海放弃了埋葬小妹。
后来,于海醒来时发现坟场里灰蒙蒙的,他以为这里就是阴间。于海嘶哑着嗓子叫道,爹妈,大哥,于河于溪,你们在哪里啊,我也来了,你们出来吧,我看不到你们在哪。
坟场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于海。
于海想,大概自己还没到阴间,阴间还应该有段路程。他又闭上了眼睛。不知睡了多久,于海在朦胧的意识里感觉坟场里有动静,他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于威民有气无力地拖着两具尸体,一个是他的老婆,一个是他的小儿子。
于威民走到了于海跟前,他朝于海笑了一下,道,死得差不多了吧,哈哈,我家里全部都死光光了。他说着又朝村子里指指,我还有一个儿子刚刚咽了气,让他在家里多睡一会儿吧,外面露水多,把这两个先死的埋了再说。
于海麻木地看着于威民,要说仇恨,于海跟这个汉奸走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但那一刻,于海反倒感觉跟他们是同病相怜了。
于威民见于海傻乎乎看着他不说一句话,就自言自语道,都死光光了,妈的,报应啊,都是报应。这些狗娘养的小鬼子。
于海在坟场里没有死成,只能回家等死。但他在家里也没有感觉到有要死的症状,他想自己的这条命怎么这么贱,贱到连阎王爷都看不上了。
于海摸摸自己像鼓一样的肚皮,身子上溃烂的部位已经开始结痂,黑乎乎的,如同一块块焦炭,鉆心的疼痛开始蔓延全身。于海想不明白,小妹死之前为什么没有叫喊一声。
死之前的兴奋或许远远超过了一切痛苦。于海没有兴奋,心静如水,他想自己大概是死不成了,既然活着,那就让它活着吧,反正阎王爷什么时候想要自己的性命,随时都可以来拿走的。
他不想在屋子里呆着,晃晃悠悠来到了田里面。谷物快要成熟了,但没有一个于家桥人感觉到收获的喜悦。田里面都是一些饿疯了的麻雀,它们欢快地唱着歌,享受着免费而又丰盛的午餐。于海看见自己家稻田里也有麻雀在吃食,他本来想去赶,但又想想算了,反正家里已经没人来收割这些谷物了。
于家桥死气沉沉的,如同还有日本鬼子驻扎在村子里。秋天本来是收获的季节,但这个时候于家桥每天都在死人,没有死的也沉浸在腐烂的痛苦中,根本无法下地劳作。田里面的作物终于在麻雀、老鼠等一大批饿死鬼疯狂地侵略下,慢慢消失。
于家桥最古老的桥就是于海现在站着的这座古桥,这座古桥其实就叫于家桥,后来于家桥三个字反而变成了村子的名字。古桥却没有了名字,直接叫古桥。这多少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
古桥下的水源在改革开放后就渐渐变得紧缺了,也变得红一片紫一片的,因为在于家桥的上游建起了一个印染厂。从那时起,村里人就不来古桥下洗衣洗菜了,孩子们也不能在这里戏水游玩。到了本世纪初时,河流就基本上干涸了。河床却像是一道落到地上的彩虹,看上去颇有一番韵味。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姓李的记者来于家桥采访,收集当年日军在这里留下的罪证。 李记者首先见到的人就是于海,因为于海老是站在古桥上,像是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来了,于海却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于海只是说,那时于家桥的大部分人都得了腐烂病,烂头、烂手、烂脚,反正是整个人都烂开了,很多于家桥人都在那个时候烂死了。
那现在还有活着的人吗?李记者急切地问。
于海摇摇头,又点点头,却始终说不出话,但他心里头有太多的话想倾诉了,情急之下,于海慌忙撩起了自己的裤脚。
李记者看见于海的烂腿似乎没有很大的震惊,他对这些可怜的幸存者再也熟悉不过了。李记者拿起相机给于海照了张相,背景是破败的古桥,于海撩着裤脚,微张着嘴巴,神情有些奇怪。这张照片后来李记者寄到了于家桥,于海拿到照片后,一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
李记者了解了于海的基本情况,并做了笔录。于海的故事实在太复杂了,当事人在脑子里回忆时还像是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但到了嘴巴上表达却始终说不清楚。李记者在古桥上告别于海后,深入村子采访了当年经历过那场可怕的灾难而没有丧命的幸存老人。
于海不清楚那几个老于家桥人同李记者讲了些什么,但他还有一肚子苦水要倾吐,对当年日本鬼子在于家桥的种种罪行,于海要跟李记者全部都说出来,他是想让这位记者帮他去控诉那些历史的罪人、灭绝人性的禽兽们。
但李记者没有掉过头采访于海,村子里的支部书记大概也忘记给李记者重点介绍于海这个当年死光一家子人的烂腿佬。
将近七十年过去了,于家桥当年的幸存者就要被埋葬在历史的长河里,他们再也不能说话了。活着的证据就要逝去,那还有谁来控诉日本鬼子的罪行呢?
于海望着远方的来路,眼神中露出无比的绝望,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采访我了,他想自己也是最后一次来古桥上了,就再好好地看看这座破败的古桥吧。于海把整座古桥都摸了一遍,像是一个瞎子在认真地摸索久别爱人的脸庞。
他满足地点点头。天已经黑了下来,于家桥慢慢地沉睡了下去,天空中划过一只孤独的蝙蝠,它似乎在寻觅黑夜里的飞虫。
清明那段时间里,于家桥的雨水突然间下个没完没了,干涸许多年的河流似乎在一夜间涨水了。烂脚于海就是在这时候死去的,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他想,我们一家子人终于能够团聚了。
于海在死后三天里都没有被人发现,他就靜静地躺在自己的茅草屋里,像是睡了三日三夜。于家桥人经过那座古桥时,望着突然冒出水来的河流,恍然之间想起了于海的两条烂腿。这个以前总爱看这条干涸的河流的干瘪老头,现在有水流出来了,他却消失在村里人的视线中。
于家桥人后来知道于海死了,他们是那么平静,包括侄子于永强,家里死只小鸡小鸭都会感到可惜,但于海的死却丝毫没有给他们带来伤感。他们的心里反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烂腿于海终于死掉了,于家桥人说,死掉好啊,死了一了百了的,终于眼不见为净了。
于海最后是被于家桥的几个村干部和于永强一起拉去火葬场烧掉的,于家桥人都看见于海被烧了回来只剩一捧灰了,于永强用饼干盒子装着于海的骨灰回到了于家桥。
后来于永强去整理于海的遗物时,发现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前几年一个姓李的记者拍摄的,照片上是于海苍老的面孔和他的那双烂腿,背景是于家桥的那座古桥,于海的表情很奇怪,微张着嘴,似乎要去向谁告状。但于家桥人都不晓得这个孤寡老头要去告谁的状?
【作者简介】骆烨,1986年生于浙江诸暨,现居杭州。小说、文学评论见诸于《山花》《江南》《钟山》等刊物,著有小说集《战乱时期的爱情》《天堂里的贫民窟》,长篇小说《游击英雄》《战火》等。创作影视剧本《隋唐英雄》《双枪》《武则天秘史》《红色追剿1949》《飞鱼转身》等多部。系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网络影视编剧联盟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杭州市作家协会影视文学委员会副主任、杭州市电影电视家协会理事。曾获“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金荷奖·中国青年编剧影视剧本双年奖,入选“首批浙江省青年作家人才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