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歌儿

来源 :长江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l_52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唐)李贺

一 哪能不跳呢?


  你有家乡吗?你肯定有。何山歌也有。你们家乡的女人们跳广场舞吗?你们家乡的女人肯定跳。何山歌家乡的女人们也跳。但是何山歌家乡的女人们,能将广场舞跳到如醉如痴世事皆忘的程度,你们家乡的女人们就做不到。
  因为将老家的房子翻新了,何山歌经常同老婆回去住,开门通风,打扫卫生。父亲生前说:“人要饭撑,屋要人撑。就是紫禁城又怎么样?没有人住照样荒废。”回到家乡,空气当然好,如果垸中的女人不跳广场舞,准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但是老家的女人们跳广场舞呀!吃过晚饭就在王婆婆家院子里跳,跳到深夜零点,才在李谷一《难忘今宵》的歌声中收场。清晨东方刚刚吐白,菜园子里的雀儿还没噪林,音箱就在后排二香儿大门前开响了,她们开始晨练。从停止到开始,也就那长时间。她们睡不着,恨不得一刻不停。曲目是《阿瓦人民唱新歌》。何山歌家乡的女人们对传统有感情,选择的大多是老歌曲。盛装的女人们柳绿花红就着音乐和歌声跳将起来。“打起鼓,敲起锣,阿瓦人民唱新歌!”她们一点不担心扰民,将音量开到最大。那舞步,就随着鼓点和歌声震耳欲聋,热烈欢快,随风荡漾,充盈在垸子里,满满实实的。你看那勤快的狗和放早的鸡,在音乐里如醉如痴,走的都是舞步儿。那就叫幸福。
  何山歌和老婆被感染了,躺在床上扳着指头数女人,从后排数到前排,偌大的何家垸,留在家里的,腿脚灵活的,能蹦会跳的,只有组织起来的这七个。她们将组织起来的队伍,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何家垸姊妹花舞蹈队。这姊妹花论年纪和辈分在垸中是两代人。小的管老的叫王婆婆。王婆婆就是祖母。老的管小的叫细东西。细东西就是儿媳妇。你说两代同队,能叫姊妹花吗?队长玉香儿坚持要这样叫,说是为了包装,吸人眼球。王婆婆就没有办法。王婆婆心想:此生注定修来生。姊妹花就姊妹花吧。不都是女人吗?不都是生儿育女的人吗?能够快乐就可以。
  王婆婆在舞蹈队里,与王婆婆同辈的陈婆婆就不在舞蹈队里。陈婆婆的三儿媳中明,是宏门联合小学的音乐教师,居然也在舞蹈队里。队长玉香儿不收陈婆婆,不是陈婆婆不会唱不会跳,而是年纪确实太大了,快九十岁,瘦得像一把干柴,拄着拐棍走路颤巍巍的,一个人住在老屋料理自己,还经常认错人,医生说她什么病都没有,只是老年痴呆。要是不老年痴呆,玉香儿还打算收。想陈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口山歌唱得多么好。六月乘凉时池塘边的竹床上,就着驱蚊的艾把,拍着新打的麦草扇子,與陶婆婆比赛唱《十想客人》的时候多么美好!一个唱“一想客人一杯茶”,一个唱“客人想我我想他”,一个唱“客人想我年纪小”,一个唱“我想客人会当家”,听醉了多少男人?那时候姊妹花舞蹈队的大多数,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连同辈的王婆婆都只有听的份儿。一个书记娘子,一个地主婆娘,同夜竞艺,居然没人上纲上线。那样的夜晚你就无可挑剔。
  可惜陶婆婆不经活,比陈婆婆小两岁,却在七年前走了。陈婆婆经死,拄着拐棍,腰弯得像犁弯,太阳底下,如梦似幻地走在垸中。陈婆婆最明白的是她的儿女。前年她的大儿六十三岁得癌症死了。大儿死了后,大媳妇尽心尽力料理完后事,就到东北松花江边的哈尔滨,同儿住去了,门上一把锁,将大门钥匙留给陈婆婆。那一天陈婆婆用那把钥匙把大儿家的大门打开,见挂在堂屋之上大儿的遗像,放声大哭起来,烧着纸钱,跪着说:“儿哇,你在阴间要保佑你的娘!”你说你是快九十岁的人了,还要儿保佑?几千年来只有小人求大人在阴间保佑,哪有大人求小人如此保佑的?她就那样放声大哭。哭得垸中的女人更加心酸。你说玉香儿能收她到舞蹈队吗?姊妹花舞蹈队的人,对于幸福观是有原则的。日子过糊涂了的女人不能收。这标准别个垸子的人就不知道。
  何山歌的家乡燕山村大集体时叫燕山生产大队,地处燕儿山南北,有十一个生产小队。现在改成了村,下面还是十一个村民小组。这叫万变不离其宗。那时候因为在一块土地上种粮食过日子,相濡以沫,发生什么事,一阵风吹出去,全大队的人都知道,议论纷纷。现在尽管信息高度发达,有了电视和互联网,每天国际和国内发生的大事情,留守在村里的人们,只要关心,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村里甚至隔壁每天发生的事,他们就不可能知道。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家乡只是个符号,村里的子孙,分散到全国各地,甚至出国的都有。你不可能知道他们日子里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想关心也关心不了。再说那是各家的隐私,有相对的,有绝对的。相对的隐私,你可能听到一些风声,捕风捉影。绝对的隐私,你就茫迷不知。他们不会对你说。你就是知道了,也要藏在心中,装着不知道。所以说现在的家乡是个闷葫芦,不锯开,你就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籽。
  留守在燕山村的老人们,听到燕山脚下何家垸终日歌舞升平,非常羡慕,说一个组能找出七个能歌善舞的女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他们认为燕山脚下何家垸的女人们日子向来过得很幸福。一是垸中读书人多,通情达理。二是垸风好,女人的素质高。她们哭也哭得好,唱也唱得好。他们以为这与传统有关。何山歌也是这样认为的。就说大集体的时候吧。那时候因为做得苦,别个垸子的女人和姑娘们想不开,就自杀,不是上吊就是投塘。何家垸的女人和姑娘们并不做那样的事,而是集体发癔症,不骂娘不说野话,而是哭过了,笑过了,一起拍着手儿唱歌儿,跳忠字舞。这就是行为艺术。公社派医生下来,让她们休息,放了几场电影给她们看,进行必要的心理辅导,当然还得吃几片镇定药,她们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生活。一个人死不了。公社就号召向何家垸女人们学习,说何家垸的女人们觉悟就是高。
  何家垸的女人们的幸福观与别个垸子女人不同。比方何山歌的十爷死的那年,陶婆婆哭的方式就很通透。陶婆婆何山歌叫十娘,十娘是现在姊妹花队长玉香儿的婆婆。十娘给十爷生了三儿两女,玉香儿是十娘的三儿媳妇。十爷家成分不好,十娘同十爷养大五个儿女何其艰难!十爷也是得癌症死的。你就不知道垸中哪来的那么多癌症?十爷下榻后,十娘就坐十爷旁边哭。十娘开始放声大哭,一口一声:“姊妹嘞——!你为什么舍得离开我呀?”巴水河边的男人死了,妻子哭的时候就以姊妹相称。消除性别,表达情感。这相当于舞台上的叫板行腔。然后唱数板,历数与她与十爷的恩情和日子的艰辛,那哭声就像唱歌儿,那词儿还押韵。眼泪流干时,十娘将她和十爷的一生数完了,就不哭了,给十爷唱一首情歌儿《十月想郎》:“正月想郎正月正,我送我郎上征程。奈何桥上你莫回望呀,儿婚女嫁幸福人。”十娘就起身指挥儿女料理十爷的后事。   大队书记念他有文化,让他在大队当出纳会计。他低下头来过日子,王婆婆勤扒苦做,也过出了滋味。生的儿是大的,取名叫龙儿。生的女是小的,取名叫凤儿。龙凤呈祥,就诗意盎然。因为他有文化,会吹笛子,会唱歌,会下象棋,经常会有昔日的同学,特别是漂亮的女同学来拜访,那都是有出息的人,唱歌叙旧,风雅犹存,叫垸人羡慕。那一方垸中的小院,树绿花红。树是四季青,花是月月红。王婆婆人好,辈分又高,妻以夫贵,在垸中渐渐活出了颜色。
  “周呱板”嫁“钱眼”就是“下嫁”。“周呱板”的父亲在大队当干部。“钱眼”的父亲是社员。这就不能比。“周呱板”人长得好,比“钱眼”还高半个头。这又不能比。“周呱板”出嫁时,穿红着绿走在路上,根本不要人搭盖头,矜持着,一双丹凤眼顾盼着,让垸中的男人着实吃了惊。婚后三天回娘家,“周呱板”不要“钱眼”跟着他,说他一副死相,脸上一点活气也没有,像欠他三升大麦没还。“周呱板”一生怨“钱眼”。人矮算了,家穷算了,怎么连笑话也不会说?成天除了床上的儿女,就是地上的金钱。人说穷快活,嫁这样的男人除了穷,一点快活也没有。你看人家的男人说得多好,笑得多好,把老婆呵成了一朵花。“周呱板”不好明说,心里比较的,当然是宝爷。“周呱板”羡慕王婆婆的日子,农闲了,就从大路上的家走下来,同垸中的王婆婆聊天儿,找笑话说。一个说:“你晓得吧?昨天夜里‘钱眼’做梦笑醒了。”一个说:“那肯定是捡到了钱。”一个说:“哪里呢?手摸到肚脐眼,他以为是五分钱。”一个说:“你这个要死的!叫他分一半你。”二人就笑得眼泪滴。
  二十多年前王婆婆的儿小龙,忽然就成了气候,叫垸中的人刮目相看。小龙书读得不多,初中毕业成绩不理想,再也不想读了。他认为书读得再多,不如赚的钱多,就在镇上物色媳妇。那媳妇是他的同学,成绩也不好,最爱与小龙一道在网吧里玩游戏。二人都爱玩,会玩。一个投怀,一个送抱。二人情投意合,珠胎暗结了,就由不得父母同意不同意。单凭这一点,何家垸的人们就看出小龙比他老爸强多了。他老爸当年就没有这手段,要是有这手段,“串联”路上机会多的是,爱人就不是王婆婆。
  镇上做生意的亲家,不是等闲之辈,同意二人结婚,但条件很苛刻,对宝爷说:“你家的儿不是爱我家的女吗?那就让他到我家做儿吧。”你说这叫什么话?他家又不是没儿?宝爷家又不是儿多?只有一个呀!宝爷要说话。亲家不要宝爷说,说:“你舍不得你的儿,我还舍不得我的女。”宝爷说:“是不是征求一下儿的意见?”小龙从门外走进来,说:“爸,还征求什么呢?这就是我的意见。”宝爷气得颤,说:“儿不怨母丑,狗不怨家贫。老子哪点对不住你?”小龙说:“树挪死,人挪活。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到哪里不是你的儿?”暗中勾结,家门失陷,宝爷就无话可说,眼睁睁地让儿到镇上给人做了上门女婿。
  如果说宝爷是个隐世的宝,那么他的儿就是一条出水的龙。小龙在镇上结婚后,时机来了,改革开放。他在镇上站稳了脚,广结广交,红黑两道都走,三年后风生水起,镇上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他什么生意都敢做,而且铺得很开,做得很大。下河捞铁沙有他,包工程架桥修路有他,包荒山搞开发有他。你就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钱?那时候他风光无限,宾馆进酒店出,开的是高档小车,抽的是软包烟大中华,喝的是五粮液,前呼后拥,恣意得很。他听人说栽意杨赚钱,就回乡把整个燕儿山承包下来,一包三十年。带着手下的人,将钩机开到燕儿山上,像挖战壕一样开沟、填肥,栽意杨苗儿,栽得漫山皆是。燕儿山是麻骨山,栽松树可以,栽意杨根本不合适。他以为三年五年意杨可以成材,锯下来卖给板材厂就可以发财。但是那栽在山头上的意杨,一点不听他的话,由于缺水,栽下后不死不活,只有茅草疯起来长,留下一个笑话儿。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指着山上那半死不活的意杨林说:“那是小龙栽的!”因为承包期是三十年,未到期没人敢动,名分还是他的。这样的半拉子工程,还不止这一项。人们估计当年栽那意杨就花了十几万。人们心痛钱,更心痛何家垸的儿。
  发了财的小龙,不忘衣锦还乡。那一年宝爷六十大寿,来祝寿的小车来了三十多辆,停满了何家垸。酒席开了四十八桌,据说礼钱收了好几万,给足了宝爷面子。那紅包一个个很大很厚,宝爷根本不拆,也不要王婆婆拆,宝爷叫王婆婆用一个塑料袋子装着,等酒席散了,趁儿不注意时,丢到车的后备厢里。儿的车开走后,留下的清烟,在院子的风中缠绕。宝爷叹了一口气。王婆婆问:“老的,你叹什么气?”宝爷念一句诗:“日暮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王婆婆觉得不是好兆头,眼泪就流出来了。
  后来小龙就出了事。具体过程何家垸人不可能知道,只听说小龙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逃跑了。后来又听说镇信用社的负责人被抓了,罚款后削职为民。据说此事与小龙借贷有关。小龙的资金链条断了,生意崩盘了。放出去贷款好几百万,连利息也收不回。小龙带着妻儿逃跑了,逃到哪里?没人知道。从此杳无音信。宝爷是得鼻癌死的。医生说那是郁气伤肝所致。王婆婆怎么也想不通,那么一个快活人怎么能郁气伤肝?宝爷咽气时,想见儿子和孙子,没有见到,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宝爷的丧事是垸人主持的,小龙往日的酒肉朋友一个没来。下葬时王婆婆喉咙哭哑了,眼泪流干了,还不敢哭儿。从此王婆婆一个人,像冬天落光叶子的树,孤零零守着院子,望着天空。盼清明燕来,望白露大雁南迁。
  女人最知女人心。“周呱板”心痛王婆婆,经常下来陪昔日的姊妹说笑话。说笑话王婆婆也笑不起来,默默无言的。“周呱板”总想套王婆婆的话,问小龙逃到哪里去了?“周呱板”以为小龙逃到哪里瞒别人一定不瞒娘。王婆婆就哭,说:“姊妹呀!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儿的死活,死也值得。”“周呱板”这才明白王婆婆真的不知道。现在是信息社会,娘若是知道,别人也会知道,追逃起来不是顺藤摸瓜吗?“周呱板”心里骂自己真的很傻。
  也没有病,只见王婆婆日渐消瘦,像一朵冬天的菊花渐渐地风干了。王婆婆在垸中深居简出,避免与人交往,成天默默无言的,没有往日的笑容。白天想不开,夜里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全是儿子孙子的影子晃动。王婆婆拉着“周呱板”的手不放,说:“姊妹呀!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一觉睡过去醒不来。我眼睛睁累了。我想去死,去会你的宝爷。”真心对真心,都是泪中人。   “周呱板”急了,那天摘了院子架上的葡萄,用青花盘子装着,召集垸中留守的女人,在葡萄架下开会,专题研究此事。“周呱板”说:“我对你们说,都是生儿育女的人,不能见死不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就不能想个法子吗?”
  组长“钱眼”列席参加,出面给留守的女人们端茶倒水。“钱眼”发现他的堂客像个领导人,讲起话来比村主任强多了,一点不拖泥带水,很像那么回事。更可笑的是,这个婆娘!布置完了就散了会,根本不要他作总结。

三 不就是跳舞吗?


  办法是玉香儿第二天想出来的。玉香儿到底是个聪明人,垸中没有几个女人比得了。玉香儿小巧,灵活,做事快,脑子也转得快。
  第二天大早玉香儿就笑吟吟地来到“周呱板”的家,也不进屋,站在大门口。“周呱板”正在堂屋桌子上剁猪菜。她家养了好几头猪,母猪带奶猪一大圈子。玉香儿说:“周姐,你出来一下。”玉香儿做事稳当,怕说早了实现不了让人笑话,所以很慎重。“周呱板”说:“细东西,你进来说。”玉香儿说:“我怕吵醒了‘钱眼’哥。”“周呱板”说:“他正在做梦捡钱。”“钱眼”说:“哪个说我捡钱?我在打扫卫生。我们村正在创建卫生村,后天镇领导要来验收。”
  “周呱板”就笑,说:“醒了更好,我就怕你睡着了。玉香儿你说。”玉香儿说:“周姐,你昨天布置的任务,我想了一夜,想出了一个办法。不知合适不合适?”“周呱板”说:“细东西,你要死呀?什么办法你说呀!”玉香儿说:“上级不是提倡跳广场舞吗?”“周呱板”说:“对呀!”玉香儿说:“我想在垸中成立一个舞蹈队。”“周呱板”说:“对呀!”就在抹衣上揩尽了手,把玉香儿拉到屋里,按到椅子上,让玉香儿坐着说。
  玉香儿说:“跳广场舞最好,有人,场地到处都是,只要一个音箱就可以。”“周呱板”问:“一个音箱多少钱?”玉香儿说:“我上网查过只要一千多元錢。”“周呱板”说:“这样好不好?音箱的钱我出双份。”“钱眼”问:“你哪来的钱?”“周呱板”说:“你以为老娘没钱?我过生日儿和女给的老娘没用,属于私房钱。说好了由老娘支配。”“钱眼”说:“你又不会跳舞?出个什么钱?”“周呱板”说:“老娘愿意。”“钱眼”问:“其余的钱哩?”“周呱板”说:“细东西,你出面组织一下,愿意参加的人按份子出。组里没有积累。我们不用组里的钱。”玉香儿说:“那要成立个组织机构。”“周呱板”指着玉香儿说:“你当队长,我当顾问。”玉香儿问:“组长当什么呢?”“周呱板”说:“不与他相干。男人不搞女人行,鲤鱼不跳鲫鱼塘。他当他的甩手掌柜。”玉香儿问:“是不是下个文件?”“钱眼”笑了,说:“细东西,组里没有公章子。你打个报告让村主任批。”“周呱板”说:“批你娘个巴子?自娱自乐不行吗?昨天夜里你润起来了要挨老娘,要村主任批了吗?”玉香儿的脸就红了。她男人毛儿过年才回来一回哩。“钱眼”笑得涎儿滴,说:“你老不要脸。”“周呱板”说:“哎哟,你看这个老东西,还晓得要脸嘞!”
  于是“周呱板”带着玉香儿,本着自愿参加的原则,进入垸中留守女人的家,挨门挨户发动。留守的女人都觉得是快乐幸福的事儿,有五个报名参加,出了音箱的份子钱。“周呱板”和玉香儿最后才到王婆婆家的。王婆婆起早做饭送外孙上学,转来再吃。吃的是粥,就咸菜咽。吃粥咽咸菜,王婆婆也吞不进去,哽得眼泪流。“周呱板”进去后,坐着。玉香儿就站在旁边。“周呱板”说:“姊妹呀!你是垸中当家的婆婆,我遇到难题,别人不帮,你要帮我一把!”王婆婆问:“遇到什么难题?”“周呱板”指着玉香儿说:“细东西想在垸中成立广场舞蹈队,要我当顾问。你是晓得的,我不会唱又不会跳,你说叫我怎么办?”王婆婆说:“那是热闹事,要你当顾问你就当。”“周呱板”说:“你不参加,我这个顾问有什么当头?”玉香儿就央求,说:“王姨,您就参加吧!支持侄儿媳妇一下。”王婆婆说:“我老大其年,身体又不好。”玉香儿说:“王姨,您的歌唱得多好!”王婆婆问:“你什么时候听见的?”玉香儿说:“那天夜里我家的猪跑了,我夜深出来找。听见您细声音唱《映山红》。”玉香儿就学王婆婆的声音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王婆婆问:“你真的听到了?”玉香儿说:“我真的听到了。”王婆婆眼泪就流出来了,说:“那就试试吧!”王婆婆就拿出一百元的份子钱。玉香儿说:“王姨,只要您参加。不收您的份子钱。”“周呱板”说:“收下,苕东西。这是王姨的一份心意。”
  于是音箱就从网上买到了,物流的送货上门。那音箱真的很科学,可以用交流电,插上电源就行;可以用直流电,装几节高能电池就行。那内存卡是海量的,能下载众多广场舞舞曲,自动检测你需要的,还配小屏幕可以放。音箱放在二香儿家的大门口的水泥坪上,玉香儿将音量开到最大,那舞曲就在垸中轰烈起来。垸中留守的人们就聚在那里看热闹,看报名的女人怎样跳。曲子大家都熟,歌儿大家都会唱,但是如何跳她们都迈不动步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知如何是好。“周呱板”对玉香儿说:“你个细东西,快去把佘太君请来!”玉香儿这才明白过来,赶紧把王婆婆请了出来。
  王婆婆出来了,听那曲儿,脸上就有笑容。玉香儿把视频打开,让王婆婆看。王婆婆看那视频,精气神就来了,笑着说:“不就是跳舞吗?这不是难事呀!不管什么舞离不开十字步。十字步就是扭秧歌,当年忠字舞就是这样的,两只脚前后左右,压着鼓点跳,手配合做动作,万变不离其宗。”王婆婆就着鼓点示范跳起来,就歌声,跳《山路十八弯》,手眼身步法,还是那回事儿,看得众人欢欣鼓舞,鼓起掌来。“周呱板”对玉香儿说:“怎么样?我说了她会跳!”
  原来王婆婆的父亲是乡剧团打鼓的师傅,会拉胡琴、吹唢呐。王婆婆从小耳濡目染,得了真传。王婆婆在娘家年轻时参加宣传队,公社组织文艺汇演,上过台的,跳《社员都是向阳花》,她是主角,得过奖。
  王婆婆跳起舞来,就止不住,将整个曲子跳完,脸上的笑容回来了,整个人沉浸在幸福之中。看得垸中围观的人心花怒放。一曲跳完,“周呱板”上前拉着王婆婆的手不放,说:“姊妹呀!还是当年的向阳花!”玉香儿她们围着王婆婆一口一声叫师傅。   “钱眼”问:“你叫她叫什么?她可是你的长辈。”“周呱板”说:“一边站去。你这个东西,前事不知,后事不晓。你说你懂什么?饭好吃粥好烫。”“钱眼”说:“你这个婆娘!搞邪了。舞蹈队开张,领导来了也不安排剪个彩?”“周呱板”说:“剪你娘个巴子!”垸人笑作一团。

四 我能参加吗?


  姊妹花舞蹈队有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除了王婆婆之外,日子过得比较幸福。但每家都有烦心事,这是公开的秘密。
  说二香儿吧。两个女儿都嫁了,生了外孙,但一个儿的婚姻就叫二香儿苦恼。她的儿叫阳,太阳出山时生的。也考上了大学,虽然不是重点学院,但也算大学,学的美术专业,搞服装设计。在深圳一家企业打工,待遇也不低,工作五年,三十二岁的人了,女朋友老是谈不定。每年二香儿叫他带个女朋友回家过年,他答应得非常好,但是还是一个人回来的。二香儿问:“人嘞?”他说:“不是回来了?”二香儿说:“我问的不是你?”他说:“不是我,你问什么?”二香儿就骂:“你娘的瘟!我要一把捏死你!”他说:“老娘哩!那是犯法的事,千万做不得。”二香儿说:“明年过年要还是一个人,你就莫回来!”他说:“娘嘞,我不急,你急什么?”二香儿就气得哭。路隔千里,你就不知道他谈没谈?要是谈了为什么老是定不下来?日子里二香儿再打电话,好了,就是打不通,电话里倒是有个姑娘声音甜,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说奇志吧。她原来在外打工,大儿生了二胎,都是女儿。她当然希望二胎生个儿,一样一个,一儿一女一枝花。但生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儿和媳妇都在外打工,她只有回来带两个孙女。两个孙女都淘气。这都好说,不是大事,耐心就是。奇志最放不下的是女儿,女儿三十岁了,第一个男朋友分手后,就公开声明不再找,说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学写诗。那诗云里雾里,奇志左看右看,就是看不懂意思。她在外打工,有了钱就旅游,时不时发照片给老娘看,叫老娘分享幸福。老娘问:“你是不是想死?”她回说:“死我倒不想,我想到五台山出家。老娘哩,那地方风景真叫美好!”奇志说:“你死了,老娘才放心。”她回:“老娘嘞!你还活着哩。”奇志望着眼前两个调皮的孙女,气就不打一处出。
  说水仙吧。她儿也有,女也有,都还成器,晓得赚钱,晓得该婚的婚,该嫁的嫁,不用老娘操心。但那老东西不让人放心,他随包工头在外做窑炉,青海、宁夏、哈尔滨,还有青藏高原都跑到了。过年回家说到各地风俗,一手烟一手酒,那是津津乐道,见多识广。但他是当兵出身,性格豪爽,爱喝酒,喝了酒就爱打牌。上酒桌醉的多,醒的少。上牌桌输的多,赢的少。年纪大了,不比当年,输了钱心痛,伤了身体,胃出血,就得回家休养。休养好了又外出打工,依然故我,老猫不死旧性还有。打牌输了总不作声,酒喝醉了,就打电话纠缠着她说想家了,一打半个钟头,一点不心痛钱。
  还有细妹儿。舞蹈队中她最年輕。刚见生,女儿两岁,也不断奶,出奇的旺,胸前总是湿的,正是水嫩花开的年纪。她的娘家在巴河米畈子垸。米畈子垸的人历来好赌。男人常年不在家,她守的是活人寡。为了打发寂寞,她在垸中打牌,打得又大,打小了过不了她的瘾。垸中的女人陪不起她,她就到镇上去打。坐摩托去,叫摩托回。跑摩托的是“参鱼花”。“参鱼花”是“钱眼”的兄弟。人灵活,喜欢开玩笑。细妹儿上车后,“参鱼花”说:“前面路不平,你抱紧点。”细妹儿听信了,就双手抱住了“参鱼花”的腰。那腰就是男人的,那气息就是男人的,哎呀嘞!细妹儿就像触了电一样笑,整个人笑得像棉条一样酥软了,喘不过气来,从车座掉了下去。好在“参鱼花”有思想准备,没伤着什么。
  这些都是小事儿,不算什么,跳起舞来,就忘记了,沉浸在幸福之中。总之何家垸姊妹花舞蹈队,在玉香儿领导下,在王婆婆的教导下,对着视频能跳很多广场舞,动作渐渐成熟,节奏渐渐分明,中规中矩,像模像样,一点也不比城市公园那些大娘跳得差。
  陈婆婆的细儿媳中明是最后参加姊妹花舞蹈队的。她参加后舞蹈队就定型了,凑齐了七个,人称七仙女。垸人说她们都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女儿,下凡来到人间的。中明是公办老师,在宏门联小教音乐。宏门联小全称叫宏门联合小学,是三个村联办的六年全日制小学。前些年由于计划生育,农村上学的孩子渐渐少了,一个村办一所小学浪费资源,于是三个村合办一所。中明当上公办老师每月拿国家工资,颇不容易,磨去身上一层皮。她嫁到何家垸时,在村小学当的是民师,眼看着到了辞退的年纪,她不甘心,通过三年努力,终于考试通过了,转了正,长出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她家在垸中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她家首先在垸中做起了两层楼房,门脸上嵌彩色瓷砖,有花鸟,也有虫鱼,初升的太阳照在上面,叫人羡慕,眼睛发亮。那时候中明的男人,陈婆婆的细儿存建在镇经管站当会计,虽说是临时工,因为是金融机构的人,手里管着钱,镇里还把他当干部。他在镇大院有住房,套间,前面是厅,后面是房。星期天中明就到镇上去同男人团聚,像干部的家属,进出镇政府大院。她的儿晓明,同镇干部子弟一样,晚上住在镇政府大院老爸的套间里,白天到镇中学读书,因为年纪太小,幼稚地认为他老爸也是干部。中明的儿晓明,就是那时候染上不好好读书、上网玩游戏的毛病。不管怎么教育,也改不了,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叫人可惜。那儿也是聪明儿,学什么像什么。
  后来经管站撤销了,存建失业了,组织上给了一点辞退费,让他搬回家住,同时回家的还有他的儿晓明。这时候晓明才真正明白,他的老爸不是干部。那时候存建因为脑子灵活,人脉关系还在,不甘人下,创业意识很强,租了组里的一块荒地办养鸡场,虽说租金不多,也上了万。那养鸡场规模很大,占地面积五亩,水泥砖砌体,钢架钢瓦盖顶,气势宏伟,据说花了二十多万。他们夫妻不在老屋住了,搬到冲子对面养鸡场住。他们在养鸡场旁边盖了一幢平房,像模像样地住着。不知为什么,养了几茬鸡后就不养了,他说是因为禽流感,垸人说是因为缺人手。夫妻俩认为儿长大了,办养鸡场也是赚钱的事,儿没事做,做这事不是两全其美吗?但他的儿不干。那家伙扑不下身子,不愿意就父母的范,他说他愿意出去打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那大规模的养鸡场不能空着。夫妻俩就招租,将鸡场租出去,拿租金。也租了两年,但忽然遇到了治理环境污染,上级检测设施不达标,不能再办。设施达标就不是小钱。他再也拿不出钱来改造。养鸡场就空着。人还得住在那里。场要人守呀!
  他的儿呢?那儿在外打工,也有本领,找了媳妇,结了婚。生了儿,那就是孙子。垸中的人长年不见存建在家,据说在内蒙打工。垸中的人长年同样不见晓明和妻子回家,据说也在外面打工,究竟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说得清楚。据说玩的是“飞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活的就是心跳。父子只是过年时回来住几天。那偌大的鸡场由中明和孙子守着,荒得野鸡飞,野兔出。那孙子就归中明抚养,上幼儿园中班。放学后那小东西一刻离不开奶奶。好在宏门小学离家不远,中明早出晚归,早晨抱着孙子去,傍晚牵着孙子归。你就搞不清楚那么大的家业,为什么放着不动?他家的家底到底怎样?没人知道。
  前年过年的时候,何山歌照例到冲子对面兄弟家拜年,同回家过年的兄弟聊天。何山歌试图了解他家的真正状况。小心翼翼从外围说起,慢慢切入正题。说到动情处,兄弟眼睛红了,流下了眼泪:“哥呀!我对你说实话。我要不是那个败家子,我家的日子该多幸福!鸡场改造算什么?投资算什么?他是个无底洞呀!有多少钱败多少钱。”何山歌的心被刺痛了,哪敢再朝深处问?眼前的兄弟是前大队书记的细儿,读书数学成绩好,精于计算,年轻也是一表人材,心高气傲之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人不伤心不流泪。想来他的心中必有大隐痛。不然新年上岁的,何至如此?
  中明是那年秋天吃过早饭后,牵着孙子,从冲子对面的鸡场,来到垸中参加姊妹花舞蹈队的。那是一个星期天,冲子对面的垸中音乐响了起来,轰轰烈烈的,震得天地响,姊妹花舞蹈队的女人们,正在二香家大门水泥坪子上跳舞。放的曲子是《走进新时代》。那歌儿是張也唱的,瓷实敦厚,声情并茂:“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诉说,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勤苦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那孙子听见歌声,就要到垸中去,说:“奶奶,我们去跳舞!我们去跳舞!”
  这熊孩子只要听到对面音乐和歌声响起来,就嚷着要去。嚷了多少次,中明就是迈不出那一步。因为她是公办教师,与家庭妇女混在一起有失身份。但是放学回到养鸡场就是孤岛,除了婆孙之外,找不出一个说话的人。望着孙子,悲苦只能装在心里,不能写在脸上,不让他的心灵受到伤害。别人有妈妈接送,他盼妈妈也来,妈妈就是盼不到。他对小朋友说:“我也有妈妈。我妈妈在外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给我买汉堡,过年回来给我买,买好大一大堆。”中明的眼泪就朝肚子落。孙子老是问她:“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你发微信问一问?”她说:“不要想,她的微信死机了。我就是妈妈。”孙子说:“不对。你是奶奶。”她问:“谁说的?”孙子说:“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这是早教机上的儿歌。孙子有空开着听,早听熟了。这熊孩子精得很。中明说:“要去你去。我送你去行吗?”孙子说:“不行。我要你陪我跳。我跳你也跳。你跳舞就不想爸爸和爷爷了。”中明避过脸,鼻子就酸了。中明就抱起孙子说:“对。我们去跳舞!跳舞去!”孙子不要中明抱,说:“奶奶,我长脚了,我会走。”
  中明牵着孙子沿着田埂,走在秋天的冲子里。秋天的田畈作物不茂盛,植物茂盛。许多田块因为长年没人耕种,长起了树秧子,这里一丛,那里一棵。冲子里飘着鸡粪臭,沟渠里流着黑水。垸人不要鸡粪作肥料,不让黑水流进田。因为那里面有激素。那是鸡场遗留下的。据说要消除臭味和污染,最少也得五年。这都是她家作的孽。想起来挺对不住乡亲。
  中明牵着孙子来到二香儿家大门前的舞场。正是一曲跳完,姊妹花休息的时候。中明对玉香儿说:“队长,我能参加吗?”玉香儿说:“啊,阳春白雪来了!这里是下里巴人嘞!”这话有点生分。旁观的“周呱板”说:“怎么说话呢?快乐广场舞,自愿参加,添客不添菜,连筷子都不需要加。”这话就温暖。中明说:“份子钱带来了。我交双份。”“周呱板”说:“一份就行。”中明说:“我的孙子也要参加。”“周呱板”说:“孙子参加不要钱。”中明说:“我培养接班人。”“周呱板”说:“我作主。培养接班人免费。”玉香儿说:“明姐,你这是打我的脸呀!我说错了,你莫见怪,给你赔个不是。念我年幼无知,放小妹一马行吗?”就抱拳举礼。“周呱板”说:“这还像人做的事。”
  大家就热烈鼓掌,欢迎祖孙加入舞蹈队。中明笑了,对孙子说:“熊孩子,给奶奶们亮一把!”于是就从音箱里检索到儿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让孙子跳。奶奶们鼓掌。音乐在风中响起来,那孙子也不怯场,朝场子中间一站,就着音乐,边唱边跳做动作:“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笑颜!”
  童声童气,天真灿烂。奶奶们一齐叫好。
  中明的眼里涌出了幸福的泪水。

五 就不能帮个忙吗?


  姊妹花舞蹈队自从有了中明祖孙参加,跳广场舞的艺术明显上了档次。过路的人驻足看了就夸奖。这让组长“钱眼”脸上有光彩。
  村里开关于乡村文明建设的组长会,村主任叫“钱眼”作典型发言,交流经验。“钱眼”不会总结,只会说实话,说:“村长,你叫我作典型发言,这就对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别垸的女人不管怎么跳,赶得上我们垸的七个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吗?”七个白雪公主就是姊妹花,一个小矮人就是中明的孙。这话是“钱眼”看中央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小品后记住的。
  一个组长就笑,问:“你的婆娘白不白?”“钱眼”说:“我的婆娘不跳,她当顾问。”一个组长说:“你和你婆娘要是参加了,那就是八个白雪公主和两个小矮人。”村主任喝口茶说:“莫说外国童话,要搞中国特色。”一个组长说:“是八个狼外婆和两个孙子。”众人大笑。组长们难得开一次会,年龄结构悬殊,文化层次不同,荤的素的都来,一个比一个不正经,开会就是打嘴巴官司,搞精神会餐。村主任的茶就喷出来了,敲着桌子说:“你们这些邪货,这可是正经事!”组长们说:“村长,不就是领着女人玩吗?”村主任说:“你们能玩吗?会玩吗?‘钱眼’你给他们跳一段《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组长们就起哄,喊:“跳呀!‘钱眼’。”“钱眼”急了,指着组长们对村主任说:“村长嘞,这是典型的嫉妒哩!”村主任就作总结,说:“各位听好!上面要检查的,纳入年终考评。这事要抓一抓。”组长就坐好了听。村主任问“钱眼”:“你跟各位说一说,怎样抓起来的?”“钱眼”呵呵一笑,说:“革命靠自觉。”“钱眼”说的又是实话,姊妹花舞蹈队还真不是抓起来的。   每天姊妹花们抓住时间料理家务,也到田地收割,也到菜园摘菜,到了约定时间,她们就自觉集中到一起开着音箱,跳完一曲接一曲。到了双休天,中明就牵着孙子来到垸中,全天候同姊妹花一起跳。中明到底是小学音乐教师,到县里受过专业培训的。姊妹花相信权威的话,点说听提。中明说要添置服装,她们就添置,每人红一套,绿一套。都是剧团的练功服,喇叭裤,蝙蝠衫,轻盈,柔软,镶着花边儿。两套配起来穿,或者上红下绿,或者上绿下红。中间还得配一件黑色的抹衣。因为红配绿丑到底。中明一说,她们都懂。中明说要添置道具,她们就添置。彩扇子每人两把,粉红一把,翠绿一把,两把拿在手里张开,就像彩蝶扇翅儿。还有练功的鞋,软底的,红一双,白一双,轮换着穿,有弹性,跳起舞来,就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中明说,穿了服装,有了道具,跳舞就要上妆,不化妆那就看不得。她们就买来胭脂和水粉,坐在镜子前,让中明一个个地化。用眉笔描眉毛,那是柳叶眉,还打蓝眼影。在脸上用水粉打底,搽胭脂,点脸朵,那就柳红絮白。用唇膏抹嘴唇,那撮起的嘴唇,就像熟了的樱桃。于是她们一个个像变了一个人,回到年轻的时候,容光焕发。化了妆的王婆婆,身个好就像十八岁的姑娘,由于不习惯,有点难为情,那样子就像情窦初开。“周呱板”拉着王婆婆在镜子前看,说:“姊妹呀!你比出嫁那天还漂亮。”那是当然的。王婆婆出嫁时无妆可化。王婆婆说:“怪不得李谷一快八十岁了,还那么年轻。”中明说:“王姨,你才晓得化妆的厉害吧?”王婆婆把“周呱板”拉到中明面前说:“姊妹嘞,你也化一个。””周呱板”一下子跳开了,说:“我不化。我怕‘钱眼’认错人。我不能惯就他。”大家互相看着笑,闹作一团。中明给孙子也化了妆,孙子身穿彩衣,头上扎花,打扮成小姑娘。她把自己化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小生,上身穿着白绸褂,下身穿着蓝裤子,头上用帕子扎着,一个眼风使出去,勾得住人的魂。
  八月的垸中,阳光明媚。满垸的紫薇花,红的,紫的,还有白的,随着风儿摇。紫薇花的花期最长,从春天开到初冬。那就是盛装广场舞。中明喊:“姊妹们跳起来吧!”于是风摇树动,花儿朵朵开。随音乐跳的是《美丽浏阳河》。不仅跳,还安排了唱,是男女对唱。玉香儿唱女,中明唱男。这就有了特色。中明唱:“浏阳河弯弯荡起浪波,浏阳河在多少梦中绕过。”玉香儿唱:“浏阳河流不尽那红色的赞歌,浏阳河涛声依旧幸福满心窝。”中明唱:“纵使岁月如梭!多少花开又花落?”二人合唱:“你依然是我们自豪的寄托!”二人嗓子都好,不荒腔,不掉板,唱的真情,跳的投入,看的痴迷。燕子呢喃风剪尾,云卷云舒起歌声。全垸沉浸在一派幸福祥和之中。何山歌看在眼里,听在心里,真的被她们感动了。
  跳到太阳当顶,她们就集中在一起吃饭。一家一餐,轮流做东,大桌摆开,也不卸妆,每方两人坐好,上菜,开饭,那气氛就热烈,有集体主义的感觉。有时候她们也喝点什么,果汁儿,或者百事可乐,也碰杯,你敬我,我敬你,喝完吃饭。何山歌心里羡慕她们会过日子,能将平常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何山歌写了四句诗,把她们坐席的照片发到朋友圈。诗云:“谁说人生如梦?且看姊妹如花。你若动了氤氲,必然情到老家。”朋友纷纷点赞。哪晓得她们跳着跳着,就起了“野心”。
  国庆节前夕,回城住的何山歌,接到从家乡打来的三个电话。一个是玉香儿打来的。这细东西说话委婉,你要用心听才明白话里的意思。她说:“山哥,县文化馆组织全县乡村广场舞大赛,我们姊妹花向镇里报了名,初选上了,准备参赛,要你关心。”关心是什么意思?你懂的。她晓得何山歌在县文化馆待过九年,肯定有关系。何山歌不敢表态,只说:“这是好事。”因为离开文化馆多年,人家买不买账难说。再说跳个广场舞,用得着找关系吗?一会儿第二个电话打来了。打电话的是中明。她不委婉,开门见山。中明说:“山哥,组织大赛是县文化馆的副馆长周郎,你与他熟不熟?”周郎他当然熟。那兄弟是搞音乐舞蹈辅导的专业人才。何山歌愣了一会儿,说:“你们不是初选上了吗?”中明说:“姊妹们想得个奖。”何山歌说:“让他们评就是。”这叫什么话?让他们评还浪费电话费吗?一会儿第三个电话追来了。打电话的是村主任。他在电话里问:“你听听我是谁?”何山歌说:“听不出来。”他笑着说:“我是燕山风。网名。”何山歌说:“啊。燕山风原来是你。”他说:“家乡人民没有忘记你呀!通村公路可是修到你老家门口嘞。”何山歌说:“感谢兄弟!”他说:“你晓得吧?姊妹花想参加比赛!”何山歌说:“我晓得。”他说:“我出个对子,看你对得上不?”他经常在网上写古体诗。何山歌说:“你出。”他说:“紫薇有花姊妹乐。”这村官还真的用了心思。何山歌答:“乡风无忧子孙同。”他说:“哥哩,原来你懂的!就不能帮个忙吗?保证她们得个奖?”何山歌笑着说:“我不是评委。”他说:“她们说你是评委的领导。”何山歌问:“想得什么奖?一等奖恐怕不好说。”他说:“不管什么奖,有奖就行。不然你的车子再回来,她们要收过境费的。哥哩,家乡人民怀念你,把你记在心里头。”
  何山歌接完电话,不敢马虎了,拨通了周郎的电话。周郎是个热心人,将姊妹花舞蹈队的名字记住了。于是复赛下来,姊妹花舞蹈队真的得了个三等奖。玉香儿将得奖的消息发朋友圈,村主任写诗点赞。诗云:“昨日入城市,归来奖在身。遍身罗绮女,都是跳舞人。”何山歌从微信上看到了喜讯。据说参赛的舞蹈队有一百多个,家乡镇只有姊妹花得了个三等奖,而且是三等奖第一名。其余都是参赛奖。这就不是小事,惊动了镇委书记,通报表扬了燕山村,说燕山村将精神文明建设落到实处了,号召全镇向燕山村學习。于是燕山村何家垸姊妹花广场舞蹈队,就高山打鼓,名声远扬了。
  何山歌再回家住时,姊妹花舞蹈队见了何山歌就喜笑颜开,开着音箱围着何山歌跳舞。跳什么呢?跳《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朋友我告诉你。它不在柳荫下,它不在温室里,它在辛勤的工作中,它在艰苦的劳动里。啊!幸福就在你晶莹的汗水里!”
  笑脸张张,载歌载舞。
  何山歌唏嘘不已,半天才适应。

六 说的都是真话吗?


  何家垸姊妹花广场舞蹈队是在春雨如酥的清明节,接受市电视台乡村新视窗直播节目记者现场采访的。那原本民间发起的活动,经过发酵,后来收不住,演变成了官方的。
  市电视台乡村新视窗栏目的负责人其实是何山歌的儿子。这个儿一直追踪社会热点,办大众参与节目,增加点击量,提高栏目知名度,寻求社会支持,拉点赞助,发人员工资。电视台各栏目自负盈亏,作为负责人两个效益在肩,压力自然不小。
  他经常送老爸老妈回老家,见垸中姊妹花舞蹈队,跳得不错,又在全县乡村广场大赛中得了三等奖,就把眼睛瞄准了老家,想办个节目。在老家办节目多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对外是市电视台来的,有权威性。对内是游子回到家乡,血脉相连,话好说,事好办。这个儿头脑活泛,信息量大,在职场锻炼多年,知道单纯办广场舞影响肯定有限。如今讲究文化搭台,推动旅游,搞活经济。他看中了老家清明节吃软芡粑这个传统习俗,想将家乡的软芡粑,借广场舞方式推出去,来个一箭双雕。这创意不错。如今乡村节会名目繁多,出产什么就办什么节会。桃花多的就办桃花节,荷花多的就办荷花节,桂花多的就办桂花节。至于山药、板栗、莲藕,办个节会就更受欢迎。什么都没有的怎么办?油菜花总该有吧?那就办油菜花节。办多了,办滥了,就不新鲜。那么挖掘家乡传统的软芡,办软芡粑节,那就是首创,独树一帜,别的地方无法可比。因为何山歌家乡的那块土地盛产软芡。
  软芡是俗名。软芡学名很多,其中一个叫鼠耳草。样子像艾,但不是艾,与艾同属。古往今来,它们生长在荒芜的山地上,春华秋实,籽像苋菜的,从来绝不了种。初春雨露滋润,它们从沙土里冒出来,样子像菜苗儿。因为是野生的,从来不要人呵护,长在乡亲的眼睛里,亲切可爱。萌嫩嫩的茎,长细细的叶。那叶子一片片张开着,就像老鼠耳朵,毛茸茸的。清明时节,它们绽金黄色的花蕾,串串的,密密的,遍地皆是,灿若繁星,就到了采着做粑的时候。连茎带叶采回去,择去杂物,用清水洗净,用米粉混合,舂着做粑。舂得用土碓,机子轧就失去了原味儿。艾青的粑用松柴炕熟了,两面金黄,趁热吃,就是人间美味。糯米粘米不限。糯米的糍,粘米的爽。包糖也行,糖是芝麻糖。包菜也行,菜是老咸菜。甜得巧妙,咸得真诚,尽在清香之中,让人回味。如今城里的人们大鱼大肉不敢吃,醉心于乡村这样的野味,津津乐道。殊不知这传统野味原本是一味中药,治瘟疫的。古时候巴水河边三月瘟疫流行,多少代死去多少人?后来才发现了这救命的粑。救了多少代,救了多少命?这些别人不知道,何山歌知道。将中药作美食当然保健。
  何山歌的儿回老家筹备,不找村主任,也不找组长。他不想惊动官方,就想搞个纯民间的文化活动。他组团来,收费采取AA制,现场直播,看了节目,然后吃软芡粑,收的钱除去必要费用,其余留给舞蹈队。回家乡搞活动,他真的不想赚钱,这叫让利于民,好的不是外人,为的是扩大影响。他趁姊妹花一曲跳歇了,将构想同她们一说,她们就欢欣鼓舞。她们说:“什么钱不钱?有几个钱?总没看见钱吗?上电视就可得呀!”上电视是她们的梦想,除了当官的,有多少人上过电视呢?
  于是她们就做准备,戴着雨具,在绵绵的春雨里,下地扯软芡,扯好多好多,架起土碓,舂了做粑,做成半成品,好在那一天炕熟了,让城里旅游的客人来尝。同时夜以继日,加紧排练节目。这不能随便,要上电视的,现场直播,到时候该有多少人在看?何山歌的儿被她们的精神感动了。回到家乡,这些人叫他的乳名,都是他的长辈,血浓于水。
  如今的信息真的发达。公媒体加自媒体。朋友圈套朋友圈。何山歌的儿将信息在网上发布后,经过几天发酵,本地的乡亲,外地的游子,城里的游客,都知道燕山村要办软芡粑节,令人神往。巴水河边平时与姊妹花有过交往,十八个垸的广场舞蹈队,在网上报名,到时参加活动。说好不评比,不要报酬,自发自愿。这就神圣。垸中有人住的人家,都打电话接亲戚到时来看戏。这就有河边过传统节日的气氛。
  那天春雨绵绵,到何家垸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参加演出的十八支广场舞蹈队,着盛装按时来了,都是女人,柳绿花红,莺歌燕舞。来看热闹的人,近的用脚走,远的骑摩托。大路上走的尽是人,路边放的尽是摩托。那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台搭在垸前荒地上。那荒地用墙围着,是垸中的哥租下的,原来想办纸箱厂,后来没办成,所以就荒着,长着半人高的茅草,正好是理想的演出场所。台是租来的,一个个半人高的塑料箱子,排起来连紧就行。雨篷现成的,架起来就行。舞台上方拉会标,叫做“何家垸姊妹花广场舞友谊赛暨软芡粑节”。长是长了点,但舞台那么阔,这么长的会标正合适。
  于是就开幕。直截了当,没有安排人讲话。放完《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开始。何山歌的儿指挥人取位架机。由于参加广场舞蹈的队多,时间有限,每一个队只能上台跳一曲,上镜,直播。她们不在乎跳多少曲,而在乎上电视露面。台上的跳,台下的将手机上网现场观看,现场的与画面的效果就不同,她们的嘴就乐开了花。
  何家垸姊妹花广场舞蹈队压轴,跳的是《阿里山的姑娘》。别的队只跳不唱。姊妹花队有跳有唱。中明扮男唱男:“高山青,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中明的孙扮女唱女:“高山长青,涧水长蓝。姑娘和少年永不分呀!碧水长绕着青山转!”奶孙二人情深意切,唱得台下观众涌出了幸福的泪水。掌声雷动。
  演完散场。何山歌的儿带着游客到垸中坐席吃软芡粑。众游客吃了,带了,非常满意,觉得不虚此行。就在何山歌的儿带着游客们乘车准备打道回府时,镇宣传委员赶來了,说是奉命要录制一个现场访谈节目,叫做《姊妹花开四季香》,省电视台农村频道文明乡村行需要。何山歌儿的班子就不能走,接着做现场随机采访节目。
  于是何山歌的儿就带着队伍,现场采访盛装的姊妹花。镇宣传委员指挥,村主任燕山风和组长“钱眼”现场坐镇,安排姊妹花接受采访。节目随机采访,现场录制。跳舞还好说,人多场面大,混得住脸。面对话筒和摄像机单个采访,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哪里见过这场面?   燕山风对“钱眼”说:“组长,你先说几句。”“钱眼”说:“我不能抢戏。这事有人分管。”村主任问:“谁分管?”“钱眼”说:“设了顾问的。”何山歌的儿是主持人,将着话筒对准“周呱板”问:“大妈,您是顾问。你说说何家垸的姊妹花为什么爱跳广场舞?”“周呱板”不说,忸怩着不好意思。“钱眼”说:“狗肉上不了正席。”“周呱板”说:“你娘个头。你才是狗肉。你以为我怯场?我生大儿难产时,围一屋子的人,我怯过场吗?”笑声四起。“周呱板”说:“不为什么?只是爱。你老娘晓得的,何家垸的姊妹花,天生就爱两样。一是爱生儿。二是爱跳舞。”“钱眼”说:“这是正经曲子。你莫开玩笑。”“周呱板”说:“你没生过儿,不晓得痛。”何山歌的儿也是结婚生子之人,笑了,说:“说得对。人之初,性本善。两爱都是人之本性。”这东西读了好多书,晓得好多事。
  “周呱板”就把玉香儿推到前面,对何山歌的儿说:“她是队长。让她说。”何山歌的儿把话筒对着玉香儿问:“细妈,你说说为什么?”玉香儿说:“跳舞就不爱打牌。原来我们都爱打牌,熟人打生了,生人打仇了,不利于安定团结。”燕山风就竖起大拇指,给玉香儿点赞,对宣传委员说:“你看看这觉悟!”二香儿说:“村长,这是你开会教导的。”村主任就美滋滋的。于是采访其他几个,说得都好。水仙说:“跳广场舞就不想那个剁头的。”剁头的当然是他的男人。二香儿说:“跳广场舞就把儿的婚事女的婚姻放到一边,省了许多烦心事。”
  那采访是有重点的。前面是铺垫,后面才是重点。重点采访两个。一个是年纪最大的王婆婆。王婆婆不由得紧张起来。燕山风就做工作,说:“不要紧张。有什么说什么。”何山歌的儿把话筒话放在桌子上,消除王婆婆的紧张情绪。何山歌的儿问:“奶奶,您今年高寿?“王婆婆说:“我今年七十二岁。”何山歌的儿问:“奶奶,你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迷上了广场舞?”王婆婆说:“我跳广场舞是为了治病。我原来得了个怪病,医生查不出症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老是做恶梦。人瘦脱了形,吃药不见效,打针不见效,我万念俱灰,十根黄丝断了九根,眼看就要见阎王。自从迷上广场舞,一刻离不得,世事都不想,只想跳,越跳越想跳,越跳越上瘾。如今我吃得下,睡得香,精神越来越好,身体越来越好,心也宽了,人也胖了,是广场舞救了我的命!”何山歌的儿说:“奶奶,你多保重。”王婆婆说:“村长,我说完了。再说我就说不好。”燕山风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再不说。”
  于是何山歌的儿就采访中明。中明不仅是何山歌儿的垸中长辈,还是他在老家时小学三年级的老师。这时候就不能论私情。何山歌的儿拿起话筒问:“准备好了吗?”中明说:“准备好了。”何山歌的儿问:“您是公办老师,请问您为什么参加姊妹花广场舞蹈队?”中明说:“我参加姊妹花广场舞蹈队,是想将幸福的种子播撒在乡村的土壤上,生根开花结果,建设美丽乡村,打造和谐社会。”何山歌的儿接着问:“您觉得效果如何?”中明动了感情,说:“我觉得效果很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姊妹快乐了,我也快乐,快乐就在其中。姊妹幸福了,我也幸福,幸福就在其中。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话就很有水平,叫人感动。这回是宣传委员竖起大拇指点赞。
  何山歌的儿就叫老师把姊妹花广场舞蹈队召集起来,像幼儿节目那样来个集锦。她们训练有素,结队站好。何山歌的儿站在队伍前问:“刚才你们说的都是真话吗?”她们齐声说:“都是真话!”何山歌的儿问:“你们感到幸福吗?”盛装的她们,晓得配合,一齐将手指张起来,像兔子的耳朵竖在头顶上,做造型,齐声回答:“幸福!我们都是幸福人!欧也!”中明的孙站在最前面。那孙子表情丰富,天真可爱。那画面经过回放,就时尚,活泼,寓教于乐,一点不枯燥。这个儿到底是新闻老手,回到家乡如同静水深潜,波澜不惊,将访谈做得无懈可击。
  这节目有聲音有画面就做圆满了。宣传委员很满意,将邮箱告诉了何山歌的儿,叫何山歌的儿回去剪辑后发给他上传。几天之后访谈节目,就在省电视台农村频道,乡村文明行栏目播出了,进一步扩大了影响,提高了知名度,姊妹花们又是欢天喜地。

七 就不能创点收吗?


  利用跳广场舞创收,并不是姊妹花的意图。她们忘情在广场舞中,在垸中跳过了冬夏,跳过了春秋,跳得花落,跳得花开,燕去雁来,已经八个年头了。她们要的只是快乐,哪里来的其他心思?想都没去想。
  这想法是去年腊月的早晨,忽然从“周呱板”嘴里冒出来的,完全是下意识,就像灵光一闪,稍纵即逝。“周呱板”是个热心快肠的人,八年来姊妹花们跳起了瘾,她看起了瘾。只要有工夫,她就下到垸中,站在旁边看热闹。只要姊妹花们跳得好,称了她的心,就鼓掌,咧着嘴儿笑。用他男人的话说,像个苕样。
  那天早晨姊妹花跳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又是有唱有跳。跳的人着盛装。自从得了奖上了电视,她们只要开跳,必须化妆换装,一丝不苟。唱的人也着盛装,必须配套,不得马虎。这天早晨中明领跳,中明的孙唱男,玉香儿唱女。这都是本色。中明的孙童声明亮:“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玉香儿女声高亢:“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中明的孙唱:“一片冬麦,一片高粱。”玉香儿唱:“十里荷塘,十里果香。”祖孙二人合唱:“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姊妹花就着歌声和旋律跳得优美极了。“周呱板”看得入迷了,张着嘴巴合不拢,拿着巴掌忘记了拍,忽然冒一句:“这好的东西,就不能创点收吗?”这才记起鼓掌,啪得哗哗响。
  玉香儿愣住,半天才回过神来,问:“周姐,你刚才说什么?”“周呱板”眨着眼睛问:“我没说什么呀?”玉香儿说:“你肯定说了。”“周呱板”忘记了,问:“我说了什么?”玉香儿说:“你说这好的东西,就不能创点收吗?”“周呱板”问:“是我说的吗?”玉香儿说:“是你说的。”“周呱板”不好意思了,说:“这不怪我,要怪就怪‘钱眼’。那东西眼睛老是瞄着钱,我受了影响。”
  一语点破梦中人。姊妹花们沉默半天,纷纷回过神来,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水仙说:“是的,顾问说得对!这好的东西,就不能创点收吗?”中明说:“快过年了,幸福自己,快乐他们,同时来点收入,岂不两全其美?”王婆婆说:“是的呀!是的呀!”“周呱板”说:“我是高兴糊涂说的。你们别当真。”玉香儿说:“你是顾问哩。若有了收入,少不了你一份。”“周呱板”连忙摇手,说:“你这些婆娘!说话要凭良心。我当顾问是为了钱吗?”玉香儿说:“有了钱你也不要?”“周呱板”恼了脸,说:“你这个细东西,我跳不倒,唱不倒,得你的干股吗?你以为我是干部?老娘是见钱眼开的人吗?笑话!创收的事,不与我相干。”“周呱板”是个猫儿脸,若是恼了,说走就要走。王婆婆出面了,拉着“周呱板”的手不放,说:“看在姊妹一场的份上,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这时候组长“钱眼”路边下来了,说:“吵什么吵?”“周呱板”指着玉香儿说:“她们要创收。”玉香儿说:“不是你叫的吗?”大家就笑。组长“钱眼”说:“创收好呀!那是钱。”“周呱板”指着男人对姊妹花笑,说:“我就晓得这东西会同意。”玉香儿说:“组长,你说行不行?你说行我们就搞,你说不行就算了。”“钱眼”说:“这就对了,凡是大事要晓得向领导汇报。”“周呱板”说:“‘钱眼’喂,你好大个官?”“钱眼”说:“怎么不行?这是继承传统美德呀!这事不需要请求村长,对我说就行。其实不对我说也行。”
  “钱眼”说的是实话。自古以来,燕山脚下何家垸过春节群众自发搞文娱活动走村串户有传统。解放前就不说了。解放前燕山脚下何家垸读书人多,死要面子,据说不准搞这些下里巴人的活动,但要排练丝弦锣鼓。这是为了春秋祭祀。清明和重阳大祭,在祠堂里动大乐镇堂,行小乐走礼。虽说不出祠堂,但在巴河两岸何家垸的丝弦乐队是出了名的,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班子。何山歌的父亲的马锣就打得好,演奏时,能将一面马锣“当”的一声,丢到半空之中,余音袅袅,然后接住继续打。据说那时候能演奏《江河水》《雁落平沙》和《汉宫秋月》等等的。解放之后文化普及了,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混在一起,过春节时“懒龙”队长就组织何家垸玩采莲船,走村串户。采莲船是自己扎的。那是春风浩荡,荷叶田田,别的垸子就比不了。中间坐一个小子扮的姑娘,粉面含春,人见人爱。这就叫含蓄、高雅。舵公由队长“懒龙”贴着胡须扮,那划船的动作就滑稽、夸张。何家垸的采莲船有名,划到哪里都受欢迎。那时候垸中的读书人入俗了,随队长“懒龙”出船挂签,那是文采出众,有口皆碑。十爷、八爷都出过场。穿着对襟长衫,朝人家大门一站,锣鼓敲定了,他们就唱:“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知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这就是古意。“过了一庄又一庄,一庄更比一庄强。红灯高挂家家亮,人人脸上放红光。”这就是新词。“文化革命”后何家垸的采莲船又继承传统出船了。那时候换了一茬新人,回乡的何山歌就在其中。那时候何山歌吹笛子,吹《扬鞭跃马运粮忙》,虽说功夫不全,但也激情奔放,很像那回事。美枝和金莲姑娘们簇拥着唱《桂花生在桂石岩》:“桂花生在桂石岩,桂花要等贵人来。桂花要等贵客到,贵客到了花才开。”唱得多少后生夜不能寐,想入非非。那时候何家垸的采莲船,游走在深夜巴河两岸的乡村之中,给人们送去了多少欢乐和幸福?爆竹接送,锣鼓喧天,歌声动地。接船的人家,不会空手,或者给烟,或者给钱,随便多少。由一个人记账,另一个人用袋子装着。玩过正月十五,“懒龙”队长就主持分账,参加的见人有份。或是几包烟,或是几元钱,大家欢喜无比。这就是传统,也是物质匮乏时代的精神慰藉。
  人间的春节又要来临了,姊妹花听信了“周呱板”有口无心的点拨,决定利用跳广场舞,走村串户创点收,也就顺理成章。既然创收就需要排点大众喜闻乐见的节目,这叫与时俱进。《恭喜发财》肯定要。作为开场,必不可少。这也不难,网上有。搜索到了,反复放,反复跳就可以。至于其他节目就好说,平常跳熟的就行。还得一个主持人,这相当于原来挂签的。这也不难,中明胜任。为了吸引人的眼球,中明还排了一个少儿节目,作了压轴节目。让姊妹花戴上面具,面具上用暖色绘着夸张的笑脸,学少儿跳《小燕子》。这也不难,旧瓶装新酒,相当于传统打柳戏时,戴的“大头包”。
  这时候北风有一阵无一阵地吹,燕山脚下何家垸年味渐浓了。天在下小雪,雪花纷纷扬扬的,这就喜庆不少。姊妹花广场舞蹈队在雪花飘落中,废寝忘食,加紧排练,为春节期间走村串户创收做准备。

八 连老子都不认识吗?


  雪花纷落中,燕山脚下何家垸热闹起来。在外打工的亲人们,就像候鸟陆续飞回来了。中明的儿和媳妇也回来了。这个儿和媳妇难得回来,一年春节时才在垸中露一次脸。垸人看见中明这个儿没变多少样,只是一年比一年瘦,但精神却格外地好,两只眼睛放光芒,与别人的不同。那媳妇脸上的颜色也不见好,眉眼间含着淡淡的忧伤。垸人对中明说:“怕是又怀孕了?”中明说:“怀她娘的头。”这个儿回来就从对面畈过来玩,在垸中走动,也同辈人打牌,打小的不过瘾,总想赢钱。也说外面的形势,见多识广的样子,大多是些小道消息,说得人一愣一愣的。他同别人口若悬河说外面形势时,中明就别过脸,装着没听见,并不理他。在垸人眼里,娘对一年才回来一回的儿,不咸不淡的样子,这就有点不正常。这可是她的亲儿哩。
  垸中的人多了,声音就多。那叫人声鼎沸。回家的亲人要吃饭,炊烟就多。风起了,这家的与那家的连在一起了,就亲密和谐。那叫炊烟袅袅。也有没人回来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少数没回来的人家,大门上也贴了春联。那是垸中的亲人们代贴的。表示日子又是一年,桃符万户更新。这样的家乡就人气满满,亲切熟悉。父母呼唤,儿女应答,孙辈奔跳,像个家乡。多少幸福氤氲其中。
  雪白盖地,对联红门。这时候姊妹花广场舞蹈队的歌儿就准备好了,准备上门给乡亲们拜年,送去祝福。祝愿乡亲们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行时发财,幸福吉祥。
  姊妹花广场舞蹈队送祝福,是从何山歌家开始的。这是事先预约的。她们晓得万事开头难,选择哪户人家开张,有讲究。有个好的开张,一顺百顺。腊月二十八吃过年饭,玉香儿就到书室来,装作参观,对何山歌說:“山哥,你家新屋做得真好,装这么多的书。琳琅满目呀!”这细东西晓得说雅词取悦人。何山歌就知道她有事要说。何山歌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张?”玉香儿说:“初步意见大年初一晚上。”何山歌说:“那好。一夜连两岁,天增岁月人增寿。”玉香儿说:“山哥,姊妹们说你是写书人,通情达理,要从你家开张。我说得征求你的意见。”何山歌就喜笑颜开,说:“要得。要得。”玉香儿说:“还是山哥对我们好。”何山歌说:“这是看得起我。”玉香儿说:“我说了你会答应的。”这细东西是人精。何山歌能不答应吗?
  大年初一的晚上,垸中家家大门头上的灯都亮了,与城里的景色一样。那叫华灯初上。她们就着盛装提着音箱来了。何山歌的老婆就出门点燃准备的长炮竹,缠在竹竿子上放,迎接她们。如今城里禁了鞭,乡村没禁,要是都禁了,城市乡村的幸福就一个样子。红烟紫雾散去,姊妹花们就开始在大门前水泥坪上跳。先跳《恭喜发财》,跳一遍又一遍,跳个不停。这歌有点俗,与她们平时跳的雅曲儿大相径庭,何山歌觉得有点刺耳。何山歌就笑着说:“差不多了。”她们就跳雅曲儿,就着音乐跳《八月桂花遍地开》。这回是中明与王婆婆对唱。中明唱男声,王婆婆唱女声。这就是创新,别的广场舞蹈队光跳不唱,姊妹花广场舞蹈队有唱有跳。这让何山歌开了眼界。中明唱:“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王婆婆接着唱:“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二人合唱:“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这歌儿是大革命时期大别山苏区创作的,歌词写得真好,热烈欢快。二人唱着唱着热泪盈眶了。平时何山歌对广场舞并不上心。这时候何山歌就被二人唱得感动了。是的,革命是一种情怀,胜利也是一种情怀,若被情怀浸染就幸福。哪有不被感动的?何山歌睹唱思人,睹人思唱,鼻子一酸,不觉涌出了眼花。舞跳到三曲,她们还要跳。何山歌说:“够了。谢谢大家。”于是就将事先封好的红包递给玉香儿。那里面装的是三百元钱。一点心意。她们连声感谢,到别人家的门口跳去了。那舞蹈,那歌声,沉浸在春节的幸福吉祥之中。   春节是幸福和快乐的日子。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姊妹花广场舞蹈队唱出了垸,唱出了村,每到一处大受欢迎。接跳的人家都给了钱,如今的人们不会给烟的。跳到正月十五的晚上,她们一计算,竟然挣了近两万。这就不是小數目。垸中的人一点不眼红,都夸奖姊妹花跳得好,跳出了骄傲,跳出了效益。
  于是队长玉香儿就主持分账。一人分一千五百元,其余的留着。留着做什么呢?做发展基金。服装要添,道具要添,有了钱好办事。一千五百元钱城里人不算什么,对于她们来说不算少。众姊妹都欢喜。她们要提点给顾问。“周呱板”哪里肯要?“周呱板”说:“你们要是有‘孝心’就在垸中搞场慰问演出。亲人们都回来了,让他们开开眼界,共度元宵。”组长“钱眼”说:“这个婆婆比我强,领导没想到她想到了。再选举,我提议让她当。”“周呱板”说:“一个组长有什么当头?要当就当管组长的。”“钱眼”说:“那不要选,你不是当着了?”众姊妹笑开了花。于是姊妹花广场舞蹈队就响应顾问的号召,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在垸中搞慰问演出。那风还在垸中吹,那雪还在垸中下。
  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晚上。就在中明与姊妹花们就着曲子跳《过年啦》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前排中明家的老屋门口传来救命声。中明的儿在痛打媳妇。那不是一般的打,而是朝死里打。垸人就大吃一惊,不知是什么原因。过年过得好生生的,把老婆朝死里打,这就不正常。垸人不知就里,完全搞蒙了。
  这个事件经过事后还原,垸人才知道来龙去脉。原来是中明儿带回来的钱,在垸中打牌输光了,“烟瘾”犯了,就四处找老婆要钱,发现老婆不见了。原来何山歌的堂弟存建怕出意外,把媳妇和孙藏在垸中的老屋里,将大门锁着。哪晓得那孙趁她娘上厕所之机,从门缝儿钻了出来,被那儿发现了,于是就撞开门锁,抓住老婆要钱。老婆说:“没有钱了。畜生!我跟你离婚。”那个儿说:“离不了!离了也没用。离了,我杀你全家!”他就下手痛打。媳妇打不过,哭着喊救命,惊动了垸中人。存建就跑去管儿子,想将儿子按倒。哪晓得那儿子疯狂了,老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翻身起来,将老子放倒在地,扯起来打几个耳光,揪着老子的领口不放。老子被打蒙了,怄得哭,说:“儿哇!我是你老子呀!”那儿子说:“我不认识你。”存建哭着说:“儿哇!你连老子都不认识吗?”那儿说:“我不管你是谁?我‘烟瘾’犯了,要钱买烟吸!”那是什么烟?那什么瘾?垸中人一听就明白。这个儿什么时候吸上瘾的呢?这事垸中人原来并不知道。
  垸中的男人们好不容易将父子扯开,把那儿控制住。存建颜面无存,毫无办法,就得掏出手机报警。一会儿110警车就开来了,将那儿戴上手铐,推上警车带走了。如今镇上也有110,为了春节的安宁,他们出警迅速得很。
  那个和谐的夜晚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垸中人五味俱全,唏嘘不已。中明是坚强的,事件从发生到结束,她将孙子护在怀中,见怪不惊,冷眼相观。警车开走后,垸人以为慰问演出到此结束,哪有心思再看节目?纷纷散去。
  那时候中明抱着孙子走到场子中间,说:“姊妹们!我们接着跳!”于是开着音响,跳《再唱山歌给党听》。这是县里参赛的得奖节目。姊妹花只得依她。中明说:“姊妹们我和孙子同唱,你们跳起来吧!”中明还原本色唱女声:“再唱山歌给党听,我把歌儿献给你。”怀中的孙子唱:“五十六个民族再唱山歌,幸福的歌儿献给你。”祖孙二人同唱:“民族兄弟姐妹心连心,我们携手和谐家园!”
  翻到高声后,这婆娘到底没忍住,抱着孙子蹲到地上,像母狼一样呜咽起来。众姊妹们上前拍着她的后背,说:“哭吧!哭出声来,心里好受些!”
  那时候垸中红灯高挂,雪落无声。只有那风阵阵地吹,吹得树竹沙沙响。

九 要问燕子为啥来?


  王婆婆是那天更深人静时,家家放爆竹收灯后,与儿子小龙视频的。视频要用智能手机,她没有。她用的是老人机,这机就一点好,充一次电能用半个月。她的手机基本不用,女儿凤儿离婚后再找的一个男人是邻村的。外孙女跟她住,她料理外孙女起居读书。过春节凤儿就在娘家随她住。凤儿打工回来过年,一点也不喜欢再找的男人家。那里的人过年喜欢打大牌,而且不怕输。王婆婆的老人机除了女儿不时给她通一次话,其余时间都装哑巴,好在可以看时间。手机上的时间就是准。平时在外打工的女儿,给她打电话,先问的是她的女儿,听不听话,生没生病,成绩好不好?顺带问她的身体怎么样?她说都好。女儿就挂了,生怕浪费电话费。王婆婆充分理解。女儿如果不把女儿放在第一位,那就不正常。
  正月十五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舞跳散了场,凤儿就拿出手机对娘说:“娘,我们同哥视频吧!”这是一年盼到头,望眼欲穿的事。王婆婆就比跳舞还高兴。小龙带家出走十几年了,随着案件淡出人们的视野,小龙与妹妹有了联系。只是女儿不告诉娘,怕娘说漏了嘴。王婆婆总想知道儿子一家在哪里?女儿就埋怨娘,你知道在哪做什么?女儿守口如瓶。娘就无话可说。
  视频接通了,视频里出现了儿子。王婆婆见到儿,儿老了,黑了,瘦了。王婆婆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含着眼泪,问:“儿呀!你好吗?”儿说:“娘,我好。”王婆婆问:“儿哇!孙子好不好?”儿子说:“孙子好。”王婆婆问:“媳妇好不好?”儿说:“好。”王婆婆说:“孙子和媳妇呢?我跟他们说几句。”儿子说:“他们不跟我住一起。”王婆婆这才记起儿子与媳妇分居了,由媳妇带着孙。那个儿经过那次打击心灰意冷了,打工的钱只够喝酒打牌,孙子的生活费和学费说是归他出,但总是不能及时支付。
  王婆婆流着眼泪对儿说:“儿哇,你要听话。”儿说:“娘,我听您的话。”王婆婆说:“你要振作起来,不要自暴自弃。你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你的儿。你的儿要读书进学,成人成材。我们一家的希望就寄托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就断了根,我怎么对得住祖人?你怎么对得住我和你死去的爸?”娘语重心长,苦口婆心。那边的儿眼睛红了,说:“娘,我一定听您的话,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王婆婆说:“儿哇,我正月间跳舞赚了一千五百块钱,我叫妹妹打给你,开学了,你一定要交给媳妇,让她交孙子的书本费,让他好好读书。”儿子流着眼泪说:“娘哇,您留着自己用,有个三病两痛要花钱。儿子不在您身边,不能尽孝,您自己多保重。”王婆婆说:“儿哇,我要钱做什么?我自种自吃,自食其力有余。我的心始终放不下,系在你们和孙子的身上啊!”春节网络忙,一会儿就卡屏,想继续看,看不到。于是就收线。凤儿将一千五百元钱,打到哥的卡上去。王婆婆这才松了一口气。凤儿叫她的女儿唱首歌儿给外婆听。唱什么呢?唱电视剧《红高粱》的插曲《九儿》。王婆婆格外爱听这首歌,尤其爱听外孙女唱的。过年了,那外孙女穿着红衣裳,声音接了她的好,那就是角儿。角儿是什么呢?未来舞台上的顶梁柱。
  中明的儿是存建正月二十从看守所里保回来的。时间到了,不能长关。解铃还得系铃人,儿子是亲生的,没有办法还得自己出面去保。
  正月二十是家乡人出外打工的最后日子。有讲究,最迟不过这一天。中明是那天天亮之前送儿和媳妇上路的。中明是在畈对面的鸡场的家,送儿和媳妇上路的。存建没起床,他伤透了心,没有心思送。中明抱着孙子送儿和媳妇上路,路边停着叫来送人的摩托,不是外人,是垸中“参鱼花”的。天有点冷,地上有霜,人都是哆哆嗦嗦的。中明也不放爆竹,对儿和媳妇说:“家乡不留你们,也留不住。你们像浮萍一样,随风而去,浪迹天涯吧!你们的儿,我和你爸尽心尽力养着。若是我们死了,你们还活着就回来领去。若是你们死了,我们也死了,那就听天由命!”
  中明就拿出二千五百元钱来,那是跳舞得了一千五百元,加上一千元。媳妇不接,那儿一把接了过来,塞到口袋里,双膝朝中明面前一跪,说:“娘啊!儿对不住您!若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就要上摩托,那孙哭着要妈妈。儿媳妇就哭出了声。中明把孙子放到路上,说:“我的孙啊!你是未来的男子汉。妈妈要出门赚钱了。你给妈妈跳一曲。”那孙就拍着小手儿,给妈妈又唱又跳:“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到这里。要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那媳妇泪流满面,抱着儿子吻了又吻,舍不得放手。那叫肝肠寸断。
  摩托的前灯亮了,照着大路,光柱所到之处,一片光明。二人在后面坐隐了,摩托轰响而去。这时候早风吹来,东方的天空破开,现出了鱼肚白。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对面垸中的音箱开响了,放的是最新编排的广场舞曲《春暖花开》。
  那歌声召集姊妹花到垸中去跳舞。
  责任编辑 吴佳燕
其他文献
植物图案的设计与运用引导人们开始关注自然,同时也将设计师的目光转移到自然中去.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化、设计需求的增加,设计师应该利用植物的不同的特性及形式,设计
假冒伪劣商品和税收制度之间,也有着一条拐弯抹角不易察觉的暗道,需要大家明白。
近期多家上市公司遭到股东“举牌”,中科创举牌新黄浦、永辉超市二度举牌中百集团、恒大地产举牌华夏银行、力合股份两大股东竞相举牌等引发市场关注。
古人云:“花若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不用多说,一切就让它静静地来,悄悄地去,顺其自然、顺理成章地在其过程中展现真实的自我。画自己喜欢的画,置身于最自由纯净的空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目的 初步评价NS1抗原检测在广州市登革热高发季节中的应用价值及影响因素.方法 选取2017年6-11月登革热确诊病例454例及相应的对照样本648例.同时采用酶联免疫吸附试验(ELIS
乌克兰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全民公投后,克里米亚宣布将以独立的新的自治主体加入俄罗斯。这一结果使西方与俄罗斯之间的对立更趋紧张。目前,市场关注美欧将采取的制裁措施,分析认为欧美做出决定必将十分谨慎。  俄做好应对美欧经济制裁准备  克里米亚地区公投举行后,美国、欧盟和其他一些国家已经表态拒绝予以承认。美国总统奥巴马16日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话时说,美国准备好为克里米亚让俄罗斯付出“额外代价”。而普京则重
期刊
回顾中华现代出版业百年历程,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华现代出版人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一个在世界上有影响的出版大国,更是一个在国际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出版强国。为了实现中华出版强
随着教育教学改革的不断推进,微课、微视频、翻转课堂的积极创新,在数学教学中运用现代媒体技术进行课堂教学,已成为每位教师必须掌握的教学基本功之一.对于教学领域而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