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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也鸡零狗碎地看过些郑板桥的东西,感觉他是个耿介、孤直的小老头,很亲切。也是个大才子,诗书画俱好。可怜的是,他一辈子追求艺术上的卓然独立,却最终不得不入于二流之下。有人称赞郑板桥“三绝诗书画”,那个人是他的朋友。画我不懂,只就诗和书法来看,公允地说,哪一样郑板桥也没能在当时做到一流,更不用说历史上的一流了。
清朝不是个没有诗人的时代。吴伟业、王士祯、毛奇龄、朱彝尊、赵执信、査慎行、陈维崧、顾贞观、纳兰容若、厉鹗…… 个个都直逼唐宋,但郑板桥不行。曹雪芹,这个比郑板桥小了22岁的人,诗才就不知比郑板桥高了多少。
我们看郑板桥的《钜鹿之战》:
怀王入关自聋瞽,楚人太拙秦人虎。
杀人八万取汉中,江边鬼哭酸风雨。
项羽提戈来救赵,暴雷惊电连天扫。
臣报君仇子报父,杀尽秦兵如杀草。
……
再看曹雪芹《姽婳词》: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
都是古风,只是开头八句,就高下立判。“项羽提戈来救赵”,这不是诗的句子,一个“来”字瞬间把格调拉低了好多层次,就像唱歌破嗓了。如果这句出现在老杜诗里,可能还不算坏,因为老杜有起死回生的笔力,下句能顶住,挽狂澜于既倒。别人恐怕就不行了。郑板桥下句是“暴雷驚电连天扫”,很用力,但很不得力,捉襟见肘了。
郑板桥在艺术上,极力提倡创新,从他这股狠劲儿上能看出,这个小老头很有野心和抱负。他谈艺术也颇多不凡之语。比方说,“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说得极好。还有,“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你看,他明明是个很有见地的人嘛。颇知从大处着眼,提纲挈领,推陈出新。但他的问题是,气格不够,力量不够。
什么叫气格不够?举个例子。郑板桥给弟弟写信,心情好的时候,说墓地风水这些东西,我是不信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又给弟弟写信,说我本来不信风水,但自从父母安葬之后,我三年内就中了进士当了官,这让人不得不信还是有风水这么回事的。再看韩愈,未贬谪时说,佛如有灵,就把所有报应都加到我头上来吧!后来被贬到潮州,当地人文化程度太低,没有能对上话的,颇觉寂寞,却碰见一个大颠和尚很聪明,常常与他来往。有人怀疑韩愈信佛了,韩愈写信说:佛若是君子,定不会加害我;佛若是小人,定加害不了我。天地神祗,昭布森列,怎么会让鬼有作威作福的机会呢!你看,韩退之的这种气格,岂是郑板桥可比?
再如,郑板桥给弟弟写信说,咱们的孩子学诗,要让他们学李白、王维、杜牧,这些人的诗有富贵气,王维、杜牧二人,归老辋川、樊川,宾客都驾着车马来家里拜访。李白虽然后来流放夜郎,但当年金銮殿上,皇帝给他调羹,贵妃给他捧砚,这就是富贵气象啊。而孟郊寒,贾岛瘦、李贺作鬼语,这些人的诗虽然好,但不要学,学了不富贵。郑板桥又说,我平时谈文章,说要生辣、要古奥、要离奇、要淡远,那只是从文章本身的好坏上来说的,是谈论公道,但咱自家的子弟学习,讲的却是私情,是两码事。哪有人不愿让自家的孩子们富贵终老的呢!
这种地方很亲切,也很心酸。同时,也正是能看出郑板桥格局偏小偏狭的地方。若是韩愈之辈,断然不会有这种气味,他们患的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进退得失都在其次。他们讲的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生死穷通都在其次。正是有这种强大的信仰力量作为依归,胸中的气象就有了,笔下的丘壑就生了。
郑板桥是最津津乐道创新二字的人。李白提创新吗?李白不提。因为李白往这里一站,举手投足都是创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丝毫不费力气,却飘然不同于流俗。如果一个人本身就有不俗的气质,他还提什么创新呢。只有生怕和别人相同的人,才不断把创新挂在心上和口头上。
别人画竹子,画石头,郑板桥也画竹子,画石头。都是竹子比石头高,郑板桥却偏偏画的石头比竹子还高。旁边题一首诗说:“画根竹枝插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你看,一个小老头的自负与倔强,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跃然而出了。这就是郑板桥的领异标新。
说到底,郑板桥是平民人家出身,一辈子没怎么接触过上流社会。自然不像曹雪芹见多识广。而且生逢太平之世,不像杜甫一生颠沛流离,也没有足够的阅历来滋养他的创作。郑板桥其实也深知自己的毛病。他评价杜甫和陆游时就说,前人往往把二人相提并论,但陆游是没法和杜甫比的,杜甫一生忧患颠沛,只看诗的题目,已经是百尺楼头了,而陆游诗虽然多,但题目都不太行,都是些即事、遣兴、山居、村居这些,比杜甫差远了。他承认自己有陆放翁的习气,诗格卑卑。但他却不晓得从哪里去拯救它。
郑板桥学杜甫,但杜甫不学杜甫,杜甫要学杜甫,他就成不了杜甫。杜甫转益多师,郑板桥却不能。也不是说,不做官、没见过天子、没经过忧患就写不出好诗。邵尧夫一辈子没做官,没经过忧患,司马光出钱给他买宅子,和程颢程颐是朋友,一朝元老都敬重他,可谓安乐一生。但是,他心里有忧患。邵尧夫的诗也多通俗口语,却内里气象不凡,比如: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天津秋尽时。
见惯不惊新物盛,话长难说故人稀。
云疏烟淡山仍远,露冷天高草已衰。
赖有余樽自斟酌,尧夫非是爱吟诗。
文笔平平。但是,气象深远。难怪程明道说,尧夫是当世唯一能谈论宇宙问题的人。就说程明道,他的诗,气象也是郑板桥遥不可及的。随便摘一些句子:
只应野叟犹相笑,不与溪山作主人。
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花一片飞。
不畏蛟螭起波浪,却怜清泚向东流。
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
以上是随便从程明道的四首诗里摘出来的句子。可有一句村夫之语?作诗不是程明道的主业,但这种诗句,气格荦荦,岂是郑板桥可比?胸中有了丘壑,谈吐自然不俗。程明道的诗是什么气象?儒者的气象。
再随便捡几句儒者之诗看:
范仲淹:寒冒雪霜宁是病?静期风月不须春。
陈白沙:恨月啸花都大雅,鸢飞鱼跃一中庸。
王阳明:碧水苍山俱过化,光风霁月自传神。
曾国藩:夜月一钩凉蕙帐,春风十万散榆钱。
哪个有半点的村夫野老鼻息?都没有。这种襟抱,已经远非郑板桥所能及。郑板桥终其一生,为了艺术而艺术,却没能跳出艺术的圈子,站在更高之处,去领略山河大地,观瞻日月星斗。艺术是他毕生的追求,也是他谋生的手段,却不是他的信仰。他既没有丰富的阅历来滋养创作,又没有足够的学养来沾溉创作,虽一心求突破,却终究在那个时代,落到了第二流。
虽如此,却也不必苛求。如李杜苏辛这样的天才,古来又有几个呢。郑板桥就像一些乡野间的小风景,虽不是极佳,倒也别致可人,温婉亲切。也正是这样的人,构成了艺术史上的主流。正如他的《道情》收场所唱:风流世家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刘一山摘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