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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琴行教吉他,顺便卖钢琴。
去年7月,琴行来了一位老婆婆,说要买钢琴。从年龄上判断,我们以为她是要给孙女买。结果她说自己想学,学会以后教女儿弹琴。
当她用粗糙的食指在琴键上敲出几个杂乱的音符时,我意识到于她而言,学钢琴将是非常困难的事。婆婆说自己姓胡,今年60岁有余,我们便管她叫胡阿姨。
胡阿姨看上一台黑色的立式钢琴,9000多元。她轻敲琴键,侧耳听了一下,然后说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希望我们送琴的时候去她家收钱。
“你明天跟着师傅们一起去送琴吧。”老板一边开单子,一边对我说。
第二天,我跟着搬运钢琴的师傅来到胡阿姨家。
这是一栋老旧的楼房,胡阿姨的家在最高层,5楼。进门后是个小阳台,地上摆满了一堆不明物品,都用塑料袋包着,足足一米高。阳台另一头放了个煤炉,正在煮一锅东西,味道很奇怪。
等阳台上的东西挪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走进房子,被吓了一跳。那一袋袋的不明物品居然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整个客厅,直抵天花板。我本来以为胡阿姨是收废品的,但废品没必要用塑料袋包好。帮忙整理的时候,我发现塑料袋并不沉,感觉是棉布一类的东西。
等收钱的时候,胡阿姨说她想提一个要求。我心里有点儿慌,看胡阿姨的家庭情况,我有点儿担心她没钱付账。
胡阿姨解释说,因为昨天刚好要用钱,所以她无法付全款,只能拿出3000元,问我剩下的钱能不能分3期支付。我打电话给琴行,老板同意了。不过还有个问题,胡阿姨不会转账,只能上门收现金。这事又落在我身上。
要求得到满足后,胡阿姨笑着说我们都是好人,会有好报,然后继续挪那一袋一袋的东西。我忍不住好奇,问胡阿姨这一袋袋的布是做什么用的,外面锅里煮的是啥。“那些布是给我女儿做尿布用的……”胡阿姨说,她女儿长期吃药,容易失禁,所以她准备了这些东西,外面煮的那锅东西其实是在高温消毒的布。
“我女儿昨晚刚去了医院,过几天就会回来。”原来是医院收了剩下的用于买钢琴的钱。
“是不是准备得太多了?”看着堆积如山的袋子,我觉得太夸张了。
胡阿姨说自己眼睛不太好,有一只几乎已经失明了。之所以准备那么多,是想着有一天眼睛完全看不见的时候,自己随手就能拿到这些布。
安置好钢琴,我留意到胡阿姨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没有放装布的袋子。房间没有门,但用铁栏杆锁着。说是房间,其实更像个牢笼。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胡阿姨女儿的房间,我隐隐感到胸口发闷。
胡阿姨告诉我,她女儿40岁了,小时候成绩很好,也很乖,可班上的同学排挤她。渐渐地,她变得不愿上学了,一直待在家里,时间长了就病了。胡阿姨的女儿应该是遭遇了校园暴力。有时候,能过健康的集体生活大多靠的是学生自己顽强的生命力。
女儿吃了多年的药都不管用。胡阿姨听说音乐可以治病,女儿小时候也想过学钢琴,所以这次攒钱买了一台。“我就想着趁自己身体还可以,学会弹钢琴,然后慢慢教她,希望可以缓解她的病情。如果我以后不在了,她也能弹弹琴解解闷儿。”
回去后,我给一个教钢琴的朋友打电话,说要给她介绍一个学生。她开始很高兴,等我告诉她胡阿姨的情況,她沉默了几秒钟,说教一个60多岁、没有任何基础的婆婆有点儿为难。我劝了半天,她总算答应了下来。
一个月后,朋友给了我一些反馈,说有一回上课,胡阿姨来了琴行却躲在角落。那天比较忙,她也忘了有胡阿姨的课,结果让老太太白白等了两个小时。
“以后去了一定要找我的朋友,不要怕打扰,你花了钱的。”我很郑重地跟胡阿姨说。
还有一个问题让人头疼。胡阿姨的眼睛不好,看谱子很费劲,老年人学东西本来就不容易,眼睛的问题让她难上加难。教她的朋友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我跟她说不要有负担,胡阿姨即使只把那一本“小汤l”(钢琴入门教材)弹完,也足够伟大了。
我第二次去胡阿姨家,是去收钢琴的第一期余款。这回我见到了胡阿姨的女儿。当初看到她那个牢笼似的房间时,我感觉自己来到了“生化危机”的现场,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我多余的想象。胡阿姨的女儿十分乖巧,像一只猫一样。
她留了一头蓬松的短发,穿着依旧孩子气的、带蕾丝边的连衣裙,洗得十分干净。在父母心里,无论孩子变成什么样,都依然是那个宝贝,只是胡阿姨的孩子从14岁起就不再长大,甚至走向失常,像那些还没盛开就凋零的花一样,让人惋惜。
胡阿姨喊她小名阿妹,让她拿水果给我吃。她一会儿给我拿来一串香蕉,一会儿给我拿来几个苹果,然后又是几个橙子。不知道是没记住还是太好客,她几乎把家里的水果都拿了过来。
我看胡阿姨一直忙忙碌碌,估计还没来得及教女儿弹琴。她没法像其他老年人一样,可以从容地支配时间,学习琴棋书画。我说:“胡阿姨,去弹一下钢琴吧,让我也听听。”
胡阿姨拍拍脑袋说:“是哦,让岑老师教一下。”她拉着阿妹坐到钢琴旁,虽然弹琴的动作很生硬,但胡阿姨已经可以弹出一些简单的曲子。然后胡阿姨拖着阿妹的手,一边唱歌,一边帮阿妹把音从键盘上找出来。
随着音乐声响起,我用略显夸张的声音助威呐喊:“好!对!很好!非常好!”阿妹似乎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变得积极了一点。但她的情绪只能维持5分钟,随着不断地弹错,阿妹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我隐隐察觉到那股黑色情绪将要爆发。
胡阿姨意识到阿妹的不安,便拉着她的手回了房间,大概过了10分钟才出来。胡阿姨说,阿妹的病反反复复,平时都是学3分钟左右。
听她说完,我说:“胡阿姨啊,这钢琴买得也不容易吧。”胡阿姨说:“还好还好,不过也存了一年的钱。”她说自己每个月有3000多元的退休金,女儿也有低保,生活开销还是够的,但阿妹要经常住院,有时候就有点儿艰难。
第三次去胡阿姨家,是她让我过去收第二期的余款。她知道从我那里过来有20多公里,觉得每次都挺麻烦我的,于是凑齐了钱把第三期的余款也给了我。拿着她递过来的钱,我心里一时有点儿踌躇不定,不过最后还是收下了,毕竟我不是老板。
几个月后,我给她打了一次售后回访电话。她仍记得我的声音,我们各自问好,闲聊了几句。
“胡阿姨,钢琴练得怎么样了?”
“我差不多能教阿妹弹完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众号“不可思议编辑部”,图选自后浪·四川美术出版社《地球上最孤单的动物》一书,〔英〕米粒·马洛塔图)